父亲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林晚照牢牢钉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晚了,去睡吧。”
平静无波,甚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没有质问她在那里做什么,没有解释刚才那超乎常理的一幕,只是让她去睡。
仿佛她只是半夜口渴下来找水喝,撞见了父亲在寻常算账。
可哪家的算账,是账本和算盘自行悬浮在空中,无声拨动,低语喃喃?
林晚照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气。她看着父亲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看着他将那本深蓝色的账本合拢,将老算盘推回角落,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点灰尘。
节能灯惨白的光线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拥挤的货架上,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所有的疑问和惊骇都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她。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真的只是无意间打扰了父亲的深夜工作,然后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回楼上。
每一步,脚下的木楼梯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她听来却如同擂鼓。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阁楼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那一夜,她再无睡意。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微亮,楼下店铺里再无任何异响传来,父亲似乎也回到了后屋。但死寂本身,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不安。
第二天清晨,父女二人在通往后屋的狭窄走廊里相遇。
林晚照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林守业却已穿戴整齐,手里提着热水壶,正准备泡茶,神情与往常别无二致,仿佛昨夜那惊悚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
“醒了?早饭在锅里。”他看了女儿一眼,语气平淡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沉起的沙哑。
这种刻意的、粉饰太平的正常,比任何质问都让林晚照感到窒息。她嗯了一声,低下头,匆匆擦过父亲身边,钻进厨房。
狭小的厨房里,白粥的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无形却厚重的隔阂。他们沉默地坐在小桌旁,吃着简单的早饭。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被放大到极致,填补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林晚照食不知味,她能感觉到父亲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审视,有担忧,有疲惫,唯独没有她想要看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解释欲。
他打定主意要让她“忘掉”。
而她,做不到。
匆匆扒完半碗粥,林晚照放下筷子:“我…我去看店。”
“嗯。”林守业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走进店铺,晨光从门缝和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一切都恢复了白日的常态,货架拥挤,商品蒙尘,老算盘静卧角落,仿佛昨夜那自行拨动、悬浮空中的景象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但林晚照知道不是。
她走到柜台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本深蓝色账本通常存放的位置——那个带锁的抽屉。抽屉紧闭着,锁孔冰冷。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秘密就在里面,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和一把小小的锁。还有那块藏在暗格里的墨玉牌。
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禁止触碰,禁止询问。
可她胸腔里那股灼烧的好奇与不安,以及一种莫名的、被排斥在家族秘密之外的委屈感,驱使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像前两天一样,假装整理货架,擦拭灰尘,但注意力全都在那个抽屉和柜台角落的老算盘上。她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一个父亲暂时离开,或者注意力被转移的机会。她需要再看一眼那本账本,仔细研究一下那张当票,还有…那块玉牌。
然而,林守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
整个上午,他都待在店铺里,几乎没有离开过柜台后方那片区域。他不是靠在藤椅里假寐,就是拿着抹布反复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台面,或者整理着那些根本无人问津的陈旧票据。他的存在感从未如此之强,像一座沉默的山,镇守在秘密的入口处。
偶尔有老街坊进来买点零碎东西,林守业接待的态度也似乎比往常更疏离几分,快速完成交易,目光便很快落回女儿身上,或是扫过那个带锁的抽屉。
一种无声的、紧张的拉锯战在父女之间悄然展开。
林晚照试图靠近存放账本的区域,林守业看似无意的咳嗽声或是起身倒水的动作,总会恰到好处地打断她的企图。
她假装对老算盘产生兴趣,伸手想去触摸,林守业会立刻开口:“那东西旧了,没什么好看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止。
他甚至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偶尔会去后屋忙点别的,而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这方小小的“领地”。
林晚照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父亲用他沉默的、固执的方式,在她与那些秘密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墙。
她甚至开始怀疑,昨夜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因为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幻觉?父亲此刻的表现,更像是一个担心女儿精神状态的普通老人,而非一个身怀诡异秘密的守护者。
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指尖触碰墨玉牌的冰凉,账本悬浮的昏黄光晕,算珠无声的拨动…那些感觉太过真实,绝无可能是幻觉。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炙热,透过门上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店里依旧没有客人,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林晚照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看着父亲坐在藤椅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他的手指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暴露了他并未真正入睡的事实。
他还在防着她。
一种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倔强的情绪猛地冲上林晚照的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瞒着她?
那本账本上记录着她的名字!那个秘密与她息息相关!她有权知道!
她猛地站起身。
几乎就在同时,林守业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住了,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开,看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爸,”林晚照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们谈谈。”
林守业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坐直身体:“谈什么?”
“谈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东西!”林晚照豁出去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谈那本自己会飞的账本!谈那个自己会动的算盘!谈您到底在瞒着我什么!还有那账本上写的‘典平安,赎晚照’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三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股脑地将堵在心口的疑问全都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因为激动而泛红。
林守业的脸色在她连珠炮似的质问下,一点点沉了下去。那双总是显得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更深重的疲惫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叹息。
“晚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干净,忘了这里,不好吗?”
他的语气里,几乎带上了一丝恳求。
但这话听在林晚照耳中,却更像是拒绝。
“不好!”她固执地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是您的女儿!这铺子、这家…还有我身上发生的事!我有权利知道!”
父女俩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就在这时,店铺门上的铜铃,突然又响了。
叮当——
这一次,铃声不再急促尖锐,也不复往日舒缓,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缓慢而沉重的节奏,仿佛敲响了什么古老的节拍。
林守业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林晚照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店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拄着一根光滑木杖的老者。他看起来年纪极大,脸上布满了深重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正静静地注视着店内这对僵持的父女。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照泪痕未干的脸,最后落在林守业身上,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意味的弧度。
“守业老弟,”老者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看来,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