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的夏末依旧闷热,粘稠的热浪裹挟着梅江的湿气,黏在人身上不肯散去。
林晚照拖着行李箱站在“林氏杂货”的招牌下,仰头望着那块被岁月侵蚀得泛白的木匾。铺面不大,夹在两栋新建的瓷砖小楼中间,显得格外局促和老旧。木门虚掩着,上面的绿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头深浅不一的木纹。
五年了。自从去上海读大学,她就再没回来过。
推开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熟悉的叮当声,低沉喑哑,像是老人疲倦的问候。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节能灯悬在中央,投下惨白的光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年木料、灰尘、霉味,还有一丝极淡却执拗的檀香,混杂在一起,成了林晚照记忆里“家”的味道。
货架挤挤挨挨,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从最普通的油盐酱醋、文具笔记本,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断了齿的牛角梳、描着拙劣花鸟的搪瓷缸、用油纸包着不知何物的方块...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保持着五年前,甚至十五年前的模样。
“有人吗?”林晚照出声,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柜台后面窸窣响动,一个身影慢慢站起来。父亲林守业似乎又缩水了些,花白的头发稀疏,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抬起,看到她时愣了一下,随即浮起些微局促的笑意。
“晚照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
“说了不用。”林晚照把行李箱靠墙放好,目光扫过柜台。台面上放着一个紫砂壶,壶嘴冒着丝丝热气,旁边摊着一本发黄的旧书,页边卷得厉害。
父女俩一时无话。沉闷的空气比门外更厚重。
“爸,”还是林晚照先打破沉默,她尽量让语气轻松些,“我辞职了。打算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林守业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回来好,回来好。吃饭没?锅里应该还有饭。”
“吃过了。”林晚照撒了个谎。她走到货架中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玻璃罐,指尖留下清晰的痕迹,“店里...生意还好吗?”
“老样子。”林守业拿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饿不死。”
林晚照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这座小城,这个家,这个杂货铺,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她在外面飞速地经历着一切——大学毕业,进入光鲜的互联网大厂,没日没夜地加班,然后是猝不及防的裁员。五年的奋斗,最后压缩成一个纸箱,和一张回赣州的单程车票。
她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的一个物件上。那是一个算盘,黑木框,檀木算珠,油亮亮的,像是被摩挲了很多年。但她不记得父亲用过它。小时候她想拿来玩,总被父亲严厉制止,说是老物件,碰不得。
“那算盘...”
“咳咳...”林守业突然咳嗽起来,打断她的话,咳得脸色泛红。他摆摆手,示意没事,“楼上你的房间我时常打扫,就是有点潮,开窗通通风就好。你去收拾一下吧。”
林晚照咽下话头,点点头,拉起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咕噜的噪音。她走到通往后屋的门口,下意识地回头。
父亲又坐回了柜台后的老藤椅里,佝偻着背,对着那本旧书出神。节能灯冰冷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苍老和孤独。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那一瞬间,林晚照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酸楚,是无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这次冲动的回归,真的正确吗?
她转身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同样昏暗。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倒是整洁,床单是干净的,书桌上一尘不染,连她高中时摆的几本小说都还在原处,只是边缘泛了黄。
她放下行李,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糊着旧报纸的木窗。外面是邻家的瓦片屋顶,更远处是几栋新建的高层住宅,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这座小城也在变,只是这间杂货铺,被遗忘在了时光里。
她正对着窗外发呆,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不是门铃,像是某种老式电话的响声。她有些诧异,家里以前没装过固定电话,父亲也只用老人机。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
接着,她听到父亲略显匆忙的脚步声,然后是接起听筒的轻微磕碰声。
父亲的应答声很低,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林晚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不行...”
“...时候未到...”
“...她刚回来...”
几句零碎的话飘上来,父亲的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通话很短,不到一分钟就挂了。楼下恢复死寂。
林晚照靠在窗边,心里那点惶惑陡然放大。父亲在和谁通话?那电话机在哪里?为什么她刚才在店里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忽然觉得,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家,这个她以为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杂货铺,似乎藏着什么她从未了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