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去外婆家吗女儿小雨懵懂的问话,让沈若岚泪如雨下。她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看了一眼五斗柜上丈夫的遗照,果断掏出了藏在箱底的银镯子。这一世,她绝不再让悲剧重演!
沈若岚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她下意识摸向枕边,指尖触到冰凉的泪水。窗外月光透过蓝格子窗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是...她颤抖着撑起身子,木床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墙上的挂历赫然显示着1980年3月12日,丈夫的黑白照片还摆在五斗柜上。
隔壁传来婆婆周翠芬的鼾声,像钝锯子拉扯木头的声响。沈若岚掐了把大腿,疼得倒吸冷气。她突然扑向床边的小木床,借着月光看见女儿小雨蜷缩在补丁被子里,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桃酥。
真的回来了...她捂住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记忆里那场高烧夺走小雨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现在女儿温热的呼吸正喷在她手背上。
木床突然咯吱作响,小雨翻了个身。沈若岚触电般缩回手,却发现孩子只是把桃酥往怀里藏了藏。这个动作像刀子扎进心里,前世小雨临终前也是这样护着舍不得吃的半块鸡蛋糕。
不能再等了。她抹了把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蹑手蹑脚打开樟木箱,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母亲临终塞给她的,藏在箱底三年没让婆家发现。
窗外传来野猫打架的尖叫声,沈若岚浑身一抖。她突然加快动作,把两件换洗衣服和户口本塞进布包,银镯子用旧手帕包好揣进内衣口袋。
妈妈小雨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还带着睡意。
沈若岚僵在原地。前世这时候小雨正因肺炎咳嗽,可现在孩子面色红润。她突然跪下来紧紧抱住女儿,鼻尖全是孩子身上的肥皂香。
我们要去外婆家吗小雨迷迷糊糊地问,小手摸上她湿漉漉的脸。
对,现在就去。沈若岚声音发颤,扯过棉袄给女儿套上。五斗柜上的照片里,丈夫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堂屋传来木凳倒地的声响,沈若岚后背沁出冷汗。周翠芬起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薄薄的木板门外。
大半夜折腾什么婆婆的嗓音像砂纸摩擦门板。
沈若岚把小雨往身后藏了藏:小雨发烧,我带她去卫生所。
败家玩意儿,黑灯瞎火的...门外嘟囔声渐渐远去,沈若岚这才发现指甲已经掐进女儿肩膀。小雨仰起脸,月光照出她困惑的表情。
院门铁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若岚抱着女儿跨出门槛时,夜风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她回头看了眼生活五年的瓦房,灶屋窗台上还晾着丈夫生前最后编的竹筐。
妈妈,我脚冷。小雨在她怀里扭动。沈若岚这才发现匆忙中只给孩子穿了单布鞋。她把女儿往上托了托,布鞋底摩擦着青石板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树梢突然扑棱棱飞起几只夜鸟。小雨吓得往她颈窝里钻,沈若岚却想起前世就是在这棵树下,周翠芬带着族老抢走了女儿。
同志!等等!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若岚心跳骤停,差点抱不稳孩子。转身看见是守夜的张会计,手里的电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沈家媳妇这大半夜的...孩子急病。她侧身挡住小雨苍白的脸,布包里的银镯子硌得肋骨生疼。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电筒光在沈若岚脸上晃了晃,张会计狐疑地打量她怀里的孩子:卫生所早关门了,要不先去我家拿点退烧药
不用了,我娘家有药。沈若岚往后退了半步,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小雨突然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张会计伸手要摸孩子额头,沈若岚猛地转身:真得走了!她几乎是跑着离开,布鞋拍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像急促的鼓点。
直到拐过供销社围墙,沈若岚才敢停下来喘气。小雨被颠醒了,小手揪着她汗湿的衣领:妈妈,我们去哪儿呀
去找能换钱的地方。沈若岚亲了亲女儿发烫的额头,摸到内衣口袋里的银镯子。月光下镯子内侧永保平安四个字忽明忽暗。
天蒙蒙亮时,她们敲开了镇西头老银匠的门。老头眯着眼用指甲刮了刮镯面:含银量不错,但现在银价跌了...
您给个实价。沈若岚把小雨往腿上搂了搂,孩子正盯着玻璃柜里的糖人咽口水。
老头竖起三根手指。沈若岚心头一凉,这比预想的少了十块钱。她突然抓起柜台上的剪子,在银匠惊愕的目光中狠狠划向镯子。
哎哟!你这是...黑吗沈若岚声音发抖,划痕处泛出雪亮的光。老头讪讪地又加了两块钱。
揣着三十五块钱走出门时,小雨突然拽她袖子:妈妈,镯子没了外婆会生气吗沈若岚鼻子一酸,把女儿往三轮车斗里抱:外婆最疼小雨了。
国营理发店的玻璃门映出她凌乱的头发。沈若岚盯着墙上招学徒的红纸看了很久,直到林秀娟拿着扫帚出来泼水。
同志要理发林秀娟围裙上别着七八个发卡,烫过的卷发用网兜包着。
沈若岚攥紧装钱的布袋:我想学手艺。她声音越来越小,能带着孩子吗
林秀娟扫了眼蜷在车斗里的小雨,突然转身进屋。沈若岚心沉到谷底,却听见里面喊:进来吧,外头晒!
狭小的休息室里,小雨捧着林秀娟给的麦乳精,眼睛瞪得圆圆的。沈若岚盯着墙上各种发型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袋。
以前摸过推子没林秀娟递来一条旧围裙。
沈若岚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我会编辫子,我丈夫...生前总说我手巧。话尾打了个颤。
林秀娟没接话,抓起一把头发塞给她:现在编。粗糙的发丝从指间穿过,沈若岚呼吸渐渐平稳。当她编完第五个花样时,听见林秀娟对里屋喊:老刘,这徒弟我收了!
第一个月,沈若岚每天天不亮就来烧热水。小雨蹲在角落用粉笔画格子,乖得让人心疼。有次林秀娟看见孩子舔铅笔,第二天休息室就多了罐水果糖。
手腕要这样转。林秀娟握着她的手教卷发杠,烫发药水味儿熏得人流泪。沈若岚手背被烫出好几个泡,但晚上给小雨擦脸时,孩子突然说:妈妈身上香香的。
立夏那天,林秀娟把旧工具箱推给她:该单飞了。里面连剪刀都是磨好的。沈若岚喉咙发紧,掏出攒的十块钱,被一巴掌拍回来:等你赚大钱了再还!
沈若岚在纺织厂门口支起摊子,小雨坐在倒扣的脸盆上写作业。女工们起初只是好奇,直到有人冒险坐下:真能烫林师傅那样的波浪头
能。沈若岚声音比手抖得还厉害。当第一个顾客照着镜子惊呼时,她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
中午卖冰棍的老汉经过,沈若岚咬牙买了两根。小雨举着冰棍突然哭了:妈妈先吃。她这才想起从前在婆家,孩子连冰棍杆都没舔过。
沈师傅!下午收摊时,几个女工追出来塞给她鸡蛋和布票,明天还来啊!沈若岚弯腰道谢,抬头看见林秀娟站在马路对面,正把烫发的牌子往她这边挪。
工具箱突然被撞翻,几个硬币滚进下水道。穿工装的男人连声道歉,蹲下来帮她捡梳子。沈若岚警惕地把小雨拉到身后,却听见林秀娟喊:江卫东!你自行车又掉链子了
男人低头走开时,沈若岚注意到他左腿有点跛。工具箱最底层,多了枚亮晶晶的五分钱硬币。沈若岚盯着那枚五分钱硬币愣神,指腹蹭过边缘的齿痕。小雨踮脚去够工具箱:妈妈,这个叔叔多给了钱。
嘘。她急忙捂住孩子的嘴,抬头看见那个叫江卫东的男人正弯腰修自行车,油污的工装裤绷在结实的腿上。林秀娟凑过来低声道:别看他闷葫芦似的,战场上立过二等功呢。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沈若岚刚收好推子,狂风就把塑料布掀翻了。烫发杠滚进排水沟,她扑过去时鞋跟卡进了砖缝。
小心!低沉的男声在头顶炸响。江卫东不知何时冲了过来,半个身子探进湍急的水流。他拽回工具箱时,衬衫被铁栅栏撕开条口子,露出腰间狰狞的疤痕。
沈若岚慌忙去接,指尖碰到他手背的厚茧。男人触电般缩回手,雨水顺着他的板寸往下淌:少了两把梳子。
小雨突然从雨衣里钻出来:叔叔流血了!沈若岚这才发现他小臂被划了道口子,血混着雨水滴在工具箱上。她急忙掏手帕,江卫东却已经转身走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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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沈若岚追了两步,布鞋陷进泥里。男人背影顿了顿,从车筐里拿出捆塑料布扔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秀娟举着伞跑来时,沈若岚正盯着塑料布上农机厂的红字发呆。江师傅给的林秀娟拧着湿透的卷发,他这人就这样,修车铺开了三年,跟谁都不多话。
夜里给小雨洗脚时,孩子突然问:那个叔叔为什么总看我们沈若岚手一抖,肥皂滑进盆里。她想起这些天收摊时,总能看到修车铺门口闪灭的烟头。
第二天出摊前,她特意绕到修车铺。江卫东正蹲着补胎,沾满机油的手腕上缠着昨天的伤口。沈若岚把叠好的手帕放在板凳上:昨天...谢谢。
男人抬头看了眼,又低头拧螺丝。她尴尬地转身,却听见背后传来声:下午有雷阵雨。
果然刚到三点,乌云就压了过来。沈若岚手忙脚乱收摊子时,黑色二八自行车刹在跟前。江卫东递来捆麻绳:固定支架用。
不用了...她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江卫东二话不说扯过塑料布,三两下捆牢推车。雨水顺着他下巴滴在车把上,沈若岚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小雨突然举起作业本:叔叔,我画了你!稚嫩的铅笔画里,高大的男人正从水里捞月亮。江卫东喉结动了动,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放在本子上。
回去的路上,沈若岚发现推车比往常轻省。回头看见江卫东正默默扶着后架,雨水在他肩头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突然想起前世女儿病重时,也曾有个解放军帮忙抬过担架。
江同志,她在纺织厂拐角停住,你认识王志强吗就前年牺牲的...
男人瞳孔猛地收缩。远处炸响的闷雷中,沈若岚听见他哑着嗓子说:王排长...救过我们班。
雨幕模糊了视线。沈若岚攥紧推车把手,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梦。小雨却已经蹦跳着去拉江卫东的衣角:叔叔送我小青蛙好不好就是修车铺玻璃罐里那种。
沈若岚慌忙去拽女儿,却听见男人说:明天。他弯腰系紧小雨松开的鞋带,疤痕从后颈一直蔓延到衣领深处。
夜里哄睡孩子后,沈若岚翻出丈夫的遗物。立功证书夹层里,有张泛黄的合照。她颤抖着指尖抚过角落里模糊的年轻面孔,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紧绷的弓。
修车铺的灯光彻夜未灭。修车铺的灯光彻夜未灭,沈若岚盯着那点橘黄的光晕,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小雨在怀里翻了个身,嘟囔着要喝水。她轻拍女儿后背,听见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沈若岚!你给我出来!周翠芬的尖嗓门刺穿晨雾。木门被拍得砰砰响,震得窗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沈若岚浑身绷紧,把小雨往床底下塞:数到一百再出来,妈妈给你买糖画。孩子惊恐的眼睛让她想起前世被抢走那天的眼神。
门闩断裂的瞬间,江卫东的自行车横在了院门口。他军装外套上的勋章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左腿微微前屈的姿势像堵墙。
私闯民宅犯法。他声音不大,周翠芬带来的两个族老却往后退了半步。
我接自家孙女关你屁事!周翠芬的唾沫星子溅到江卫东脸上,沈若岚你个丧门星,勾搭野男人...
周大娘,派出所李民警从巷口转出来,上回就说过了,孩子监护权归母亲。他腰间的手铐叮当作响。
沈若岚趁机把小雨从后窗递给林秀娟。孩子哭喊声传来时,江卫东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她看见他军装下摆沾着机油,显然是从修车铺直接赶来的。
要孙女也行,沈若岚突然提高嗓门,把纺织厂后街那两间铺面过户给小雨。她记得前世那排房子三个月后拆迁,周家靠补偿款开了粮油店。
周翠芬三角眼一亮:破铺子换孩子
白纸黑字。沈若岚掏出早拟好的协议。李民警接过看了看:这...符合法律规定。
江卫东的视线在协议和沈若岚之间来回扫,眉头越皱越紧。当周翠芬按完手印,他突然开口:我作见证人。钢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人群散去后,林秀娟抱着哭累的小雨回来。孩子手里攥着个铁皮小青蛙,绿色漆皮蹭掉了大半。
江叔叔给的。小雨抽噎着说。沈若岚摸到青蛙底部刻着钢铁七连四个小字,突然想起丈夫遗物里也有个同样的。
修车铺里,江卫东正用煤油擦勋章。沈若岚站在门口阴影里:今天多谢了。
铺面怎么回事他头也不抬。煤油灯照着他后颈的伤疤,像条蜈蚣。
沈若岚盯着墙上泛黄的地图:听说要通柏油路。她故意说得含糊,心跳却加快了。前世这时候,拆迁公告应该已经贴在镇政府门口了。
江卫东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能剖开人心。沈若岚下意识后退半步,布鞋踩到个铁皮盒。盒盖弹开的瞬间,她看见里面全是同样的铁皮青蛙。
王志强做的。江卫东声音沙哑,每个战友都有。他拿起一个摩挲着,缺了半截的小指微微发抖。
沈若岚突然呼吸困难。照片里模糊的年轻面孔和眼前人重叠,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江卫东眼熟。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墙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
妈妈!小雨的喊声由远及近。江卫东迅速合上铁盒,动作大得碰倒了手边的机油瓶。黑色液体漫过工具箱,淹没了那枚五分钱硬币。
沈若岚弯腰去捡,听见江卫东极轻地说:明天别出摊。她抬头时,只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小雨已经蹦跳着扑进来,铁皮青蛙在她口袋里叮当响。
夜里,沈若岚数着卖镯子剩下的钱。小雨突然梦呓:叔叔疼...她掀开被子,发现孩子手里攥着颗水果糖,糖纸都被汗浸湿了。
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她贴着窗户往外看,月光下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在测量纺织厂后街的围墙。拆迁队的红漆在墙上画了个大大的拆字,比她记忆里早了整整半个月。沈若岚数着拆迁款的手突然停住,窗外传来周翠芬尖利的叫骂声:投机倒把的贱货!玻璃窗被石子砸出蛛网裂纹,小雨吓得钻进了被窝。
妈妈,奶奶为什么总来闹孩子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沈若岚摸到女儿发抖的小手,想起前世杂货铺就是靠拆迁款翻身的。她咬咬牙,把一沓钱塞进内衣口袋。
第二天清早,她带着小雨来到纺织厂后街。两间铺面墙上还留着红漆的拆字,对面周家杂货铺的招牌歪了一半。
真要开美容店林秀娟帮她擦玻璃,抹布在丽人美发的招牌上打转。沈若岚点点头,瞥见杂货铺里周翠芬正扒着门缝看。
江卫东扛着梯子过来安装灯箱,军绿色背心被汗浸透。他低头拧螺丝时,沈若岚看见他后颈的伤疤结了层薄痂。
工商手续办了吗他突然问。扳手磕在铁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若岚手一抖,搪瓷缸里的水洒了出来。前世这时候还没个体户政策,她光顾着抢周家生意,忘了这茬。
林秀娟的抹布掉进桶里:哎呀,得找老刘他侄儿!水花溅到沈若岚布鞋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开业第三天,杂货铺的顾客少了一半。周翠芬蹲在门口嗑瓜子,瓜子皮吐到美发店台阶上。沈若岚给女工烫头时,听见对面传来摔算盘的声音。
沈师傅,这发型真时髦!纺织厂女工照着镜子惊呼。沈若岚笑着递上雪花膏,余光看见周翠芬扯着个穿干部装的男人指指点点。
傍晚收摊时,小雨举着作业本跑来:妈妈,奶奶在写大字报!孩子手指上沾着墨水,本子边角被撕破了。
江卫东突然出现在巷口,自行车把上挂着个文件袋。他弯腰捡起小雨掉落的铅笔,指节擦过沈若岚的手背:明早别开门。
夜里沈若岚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照在营业执照上,林秀娟傍晚塞给她的,日期居然提前了三个月。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花盆砸在了地上。
她蹑手蹑脚下楼,看见江卫东蹲在墙角拼凑被撕碎的纸片。他的手电筒光扫过举报信三个字,碎纸上的钢笔字迹像周翠芬的。
工商局明天来查。江卫东的声音比夜风还轻。沈若岚发现他右手虎口裂了道口子,血珠凝在指纹上。
林秀娟的卷发从墙头冒出来:老刘侄儿说许可证是真的!她翻墙时差点踩到猫尾巴,塑料凉鞋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天蒙蒙亮时,沈若岚看见江卫东的自行车还停在巷口。车座上凝着露水,后轮辐条上缠着几根红线,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
妈妈,江叔叔在吃糖。小雨趴在窗台上说。沈若岚眯起眼,看见男人往嘴里塞了片白色药片,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
工商局的人来时,周翠芬挤在最前面。她指着墙上的价目表尖叫:资本主义做派!唾沫星子喷到工作人员脸上。
沈若岚递上营业执照,手指在1980年5月的钢印处摩挲。工作人员翻看账本时,江卫东的军功章在柜台上一闪一闪。
合法经营。工作人员合上本子。周翠芬突然扑上来抢许可证:假的!我亲眼看见她昨晚......
江卫东的退伍证啪地拍在柜台上,内页夹着张泛黄的合影。工作人员看见照片上的国徽,脸色变了变。
人群散去后,林秀娟抖开湿漉漉的围裙:昨晚这老货去工商局蹲到半夜。水珠溅到沈若岚脚背上,凉得像冰。
沈若岚望向修车铺,江卫东正用纱布缠手上的伤口。阳光照在他缺了半截的小指上,那截断骨白得刺眼。
妈妈,叔叔流血了。小雨拽她衣角。沈若岚突然抓起柜台上的酒精棉冲出去,布鞋踩过一地瓜子皮。
江卫东往后躲了躲,扳手掉进工具箱里。沈若岚看见他腰间露出纱布边缘,血迹已经发褐。
昨晚翻墙被铁蒺藜刮的。林秀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捏着半块红糖,他低血糖的老毛病了。
沈若岚的手悬在半空,酒精棉滴在江卫东手背上。他手腕内侧有道新鲜的抓痕,像是被指甲抠出来的。
远处传来周翠芬的哭嚎,杂货铺的招牌终于掉了下来,扬起一片灰尘。沈若岚突然发现,江卫东盯着那片废墟的眼神,像极了前世她看着小雨空荡荡的病床时的样子。沈若岚盯着江卫东染血的纱布,喉咙发紧。小雨突然从她身后钻出来,踮脚往江卫东工具箱里看:叔叔,我的小青蛙呢
江卫东弯腰时闷哼一声,从裤兜掏出个铁皮青蛙。小雨欢呼着接过来,沈若岚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沾在青蛙翅膀上。
进屋说。林秀娟突然拽她袖子,眼睛瞟向巷口。几个戴草帽的生面孔正在杂货铺废墟前转悠,有个穿胶鞋的不断往美发店张望。
沈若岚后背沁出冷汗。前世小雨就是被这样打扮的人抱走的。她一把抱起女儿,指甲掐进孩子腰间的软肉。
疼!小雨挣扎起来。江卫东伸手接过孩子,动作牵到伤口,血珠滴在小雨衣领上。他皱眉看了眼巷口,突然把小雨塞给林秀娟:带孩子走后门。
沈若岚抓住他胳膊:你知道什么她声音发抖,摸到他袖子里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把缺了角的扳手。
江卫东没回答,转身锁了修车铺。铁门合上的瞬间,沈若岚听见杂货铺方向传来周翠芬尖利的笑声。
夜里给小雨洗澡时,孩子突然说:奶奶今天给我糖了。沈若岚手一滑,肥皂掉进水里。她扳过女儿的脸:什么时候
你烫头发的时候。小雨玩着铁皮青蛙,奶奶说别告诉妈妈。沈若岚浑身发冷,想起前世人贩子就是用水果糖哄走了小雨。
窗外传来猫打架的声响。她猛地关紧窗户,发现窗栓被人锯过,只连着一点木屑。小雨在床上数糖果纸,沈若岚数了数,比昨天多出三张。
妈妈,明天还去店里吗小雨揉着眼睛问。沈若岚盯着窗帘晃动的影子:不去了。她摸到枕头下的剪刀,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凌晨三点,院墙传来咯吱声。沈若岚屏住呼吸,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她轻轻摇醒小雨,孩子刚要出声就被捂住嘴。
数到一百。她把女儿塞进衣柜,转身时碰倒了煤油灯。玻璃碎裂声里,房门被猛地踹开。月光照出周翠芬扭曲的脸和三个陌生男人。
贱人!周翠芬扑上来扯她头发,敢抢我周家的铺子!沈若岚挣扎中摸到录音机开关,藏在五斗柜后的磁带开始转动。
穿胶鞋的男人拽起她衣领:孩子呢口臭喷在她脸上。沈若岚咬紧牙关,听见衣柜里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搜!周翠芬尖叫着掀翻桌子。搪瓷缸砸在地上,惊醒了隔壁院的狗。沈若岚趁机撞向录音机,周翠芬的骂声清晰地录了进去:卖了丫头片子正好赔我铺面钱!
穿胶鞋的男人突然僵住,月光照出他后脑勺抵着的铁扳手。江卫东的声音比金属还冷:拐卖儿童,死刑。
混乱中沈若岚看见江卫东的旧伤崩裂,血顺着扳手滴在周翠芬脸上。穿胶鞋的同伙抡起板凳,江卫东侧身时闷哼一声,沈若岚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
警察来了!林秀娟的尖叫划破夜空。穿胶鞋的男人踹开江卫东就往院墙跑,却被缺了角的扳手砸中膝窝。江卫东扑上去时,沈若岚看见他腰间纱布完全被血浸透。
手电筒光晃进院子时,周翠芬正抓着沈若岚的头发往墙上撞。突然一声闷响,周翠芬软绵绵地倒下了。小雨举着铁皮青蛙站在她身后,糖纸从指间飘落。
妈妈!孩子扑进她怀里。沈若岚摸到女儿满手黏腻,月光下分不清是血还是糖浆。江卫东踉跄着走过来,军功章从撕破的口袋里掉出,在血泊中闪着暗光。
派出所里,李民警反复听着磁带里周翠芬的声音。沈若岚给小雨擦脸时,发现孩子口袋里多了颗水果糖,糖纸折成了青蛙形状。
江叔叔给的。小雨小声说。沈若岚抬头,看见审讯室里的江卫东正用纱布缠右手,缺了半截的小指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周翠芬的哭嚎从隔壁传来:我冤枉啊!沈若岚捏紧录音带,突然发现江卫东的军功章编号和丈夫遗物里那张照片背面的数字一模一样。
李民警推门进来:沈同志,嫌疑人交代了交易地点。他递来张纸条,沈若岚看见上面画着纺织厂后街的拆迁标记,正是前世小雨走失的地方。
江卫东突然站起来,沾血的衬衫贴在背上。他盯着沈若岚手里的纸条,喉结动了动:明天...话没说完就栽了下去,撞翻了做笔录的墨水瓶。
黑色液体漫过军功章时,沈若岚看见他腰间露出半截发黄的纸片,上面钢铁七连的字迹和她珍藏的遗书如出一辙。小雨伸手去够墨水里浮沉的铁皮青蛙,腕上的红绳突然断了。红绳落进墨水里,沈若岚弯腰去捡,指尖碰到江卫东冰凉的军功章。小雨突然拽她袖子:妈妈,叔叔口袋里掉出照片了。
泛黄的合影上,年轻士兵们站在战壕前。沈若岚颤抖着指向角落:这是......
王排长。江卫东不知何时醒了,纱布下的伤口渗着血,最后那仗,他推开我,自己踩了雷。他左手小指无意识地抽搐,像是要抓住什么。
李民警推门进来:周翠芬全招了。他看了眼昏迷的江卫东,压低声音,那几个人贩子,是冲拆迁款来的。
沈若岚攥紧照片,前世小雨被拐后,周家确实多了台电视机。窗外传来周翠芬的哭嚎:我糊涂啊!
妈妈,叔叔在流血。小雨指着病床下汇聚的血滴。沈若岚掀开江卫东的衬衫,倒吸一口冷气——腰间旧伤崩裂,新伤叠着旧疤,像干涸的河床。
护士冲进来换药时,江卫东突然抓住沈若岚手腕:别去后街。他声音嘶哑,掌心滚烫,拆迁队里有他们的人。
林秀娟提着保温桶闯进来:喝点鸡汤!她瞥见沈若岚手里的照片,突然噤声。油花在汤面聚了又散,映出三张苍白的脸。
小雨踮脚去够江卫东的额头:叔叔好烫。孩子的手指刚碰到伤疤,江卫东猛地偏头,军用水壶从床头柜滚落。
钢铁七连的刻字在水渍中格外清晰。沈若岚想起丈夫遗物里同样的水壶,壶底也刻着编号。她突然扳过江卫东的肩膀:你早就认识我对不对
病房安静得能听见输液声。江卫东盯着天花板:王排长......总说嫂子手巧。他喉结动了动,编的平安结,全连都抢。
沈若岚的眼泪砸在床单上。前世丈夫葬礼后,确实少了个装满平安结的铁盒。她摸到江卫东枕头下的硬物——褪色的红绳缠着半截小指骨,正是丈夫编结的手法。
妈妈!小雨突然指着窗外。拆迁队的推土机正碾过后街的围墙,周家杂货铺的废墟扬起漫天灰尘。
林秀娟啪地关上窗:工商局批了连锁店执照。她从兜里掏出信封,省城店面都谈好了。
沈若岚没接,盯着江卫东绷带渗出的血迹:为什么帮我
还债。江卫东闭上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输液管微微晃动,映着墙上的日历——1983年10月18日,比前世小雨的忌日早了整三年。
护士来换药时带来份报纸。头版照片里,戴手铐的周翠芬正被押上警车。沈若岚突然站起来:今天宣判
判了十年。护士瞥了眼江卫东,多亏这位同志的证据。她抽出压在病历本下的信纸,刚收到的。
沈若岚展开皱巴巴的纸,是拆迁办的补偿通知。金额栏的数字比前世多了个零,签字处赫然盖着江卫东代领的印章。
我不要。她把纸揉成一团,小雨的命不是钱能买的。
江卫东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纱布上。林秀娟慌忙按铃,沈若岚却看见他攥着个铁皮青蛙,蛙肚上刻着给小雨。
叔叔别死......小雨哭着去掰他的手。江卫东松开掌心,露出枚闪亮的钥匙:修车铺后院......
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户。沈若岚把钥匙握得发烫,突然发现齿痕和丈夫留下的那把一模一样。
妈妈,去看桂花树吧。小雨拽着她往外走。孩子腕上新系的红绳,正是江卫东枕头下那根。
修车铺后院,新栽的桂花树还挂着水珠。沈若岚蹲下松土,铁锹突然碰到硬物——锈迹斑斑的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六个平安结。
每个结下都压着张照片:烫发的沈若岚,写作业的小雨,甚至还有林秀娟泼水的瞬间。最新那张背面写着:能看着你们活得好,债就还清了。
小雨挖出个玻璃罐:妈妈,青蛙生宝宝了!罐里挤满铁皮青蛙,每只底部都刻着日期,从1980年3月12日开始。
沈若岚摸着湿润的泥土,突然扒开树根旁的浮土。油纸包着的随军申请书已经写了三年,最新墨迹还没干透:......愿意带着女儿随军生活。
妈妈,叔叔来了。小雨突然指向门口。江卫东拄着拐杖站在晨光里,军装崭新,缺指的手上捧着个发亮的铁皮青蛙。
沈若岚把申请书塞回土里,起身时碰落了桂花。细碎的花瓣落在江卫东肩章上,像许多年前那个没能送出的平安结。
省城店下周开业。她递过铁盒,声音比花瓣还轻,需要个会修吹风机的。
江卫东的拐杖陷进泥土,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小雨突然把青蛙塞进他口袋:叔叔,这个送你当聘礼!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沈若岚摸到申请书边角沾的桂花香,忽然想起丈夫临终时没说完的话:去找七连那个......
风掠过树梢,最后一朵桂花打着旋儿落在随军申请书上,盖住了申请人后面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