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子夜吴歌予安归 > 第一章

苏州城的梅雨总是缠绵,沈家大宅的青瓦白墙浸润在水汽里,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我坐在西花厅的窗边,看着雨丝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手中的绣绷上,一朵玉兰将开未开,丝线的光泽在阴雨天显得有些黯淡。
予安小姐,大少爷回来了。侍女云袖轻声通报。
我指尖一颤,针尖刺入指腹,一颗血珠迅速凝聚。不及擦拭,脚步声已至廊下。
沈砚走进花厅,青色长衫下摆被雨水染深了一截。他身后跟着两个抱账本的小厮,见到我,他微微颔首:在绣花
闲着无事。我起身,将受伤的手指悄悄藏入袖中。
他目光扫过绣绷:玉兰很好,配色再淡些更雅致。说着示意小厮将几卷丝绸放在桌上,杭州新来的绡纱,给你做夏衣。
谢谢兄长。我垂眸。他总是这样,周到得体,如同他对所有人那样。
沈砚长我六岁,自我八岁被接到沈家,他已是个少年。那时我父母新丧,他们为救沈老爷而殁于漕运事故,沈家便收留了我这个孤女。
十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初入沈府那日,十四岁的沈砚站在父亲身后,递给我一枚松子糖: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他从未食言。沈家上下待我如亲生,尤其是沈砚,但凡沈家小姐有的,我必有一份,甚至更好。他亲自过问我的学业,为我请来苏州最好的绣娘和女先生,出游必带礼物回来。
可正是这种无差别的温柔,最是令人怅然。
明日钱塘商会夜宴,你与我同去。沈砚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新做的衣裳可送到了
上午送来了,可是...我迟疑道,这样的场合,我去合适吗
他微微蹙眉:为何不合适你已十八,该多见见世面。语气不容拒绝,转身吩咐云袖,为小姐准备好明日穿戴。
雨声渐密,他离开时背影挺拔如竹。我凝视着那卷月白色绡纱,心中泛起细微涟漪。
第二日傍晚,沈家马车驶过青石板路。
我穿着新裁的衣裳,月白绡纱上绣着暗纹玉兰,发间只簪一支珍珠步摇。沈砚看了我一眼,目光略有停留:很雅致。
宴设在苏州最大的园林里,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沈砚作为沈家继承人,一入场便被众人围住。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听他与人寒暄,言谈从容不迫。
沈兄,这位是一位年轻公子注意到我。
沈砚侧身:舍妹予安。他向来如此介绍我。
那公子眼中闪过惊艳,正要搭话,却被沈砚不经意地挡开:方才说到漕运新规...
我识趣地退到廊下,凭栏看水中的灯影。荷花初绽,暗香浮动。
可是予安妹妹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见是沈家世交之子周文远。他举着酒杯,面色微红,显然已饮了不少。
周公子。我礼貌颔首。
他走近几步:妹妹独自在此,可是寂寞了我陪你说说话可好
酒气扑面而来,我不由后退:不劳周公子费心。
他却跟上一步,竟要拉我的手:妹妹何必见外...
话音未落,一只手臂已隔在我们之间。沈砚不知何时出现,面色平静却目光冷冽:文远兄,家父正在寻你商议要事。
周文远悻悻而去。沈砚转身看我:可好
无事。我低头,发现他手中酒杯已有裂痕。
他随即唤来侍女:陪小姐去女眷处歇息。语气依旧平稳,却比平时低沉几分。
宴至中途,我借口透气,独自走到园中假山后。月光如水,洒在青石小径上。
忽然听见假山另一侧有人声,是沈砚和刚才的周文远。
...不过是个养女,沈兄何必如此认真周文远的声音带着醉意。
周公子,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予安是我沈家的人,请你放尊重些。
沈家待她已仁至义尽,如今她年岁已到,迟早要许配人家。我周家虽不及沈家,也算门当户对...
此事不必再提。沈斩钉截铁,予安的婚事,我自有主张。
莫非沈兄自己有意周文远嗤笑,养了这么多年,舍不得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告辞。沈砚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脚步声渐远。
我靠在假山上,双腿发软。月光洒满裙裾,如霜如雪。
回程马车里,沈砚一言不发。我偷看他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灯笼光线下,他的神情莫测。
兄长...我轻声开口,今晚多谢你。
他转头看我,目光柔和下来:沈家就是你的家,无人可轻慢你。顿了顿,又道,日后若再有人无礼,直接告诉我。
车窗外掠过一盏盏灯火,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给我松子糖的少年,也是这样看着我说: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时光重叠,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
梅雨渐歇,盛夏来临。沈砚越发忙碌,漕运事务繁重,他时常往返于苏杭之间。
那日后,我尽量避免与周家人碰面。倒是沈夫人,我的养母,似乎察觉了什么,常唤我去说话,字里行间试探我对婚事的想法。
予安,你年岁不小了,可有心仪之人一日,她为我簪上一朵新摘的茉莉。
花香浓郁,我低头轻声道:女儿想多陪母亲几年。
沈夫人叹气:沈家自是愿意养你一辈子,只是女子终归要有个归宿。你兄长...她欲言又止,他为你物色了几户人家,都是极好的。
我指尖一颤,茉莉跌落裙裾。
七月初七,乞巧节。苏州女子在这一天拜织女,乞求巧手与良缘。
沈家女眷在后园设香案,瓜果供奉,对月穿针。我心不在焉,一连几次都未能将线穿过针眼。
予安姐姐今日心思不在这上头呢。沈家堂妹打趣道。
我笑笑,借口透气走到水边。荷花开得正好,在月光下如同披着银纱。
忽然看见沈砚独自站在九曲桥上,凭栏望水。他本该在前厅宴客,不知何时离席至此。
我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兄长也来偷闲
他回头,眼中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疲惫,随即化为笑意:里面太闷,出来透口气。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针线,乞巧成功了吗
我摇头:手拙,让织女见笑了。
是你心不静。他一语道破,接过我手中的针线,对着月光,轻易就穿了过去,小时候母亲教我们穿针,你总是最快那个。
针尖在月光下闪亮,我轻声问:兄长可还记得我父母的样子
沈砚动作一顿。很少,我几乎从不主动提起亲生父母。
记得。他声音低沉,令尊豪爽,令慈温婉,都是极好的人。
若他们还在,我如今会是什么样子我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沈砚沉默片刻,将穿好的针线还给我:你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儿,或许已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平安喜乐。
那兄长呢我抬头看他,若没有我这个累赘,你是否早已娶妻生子
月光如水,照见他眼中波澜骤起。他向前半步,几乎要触到我的手,又克制地收回。
从未觉得你是累赘。他声音低沉,予安,你从来都不是。
远处传来笑语声,宴席似乎散了。沈砚退后一步,恢复平日的从容:夜凉了,回去休息吧。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针线还留着他的温度。
几日后,沈老爷突然病倒。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静养数月。沈家重担一下子全落在沈砚肩上。
他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我熬了参汤送去书房,总见烛光下他埋首批阅文书的身影。
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做便是。一日,我忍不住劝他。
沈砚摇头:漕运事务繁杂,一丝差错都可能酿成大祸。他揉着眉心,眼下有淡淡青黑。
我站在他身后,鬼使神差地伸手为他按揉太阳穴。他身体一僵,却没有拒绝。
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我忽然意识到这过于亲密,正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按住。
别停,他声音疲惫,很舒服。
烛火噼啪,窗外蝉鸣渐弱。我站在他身后,手指轻按他的额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气息。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砚忽然开口:父亲病中提起你的婚事。
我手指一滞。
周家又来提亲,还有其他几家。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寻常事,你若有中意的,可告诉我。
兄长希望我嫁吗我问,声音微微发颤。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引我到身前。烛光下,他的目光深沉如夜。
不希望。他直言,手指仍圈着我的手腕,温度灼人,但我更不希望耽误你一生。
我抬眼看他:若我说,留在沈家就是我想要的余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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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我能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管家来报事务。沈砚松开我的手,瞬间恢复了沈家少主的神情。
那一刻的温情如同错觉。
八月,苏州桂花盛开,香满全城。沈老爷病情好转,沈家上下稍缓口气。
杭州来信,邀沈家参加中秋诗会。沈老爷尚未痊愈,自然由沈砚代往。出乎意料的是,他决定带我同去。
杭州桂花开得更好,你去散散心。他语气如常,我却察觉出一丝不同。
出发前夜,沈夫人来到我房里,放下一只锦盒:打开看看。
盒中是一件莲青色织金褙子,并一条月华裙,针脚精致,纹样新颖。
母亲,这太贵重...我推辞。
沈夫人按住我的手:予安,你可知为何沈家一直未给你定亲
我摇头。
因为砚儿不让。她轻声道,每次提及,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拒。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兄长爱护,如今看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次去杭州,好好相处。
我心跳如雷,一夜无眠。
赴杭舟中,我与沈砚对坐弈棋。水声潺潺,棋声清脆。
兄长可还记得教我下棋的时候我落下一子。
沈砚微笑:怎么不记得。你十岁那年,输了棋就哭鼻子,非要悔棋重来。
后来兄长就偷偷让我了。
让得不着痕迹,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他轻笑。
时光静好,仿佛又回到那些他手把手教我执棋的午后。
杭州三日,沈砚忙于公务,却总抽空陪我。看钱塘潮,游西湖,赏桂品茗。他耐心为我讲解风土人情,如同过去十年中每一次出行。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让我跟在身后,而是并肩而行。过窄桥时,他会自然伸手扶我;人潮拥挤时,他会将我护在内侧;用餐时,他会记得我的喜好。
诗会那夜,西湖上灯船如织。我与沈砚同乘一舟,听才子佳人吟诗作对。
有人起哄让沈砚赋诗,他推辞不过,略一思索,吟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予怀清明月,安坐望湖桥。
众人喝彩,我却愣在原地。诗中藏了我的名字予安,而予怀清明月一句,让我心跳加速。
他坐下时,我轻声道:诗很好,只是太过明显。
沈砚侧头看我,眼中映满灯火:明显又如何
我怔住,从未听他如此直白。
诗会散后,我们并肩走在长堤上。月光洒满湖面,波光粼粼。
予安,沈砚忽然开口,那日你问,若你父母还在,你会如何。我后来想了很久...
我停下脚步,等他继续。
若你父母还在,我会正大光明地提亲,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他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碍于养兄妹名分,踌躇不前。
夜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如同金色的雨。我站在漫天香雨中,看着他认真的面容,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兄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声音微颤。
再清楚不过。他向前一步,这十年,我看着你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起初以为是兄妹之情,后来才发现早已不同。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克制。直到那日有人提亲,我才意识到,若真失去你,我此生难安。
月光下,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我眼中泛起水雾,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的呵护,他的教导,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原来早已超出兄妹之情。
那首诗...我哽咽。
是试探,也是表白。他拇指轻轻擦过我的手背,予安,我心悦你,不是兄长对妹妹,而是男子对心爱女子的心意。
桂花落满肩头,香气馥郁醉人。我看着他,轻声道:巧得很,我也心悦兄长,不是妹妹对兄长,而是女子对心爱男子的心意。
他眼中闪过璀璨光彩,缓缓低头,吻轻轻落在我额间,珍重如对待稀世珍宝。
回到苏州后,一切如常,又一切不同。
我们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只在无人注意时交换眼神,指尖偶尔相触,很快分开。但那种隐秘的甜蜜,如同暗香浮动,只有彼此知晓。
沈老爷病情好转,开始重新过问家务。很快,他再次提起我的婚事。
予安已十八,该定亲了。饭桌上,他放下筷子,周家虽不如前,到底是世交。文远那孩子虽有些轻浮,成家后应该会稳重起来。
我筷子一抖,青菜落碗中。
父亲,沈砚开口,周文远非良配。
哦那你觉得谁合适沈老爷看向他。
满桌寂静。我低头,心跳如鼓。
沈砚语气平静:此事关乎予安终身,需从长计议。
事后,我被叫到沈老爷书房。他沉吟良久,方道:予安,你可知近日有些风言风语
我心中一紧:女儿不知。
关于你和砚儿的。他直视着我,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但毕竟非血缘之亲,该避嫌时还需避嫌。
我退出书房时,手脚冰凉。沈砚等在廊下,见我面色苍白,立即上前:父亲说什么了
我摇头:无非是那些老话。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秋深时,沈家发生一桩大事——漕运货物被盗,损失惨重。沈老爷旧病复发,沈砚连夜赶往处理。
三日后他归来,面色疲惫却带着笑意:事情解决了。
原来是他亲自带队追踪,不仅找回货物,还抓住了内贼。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机会整顿了漕运队伍,树立了威信。
沈老爷大喜,病竟好了大半。那晚家宴上,他亲自为沈砚斟酒:沈家后继有人,我可安心了。
宴散后,沈砚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亥时,书房。
月上中天时,我悄悄来到书房。沈砚正在看账本,见我进来,立即起身。
找我来何事我轻声问。
他从柜中取出一只木盒:给你的。
盒中是一支白玉簪,雕成玉兰花样,温润通透。
那日见你绣玉兰,就找人订做了。他声音柔和,喜欢吗
我点头,眼眶发热。他总记得我所有喜好。
沈砚拿起簪子,轻轻为我簪上:予安,我已向父亲表明心意。
我惊愕抬头。
漕运事毕,我立下大功,父亲正高兴时,我便提出要娶你为妻。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寻常事。
他...答应了我心跳如鼓。
自然没有。沈砚微笑,但他答应慎重考虑,不再逼你嫁与他人。
窗外月光如水,室内烛火温馨。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十年等待,不怕再多等些时日。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娶你进门。
我依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觉十年孤寂都有了归宿。
腊月里,苏州下了第一场雪。沈老爷正式宣布,收我为义女,写入族谱。
宴席上,我向沈老爷和夫人行大礼。起身时,看见沈砚站在廊下,眼中含笑。
席散后,我们在梅园相遇。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现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妹妹了。沈砚为我披上斗篷,指尖拂过簪着的玉兰簪。
兄长不满意我故意问。
他低头在我耳边轻语: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娶你为妻。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梅香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令人沉醉。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十指相扣。
予安,还记得你初到沈家那日吗他轻声问。
怎会不记得。那年梅雨绵绵,我穿着孝服,惴惴不安地站在沈家大堂。十四岁的少年递给我一枚松子糖: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那时我就想,这个小姑娘,我要护她一世周全。沈砚微笑,如今我还是这么想,只是方式不同了。
雪越下越大,落在梅枝上,窸窣作响。他低头,轻轻吻上我的唇,温柔而克制,如同雪花融化在唇间。
十年太长,余生我只争朝夕。他抵着我额头轻语。
远处传来笑语声,我们迅速分开,各自退后一步,恢复得体距离。只有交缠的视线泄露了秘密。
翌年春天,沈砚正式接任家主。在他的坚持下,沈老爷终于同意我们的婚事。
纳采那日,聘礼浩浩荡荡抬入沈府。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锦被余温尚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院中玉兰的清香。这是成为沈砚妻子的第一个清晨。
少夫人醒了云袖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喜悦。自昨日礼成,下人们对我的称呼便都改了。
我轻应一声,云袖撩起纱帐,笑意盈盈:少爷吩咐了,让您多睡会儿。他在书房处理些事务,说早膳时过来陪您。
梳洗时,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髻已梳成妇人样式,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插鬓间,是昨日沈夫人亲手为我簪上的。镜中人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娇媚,连我自己看了都觉陌生。
少夫人真美。云袖为我整理衣襟,小声笑道,今早少爷起身时,站在床前看了您好久呢,连我进来都没察觉。
我脸颊微热,低头抿唇一笑。
早膳摆在临窗的榻上,四样小菜,两样粥点,都是苏州风味,却比平日多了几样淮扬点心。
少爷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布菜的嬷嬷笑道,说少夫人喜欢。
正说着,脚步声自廊下传来。沈砚着一身雨过天青色常服走进来,发髻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比平日正装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闲适。
下人们识趣地退下,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执起我的手:睡得好吗
我点头,为他盛粥:事情处理完了
不过是些琐事。他接过粥碗,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痒,父亲说既已成家,漕运的事日后我便全权做主了。
他语气平淡,我却知这意味着什么。沈家漕运遍布江南,如今交到他手中,是重任,也是信任。
那兄长日后更要劳累了。我轻声道。
沈砚微笑,夹一块水晶肴肉放在我碟中:如今有夫人为我分忧了。
早膳后,他本要去账房,却在我房中小坐了片刻。窗外一株玉兰开得正好,花香随风潜入。
今日约了绣庄的人来为你量夏衣,沈砚忽然道,多做几身,料子随你挑。
我失笑:衣裳已经够多了。
不一样,他执起我的手,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指尖,如今你是沈家少夫人,该有的体面都要有。
他话中有话,我自是明白。沈家是苏州望族,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新晋的少夫人,看我这个孤女出身的义女,是否担得起这位置。
我不会给兄长丢脸的。我轻声道。
沈砚凝视我片刻,忽然伸手为我正了正发间的步摇:不是怕你丢脸,是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声音压低,那些人说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他知道。知道那些窃窃私语,那些看似关切实则打探的目光。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抬眼看他,只在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脸颊微热。
沈砚却笑了,手指轻轻抚过我发烫的耳垂:只在乎为夫如何想,是吗
我羞赧低头,他却凑近些,在我耳边轻声道:为夫觉得,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他的气息拂过耳际,带来一阵酥麻。我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眸中,那里面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
这时,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少爷,绣庄的人来了。
沈砚这才稍稍退开,恢复平日端肃模样:请进来吧。
绣庄来了三人,捧着数十匹料子,从苏缎杭罗到云锦蜀绣,琳琅满目。为首的妇人姓李,是苏州有名的绣娘,从前也常来府上,今日却格外恭敬。
少爷真是疼少夫人,李绣娘笑着展开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这料子整个苏州城不过三匹,少爷一早便订下了,点名要给少夫人做衣裳呢。
我看向沈砚,他正低头喝茶,仿佛没听见,耳根却微微泛红。
原来他早有准备。
量体时,沈砚并未回避,反而坐在一旁时不时开口:肩部放宽些,她喜欢活动自如。袖口不要过紧,写字不便。
李绣娘连连称是,笑着对我道:少夫人好福气,少爷真是体贴入微。
我羞得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沈砚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温柔而专注。
送走绣庄的人,已近正午。沈砚被请去前厅见客,我独自回到房中,看着窗外盛放的玉兰,心中满是蜜意。
云袖进来奉茶,笑着道:小姐...啊不,少夫人不知道,今早府里可热闹了。少爷特意吩咐下来,说少夫人喜静,日后晨省昏定皆从简,夫人那边也答应了。这可是破例呢!
我怔了怔。沈家最重规矩,晨昏定省从未间断过,他竟为我破了例。
还有呢,云袖继续道,少爷把东厢书房隔壁那间大屋子收拾出来了,说给您做画室。那屋子朝阳,窗外就是花园,最是通透不过。
我放下茶盏,心中暖流涌动。他竟连我平日爱画画的事都惦记着,那间屋子我知道,原是沈砚藏书画之处,他竟腾出来给我。
午膳时沈砚未回,遣小厮回话说漕运司来人,留饭了。我独自用了膳,小憩片刻后,便带着云袖往新画室去。
画室果然收拾得妥当,临窗摆着大画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几幅新裱的画作,竟都是我平日练笔的习作,不知他何时收来裱好的。
最让我惊讶的是北墙多了一排书架,上面竟都是各类画谱和文人笔记,有些还是孤本。
少爷特意从藏书楼挑出来的,管事的嬷嬷跟过来,笑道,说少夫人必定喜欢。
我抚着那些书册,心中感动难以言表。他总是在细微处见真情,从不张扬,却无处不在。
傍晚时分,沈砚才回来,面带倦色,却仍先来了画室。
可还满意他站在门口,微笑问道。
我放下手中的画谱,迎上去:太过奢华了,其实用不着...
用得着。他走进来,环视四周,这里阳光好,你作画时不会伤眼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今日在漕运司见到这个,觉得适合你。
盒中是一方松花石砚,石质温润,刻着缠枝莲纹,精致非常。
太贵重了...我轻抚石砚,心下欢喜,却又不免忐忑。自成婚以来,他待我太好,几乎无所不应,我倒有些不安起来。
沈砚察觉我的迟疑,轻轻握住我的手:予安,你我是夫妻了。
我抬眼看他。
丈夫疼爱妻子,天经地义。他声音温柔,你值得所有这些,甚至更多。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况且,这些比起十年等待,算得了什么
窗外夕阳西斜,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我看着他眼中的深情,忽然觉得那些不安都消散了。
是了,我们是夫妻了。不再是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的兄妹,而是要携手一生的伴侣。
我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那夫君日后也不必事事为我操心太过,累着自己。
沈砚笑了,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为夫人操心,甘之如饴。
晚膳后,我们一同去给沈老爷和夫人请安。沈夫人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话,沈老爷虽依旧严肃,却也难得地关心了几句我的起居。
回房的路上,月色正好。沈砚执我的手,慢慢走在回廊下。
过几日有个茶会,苏州各家女眷都会来,他忽然道,你若不想去,我便帮你推了。
我知这是作为沈家少夫人第一次正式见客,的重要性。摇头道:不必推,我能应付。
沈砚停下脚步,认真看我:不必勉强自己。沈家少夫人这个身份,不该成为你的负累。
我微笑抬头:不会成为负累。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夫君都会在我身边。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良久,他轻声道:是,永远都会在。
当夜,红帐之中,他比昨日更加温柔。吻细细落在眉心、眼角、唇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予安,他在我耳边低语,今日一天,我处理公务时总想着你,想着你在做什么,可还习惯...
我羞赧地将脸埋在他胸前,他却轻轻托起我的脸,让我与他对视:喜欢我这样念着你吗
烛光摇曳,映着他深邃的眼眸。我诚实点头,主动吻上他的唇。
夜渐深,他拥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我的长发:画室西窗我让人做了改动,明日工匠会来,加一道纱帘,这样午后日光不会太刺眼...
我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听着他这些细致的安排,心里满满都是暖意。
半梦半醒间,感觉他在我额间印下一吻,低声呢喃: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疼你了...
翌日清晨,我醒来时,发现沈砚正支颐看我,眼中带着笑意。
今日无事,陪你去园子里写生可好他拂开我额前的碎发,听说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我惊喜点头。自成亲以来,我们还未曾有机会如此闲适地相处。
早膳后,他真让人准备了画具,陪我往园中去。春色正浓,海棠似锦,我们选在亭中坐下,他为我铺纸研墨,竟是要全程相伴。
夫君不去处理公务吗我有些过意不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微笑,执起团扇为我遮阳,今日只陪夫人。
我执笔作画,他就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相触时,相视一笑。有时他也会走过来,站在我身后,轻声道:这里光影再浓些更好。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带着我添上几笔。气息拂过耳际,带来一阵心悸。
画到一半,忽然下起细雨。他忙让人收拢画具,拉我到亭中避雨。
春雨细密,打在荷叶上沙沙作响。他站在我身后,将我圈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替我挡风。
冷吗他低声问。
我摇头,倚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雨声中,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不知是哪家在宴客。
若是从前,此时该给你加件披风,然后保持距离。沈砚忽然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也笑了:然后晚上让云袖送碗姜汤来,还说是夫人吩咐的。
他轻轻转过我的身子,眼中闪着光:原来你都知道。
又不是木头,怎会不知。我低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他衣襟上的绣纹。
雨声渐密,他抬起我的脸,吻轻轻落下。不同于夜间的热情,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雨水的清新气息。
一吻终了,他抵着我额头轻叹:如今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疼你了。
雨停时,天边挂起一道虹桥。我们携手走出亭子,衣裳都染上了潮湿的草木清气。
回到院中,沈砚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日回门的东西都已备好,你看看可还缺什么
我怔了怔才想起,按照习俗,三日后新妇要回门。可我哪里还有娘家可回
沈砚知我心思,轻声道:我陪你去祭拜岳父岳母,告诉他们,你如今过得很好。
我眼眶微热,点头道:好。
次日清晨,我们带着祭品前往郊外墓园。春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泞,沈砚一路小心搀扶我。
父母的墓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前面放着新鲜供品,想必是沈家常派人来照料。
上香时,我跪在墓前,默默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沈砚在我身旁郑重叩首:岳父岳母放心,小婿必一生爱护予安,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祭奠完毕,他扶我起身,为我拭去眼角泪痕:往后每年清明,我都陪你来。
回程马车中,我依在他怀中,轻声道:谢谢夫君。
他轻抚我的发:傻话,你我是夫妻,何须言谢。
马车经过市集,他叫停车,亲自下去买了包松子糖回来。
还记得这个吗他笑着打开油纸包。
怎会不记得。初到沈家那日,少年手中的松子糖,甜了一整个梅雨季。
我取一颗放入口中,甜香依旧。时光仿佛重叠,只是当初递糖的少年,如今已成我的夫君。
比从前更甜了。我轻声道。
沈砚微笑,眼中柔情万千:因为往后余生,都会是甜的。
是啊,十年等待,终得圆满。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回到沈府时,夕阳正好将白墙黛瓦染成金色。沈砚扶我下车,很自然地执起我的手,一同走进大门。
下人们恭敬行礼,眼中再无迟疑。我知道,从今往后,这里真正是我的家了。
而有他的地方,就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