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垃圾桶总是满溢,腐烂的酸臭和劣质酒精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凝成这座城市最粗劣的底色,粘稠地挂在夏夜的晚风里。林晚加完班,拖着灌铅般的双腿绕近路回家,几乎是屏着呼吸,想快速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区域。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一只伸出来的手。
从一堆被黑色黏液浸透、散发着馊味的纸箱旁突兀地伸出来。苍白,修长,指节因为无力而微微弯曲,手背上沾着半凝固的、暗沉的血迹和难以名状的脏污,在巷口那盏接触不良、忽明忽灭的白炽灯下,像一尊被恶意砸碎后又随意丢弃的白瓷雕像的一部分,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
她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她四下张望,巷子深处只有更深的黑暗和几只翻找食物的野猫绿莹莹的眼睛。她咬咬牙,从旁边捡起半截腐朽的木棍,心脏跳得快要呕出来,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堆堆积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黑色的短发被血污和黏腻的汗水黏成一绺一绺,胡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额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极其缓慢地渗着血珠,流过他紧闭的、睫毛浓密卷翘的眼睑,划过挺直如峰峦的鼻梁,最终没入线条清晰却沾满污迹的下颌。他的衣服——曾经或许质地不差,如今已破烂不堪——浸透了深色,分不清是血、泥水还是其他什么液体,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依然可见宽阔的肩膀轮廓。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铁锈腥气、汗水和垃圾腐烂气息的浓重味道,几乎令人作呕。
林晚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那根木棍。她丢掉棍子,颤抖着将手指试探着凑近他的鼻端。
极其微弱的,但确实是温热的,气流。
还活着。
报警叫救护车念头在她混乱的大脑里飞快地闪过,却被另一种更强大、更原始的本能压过——她看见了他微微颤动的眼皮,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此刻布满血丝、涣散无神。瞳孔的颜色很深,像蒙着一层水光的黑曜石,因为极致的虚弱和巨大的茫然,显得湿漉漉的,没有任何焦距。他就那样看着她,不是求助,不是恐惧,纯粹是一种濒临绝境的生物对外界刺激的本能反应,脆弱得不堪一击,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破碎。
巷口远处传来几声醉汉含混不清的喧哗和野狗为了争抢食物而发出的低吠,声音正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那眼神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那越来越近的嘈杂惊动。她几乎没再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搀扶起他的一条胳膊,试图让他站起来。他很重,昏迷中的身体沉得像坠了铅,大半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瘦削的肩上,每一步都踉跄蹒跚,几乎要将她一起带倒。他的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破碎的嗬嗬声,像是想说什么,挣扎着,却最终只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气音溢出。
不能停。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半拖半扶,几乎是扛着他,逃离了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后巷,拐进更窄的、堆满杂物的居民楼缝隙,艰难地挪向自己那栋老旧居民楼的单元门。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声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她用肩膀顶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暗红色防盗门,将他安置在自己那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小床上时,整个人几乎虚脱,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浸透了后背。
逼仄的一室一厅,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米色的窗帘,窗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萝,一张兼做书桌和饭桌的方桌,墙上钉着几张她自己的插画作品,色彩温暖明亮。此刻,一个浑身血污、失去意识的陌生男人躺在她的床上,与这方精心打理的小天地格格不入,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
她定了定神,打来温水,用干净的毛巾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污渍。灯光下,他的面容逐渐清晰。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没什么血色,下颌线清晰利落。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依然能看出原本出色的骨相。他到底是谁经历了什么
清洗伤口,上药,用纱布小心包扎。他始终很安静,除了棉签触碰到额角最深的那道伤口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喉咙里溢出极轻的、压抑的痛哼,其余时间,他只是无知无觉地躺着,或者在她动作的间隙,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会短暂地睁开片刻,茫然地跟着她移动,里面盛满了全然的陌生和一种懵懂的、幼兽般的依赖。
她请了相熟的社区医生来看。医生检查后,面色凝重:多处软组织挫伤,额角这个伤口有点深,轻微脑震荡。身体虚弱,脱水,需要静养。但是……医生顿了顿,失忆和失语,这个根源可能比较复杂,或许是头部受创后的暂时性症状,也可能是强烈的心理创伤导致的应激反应,甚至不排除神经系统有我们这里检查不出的损伤。需要时间和更精密的仪器进一步检查,急不来。
送走医生,林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再次陷入沉睡的人。他的呼吸平稳了些,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蹙着的,像在抵抗什么无形的痛苦。
她收留了他。
这个小空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她开始教他最简单的交流,指着自己,放慢语速:林、晚。然后期待地看着他。
他嘴唇吃力地开合,试图模仿,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有气流摩擦过的嘶哑声,眼神里瞬间涌上焦急和深深的沮丧。
林晚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喉间,让他感受声带的振动,然后又指指他。他学得很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最终只能颓然放弃,眼神黯淡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没关系,林晚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递给他看。他看得认真,但眼神依旧茫然。她忽然灵机一动,翻出旧笔记本和笔,我们可以写,或者……她想起以前做志愿者时接触过的一点手语资料,我教你别的。
她开始在网上寻找手语教学视频,笨拙地跟着学习,然后一点点、反复地教给他。第一个教会他的手语是姐姐——她比他大两岁,他学得异常认真,手指弯曲的弧度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他需要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喂。林晚看着他那双空白的、总是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睛,想了想,说:就叫阿忘吧。忘了也好,不好的都忘了,以后都是新日子。
阿忘。
他眨了眨眼,慢慢用手比划出刚刚学会的【姐姐】,然后指向自己,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林晚用力点头,眼睛弯起来:对,你是阿忘。
他学会了笑,很浅,但干净纯粹,像破开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全无阴霾。他学东西快得惊人,不仅仅是手语。打扫、做饭、修理坏掉的台灯和水龙头,他把林晚那点不大的空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她自己在的时候还要整洁有序。他的存在像一道温煦而沉默的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林晚原本单调而按部就班的生活。
下班回来,桌上总会有一荤一素一汤,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夜里伏案画稿疲惫揉眼睛时,手边会悄无声息地多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下雨天阳台永远收得干干净净,连她养的那盆半死不活、被她自嘲为植物杀手证物的绿萝,都被他伺弄得叶片油亮,焕发出勃勃生机。
情感在日常的点滴浸润和无声陪伴里,悄然变质。那个初夏的雨夜,雷声轰鸣,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林晚从小就怕打雷,抱着膝盖缩在沙发角落里。一道特别响的炸雷仿佛就在楼顶劈开,她吓得浑身一颤。
旁边原本安静看书的阿忘立刻放下书,侧过头看她。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的手掌很大,指腹有新生薄茧带来的粗粝感,温度却熨帖得惊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被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变得安静,只剩下彼此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晰。林晚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黑的眼底,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惊慌失措的影子,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专注的情绪。
某种滚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发酵,温度攀升。
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蛊惑了,鬼使神差地倾身过去,很轻地、快速地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柔软而微凉的触感。
他整个人僵住了,瞳孔微微放大,捂着她的手慢慢垂下,悬在半空。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粗重起来。然后,在林晚反应过来想要后退之前,他反客为主地、有些笨拙却无比坚定地吻住了她。生涩,却热烈,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汹涌而纯粹的爱意,瞬间将她淹没。
他们相爱了。像世间最寻常也最密不可分的恋人,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构筑起一个只有彼此的世界。
林晚甚至偷偷去买了一对素圈戒指,很小的一笔存款,她却攒了很久,反复比较了多家金店才选中最简单朴素的一款。她把属于他的那枚藏在一个蓝色的绒布盒里,放在抽屉最深处,想象着他看到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欢喜心脏就像泡在温热的糖水里,鼓胀着令人晕眩的甜意。
她教他比【爱】的手语。他学得格外认真,甚至有些执拗,反反复复练习,直到手势流畅无误。然后,他会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无比郑重地比划出来:【姐姐,爱】。
再比一次,更加清晰:【阿忘,爱姐姐】。
每一个手势都像敲在她的心尖上。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像溪流一样平静地向前,该多好。
变故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傍晚。夕阳给老旧的小区楼体涂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林晚和阿忘从超市回来,手里提着满满的购物袋,里面装着打折的排骨和新鲜的蔬菜。阿忘低头,正用手语跟她比划,晚上想给她做粉蒸排骨,是他刚跟美食视频学的。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气质冷肃的男人如同从地底冒出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巷口,精准地拦在了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有深刻的纹路,神色肃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阿忘脸上时,闪过一丝极快的如释重负,随即变为绝对的恭敬和不容置疑。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少爷。
阿忘脸上的柔和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将林晚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与那些不速之客,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群人,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被侵犯领地时的戒备和陌生。
那男人像是完全没看到他的戒备和抵触,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陈述:属下终于找到您了。请您立刻跟我们回去,先生和夫人非常担心,家族事务积压已久,亟待您处理。
阿忘蹙紧眉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发一言——他也无法发出声音。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阿忘后背的衣料,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们是谁他想不起以前的事,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男人这才吝啬地分给她极其短暂的一瞥,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毫不在意的淡漠,语气依旧公事公办:林晚小姐,感谢您这段时间对少爷的照顾。少爷姓沈,沈肆。他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沈肆。
林晚确实听过这个名字,虽然遥远。在财经杂志偶然翻过的封面上,在电视金融新闻一闪而过的片段里。沈家的继承人,一个活在传说里、象征着巨额财富和无法想象的身份地位的名字。
男人不再看她,目光重新锁住阿忘,语气加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意味:少爷,沈家需要您。有很多事,正等着您处理。请您不要再任性。
阿忘——或许现在该叫他沈肆——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看看脸色苍白的林晚,眼中是全然的茫然和混乱,又看向那群黑衣男人,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他陌生的、却又隐隐感到熟悉的冰冷而强硬的气息,秩序井然,不容逾越。
他迟迟不动,黑衣人们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为首的男人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另外两人立刻上前,动作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隔开了林晚,一左一右护在了沈肆身边,阻断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林晚想冲过去,却被那为首的男人抬手拦住,他的手臂像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林小姐,男人从内袋掏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递到她面前,语气疏离而程式化,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沈家会感谢您的悉心照料,后续会有专人与您接洽,处理相关事宜。
话音未落,沈肆已被半请半扶地强行带向路边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豪车。他猛地挣扎回头,看向林晚,嘴巴张了张,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仓惶、无助和被强行撕扯的巨大痛苦。他徒劳地伸出手,向着她的方向,绝望地抓了一下。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林晚看见他薄薄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努力做出一个模糊的口型。
是姐
还是救
亦或是……别的什么
没等她看清、分辨,他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推进车里。车门沉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彻底隔绝了他最后投来的视线,也隔绝了她整个曾经充满暖色的世界。
车无声地滑入傍晚的车流,像一滴水汇入河流,瞬间消失不见。
林晚僵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里还捏着那张冰冷的名片,指尖冰凉彻骨。购物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土豆和西红柿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粉蒸排骨,做不成了。
那枚还没送出的戒指,在她外套的口袋里,硌得胸口生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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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像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空壳。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他买的绿萝还在窗台上郁郁葱葱,他常用的那只喝水杯子还放在桌上。一切都像是他刚刚出门,马上就会回来。
可她等来的,只有电视里和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关于沈肆回归的消息。
财经新闻和高端商业杂志开始频繁出现这个名字。
伴随着这个词出现的,通常还有另一个名字——顾清羽,沈氏集团新任首席秘书,据说是海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能力出众,家世优越。
电视里,沈肆一身剪裁完美的高定西装,身姿笔挺,面容冷峻,在万众瞩目和闪光灯的追逐下,为某个庞大的跨国合作项目剪彩。镜头推近,他眉眼深邃,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天生的疏离感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与记忆中那个会对着她笨拙比划【爱】、眼神湿漉漉如林间小鹿的阿忘,判若两人。
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顾清羽一袭利落的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无瑕,笑容得体大方,正微微侧头低声向他汇报着什么。他微微颔首倾听,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两人之间的默契仿佛天然而成。
画面切换,某顶级慈善晚宴门口,沈肆下车,极其自然地为一同下车、身着晚礼服的顾清羽绅士地拉开椅子,动作流畅优雅,礼仪完美无缺。顾清羽抬头对他微笑,说了句什么,他嘴角似乎也牵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是社交礼仪般的弧度。
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电视外的娱乐主播用夸张而艳羡的语气如此评价着这幅画面。
林晚坐在小小的、安静的客厅里,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个无比耀眼却也无比陌生的男人,看着站在他身边那个同样光芒四射的女人,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紧了沙发边缘,留下深深的印痕。
阿忘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每天都在她的心脏上来回反复地切割,缓慢而残忍。
她试图联系过那张名片上的电话,永远是冰冷的电子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她鼓足勇气,去过一次沈氏集团那座高耸入云、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却被前台穿着制服的、笑容甜美却眼神警惕的工作人员客气而冰冷地拦在外面:抱歉,女士,没有预约不能见沈总。
沈总。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失去的记忆,还有云泥之别的身份和巨大财富垒起的、无法逾越的冰冷高墙。
她攥着手里那个小小的蓝色绒布盒子,里面躺着两枚她攒了很久钱才买下的、如今显得无比可笑和廉价的素圈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汗湿的掌心,却淬不灭心口那点日夜烧灼的、名为绝望的疼痛。
电视里,沈肆和顾清羽的身影消失了,换成了色彩鲜艳、喧嚣热闹的广告。
林晚伸出手,机械地关掉电视,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模糊的车流声。她慢慢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阿忘死了。
沈肆,永远不可能属于她。那个曾在她怀里汲取温暖、比划着【爱】的哑巴恋人,被那个叫做沈肆的陌生人,彻底杀死了。
日子还得过。她继续接画稿,熬夜,吃饭,睡觉。只是生活中那块最温暖、最鲜活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留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像是一抹灰色的影子。
那枚戒指,她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它和那个蓝色的绒布盒子一起,被塞进了抽屉最深的角落,蒙上尘埃。
她再没想过求婚这件事。那个雨夜的亲吻,那些手语比划的爱意,都成了不敢触碰的禁忌。
直到有一次,她负责的一个插画项目需要与合作公司进行当面细节沟通,地点恰好定在沈氏集团大楼附近的一家高端咖啡馆。
谈完公事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晚高峰的车流如织,霓虹初上,给冰冷的玻璃幕墙大厦染上几分虚幻的暖色。她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地铁站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客户提出的修改意见。
走到一个车流繁忙的十字路口,绿灯亮起,她随着人流踏上斑马线。
就在这时,刺耳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和周围行人的惊呼声骤然炸响!
林晚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从侧面猛地推了她一把!
天旋地转,她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人行道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手里的文件夹飞了出去,画稿散落一地。
耳边是车辆猛烈撞击物体的沉闷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紧接着是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撞破了消防栓。
她的大脑一片嗡鸣,眼前发黑,挣扎着抬起头。
就在她刚才走过的位置前方,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头凹陷,引擎盖扭曲冒烟,撞上了路边的消防栓,白色的水柱冲天而起,又哗啦啦地落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而在那辆失控轿车的车头前方不远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影。
熟悉的、挺括的黑色西装外套,此刻沾染了泥水和血污。颀长却此刻蜷缩起来的身体,一动不动。
他的身下,深红色的液体正迅速蔓延开来,浸湿了灰白色的地砖,那么刺眼,那么浓稠,仿佛无止无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了。
周围的一切嘈杂、惊呼、奔跑的脚步声、刺耳的警笛声……都迅速褪去,变成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手脚并用地、极其狼狈地朝着那个身影爬过去。
是他……
那个推开她的人,是他。
她跪倒在他身边,双手悬在半空,颤抖得厉害,不敢碰他,仿佛他是一件极易碎的艺术品。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温热的、猩红的血从他额际的旧伤疤附近不断涌出,流过他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滴落在地,汇入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中。
他的眼睛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极其困难地、挣扎着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曾经湿漉漉的、盛满全然的依赖和温柔的眼睛,此刻空洞而涣散,映着城市黄昏灰蒙蒙的天空和闪烁的霓虹光影。然而,在那片涣散和破碎之后,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凝聚、然后轰然炸开!
破碎的画面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击着他受损的大脑——肮脏腐臭的巷口,她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出租屋温暖的灯光下,她笨拙地、一遍遍教他比划手语的侧影;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主动吻上来的、柔软而带着甜味的唇角;他拉着她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爱】的手势,心里涨满酸涩的甜蜜;她被那群黑衣人推开时惊恐而绝望的脸;黑色轿车冰冷厚重的车门隔绝视线;无数陌生的、精英的面孔、堆积如山的文件、冰冷宽阔的会议室、觥筹交错的应酬;还有一个女人优雅从容、无懈可击的身影和得体的微笑……
混乱的、失序的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相互猛烈地撞击、摩擦,最后在头部受到重创的刺激下,轰然汇流、贯通!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排山倒海般回归的记忆。瞳孔猛地收缩,然后聚焦,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跪在眼前、泪流满面的林晚。
那眼神,不再是沈家继承人沈肆的冰冷陌生,也不再是阿忘的全然纯净懵懂。那里面是巨大的痛苦、恍然、彻悟、绝望,和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彻底失去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毁的剧烈情感!
他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艰难地抬起,伸向自己的西装内袋。
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枚简单至极的素圈戒指。在周围闪烁的警灯和霓虹下,反射着微弱而坚韧的光。和他如今的身份、和他一身昂贵的高定西装,格格不入。
正是林晚当初退回去、通过快递寄到沈氏集团总裁办公室的那一枚。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拿到了,并且一直贴身藏着,放在了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手指上全是血和污迹,几乎握不住那枚小小的、光滑的戒指。他看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通红的、血丝遍布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水,滚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灼烫得惊人。
他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损风箱般艰难而嘶哑的气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同样血迹斑斑、颤抖不止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意识,颤抖着,却异常清晰地、一笔一划地,对着她,比划出那个她亲手教会他、曾经比划过无数次的手语——
【姐姐……】
他的手指笨拙地弯曲,因为无力而显得有些变形,努力做出一个捏着什么东西放入口中的动作——那是他们之间关于分享廉价水果硬糖的、独一无二的秘密手势。那种糖很甜,有着鲜艳的玻璃纸,她总说像玻璃一样好看,又像糖一样甜,是生活里最便宜的奖励。
【玻璃糖……还甜吗】
比划完最后那个代表甜的、轻轻点在下巴上的手势,他的手猛地垂落,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能量。那枚染血的戒指从他指尖滚落,掉在混合着血水、泥水和消防栓喷出的水的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彻底失去了意识。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在了胸口,仿佛心脏也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
世界无声。
尖锐的警笛声、救护车的呼啸声、人群的喧哗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句无声的、血淋淋的、用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手语比划出的问句,和她瞬间决堤的、滚烫的眼泪,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在那枚被血污包裹的戒指旁。
【姐姐,玻璃糖,还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