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刀雷破岳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有两样。
一是他那柄饮血七十三、曾一刀斩断沧澜江潮头的九环金背大砍刀。
二,便是他的大儿子,雷啸天。
雷家演武场上,虎虎生风的劈砍声不绝于耳。十七岁的雷啸天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贲张,汗珠滚落,在晨曦下闪着油亮的光。他手中一柄精钢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卷起地上尘土,赫然已是雷家惊雷刀法七八分的火候。
雷破岳负手立于场边,面容冷峻如磐石,唯有看向大儿子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
好!大哥厉害!
啸天师兄这惊雷九式,怕是离大成不远了!
不愧是馆主嫡传,我狂风刀馆后继有人!
周围一众弟子纷纷喝彩,语气充满了敬畏与羡慕。
演武场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不到西侧那间永远静谧的厢房。
窗棂支开一半,十六岁的雷无声坐在窗边,低着头,指尖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正引着七彩丝线,在一面雪白丝绸上细细勾勒。绸面上,一对交颈鸳鸯已初见雏形,水波潺潺,栩栩如生。
他的侧脸白皙得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底深处的所有情绪。身形单薄,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素色长衫,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窗外那阳刚炽烈的演武场,格格不入。
偶尔有弟子经过窗外,投来混杂着鄙夷与怜悯的一瞥。
啧,又在绣花…
白生了副好皮囊,竟是个废物。
馆主英明一世,怎生出这么个…唉,可惜了。
议论声很低,却足够清晰。雷无声的指尖稳如磐石,针尖穿梭,速度甚至更快了几分,那对鸳鸯的眼眸被他点上极致细密的黑丝,瞬间活了过来。
无声。雷破岳冰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目光落在儿子手中的绣架上,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厌恶毫不掩饰,男子汉大丈夫,终日摆弄这些娘们儿的玩意儿,成何体统!
雷无声停下针,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父亲。
把你大哥昨夜练功汗湿的衣裳洗了,再把他房里的地板擦一遍。雷破岳命令道,语气没有半分回旋余地,看着你我就心烦,滚远点做事。
是,父亲。雷无声放下绣架,起身,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这样的折辱,从他记事起,便是家常便饭。原因他不知道。或许只因他出生那年,母亲难产而死。或许只因他自幼体弱,不如大哥那般筋骨强健,是练刀的好材料。又或许,根本不需要原因。
父亲看他,从来都像看一块粘在鞋底甩不掉的、令人作呕的淤泥。
他沉默地穿过演武场边缘,去收大哥换下的、带着浓重汗味和尘土气息的练功服。雷啸天刚练完一套刀法,正拄着刀喘息,看到弟弟,咧嘴一笑,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优越与施舍:无声,好好干,以后大哥当了馆主,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雷无声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抱着衣服走向井边。
身后传来父亲对大哥的赞许:啸天,你的刀势已有为父七分雄浑,很好!今日我便将惊雷刀法最后三式的精髓传与你!
多谢父亲!雷啸天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水声哗哗,雷无声将木桶投入深井,冰冷的井水溅湿了他的袖口和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惊雷刀法最后三式
他七岁那年,躲在父亲书房那排巨大的兵器架后,透过缝隙,看父亲演练那最后三式时,就已将所有的运气法门、步法转换、刀势走向,刻在了脑子里。
十年了。
父亲以为他只会看书绣花。
却不知他看的是父亲藏在密室夹层里的刀谱心得,绣的是对周身气血经脉、对刀意流转、入微至极致掌控。
父亲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
却不知后院那棵需要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朝东那一面的树干内部,早已被他一刀一刀,用父亲给他的、让他削水果的小匕首,镂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栩栩如生的持刀小人,每一个动作,都是惊雷刀法的分解。每一刀的力量,都凝练到极致,未曾有一丝外泄,树皮却完好无损。
天才哥哥或许是。
而他,是妖孽。
只是这份惊世骇俗的妖孽,被一副苍白瘦弱的外壳,和十年如一日的隐忍,死死地包裹着,不见天日。
日子便在这样极致的割裂中缓缓流逝。雷啸天的刀法日益刚猛,名声渐响,已有人称其为小狂风。而雷无声,依旧是那个透明、无能、只配绣花和干杂役的废物二少爷。
直到那一天。
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狂风刀馆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一脚踹得粉碎!
木屑纷飞中,一群黑衣劲装、面带煞气的人马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独眼虬髯大汉,腰间挎着一对狰狞的吴钩。
雷破岳!滚出来受死!独眼龙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刺耳难听,十年前你杀我兄长,今日,‘分水犀’吴霸,特来讨还血债!
整个狂风刀馆瞬间被惊动,弟子们纷纷持刀涌出,如临大敌。
雷破岳大步走出正堂,面色阴沉如水:吴霸哼,跳梁小丑,也敢来我狂风刀馆撒野!
是不是撒野,手底下见真章!吴霸厉喝一声,也不多话,双钩一摆,化作两道惨烈的弧光,直扑雷破岳!
雷破岳冷哼一声,九环金背大刀悍然出鞘,刀风呼啸,犹如惊雷炸响!
铛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开,刺得人耳膜生疼。两人都是以刚猛迅疾著称的高手,顷刻间便斗作一团,刀光钩影纠缠碰撞,气劲四溢,刮得地面石板都出现道道白痕。
弟子们看得心驰神摇,大气都不敢出。
雷啸天握紧手中刀,眼神炽热,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相助父亲。
唯有雷无声,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了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场中的恶斗。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父亲威猛的刀势上,反而更多地看着吴霸那双诡异刁钻的吴钩。
看了不到十招,他微微垂下了眼睫。
父亲要输。
吴霸的钩法,阴狠诡谲,专破刚猛路数。而且其内力之深厚,竟远在父亲预估之上。父亲…老了。狂猛的刀法之下,已现力不从心之态。
果然,三十招一过,雷破岳的呼吸便开始粗重,刀势虽仍猛烈,却已失了最初的灵动。
吴霸独眼中凶光一闪,抓住一个细微破绽,左手钩猛地锁住金背大刀的刀环,右手钩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直撩雷破岳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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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小心!雷啸天惊呼!
雷破岳奋力回刀格挡,却已慢了一线!
嗤啦——
衣襟破裂,血光迸现!
雷破岳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小腹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他以刀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馆主!
爹!
众弟子惊呼。雷啸天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伤我父亲!我跟你拼了!挥刀便冲向吴霸。
啸天回来!你不是他对手!雷破岳急喝,却已阻止不及。
雷啸天含怒出手,惊雷刀法施展到极致,刀风呼啸,倒也声势惊人。
吴霸独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小崽子,滚开!双钩一错,轻易便荡开了雷啸天的长刀,随即一脚踹出。
嘭!雷啸天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踹飞回来,重重砸在地上,口喷鲜血,手中的刀也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大哥!雷无声终于从阴影里迈出半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吴霸看都不看雷啸天一眼,拖着双钩,一步步走向重伤的雷破岳,钩尖在地面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雷破岳,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狂风刀馆,今日除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狂风刀馆的弟子。
雷破岳看着逼近的吴霸,又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大儿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悔恨与悲凉。他一生要强,却没想到,狂风刀馆竟会毁于一旦,断送在自己手里。
哦除名
一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绝望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一直被视为废物的二少爷雷无声,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场中。他扶起吐血的大哥,将他小心地靠放在廊柱旁。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凶神恶煞的吴霸,以及他身后那一群煞气腾腾的黑衣汉子。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长衫,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看上去弱不禁风。
无声!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去!雷破岳又急又怒,厉声呵斥,这里没你的事!送死吗!
吴霸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哈哈哈哈!雷破岳!你狂风刀馆是没人了吗让这么个病痨鬼出来撑场面他是谁难不成是你给老子准备的祭品
雷无声没有理会父亲的呵斥,也没有理会吴霸的嘲讽。他甚至没有看吴霸,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他大哥雷啸天掉落的那柄精钢长刀。
刀很沉,他拿着似乎有些吃力,姿势也颇为别扭,像个第一次摸刀的孩子。
这个动作,让狂风刀馆残存的弟子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馆主和大少爷惨败,如今却要这个废物二少爷出来丢人现眼吗
雷破岳气得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流出,几乎晕厥。
吴霸笑得更大声,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子,你会用刀吗要不要老子教教你怎么拿……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雷无声抬起头,看向了他。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平静无波,也不再是隐忍怯懦。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深处却又有岩浆般的炽烈在翻涌。
你的钩法,雷无声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逆流分水’,看似凌厉,可惜腰劲不足,转圜时左肋下三寸有空隙。
‘夜叉探海’,攻守兼备,但你气息太浊,回钩慢了一瞬。
‘鬼哭神嚎’,威力最大,也最耗真气,你用完之后,丹田气海会有刹那枯竭,对吗
他每说一句,吴霸脸上的狞笑就凝固一分,眼中的轻蔑就转化为惊疑,最终化为骇然!
这些,都是他钩法中的不传之秘和致命破绽!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少年,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清楚楚!仿佛亲眼见过他练功无数次!
你…你究竟是谁!吴霸独眼中爆射出惊疑不定的凶光。
雷无声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刀,刀尖遥指吴霸。
一个简单至极的起手式——惊雷刀法起手式。
但这个起手式由他做出来,却隐隐然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味,仿佛刀与他,本就一体。
杀了他!吴霸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惧与不安,厉声下令。
身旁两名黑衣汉子立刻扑出,刀剑齐出,直取雷无声!
雷无声动了。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轻飘飘的。
手中长刀只是随意地左右一荡。
没有惊人的破空声,没有狂暴的气劲。
那两名扑来的黑衣汉子,却像是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墙壁,又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胸口塌陷,人在空中便已没了声息,手中刀剑咔嚓断裂!
全场死寂!
所有人,包括雷破岳、雷啸天,全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轻描淡写的两刀,蕴含着何等恐怖、何等精妙、何等举重若轻的力量!
吴霸的独眼骤然收缩,脸上的轻视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好小子!藏得够深!老子来会会你!
他不敢再托大,双钩一振,使出成名绝技分水断浪钩,钩影重重,如同惊涛骇浪,铺天盖地般向雷无声笼罩而去!气势远比刚才对付雷破岳时更盛!
雷破岳失声惊呼:无声快躲!他自问即使自己全盛时期,也绝难接下吴霸这全力一击!
然而,雷无声没有躲。
他甚至往前踏了一步。
面对那漫天足以撕碎一切的恐怖钩影,他手腕一翻,长刀斜斜向上掠出。
姿势依旧别扭,甚至有些笨拙。
可就是这看似笨拙别扭的一刀,却如同庖丁解牛,精准无比地切入了漫天钩影最核心、最薄弱的那一点!
锵——!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爆鸣!
所有钩影骤然消失!
吴霸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独眼中充满了惊骇、茫然,以及…一丝荒诞。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柄精钢打造的吴钩,从钩尖到钩柄,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光滑无比的切痕。
然后,上半截钩身,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被一刀断钩!
而雷无声手中的长刀,刀尖正轻轻点在他的咽喉之前,不足一寸。冰冷的刀锋刺激得他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只要再往前送一分,他便喉穿人亡!
快!
无法形容的快!
准!
匪夷所思的准!
狠!
一击毙命的狠!
这一刀,已然超越了雷破岳苦练一生的惊雷刀法,达到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境界!
这…这是什么刀法吴霸喉咙干涩,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无法相信,自己苦练数十年的钩法,竟被一个少年,用一柄并不合手的刀,如此轻易地破去!
雷无声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淡漠。
惊雷刀法。
他顿了顿,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僵死的吴霸,落在了身后那位因震惊过度而面色死灰、伤口崩裂都浑然不觉的父亲脸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落在死寂的演武场上,劈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尖——
我爹,没教过我吗
风声鹤唳。
整个演武场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能听到每个人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声,能听到吴霸额角冷汗滑落,滴在青石板上那微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雷破岳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但那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此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万分之一。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那个身影单薄、持刀而立的小儿子。
那还是他的儿子吗
那还是那个被他斥责为废物、只配绣花洗衣、多看一眼都嫌厌烦的雷无声吗
那轻描淡写断人兵刃、直指咽喉的一刀…那分明是惊雷刀法的起手式雷云初聚,可其蕴含的精准、狠辣、以及对时机的把握,已然超脱了招式的范畴,达到了他毕生追求却遥不可及的意的境界!
他怎么会…他怎么可能!
你…你…雷破岳的声音干涩破裂,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吴霸的独眼死死盯着咽喉前的刀尖,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纵横江湖数十年,他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也从未感到如此荒谬!击败他的,不是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而是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他随手就能捏死的、看似病弱的少年!
耻辱和恐惧交织,烧红了他的独眼。
小杂种!老子跟你拼了!吴霸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竟全然不顾指在喉间的利刃,剩下的左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猛地扫向雷无声的腰腹!他赌这少年经验不足,会下意识回防!
然而,他赌错了。
雷无声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垂死反扑。
那柄点在他咽喉的刀尖,甚至没有收回。雷无声只是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刀身如同活物般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频率轻轻一震。
啪!
吴霸只觉得一股诡异莫测的震荡之力从刀身传来,瞬间沿着钩身传递到他的手臂,整条臂膀霎时间酸麻剧痛,仿佛骨头都被震酥了!那志在必得的舍身一钩,力道瞬间泄去大半,轨迹也偏得离谱,擦着雷无声的衣角扫过,徒劳地带起一阵微风。
而与此同时,雷无声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然探出,并指如刀,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吴霸左臂腋下极隐秘的一处穴位上。
呃啊!吴霸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条左臂彻底失去知觉,那柄仅存的吴钩也再也握持不住,当啷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
雷无声甚至没有移动脚步,依旧站在原地,那柄长刀的刀尖,依旧稳稳地停在吴霸的咽喉前,仿佛从未动过。
但吴霸,已彻底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双臂软软垂下,脸色灰败,独眼中只剩下彻底的骇然和绝望。
这…这是…惊雷暗劲!你…你连内家功夫都…吴霸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才那刀身一震,一指一点,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对自身内力精妙到毫巅的操控,以及对敌人气血运行、经脉穴道的了如指掌!这远比那凌厉无匹的一刀,更让他感到恐惧!
这个少年,是个怪物!
雷无声没有回答他,目光却微微偏转,再次落回父亲雷破岳身上。
那眼神平静依旧,却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雷破岳的心上。
惊雷刀法,第七式,‘雷音震狱’。雷无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辅以惊雷指,破‘分水犀’吴霸的‘犀甲功’罩门,应在左腋下三寸,气海交汇之点。对吗,父亲
他像是在请教,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疑问,只有冰冷的陈述。
雷破岳如遭雷击,踉跄着又后退一步,伤口处的鲜血流淌得更急。雷音震狱!惊雷指!这些都是惊雷刀法配套的不传之秘,是他压箱底的绝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传授给寄予厚望的大儿子雷啸天!
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小儿子,不仅将刀法练至化境,连这些最深奥的内劲、指法都…都…
他是怎么学的!他什么时候学的!
无数个画面在雷破岳脑中疯狂闪现:无声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无声的房间总是亮灯到很晚…无声偶尔会问他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关于气血运行的问题…他无数次粗暴地打断,斥责他不务正业…
难道…难道那些时候…他都是在…
一股冰寒彻骨的悔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言喻的震惊,瞬间将雷破岳淹没。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妖…妖怪…倒在地上的雷啸天,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个仿佛陌生无比的弟弟,喃喃自语,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恐惧和破碎的骄傲。
那些原本绝望的狂风刀馆弟子,此刻也全都傻了眼,看看惨败的馆主和大少爷,再看看那个一招制敌、语气平淡却威慑全场的二少爷,世界观都被彻底颠覆了。
雷无声不再看父亲和哥哥,目光重新锁定面如死灰的吴霸。
带着你的人,滚。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再踏足狂风刀馆半步,断的就不是你的钩了。
吴霸浑身一颤,独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却是屈辱。他咬了咬牙,嘶声道:今日…今日吴某认栽!青山不改,绿水…
滚。
雷无声打断了他,刀尖向前递进了半分,刺破了他咽喉的皮肤,一缕鲜血缓缓淌下。
冰冷的杀意,瞬间扼住了吴霸所有未出口的狠话。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
他猛地闭上嘴,艰难地朝身后那些早已吓破胆的手下挥了挥手。
一群黑衣汉子如蒙大赦,慌忙上前,搀扶起双臂尽废、面如死灰的吴霸,甚至顾不上收拾同伴的尸体,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地退出了狂风刀馆,消失在街道尽头。
偌大的演武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残阳如血,将满地狼藉和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危机解除,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诡异的气氛,却笼罩了所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个孑然而立的少年身上。
他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刀。那柄沾了血的精钢长刀,在他手中似乎依旧沉重,与他单薄的身形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对比。
他转过身,没有去看那些神色复杂的弟子,也没有去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哥哥雷啸天,而是一步步,走向了倚着断刀、摇摇欲坠的父亲雷破岳。
每一步,都轻得像猫,却仿佛重重踩在雷破岳的心上。
他在雷破岳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父子二人,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平静地对视——如果雷破岳眼中那翻江倒海的震惊、悔恨、羞惭、茫然能称之为平静的话。
雷无声看着父亲惨白的脸,汩汩流血的伤口,还有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缓慢地,抬起了手中的刀。
这个动作让周围残存的弟子一阵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雷无声没有理会他们。他用刀尖,轻轻挑起了落在地上、原本属于他大哥雷啸天的那件、被他洗得发白、还带着补丁的练功服。
那是他今早刚洗好晾干,还没来得及送回去的。
刀尖挑着那件破旧的衣裳,递到了雷破岳的面前。
然后,他开口。
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缓慢地、一刀刀地,剜进雷破岳的心脏最深处——
爹。
衣服,洗好了。
地,等我给大哥止了血,就去擦。
您看…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呻吟的伤者,断裂的兵器,狼藉的院落,最后重新落回雷破岳惨无人色的脸上,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刀法,我绣花之余,自己瞎琢磨的。
可还…入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