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老旧空调发出的低沉嗡鸣,与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构成了苏清梦每个午后最熟悉的背景音。鼻尖蹭着历史课本粗糙的页边,那股混合着油墨与旧纸特有的微涩香气里,氤氲着午后阳光烤暖尘埃的味道。她刚刚读到的,是戊戌政变那一章。薄薄几页纸,字字千钧——光绪帝被囚瀛台,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血溅菜市口,康梁仓皇出逃……还有她,珍妃,那张仅存的、模糊的照片上,一个眉眼温婉却透着不屈倔强的年轻妃嫔,最终被崔玉贵等人强行塞入景祺阁北的冷宫深井。
心里像是被浸透了苦汁的棉絮死死堵着,沉甸甸地发闷。为那百日维新戛然而止的悲怆,为那个试图在铁屋中挣扎却终究被巨网缠缚、一生抑郁的年轻皇帝,也为他与她在历史夹缝中那点微弱却动人的情意,最终被无情碾碎。这段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岁月,是她偏科版图上最固执坚守、也最痛彻心扉的一块领地。晚清民国,每一次翻阅,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又一次揭开血痂。
意识在历史的悲愤与午后的困倦中沉浮,渐渐模糊……
骤然而至的,并非梦境的温柔包裹,而是冰冷、粘稠、彻底窒息的触感猛地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那不是梦。是彻骨的、侵入骨髓的寒,是汹涌着、蛮横灌入口鼻耳、带着陈腐苔藓与淤泥腥味的液体,是四肢百骸被粗糙井壁猛烈碰撞刮擦的尖锐剧痛。求生的本能让她疯狂地蹬踏挣扎,混乱的思绪在颅内炸开——我在哪里!水!黑暗!无尽的黑暗和下坠感……
……皇上……珍主儿她……隐约的,极高处,井口的方向,传来尖细变调的呜咽,裹在呼啸而过的秋风里,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珍主儿
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属于苏清梦的记忆,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河,裹挟着刺骨的寒流,蛮横地冲撞入她的脑海:华美却沉重的宫装头饰,乾清宫前森严到令人窒息的礼仪,一个总带着忧郁眼神的瘦弱男子偶尔温煦却更多是疲惫的笑容,还有……一张保养得宜却苍老威严、眸光锐利如鹰隼、令人不敢直视的女人的脸……以及,几个面目模糊的太监,狰狞着、谄笑着,粗暴地将她拖行过长廊,推向这口井的场面!
珍妃!我是珍妃!戊戌政变之后……历史记载她还有两年可活,但……现实的残酷远超纸面!他们终究等不及,要提前对她下毒手了!
巨大的惊骇瞬间压过了生理的窒息。苏清梦,一个对这段历史熟悉到能背下每一次上谕日期、每一次朝堂争斗细节的高中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正处在历史记载中珍妃生命的终点,景祺阁北的那口井里!时间,可能因她的到来,或者说,因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已经产生了微妙而危险的偏移!
不!绝不能就这么死!死在这冰冷的井底,无声无息,如同历史上那无数被吞没的尘埃!
历史的细节闪电般掠过心头。她记得,慈禧和光绪西逃前,才会正式下令处死珍妃。现在,光绪帝应该还在瀛台被软禁,但并未完全失势!这或许是投石问路的私自用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她猛地再次蹬踏,凭借着一股强烈的意志,竟在井水里半浮起来,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一声嘶哑却尖利无比的呼喊,声音撞在井壁上,发出迴响:皇上——救我——李谙达!老佛爷懿旨未明,宫中规矩何在!你敢矫诏擅杀皇妃!就不怕他日皇上问罪,祖宗家法不容吗!
井口的声音诡异地静了一瞬。或许是被这濒死之人突然爆发的尖锐和点中要害的诘问惊住,或许是真怕担上这矫诏杀妃的天大罪名。一阵混乱而压抑的嘀咕争执声隐约传来。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一条粗糙冰冷的绳索,带着几分不情愿和迟疑,晃晃悠悠地垂了下来,砸落在她身边的水面上。
……
再次睁开眼,是撕心裂肺的呛咳,肺腑间的污水被剧烈地挤压出来。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却明显陈旧、甚至边缘有些破损的帐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浑身像被巨石碾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冷意从骨髓深处透出,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珍儿……珍儿……你醒了太医!太医!一个急切、虚弱、带着明显颤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只微凉而同样颤抖的手立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
苏清梦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张苍白、清瘦、写满了焦急与惊惶的年轻脸庞。他穿着略显宽大的团龙纹便袍,却丝毫掩不住那份文弱与长期压抑下的疲惫。是他,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照片和画像看了无数次,此刻真人就在眼前,那种历史的尘埃瞬间被吹拂、被赋予血肉温度的冲击,让她一时忘了呼吸,忘了身在何处。
皇上……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属于珍妃的记忆和情感如开闸洪水般汹涌而来,对眼前男子的依恋、心疼、委屈、以及深宫的恐惧,夹杂着苏清梦自己的同情、悲愤与来自未来的认知,五味杂陈,几乎将她的意识再次冲垮。
太好了……苍天庇佑……光绪竟有些语无伦次,眼圈迅速泛红,有水光闪烁,他们竟敢……竟敢如此欺心!若非你身边那个忠仆小太监拼死蹚水跑到瀛台报信,朕竟不知……不知你遭此大难!他握紧她的手,像是握住一件失而复得、却险些永失的珍宝,后怕与愤怒在他眼中交织。
苏清梦定定神,历史的警钟在脑中疯狂敲响。现在是光绪二十四年秋,戊戌政变刚刚发生,维新派被彻底清洗,光绪自身难保,帝党势力遭到毁灭性打击。这次投井未遂事件,绝不仅仅是针对她个人的迫害,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慈禧太后及其守旧势力的耐心正在耗尽,态度正变得越发强硬和残酷。下一次,恐怕就不止是针对一个失势的妃子,矛头很可能直指光绪本人!
她必须活下去,也必须让他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改变这绝望命运的可能。
她反用力握住光绪冰凉的手,目光灼灼,逼视着他,尽管气息微弱,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皇上,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他们这次未能得手,窥知皇上仍在留意臣妾,其心必然更忌!下一次,恐怕……恐怕杀机便不再是对准臣妾了!皇上身边饮食起居,恐有叵测之谋!
光绪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底深处被强行压抑的恐惧被这句话彻底勾出:你……你说什么他们……他们难道敢……弑君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但那巨大的恐怖已然攫住了他。
臣妾是说,苏清梦压低了声音,气息不稳,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有人或欲行刺皇上,制造意外落水、坠马,或……更隐蔽的,长期缓慢下毒,损毁龙体。这是苏清梦从后世诸多清宫秘闻和历史研究中看到的猜测和推断,此刻,她把它当作确凿无疑的危机说了出来。她必须惊醒他!必须打破他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光绪眼中的惊疑慢慢转化为一种深刻的、近乎绝望的恐惧和悲凉。他久居深宫,自幼在慈禧威严下战战兢兢长大,岂会不知宫闱险恶只是从前,他始终怀着一丝侥幸,不愿、也不敢去想象那最不堪、最丑恶的地步。珍妃死里逃生后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犀利无比地挑破了他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薄纱,将血淋淋的宫斗现实摊开在他眼前。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苏清梦几乎以为他承受不住这打击。再开口时,他声音里那丝惯有的柔弱竟褪去不少,带上了一种极细微的、却截然不同的冷硬与决绝:……朕,知道了。从此以后,朕之饮食,必亲信太监尝过;出入行走,必令心腹紧随。瀛台……朕不会坐以待毙。
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在光绪帝身上,悄无声息地、却又翻天覆地地改变了。那属于君主的、被长期压抑的警惕与权谋意识,开始苏醒。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梦凭借着珍妃的身体记忆和苏清梦的现代灵魂,在幽禁的冷宫环境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她一边艰难地适应着清宫那繁复到极点、动辄得咎的规矩,一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塑造着她眼前这位困顿的帝王。
他依旧是忧郁而敏感的,但在那层浓重的忧郁与挫败之下,苏清梦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被压抑得极深、几乎熄灭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她开始在他避开耳目、偷偷前来探视她的时候,在这冷寂宫苑的碎瓦残垣间,说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东西。
她从最简单的英文字母和Hello、Thank
you教起,告诉他这是那些西夷蛮狄却能造出横行四海之坚船利炮的语言钥匙,知己知彼,方能制胜。她用手指蘸着杯中冷茶,在落满灰尘的石桌上画下最简单的几何图形,解释什么叫勾股定理,什么是几何原本的逻辑之美,于测量、筑城、炮术之大用。她甚至敢在月色朦胧的夜晚,用尽量浅显的语言,描述脚下的大地并非天圆地方,而是一个悬于虚空、绕着太阳旋转的球体,还有那更加不可思议的、时间与空间并非绝对而是会弯曲的相对之理。
光绪最初是愕然的,如同听天方夜谭,眼神里满是茫然与不可思议。但他从未斥责她妖言惑众、干政乱宫,相反,那双总是盛满愁绪与无力感的眼睛里,渐渐地,竟亮起一种迷醉而震惊的光彩。他像一块干涸了太久太久的土地,骤然遭遇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完全超越时代、颠覆认知的知识体系。苏清梦知道,她正在他面前,亲手打开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通往全新世界的窗户,拓宽着他的精神疆域。
爱妃……这些玄奇精妙之言,迥异中土一切经籍,你……究竟从何得知有一次,听完她讲述牛顿被苹果砸中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她自然隐去了名字国籍),光绪忍不住屏息问道,眼神复杂无比,有好奇,有震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清梦沉默了一下,抬眼望进他眼底深处,语气飘忽而郑重:皇上可信南柯一梦,庄周梦蝶臣妾此番死里逃生,于那濒死恍惚之际,魂灵似脱壳而出,神游太虚,窥见未来百年之奇异世界一隅。所见所闻,光怪陆离,机器轰鸣,铁鸟翱翔,所言所语,皆非今时所能解。臣妾亦不知是真是幻,只觉其中或有片鳞半爪之理,于眼下我大清困局,能有一线借鉴之用她无法解释科学知识的来源,只能托于玄虚梦境,这是最不易被质疑、也最带神秘色彩的说法。
光绪凝视她良久,那双逐渐沉淀下惊惶、开始凝聚思考的眸子,仿佛想从她眼中看出真相。最终,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叹息般低语:无论何种缘由,是上天垂怜,或祖宗显灵,朕得珍儿,实乃不幸中大幸。此后之言,朕必细思之。
时机渐渐成熟。苏清梦知道,单靠灌输这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理念远远不够,必须让他接触到真正拥有政治抱负、能切实执行变法、并在朝野有影响力的实干之人。而首先,要重新点燃他变法的火种。
皇上可知,一日,见他读完奏折后面色愈发沉郁,她状似无意地提起,粤省有一学子名曰康祖诒(康有为原名),著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托古改制,倡言变法维新,其弟子梁启超,任《时务报》主笔,文笔犀利,议论风行海内,天下闻名。另有一湘人谭嗣同,虽已蒙难,然其所作《仁学》,倡民权,废科举,冲决罗网,实乃豪杰之士……此外,严复先生译介《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理,振聋发聩……
她将记忆中维新派的核心人物、他们的著作、主张,细细道来,并着重强调了他们的才学与影响力。光绪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些名字和他们的学说,他隐约听过一些,却因深宫隔绝、慈禧刻意封锁消息,所知甚少,且多为守旧派妖魔化后的形象。经珍妃如此清晰、正面地点出,并极言其才其志,他心中那团被慈禧雷霆手段扑灭不久、实则并未完全熄灭的变法火苗,竟又悄悄地复燃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热,因为它如今建立在更广阔的认知基础上。
只是……如今母后她……光绪旋即又黯淡下去,慈禧太后那巨大的、无所不在的阴影,如同冰山般压下,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无力,政变之事历历在目,朕如今形同囚徒,即便有心,又如何能再联络外臣母后是断不会允准的。
皇上,苏清梦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老佛爷所恶者,非变法自强本身,乃失控之变,乃帝党借变法坐大,威胁其权位。若变法能强化大清,巩固皇权,而非削弱之,且……一切皆在其掌控默许之下进行,最终威望归于其上,未必完全不可行。
然则如何让母后知晓这些外间人物主张又如何能让她信服此非动摇国本之乱政光绪茫然摇头,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苏清梦微微一笑,说出了思虑已久的计划:皇上可知,近日入宫担任御前女官的德龄郡主她乃前驻法公使裕庚大人之女,自幼随父旅居西洋,通晓西文西俗,见识广博,性情爽利,且聪慧机敏,甚得老佛爷欢心,常伴左右解闷。或可……由她,常伴老佛爷左右,于闲谈笑语之间,说说西洋逸闻,海外强国之制,潜移默化,或能稍改观感
光绪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德龄姐妹他见过几次,确与宫中沉闷女子不同,慈禧也的确对她们带来的外国小玩意儿和故事颇有兴趣。这……或许可行只是德龄她……
臣妾与德龄郡主曾有一面之缘,稍得亲近。此事,或可让臣妾设法试探。苏清梦轻声道。属于珍妃的记忆里,确有与那位开朗活泼的郡主短暂交往的片段。
于是,在苏清梦巧妙的设计、光绪的默许以及一些心腹太监宫女小心翼翼的安排下,受过系统西方教育、思想开明的德龄郡主,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慈禧太后身边。她不再仅仅是个教授英文、礼仪的女官,更成了一个生动有趣的西方世界窗口。
她给慈禧讲欧洲王室宫廷的奢华礼仪与规矩,讲维多利亚女王如何治国、其子女如何与各国联姻,讲巴黎的时装、美国的电梯电话、英国的议会辩论趣闻,甚至小心翼翼地讲述东瀛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如何效法西洋,国力军力如何飞速提升,竟能在甲午年击败大清。她从不直接鼓吹变法,只以猎奇、开眼界的方式,呈现那些新奇、强大、富庶的景象,偶尔不着痕迹地感叹一句:这些洋人,虽说粗鄙无文,但这奇技淫巧、治国练兵之法,倒也有些独到之处,难怪能造出那么精巧的玩意儿,能把国家弄得这般富强。
苏清梦自己也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在每日例行请安时,极尽所能地讨好慈禧。她发挥苏清梦作为现代人的见识,点评宫中所演戏剧的得失,设计新奇又不逾矩的首饰衣样图样,甚至发明一些简单美味的现代小吃点心(如沙拉、简易蛋糕),投慈禧所好。她绝口不提朝政,只做一个解闷的、乖巧的、有巧思的妃子,潜移默化地软化着慈禧对新事物、西洋的绝对排斥和恶感。
慈禧起初对德龄的那些海外奇谈有些不耐,觉得是蛮夷之事,不成体统。但听着听着,尤其是关于其他国家王室如何享乐如何掌权,以及日本因变法而强的现实,也不免被吸引。她固然极端守旧,但绝非蠢人。一次次列强入侵的打击,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如今的虎视眈眈,她比谁都清楚大清的外强中干、虚有其表。只是以往,无人能以她能接受、不触动其敏感权势神经的方式,向她展示另一条或许能保住爱新觉罗江山、保住她自身权势富贵、甚至更加强大的路。德龄和苏清梦(珍妃)一外一内,一明一暗,正好提供了这种视角。
时机终于到了。光绪二十四年冬,在一个气氛相对缓和的场合,雪后初晴,慈禧心情颇佳,由德龄从旁巧妙引导话题,从西洋冬日趣闻转到各国强盛之源,光绪鼓起积蓄已久的勇气,再次向慈禧恳切陈述变法的必要。这一次,他汲取了之前的教训,绝口不提民权、议会、开制度局等敏感词,只强调师夷长技以制夷、巩固皇权、富国强兵、保大清江山万年,并暗示这一切改革举措的成果,最终都将悉遵圣母皇太后懿旨、所有新军政皆由老佛爷总揽圣裁。
苏清梦跪在一旁,适时补充,言辞极其恳切,只诉对大清江山社稷的忧虑,对太后和皇上的一片赤胆忠心,丝毫不涉个人及帝党利益。
慈禧闭目捻着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西洋自鸣钟滴答的声响。所有太监宫女都屏息垂首,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昔,先扫过光绪紧张而期待的脸,又落在珍妃恭顺的头顶,最后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皇帝既一心为国,思虑也算周详了,便放手去做吧。只是切记,祖宗之法,国之根基,不可轻弃。满朝文武,盯着的人多着呢。一切须得有度,循序渐进,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一句放手去做,轻飘飘的,却如同一声惊雷,在死寂的深宫中炸响,意味着那扇紧闭的铁门,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光绪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恭敬无比地叩首:儿臣,谨遵懿旨!必殚精竭虑,稳慎办理,不负圣母皇太后信任!
有了慈禧这有限的、警惕的、随时可能收回的默许,变法终于再次艰难地启动。然而,真正的困难,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一重阻力,来自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
以刚毅、徐桐、荣禄为首的顽固守旧派,虽暂时因慈禧态度微妙转变而不敢公然抗旨,但阴奉阳违,阻力无处不在。光绪下旨废除八股,改试策论,他们便操纵御史言官,上折痛陈废弃祖宗成法,士子离心,国本动摇;光绪欲设京师大学堂,他们便在经费、用地、师资上百般刁难,拖延时日;光绪要派遣宗室子弟出洋游学,他们便散布谣言,说出洋者将被洋人挖眼剖心,用以做药,吓得无人敢去。
皇上,刚毅等人今日又在朝堂上指桑骂槐,说‘变法乃汉人之利,满人之害’,煽动旗人反对。苏清梦通过光绪的心腹太监,得知朝堂动向,忧心忡忡。**帝后权力的微妙平衡,满汉矛盾的深层痼疾,**
成为变法最大的隐形枷锁。
光绪脸色铁青,将手中的朱笔狠狠掷于案上:这帮蠹虫!只知抱残守缺,鼠目寸光!国家都快亡了,还只顾着一己之私,一族之利!愤怒之后,却是深深的无力。他虽有皇帝之名,但经过政变,羽翼已被剪除大半,政令出不了紫禁城并非虚言。
苏清梦沉吟片刻,道:皇上息怒。其症结,一在‘利’,二在‘疑’。或可尝试分而化之对于位高权重者,或许可明升暗降,给予虚衔厚禄,削其实权;对于中下层官员,可许以新衙署职位,使其知变法则有进身之阶,而非绝其仕途。至于满汉之防……或许可强调‘强国保种’,变法乃为保大清江山,保所有人生计,而非独厚汉人
光绪闻言,沉思起来。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朝政建议,而是带着现代政治博弈和统战思维的策略。他依计而行,一方面提拔了一些较为开明的满汉官员(如袁世凯,此时仍需笼络),另一方面对极端守旧派如刚毅等,则多以咨询旧制、编纂典籍为名,使其远离权力核心。过程依旧波折重重,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潭中跋涉。
**第二重困难,是地方督抚的阳奉阴违。**
中央的诏令颁发下去,到了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些封疆大吏手中,往往被打了折扣。他们久历官场,老奸巨猾,看不清慈禧的真正意图前,绝不轻易表态站队。有的拖延观望,有的搪塞敷衍,有的甚至私下联衔上奏,以民情汹汹、地方困顿为由,请求放缓新政。
皇上,两江、湖广等地推行新学堂的奏折,语多含糊,只说要‘体察民情,循序渐进’,实则拖延。光绪看着各地的回复,眉头紧锁。**中央权威的失落,地方势力的坐大,**
在变法中暴露无遗。
苏清梦想到后世的东南互保,深知这些疆臣的能量。她建议道:皇上,强压恐适得其反。或可施以恩威并济对其本人多加赏赐慰勉,允其在新政中保留一定自主之权,但同时,可派钦差大臣实地督查,或令其将推行情况定期专折奏报,使其知朝廷时刻关注。对于推行得力者,不吝嘉奖;对于拖延塞责者,则需严旨切责,甚至考虑更易人选
这又是一剂融合了现代管理学的药方。光绪采纳后,效果虽非立竿见影,但确实逐渐撬动了一些督抚的态度,尤其是当慈禧透过李莲英放出老佛爷看着呢的口风后,各地的推行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第三重难关,也是最根本的,是人才的极度匮乏与思想的根深蒂固。**
废除八股,固然打破了思想枷锁,但旧式文人除了四书五经,一无所知;新式学堂刚刚筹建,远水难救近火;懂西学、通实务的人才凤毛麟角。且数千年的封建伦理观念,绝非几道诏书就能改变。华夷之辨、重农抑商、君子不器等旧思想,仍在社会各个层面顽固地存在着。
皇上,筹建海军衙门,需精通航海、造船、外交之才;兴建铁路,需懂工程、测绘、管理之人;开办银行,需通晓金融、会计之士……如今各处皆喊缺人,竟有无人可用之叹!光绪对着各地求才的奏章,发出了和历史上所有改革者同样的感慨。**教育改革的长周期性,与变法急需见效的迫切性,**
形成了尖锐矛盾。
苏清梦对此早有思考:皇上,此为百年大计,急不得。但当务之急,可分几步:其一,重金礼聘外围洋教习、工程师,虽费用高昂,却可解燃眉之急,并令其教授中国学生;其二,扩大同文馆规模,并立即选拔聪颖子弟,分批次速成派遣出洋留学,所学皆需军事、实业、格致等实用之科;其三,广开招贤之门,于沿海通商口岸张贴皇榜,征召那些虽无科举功名,却精通西学西艺、或有办实业经验之人才,一经核实,破格擢用。
这些建议,系统而具有可操作性。光绪如获至宝,立刻下旨执行。尽管过程中仍有守旧派嘀咕用夷变夏、重利轻义,但在慈禧默许和光绪的坚持下,一条条新的育才、选才通道被艰难地打开。严复、詹天佑等一批较早接触西学的人才,开始被提拔到关键岗位。
**第四重困难,则来自意想不到的民间阻力。**
变法并非总是受到欢迎。修建铁路,民众疑为破坏风水;开采矿藏,怕惊扰山神龙脉;编练新军,征兵筹饷加重负担;甚至剪辫易服等尚未提上日程的设想,也已引起恐慌流言。**底层社会的保守性与封闭性,**
同样构成了变法的现实障碍。
皇上,直隶等地有乡民聚众,阻挠勘探矿苗,打伤了官差。消息传来,令人头痛。处理好,劳民伤财;处理不好,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苏清梦建议借鉴后世的一些方法:皇上,或许可加强宣导利用新办的《官书局汇报》(类似官报),解释新政利弊,说明开矿筑路乃为富强国家,最终利民。同时,对于受影响百姓,给予切实补偿,或以其地入股,令其共享其利办事官员亦需谨慎选派,避免简单粗暴,激化矛盾。
光绪叹道:也只能如此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诚哉斯言。他越发觉得,珍妃的思路总是能跳出旧有框架,提供新的解决角度。
这场维新变法,就在如此艰难曲折中,一步步向前推进。每一条新政谕旨的颁发,每一个新衙门的设立,都伴随着无数的争吵、博弈、妥协与斗争。紫禁城内,光绪与苏清梦(珍妃)常常深夜密议,分析形势,调整策略。瀛台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苏清梦始终站在光绪身后。她是他最隐秘却最信任的顾问,用超越百年的宏观历史认知和碎片化的现代知识,帮他甄别人才,分析利弊,规避风险,设计制度。光绪帝,这个历史上悲剧的囚徒皇帝,在巨大的压力、有限的支持和珍妃这盏奇特明灯的指引下,竟爆发出惊人的毅力和学习能力,迅速从一个优柔寡断的傀儡,成长为一个意志越发坚定、眼光越发开阔、手段越发老练的君王。
时光荏苒。十年倏忽而过。
这十年,是大清王朝脱胎换骨、经历剧痛的十年,也是奇迹般涅槃重生的十年。新政并非一帆风顺,中间经历了无数次危机,甚至出现过因保守势力反扑而差点夭折的时刻(例如1900年义和团事件,在光绪、珍妃、德龄乃至一些开明督抚的极力劝阻和暗中抵制下,并未如历史上那般大规模爆发和引来八国联军入侵,但其冲击依然巨大),但总算跌跌撞撞地坚持了下来。
新式陆军在东北与蠢蠢欲动的沙俄远征军几次交锋,凭借先进的装备、严格的训练和本土作战优势,成功击溃了俄军的扩张野心,迫使其签订新的边界条约,收回部分权益。强大的、由留学归国人才指挥的新式海军,在黄海与再度挑衅的日本海军展开决战,一举雪洗甲午之耻,彻底压制了日本的狼子野心。失去的台湾、辽东半岛等领土被一块块收回。国内铁路网初步建成,机器局、造船厂、矿务局纷纷设立,民族工商业开始蓬勃发展。筹备多年的资政院也终于成立,虽然权力有限,但毕竟是君主立宪迈出的第一步。
国力蒸蒸日上,虽仍不及英美德等老牌列强,但已俨然成为东亚霸主,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的东方最强立宪帝国。
这一日,紫禁城,太和殿。盛大的国庆大典正在举行(此时已改用公历,并定立国庆日)。
光绪皇帝身着崭新的龙袍,身姿挺拔,昔日的苍白文弱已被沉稳刚毅取代,目光锐利而充满自信,接受着万国来使的朝贺。在他身旁,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正是皇后他他拉氏——曾经的珍妃。她雍容华贵,气度非凡,眼中闪烁着智慧、从容与历经风雨后的宁静光芒。史书工笔,皆赞其为一代贤后,于陛下维新大业,有定鼎辅弼之功。民间甚至流传着许多关于珍娘娘机智助皇帝、巧妙劝太后的传奇故事。
歌舞升平,钟鼓齐鸣,万邦旗幡招展。光绪微微侧头,与身边的皇后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共同历经风雨沧桑的厚重,有携手冲破重重阻碍的默契,更有共享这来之不易之盛世的欣慰与自豪。
……
图书馆里,午后的阳光已经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苏清梦的脸上,暖洋洋的。
她猛地惊醒,抬起头,额角还贴着那本历史书冰凉光滑的页面,一道浅浅的红印留在皮肤上。
窗外,车水马龙,霓虹初上,是现代都市熟悉而喧嚣的傍晚景象。
她怔忡了许久,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眼眶微微湿润发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井水的刺骨冰冷和那人龙袍衣袖的细腻触感。
是梦吗
那般真实,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朝堂争辩的紧张,每一次化解危机后的疲惫与欣喜,都清晰得可怕,烙印在脑海里。
她颤抖着手,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急切,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近代史教科书,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飞快地掠过目录……戊戌变法……找到了!
她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一字字、一句句地读下去。
书上的文字,却赫然变成了: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政变后,帝虽暂失权,然于珍妃(后晋封皇后,他他拉氏)及德龄郡主等人辅佐斡旋下,慈禧太后态度渐转,最终认可变法图强之必要,乃有限度放权于帝……自此,清末新政得以摆脱旧党掣肘,进入全面深化推行阶段,史称‘戊戌维新’或‘光珍新政’……经十年余励精图治,挫败内外守旧势力多次反扑,大清国力日盛,遂有后来东北拒俄、甲午雪耻之战……光绪帝与珍皇后,亦被后世誉为‘中兴圣主’与‘贤后’……其君主立宪之制,虽仍有局限,然已开中国近代政治之先河……
苏清梦呆呆地看着那一段段完全陌生、却又似乎合情合理的历史叙述,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窜过她的脊椎,让她浑身酥麻。
她猛地合上书,封面上《中国近代史》几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光,依旧冰冷而沉默。
窗外,是她所熟悉的、强大的、现代化的中国。汽车鸣笛声、地铁驶过的轻微震动,都在提醒她现实的时空。
她缓缓地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冰凉的书封上,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是梦。
一定是梦。一个漫长、曲折、细节丰富到不可思议的梦。
可是……在无穷宇宙的某个褶皱里,在无数时空平行蔓延的维度中,或许,或许真的有那样一个世界吧
在那个世界里,井边的呼喊得到了回应,星光最终照亮了晦暗的殿宇,所有的遗憾都被温柔地改写,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那条布满荆棘的变法之路,终于艰难地通向了富强的彼岸。
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太和殿上的钟鼓韶乐,看到了那身着龙袍的男子在万千欢呼中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感激,有默契,有与她共享的、一个崭新的大时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