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手里的鸡蛋“啪嗒”一声掉进陶碗里,蛋清蛋黄溅出几点,在他那身脏兮兮的火夫短褐上又添了新彩。他手忙脚乱地就要躬身行礼,膝盖弯到一半,差点因为腿软直接给跪了。
“小…小姐…”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锅底。这位祖宗怎么又来了?还嫌他今天受的惊吓不够多么?难道是醒酒汤后劲不足,丞相又晕乎了,大小姐后悔没砍了他?
“免了。”曹节一摆手,动作干脆利落。她换下了一身劲装,穿着件月白色的深衣常服,外面罩着件浅青色绣暗纹的比甲,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杀气,但那双杏眼在昏暗的灯火下依旧亮得惊人,像是夜间出来巡视领地的猫科动物,正上上下下、毫不掩饰好奇与审视地打量着周默——这个差点成为她“未婚夫”,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她爹“御厨”的古怪火夫。
她往前走了两步,靴子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目光掠过周默紧张到发白的脸,落在他身后灶台上那碗打散的鸡蛋和旁边零零碎碎的食材上。
“你便是用这些寻常东西,做出让我父亲赞不绝口的吃食?”她开口,声音比白日平和了些,但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丝毫未减。
周默头皮发麻,感觉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危险”。他实在摸不准这位大小姐的路数,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小姐,无、无非是…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浅手艺,侥幸,侥幸合了丞相的口味。”他特意强调了“侥幸”两个字,希望能降低对方的期待值,顺便暗示“我真的很普通求放过”。
“粗浅手艺?”曹节微微挑眉,烛光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忽然又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厨房油烟皂角的清冽香气飘入周默的鼻腔。
周默吓得往后一缩,后背直接抵在了冰冷的灶台上。
曹节似乎没在意他的失态,只是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和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那所谓的‘家传秘方’醒酒汤,我方才让人仔细验看过了残渣。”
周默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底。完了,忽悠被拆穿了!
“不过是些寻常的老姜、捣裂的绿豆,还有几味军中常用的祛暑野草,外加些醋。”曹节的目光像细小的针,钉在周默脸上,“并无甚稀奇之处,更谈不上什么‘岭南秘术’。”
周默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内衫,凉意刺骨。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大脑疯狂运转,却一片空白,只剩下“吾命休矣”四个大字在滚动播放。
曹节盯着他这副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很快消失,眼神反而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要刨根问底的执拗。
“你说那是家传秘方?能让人片刻神清气明,头痛立消?”她缓缓重复着周默之前情急之下的吹嘘,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周默脆弱的心脏上,“我看…不尽然吧?”
她顿了顿,帐篷里安静得只剩下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周默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其他厨子早就缩到了角落最暗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影子。
“那汤我虽未亲尝,但观其色,闻其味,绝非什么神物。父亲饮下后即刻好转…”曹节的目光紧紧锁住周默闪烁不定的眼睛,“恐怕更多是因汤味刺激,加之他本就酒醒大半,又见了你我在场,心中明了,顺水推舟而下台阶罢了。”
周默:“……”大小姐您这么明察秋毫,你爹知道吗?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灯下的骗子,无所遁形。
“所以,”曹节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那语气里的意味变得更加复杂,有怀疑,有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周默。”
她叫他的名字,清晰无比。
“你老实告诉我,”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火夫,绝无可能有这般急智,更不敢在我提剑之时还能编出那般完整的谎话,甚至…懂得利用时机,利用我急于让父亲收回成命的心思,利用父亲醉酒初醒的状态。”
她一字一句,冷静地分析着,将周默那点侥幸心理剥得干干净净。
“你那做肉的手艺,也与寻常烹煮不同。还有这…”她瞥了一眼那碗鸡蛋,“你准备做何物?似乎也非寻常蒸蛋。”
“你究竟从何处学来这些?潜伏于军中炊营,又有何目的?”
最后那句话,语气骤然转冷,虽然声音不高,却让周默感受到了比白天那柄剑更甚的寒意。这怀疑的方向可就严重了,往大了说就是细作!这罪名要是坐实,可不是砍头那么简单了!
周默的腿彻底软了,要不是背后靠着灶台,他绝对能瘫下去。他知道,再装傻充愣肯定过不了关了。这位大小姐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根本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主。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他眨了眨眼。他大脑飞速旋转,几乎要冒烟。实话实说?说自己是穿越来的?怕不是要被当成失心疯或者妖人直接烧死!
必须得有个说法!一个能解释他的不同,又能尽量消除对方戒心的说法!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蹦了出来——半真半假,往神秘主义上靠!古人大多信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点惶恐又有点认命的表情。
“小…小人不敢欺瞒小姐…”他声音发虚,眼神躲闪,恰到好处地扮演一个被揭穿秘密、惊慌失措的小人物,“小人…小人的确并非有什么家传秘方…那醒酒汤…确是…确是情急之下胡乱拼凑的…”
曹节眼神一厉。
周默赶紧补充,语速加快,显得又急又怕:“但!但小人绝非细作!也绝非有意欺瞒小姐和丞相!小人对丞相的忠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先表忠心,这是保命的第一步。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编,眼神放空,带上点回忆和…后怕的神色:“小人…小人原本也只是个寻常火夫,手艺粗陋,只会烧火煮粥…”
“直到…直到前些时日,小人有一次外出砍柴,不慎…不慎从山坡滚落,撞到了头,昏死过去一日夜…”
他开始引入“奇遇”梗,这是穿越者忽悠古人必备套路。
“醒来后,便觉脑中浑浑噩噩,多了许多…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和…片段…”他皱起眉头,努力做出困惑又难以解释的样子,“像是…像是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支离破碎的…其中有…有一些关于烹煮食物的古怪法子,还有一些…零星古怪的方子…比如那醒酒汤的搭配,便是当时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他偷偷瞥了一眼曹节,见她听得仔细,眉头微蹙,似乎并未立刻斥为荒谬,心中稍定,继续加深细节增加可信度:“小人自己也觉惊骇,不敢与人言说,只以为是撞坏了脑子,胡梦颠倒…”
“昨日…昨日丞相饮宴,点名要肉,小人情急之下,便试着用了脑中那‘红烧肉’的法子…没、没曾想竟得了丞相夸赞…”他露出惶恐又带着点傻气的庆幸,“后来…后来小姐您提剑而来,小人吓得魂飞魄散,那‘醒酒汤’的念头便又自己蹦了出来…小人只想保住性命,绝无他意啊小姐!”
他扑通一声跪下,这次是真腿软加演技爆发,声音带着哭腔和十足的惶恐:“小人也不知是撞了邪祟,还是…还是得了什么机缘…但小人对天发誓,绝无半分害人之心!只想本本分分做个火夫,求小姐明鉴!”
说完,他就以头触地,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身体微微发抖,完美演绎了一个被“奇遇”困扰又害怕被当成妖孽的可怜虫。
帐篷里再次陷入死寂。
曹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伏在地上的周默,目光闪烁不定。
撞坏了头?多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奇奇怪怪的烹煮法子和方子?
这说法听起来荒诞不经,但…似乎又能解释他为何突然像变了个人,手艺突飞猛进,且急智百出。这世上光怪陆离之事并非没有,古籍中也有记载类似离魂、获授天书等奇闻异事。
而且,看他这副吓得屁滚尿流、语无伦次的样子,倒也不像是精心伪装细作能做出的反应。细作当是极力隐藏,岂会如此轻易暴露自己的不同?还弄得这般人尽皆知?
莫非…真是一场意外造就的?
她沉吟片刻,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杀意和将其视为细作的警惕却减轻了不少。若真是奇遇所得,而非刻意习来,那威胁性便小了许多。何况,父亲确实欣赏他的手艺,他那醒酒汤…虽不神奇,倒也误打误撞解了围。
“起来吧。”良久,曹节才淡淡开口。
周默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完全放心,颤巍巍地爬起来,垂着头,不敢看她。
“你所说之事,是真是假,我自会斟酌。”曹节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你既得此…‘机缘’,便当好生用于正途,尽心伺候丞相膳食。若再有欺瞒,或是行差踏错…”
“不敢!绝对不敢!”周默赶紧保证,头摇得像拨浪鼓。
“至于你脑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曹节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好奇?“除了吃食,可还有别的?”
周默心里一紧,连忙道:“回小姐,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多是关于庖厨之事,偶尔有些零碎方子,小人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其他的…便没有了!”他果断掐死了展示其他现代知识的机会,在搞清楚这个时代的接受度和自身安全之前,美食技能树暂时够用了。
曹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她瞥了一眼灶台上那碗鸡蛋:“你方才,欲作何物?”
周默一愣,老实回答:“小…小人想试着做一碗蒸蛋羹,给丞相明日早膳…”
“蒸蛋?”曹节似乎兴趣不大,“罢了,你好自为之。”
她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或者部分答案),不再多留,转身便走。月白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那令人压抑的气息彻底消失,周默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吓死了…真是吓死了…
这关…算是暂时过了?
他靠着灶台,腿肚子还在哆嗦。果然,古人没那么好忽悠,尤其是曹操家的儿女,个个都是人精!
他看了一眼那碗鸡蛋,叹了口气。得,继续琢磨明天的蛋羹吧。
这专属厨子兼“疑似脑部创伤后遗症患者”的日子,真是步步惊心。
他拿起筷子,重新开始搅打鸡蛋,心里却在疯狂吐槽:别人穿越都是王侯将相,美女如云,轮到我,就是锅碗瓢盆,外加被主公女儿提剑追杀和深夜质询…
老天爷,你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