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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霜露未晞。靖渊王府那扇沉重的乌木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开启一道窄缝,如同巨兽不情愿地张开一线口唇。深秋的寒气裹挟着落叶的腐朽气息,瞬间涌入。苏晚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素青色棉斗篷,将略显苍白的小脸又往兜帽深处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谨慎地扫视着门外空旷冷寂的夹道。
两盏惨白的琉璃风灯在门楣上摇晃,映照着阶下肃立的两名黑甲侍卫。冰冷的甲胄在朦胧晨光中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腰间佩刀悬垂,纹丝不动。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牢牢锁定在苏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防备。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比深秋的寒意更刺骨。
“王妃,”左侧侍卫的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平板无波,“王爷有令,酉时初刻之前,务必归府。属下二人奉命‘护卫’王妃安全。”
‘护卫’二字,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镣铐。
苏晚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嘲。监视,赤裸裸的监视。萧绝允许她出府,不过是为解药和解蛊提供便利,如同豢养一只需要放风觅食的蛊虫。她的脚步踏出王府门槛的刹那,并未感到多少自由的气息,反而像是从一座精铁牢笼,踏入了另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寸呼吸,都在那双暗处寒眸的注视之下。她微微颔首,声音低哑:“有劳。”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异常清晰。一辆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青布小车,载着苏晚和那两个如同移动铁塔般的“护卫”,朝着盛京城南最喧嚣混乱的“三教九流”之地——鱼鳞混杂的鬼市药摊区驶去。车窗缝隙透入的光影快速掠过斑驳的墙壁和低矮杂乱的屋檐,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渐渐清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各种复杂的气味:劣质脂粉的甜腻、牲畜粪便的臊臭、廉价食物的油腻、还有一丝丝……药草特有的、或清苦或辛辣的复杂气息混杂其中。
挑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景象堪称光怪陆离。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挤挨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地摊。褪色的粗布垫在地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号称能治百病的草药根茎、蒙着厚厚灰尘的不知名动物骨骼、色泽诡异散发着腥气的矿石粉末、还有各种锈迹斑斑的“古董”和来历不明的旧货。摊主们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唾沫飞溅。衣衫褴褛的苦力、目光狡黠的掮客、神情麻木的妇人、还有几个眼神浑浊、蹲在角落抽着劣质旱烟的老者……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充满烟火气的底层画卷。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扫过那些所谓的“药材”。干瘪发霉的当归,年份不足的劣质黄芪,掺杂着大量泥沙的甘草碎屑……大部分皆是药性驳杂、甚至以次充好的废料。偶尔见到一两株品相尚可的,价格也被摊主虚抬得离谱。她需要的几种关键辅药,如能滋养化瘀的“石菖蒲”、调和药性的“忍冬藤”,在这里更是踪迹难寻。
忽然,她的脚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摊子前停住。摊主是个胡子拉碴、眼神浑浊的老汉,裹着破棉袄缩在墙根,对生意似乎并不上心。摊面上乱糟糟地堆着些黑乎乎、布满疙瘩、如同枯树根般的块茎,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霉味。旁边还有几把干枯蜷缩、颜色黯淡的草叶。
“老丈,”苏晚蹲下身,声音放得柔和,“这‘三七’怎么卖?”她指向那些貌不惊人的块茎。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便宜,三十文一堆,都是山里挖的野货,不值钱。”
苏晚伸手拈起一块最小的根茎。入手干瘪粗糙,掂量着分量极轻,明显是生长不良、炮制又不到位的劣质品,药效恐怕十不存一。但她指尖拂过根茎表皮时,识海深处的九玄洞天空间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波动!这堆“废料”里,竟蕴含着极其稀薄的草木精气!虽然驳杂微弱,远不及洞天内的灵气精纯,但对此刻捉襟见肘的苏晚而言,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霖!
“都要了。”苏晚果断开口,又指向那几把不起眼的枯草,“这些‘紫草’呢?”
老汉似乎有些意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紫草一起?五十文,全拿走!”
苏晚没有还价,数出铜钱递给老汉。护卫甲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这女人目光鄙陋,竟买这等垃圾货色。护卫乙则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她身上。
苏晚并未解释,将几块干瘪三七和枯紫草仔细包好,目光逡巡,落在巷尾一个相对清净无人的角落。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竹筐,旁边恰好有个早已熄灭、石面还算平整的石磨盘。
“劳烦二位在此稍候片刻,”苏晚转过身,对着两名护卫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妾身需就地处理些草药,方便携带。”她指了指那个角落。
护卫甲眼中掠过一丝不耐,但想到王爷命令是“护卫”而非“限制”,终究不好强行阻拦。护卫乙沉默地点点头,抱着刀,与同伴挪了两步,站在能清晰看到苏晚动作,却又隔着几步距离的位置,如同两尊门神。
苏晚径直走到磨盘旁,背对着两名护卫,从包袱里取出刚买的劣质三七和紫草,又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石臼和药杵——这是她在废弃药庐里淘出来的仅能用之物。
她看似随意地将一块品相最差、几乎萎缩成核桃大小的三七块茎放入石臼之中。就在指尖接触石臼内壁的刹那,意识已悄然沉入九玄洞天!
嗡——
识海中光华流转,十平米的空间静谧流淌着乳白色的柔和光晕。那口汩汩翻涌的【蕴灵泉】如同蒙尘的明珠,泉眼细弱,上方凝聚的乳白雾气稀薄得近乎透明。苏晚的精神力如同纤细的蛛丝,艰难地探入泉中,小心翼翼地攫取着——不是泉水本身,而是附着在泉水上方、凝聚了生命精粹的薄薄一层灵雾!
这灵雾,是她如今精神力所能承受、且引动时最不易被外界高手感知的极限形态!
抽丝剥茧!精神力凝聚到了极致!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百倍的乳白灵雾,被她艰难地引导着,穿透无形的空间屏障,悄无声息地注入到石臼内那块干瘪的三七之中!
无声的蜕变在瞬间发生!
那块干瘪丑陋、如同朽木的三七块茎,在灵雾渗入的表皮之下,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生命之源!原本灰褐枯槁的表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润泽,透出一种深沉的黄褐色!几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新鲜柔韧的白色根须,竟奇迹般地从块茎末端悄然钻出!一股极其浓郁、带着泥土芬芳与独特药香的清冽气息,如同沉睡宝藏被唤醒,猛地从石臼中逸散开来!
这气息精纯而霸道,瞬间压过了鬼市上所有驳杂污浊的气味,如同清泉涤荡污秽!
几乎同时,苏晚手中药杵已落了下去!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击在块茎蕴含药性最充盈的节点上!笃…笃…笃…
药杵与石臼碰击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节奏。伴随这声音,那股奇异的药香越发浓郁凝练,如同实质的丝缕,袅袅扩散!
远处几个还在为几文铜钱争执的摊贩突然噤声,抽着旱烟的老汉猛地呛咳起来,浑浊的眼睛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离得稍近的护卫甲和乙,身体同时微微一僵!护卫甲鼻翼翕动,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作为王府精锐,他并非不识货——这药香之精纯浓烈,远超他平生所闻!那女人在捣什么?!
苏晚恍若未觉,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炼制”之中。捣碎的三七粉末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流动蜂蜜般的质感和光泽。她飞快地抓起旁边的枯紫草,指尖不经意拂过,一缕更细微的灵雾悄然渗入,枯草瞬间褪去死灰,焕发出深紫色的活力!投入石臼,与三七粉末混合!
药杵继续落下,研磨、调和!两种药粉在灵雾残余力量的催化下,竟发生了奇妙的融合反应!金黄的底色中晕染开瑰丽的紫,散发出更加馥郁、更加沁人心脾的奇异馨香!这香气不再仅仅是药味,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舒畅、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的灵韵!
“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神仙药香?”
“闻一口,我这老寒腿都不疼了似的!”
“快看!那磨盘旁边的小娘子!香是从她那儿来的!”
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原本散落在各处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那个素衣素袍、兜帽遮面的纤弱身影!人群开始不由自主地向那个角落涌动,好奇、贪婪、惊疑的目光交织成网。
护卫甲和乙脸色骤变,瞬间拔刀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锋在晨光中闪过寒芒!“肃静!退后!”护卫甲厉声低喝,试图维持秩序,但汹涌的好奇心岂是几声呵斥能阻止?人群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更加激动地向前挤来。
就在这骚动愈演愈烈,两名护卫即将弹压不住之际——
“诸位乡邻,稍安勿躁。”一道清朗温润、如同春涧流泉的声音,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嘈杂的声浪。
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道路。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缓步而来。来人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雅致,眉眼含笑,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弧度。他身着月白锦缎长袍,领口与袖口绣着低调的银线缠枝莲纹,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悬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把玩着的一柄紫檀木折扇,扇骨油润,隐隐透着光华。其人通身气度温雅从容,与这混乱肮脏的鬼市格格不入,仿佛明珠误落泥沼。
他身后,跟着两个青衣短打、目光精悍的随从,气息沉稳,显然身怀不俗武艺。
来人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晚面前石臼中那份金紫交融、异香扑鼻的药膏上,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艳与炽热!
“妙哉!”他抚掌轻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三七其色如金,主入血分,化瘀生新;紫草其华蕴紫,凉血解毒,润肤生肌!两种凡品,竟能调和至此等精纯境地!更难得这馥郁灵香,凝而不散,沁透肌骨,直达神髓!此非人间凡火能炼,当是蕴天地灵秀之造化所钟!”
此人一语道破药性与玄机,眼光毒辣至极!
他缓步上前,无视了护卫警惕的目光,对着兜帽遮面的苏晚,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姿态优雅谦和:“在下回春堂谢景行。冒昧请教姑娘,此膏……可有名目?”
回春堂!谢景行!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原本喧闹的鬼市上空炸开!
回春堂!天启王朝医药行当当之无愧的巨擘!分号遍布九州,供奉御药,信誉卓著,实力深不可测!其少东家谢景行,更是名动京华的青年才俊,医术药理造诣精深,眼光独到,更兼长袖善舞,是商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会出现在这鱼龙混杂的鬼市?!
周围的喧嚣瞬间死寂!所有人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敬畏!能被谢少东家如此郑重相询,那石臼里的东西……
苏晚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她看着眼前这位光华夺目的谢氏少东,对方的温雅笑容下,是毫不掩饰的精明与势在必得。她手指轻轻拂过石臼边缘,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膏体触感,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灵韵。
“此膏,名曰‘玉容’。”
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沙哑,却清晰无比。
“玉容膏…”谢景行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光芒更盛,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好名字!人如玉,膏养容!名实相副,相得益彰!”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石臼,“谢某痴迷药道,见此灵膏,心痒难耐。不知姑娘可否割爱?价钱,姑娘但请开口!”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名青衣随从已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匣。匣盖开启——
金光璀璨!整整十锭小巧玲珑、却足斤足两、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元宝整齐排列!每一锭都是标准的十两官金!
百两黄金!
鬼市上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赤红滚烫!百两黄金!足够寻常人家三代富足!就买这一小石臼的药膏?!
护卫甲和乙的眼皮也狠狠一跳!他们奉命监视,却从未想过会有此惊变!看向苏晚和她面前石臼的眼神,充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这女人…捣鼓出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财富,兜帽阴影下,苏晚的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钱?很重要。但此刻,她更需要的是…立足的资本和更隐秘的渠道。
“黄金虽好,非我所急。”苏晚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目光越过刺目的金光,直视谢景行温润表象下的锐利眼眸,“谢少东家慧眼识珠。此‘玉容膏’炼制不易,耗材更需机缘。若少东家真有意…”
她微微停顿,石臼中馥郁的灵香在风中袅袅不散。
“妾身所需之物,恐非金银可易。烦请移步,另觅清净处详谈?”
谢景行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意料之中的了然与更深层次的激赏。他啪地一声合上紫檀木匣,笑容温煦依旧,却多了一份郑重:“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姑娘,请!”他侧身,优雅地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苏晚将石臼小心包好,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她对着神情惊疑不定的护卫甲和乙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烦请二位,随行。”
护卫甲和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两人一言不发,收刀入鞘,如同最沉默的影子,紧紧跟上苏晚和谢景行的脚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更宽阔的道路,目送着这一行气质迥异的身影,消失在鬼市深处更隐秘的巷弄之中。
不远处,一座废弃茶楼的二层雅间。半开的支摘窗后,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墨色身影静立如渊。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布满尘埃的窗棂上,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点冰凉的灰烬。深邃的目光穿透喧嚣的市井,牢牢锁定在那抱着石臼、走向谢氏少东的素青身影上。
玉容膏?
谢景行?
回春堂?
萧绝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如同冰雪雕琢的罂粟花。他身后,空气微微扭曲,一个如同鬼魅般的声音低低响起:
“王爷,那药香…邪性得很,非寻常之物。谢少东家…出了百两黄金。”
“盯紧谢家的马车。”萧绝的声音低沉如冰,毫无波澜,“本王倒要看看,本王的王妃,如何在回春堂的盘丝洞里…织她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