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靖渊王府东北角,荒废药庐的断壁残垣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色里,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夜风呜咽着穿过破碎的门窗,卷起地上残留的黑褐色血渍和焦糊的皮肉碎屑,将那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蚀气息搅得更浓。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萧绝负手立于狼藉的药案旁,高大的身影几乎融于黑暗,唯有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在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映衬下,闪烁着比星辰更冷冽、比刀锋更锐利的光。他沉默地审视着地上那具扭曲僵硬的躯体——昨夜袭击苏晚的黑衣刺客。
福伯佝偻着背,提着一盏光线昏蒙、被风吹得摇曳欲灭的气死风灯,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刺客倒毙的一隅。灯光下,那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刺客半边脸颊和额头被灵泉水腐蚀得一片狼藉,皮肉焦黑翻卷,部分白骨森然暴露,如同被恶鬼啃噬过。他那只试图抓向苏晚的右手更为可怖,坚韧的鳞纹手套连同大半手掌皮肉已消融殆尽,只余下几根焦黑变形、指节粘连的残骨,如同枯枝般蜷曲着。致命的伤处却并非这些骇人的腐蚀创口。
他仰面倒地,双目圆睁暴突,几乎要脱出眼眶,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无边恐惧以及……某种诡异解脱的复杂神色。整张未被腐蚀的另半边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嘴唇更是紫绀发黑,如同熟透的桑葚。嘴角残留着一缕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杏仁甜香的黑血,蜿蜒而下,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凝固成一道狰狞的痕迹。
“王爷,”福伯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悸,“老奴带人追至墙外夹道…便见他…他突然浑身剧烈抽搐,口鼻喷涌黑血…只抽搐了几下…就…就僵了!那毒…烈得骇人!见血封喉都远不及此!”
服毒自尽!且是极其霸烈、发作迅猛、几乎不给任何施救机会的剧毒!
苏晚站在距离尸体三步之外,脸色依旧苍白,昨夜激斗的疲惫和灵泉强行抽取带来的虚乏感尚未完全褪去。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刺客那触目惊心的腐蚀伤口上移开,聚焦在他诡异的死状上。浓烈的杏仁甜香钻入鼻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苦杏核的独特气味。
嗡——!
沉寂于识海深处的《百草图鉴》骤然自行翻动!书页光影流转,无数草木毒虫的影像飞速掠过!一股强烈的警示意念伴随着几行熟悉的幽暗红芒古篆,瞬间烙印在她意识之中:
【鸠羽】!
【性状】:提炼自北狄绝域‘鬼鸠’尾羽剧毒,色黑如墨,浓烈杏仁甜香,隐带苦杏核气!遇血则沸,顷刻毙命!
【毒性】:入喉三息,血沸如焚,心脉寸断!
【解法】:无解!唯以千年寒玉髓或极北玄冰魄封存尸身,暂缓其毒腐万物之性!
【注意】:此毒提炼之法乃北狄皇室秘传,非王帐死士不可得!见之如见北狄王庭鹰爪!
北狄!皇室秘传!鸠羽!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昨夜遇袭的惊险还未平息,此刻验尸的发现,却将危机指向了更庞大、更恐怖的阴影——北狄王庭!这个与天启王朝征战百年、血仇深结的北方狼群!他们的触角,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入了靖渊王府深处?目标是她?还是……萧绝体内的九幽噬心蛊?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绝。
萧绝的目光也正落在刺客嘴角那缕黑血上,听到福伯的回报,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震惊,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冻结空气的冰冷。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早已预料到的、肮脏的工具。显然,北狄死士的出现,并未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拖去冰窖,用玄冰镇着。”萧绝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处置一件寻常物件,“封锁消息,昨夜之事,若有半字泄露,提头来见。”
“是!老奴明白!”福伯悚然一惊,连忙躬身应下,挥手示意门外两名同样面无人色的黑甲侍卫进来抬尸。
“等等!”苏晚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福伯愕然,侍卫僵在原地。萧绝缓缓侧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苏晚脸上。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迎着萧绝审视的目光,沉声道:“王爷,此人死于‘鸠羽’,此毒霸道绝伦,见血封喉,且具有极强的腐蚀蔓延性。若想查明其来历、追踪毒源,或寻找其他可能的线索,必须在其尸身被剧毒彻底破坏前进行验看!”
她的话语清晰而专业,带着一种超越寻常闺阁女子的冷静。福伯和侍卫眼中都流露出惊骇和不解——验尸?王妃要亲自验看这具恐怖恶心的尸体?
萧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异色。他没有立刻反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王爷,”苏晚向前一步,语气更添几分决绝,“线索稍纵即逝!若待玄冰封存,许多细微痕迹恐将湮灭!鸠羽之毒虽烈,但只要不直接接触其血液或内脏,小心操作,并非不可为!妾身略通此道,恳请一试!”
时间紧迫!刺客口腔残留物、胃内容物、指甲缝隙、甚至衣物纤维中,都可能藏有指向幕后主使的关键信息!她需要《百草图鉴》近距离感应,更需要亲自取证!
萧绝的视线在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停留了数息。空气凝滞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昨夜药庐那诡异腐蚀之水的威力犹在眼前,此刻她又提出这惊世骇俗的验尸要求……这个女人的秘密,如同深渊,每揭开一层,都带来更深的寒意与……价值。
“准。”一个冰冷的字眼,终于从他薄唇间吐出。
福伯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多言,连忙示意侍卫将尸体小心放回原处,并迅速搬来一张闲置的破旧门板充当临时验尸台。油灯被挪近,昏黄摇曳的光线将刺客那扭曲恐怖的死状照得更加清晰,空气里的甜腥腐臭气息令人窒息。
苏晚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所有属于“苏晚”的情绪已被彻底剥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前世顶尖法医的绝对专注与精密。她无视那骇人的腐蚀伤口和狰狞的死状,仿佛眼前只是一具等待解析的精密仪器。
她动作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简陋的小布包——里面是她昨夜整理药庐时,顺手收起的几件勉强可用的工具:一把生锈但刀锋尚算锋利的小型药刀,一根磨尖的铜簪,还有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
没有手套,她便用粗麻布仔细包裹住双手。动作熟练,一丝不苟。
验尸开始!
她的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首先检查刺客的头部(避开腐蚀区域)。翻开未被腐蚀那侧的眼睑,观察瞳孔扩散程度和结膜出血点;捏开紧咬的牙关,用磨尖的铜簪小心翼翼地刮取口腔深处、齿缝间残留的粘稠黑血和可疑碎屑,置于一片干净的碎瓷片上;凑近鼻端,仔细分辨那杏仁甜香中是否还掺杂其他异味。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刺客的胸口。手中那柄生锈的药刀,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隼。左手在刺客胸骨剑突下方一寸处精准定位,右手握刀,稳、准、狠!
嗤——!
刀刃划破早已失去弹性的皮肤和皮下组织,发出轻微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切口精准地避开主要血管,沿着腹中线向下,直至耻骨联合上方!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一丝犹豫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娴熟!
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少量黑稠的毒血缓缓渗出,浓烈的腥臭与杏仁甜香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福伯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头的翻涌,脸色惨白如纸。连见惯了血腥的黑甲侍卫,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萧绝的瞳孔,在苏晚下刀的那一瞬间,骤然收缩如针!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苏晚那没有丝毫迟疑、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动作,看着她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切割一块朽木的侧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审视与冰冷杀机的寒意,从他深邃的眼底猛然升起!
这个女人!她绝不是苏家那个懦弱无能的庶女!这手法……绝非“略通”二字可以形容!这分明是……千锤百炼的屠夫技艺!不,比屠夫更精准,更冷酷!这是……专门处理尸体的手法!
苏晚对身后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目光恍若未觉。她全神贯注。药刀小心地分离皮下脂肪和筋膜,避开肠道,精准地找到了位于腹腔左上方、被毒血微微浸染的胃囊。
刀尖轻挑,一个细小的切口。
一股混合着未消化食物残渣和浓稠黑绿色液体的胃内容物,带着刺鼻的酸腐和更浓郁的杏仁甜苦气味,涌了出来!
苏晚眼疾手快,用另一片干净的碎瓷片迅速接住。她屏住呼吸,将瓷片凑到油灯下,凝神细看。胃液粘稠,颜色深绿近黑,里面混杂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糊状物和……几片极其细微、闪烁着幽蓝色泽、如同鸟类绒毛般的奇异碎屑!
嗡——!
识海中的《百草图鉴》再次疯狂震动!书页光影定格,指向那幽蓝碎屑的红芒几乎要透体而出!
【鸠羽毒源残留】!
【形态】:幽蓝如夜,质轻若羽,遇强光隐现虹彩!
【特性】:此乃‘鬼鸠’尾羽尖端最毒之髓质,乃鸠羽毒引核心!非精炼至纯不可得!
【来源】:北狄王庭秘制,唯直属‘金帐鹰犬’方配此‘羽标’!
金帐鹰犬!北狄王庭最神秘、最忠诚、也最恐怖的暗杀力量!他们如同跗骨之蛆,只对北狄大汗一人负责!
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苏晚捏着瓷片的手指微微发凉。这已不是简单的刺杀,而是北狄最高层直接授意的灭口!昨夜那刺客,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杀死她,而是……逼她动用那“秘宝”,然后以自身死亡和这独一无二的“鸠羽羽标”,将“秘宝”的存在和可能的威胁,传递给幕后之人!这是一次用生命完成的试探和标记!
好狠毒!好缜密的心思!
她猛地抬头,正欲将这一关键发现告知萧绝——
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眸!
萧绝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息。他的目光,没有看那致命的毒物证据,没有看刺客狰狞的尸体,而是死死地、如同最精准的解剖刀般,钉在苏晚的脸上!
那目光,充满了极致的审视、冰冷的探究,以及一种……终于撕开重重迷雾、窥见狰狞真相一角的、令人心悸的了然与……杀意!
他看到了她验尸时超越常理的冷静。
看到了她下刀时千锤百炼的精准。
看到了她面对如此污秽恐怖之物时,眼中那不属于深闺女子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昨夜药庐那诡异的腐蚀之水……
今日这堪比积年仵作的剖尸之技……
还有她身上那份与“苏晚”截然不同的灵魂底色……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异常,在这一刻,被这具尸体、这把染血的药刀、以及她眼中那无法伪装的冷静,串联成一条清晰而惊悚的线索!
萧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冰相互摩擦,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与腐臭的空气里: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