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靖渊王府森严的重檐之上,却丝毫照不进府邸深处那间名为“棠梨苑”的水榭。水榭临湖而建,本该是清雅之地,此刻却被布置得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靡靡缠绕其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浮华与虚伪。
猩红的锦缎铺满了回廊,琉璃宫灯高悬,将水榭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沁入骨髓的阴冷。空气中弥漫着珍馐佳肴的馥郁香气,混合着浓烈的脂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水汽与名贵沉香的沉闷气息。几名乐师在角落机械地拨弄着琴弦,曲调缠绵悱恻,却透着死气沉沉的僵硬。侍立两旁的侍女们垂首敛目,屏息凝神,如同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这是一场专门为“新王妃”准备的“接风宴”。
主位之上,萧绝依旧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苍白病态的脸上毫无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喧嚣与他无关。他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大椅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触手生温的冰玉扳指,深邃的眼眸半阖着,目光偶尔掠过席间,如同俯瞰一场拙劣的皮影戏,淡漠而疏离。每一次压抑的低咳,都让他的指节攥得更紧几分,唇色也更白一分。
苏晚的位置被安排在萧绝的右下首,与柳如烟的位置相对。她换下了昨日染血狼狈的嫁衣,穿着一身王府库房临时送来的、质地尚可但颜色老气的藕荷色襦裙。凝神针的药效早已过去,强烈的精神透支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识海,带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和难以抗拒的疲倦。她端坐着,背脊却挺得笔直,金疮膏的药力在手腕伤处持续作用,带来清凉的愈合感,勉强支撑着她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知道,这绝非善宴。柳如烟那双含情带笑、实则淬满毒液的杏眼里,闪烁的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果然,酒过三巡(或者说,萧绝面前的玉盏只浅浅沾唇,苏晚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柳如烟便巧笑嫣然地站起身。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桃红撒金的百蝶穿花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云鬓上的赤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环佩叮当。
“王妃姐姐初入王府,妹妹无以为敬,”柳如烟的声音甜得发腻,端着一名侍女奉上的托盘,袅袅婷婷地走到苏晚席前。托盘上,一只通体莹白、薄如蝉翼的白玉酒壶旁,搁着一只同样质地的精巧酒杯。壶嘴处隐隐逸散出一缕极其细微、带着异常甜香的温热气息。“此乃王府窖藏的极品‘玉髓醉’,取雪山寒泉与百年陈酿秘制而成,入口甘醇,回味绵长,最是滋养。妹妹亲手温烫了,特来敬姐姐一杯,聊表寸心,愿姐姐与王爷琴瑟和鸣,早日为王府开枝散叶!”
她笑语晏晏,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仿佛昨日喜堂上那个刻薄尖酸的侧妃换了一个人。纤纤玉手执起酒壶,壶身微倾,一道近乎无色透明的清亮酒液带着更加浓郁的甜香,汩汩注入白玉杯中。
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滞了一瞬。乐师的手指顿在弦上,侍女的呼吸越发轻浅。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只渐渐被注满的酒杯上。
萧绝半阖的眸子缓缓掀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柳如烟执壶的手腕上,又扫过那杯仿佛盛着琼浆玉液的酒,随即,那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苏晚沉静如水的脸庞,复又阖上,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有他摩挲扳指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苏晚的目光落在白玉杯上。那酒液纯净透明,在琉璃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甜香扑鼻,诱人品尝。
然而,就在那浓郁甜香钻入鼻腔的刹那!
嗡——!
沉寂于苏晚脑海深处的《百草图鉴》骤然自行翻动!无数玄奥的符文与草木图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震荡、模糊!一股强烈的警示意念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识海!
书页光影流转,瞬间定格!几行闪烁着幽暗红芒的古篆大字如同鲜血铸就,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意识深处:
【蚀骨散】!
【性状】:无色无味,遇温热液体激发,显淡腥,其质如涎!
【毒性】:微量入喉,初觉甘暖,如饮醇醪;半盏茶后,筋骨隐痛如蚁噬;一炷香内,骨节酥软如烂泥,经脉寸寸萎缩,终成废人,缠绵床榻,生不如死!
【解法】:须以寒潭墨蟾衣为主,辅冰魄草汁液,于毒性初显一刻内服下!迟则无救!
【注意】:其腥微弱,非五感超绝或精于此道者,难辨!
蚀骨散!遇热显腥!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聚焦在那白玉杯口萦绕的、极其稀薄、几乎与温热酒气融为一体的丝丝缕缕水汽上!
凝神!再凝神!
在洞天灵泉气息的微弱滋养和前世千锤百炼的毒物辨识本能下,那常人绝难察觉的、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腐败鱼肉浸泡在温水里散发出的、转瞬即逝的淡淡腥气,终于被她精准地捕捉到!
甜香是完美的伪装,温热是催命的符咒!
柳如烟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热切,眼底深处的恶毒却几乎要溢出来:“姐姐,请满饮此杯,全了妹妹这番心意吧?”她将酒杯又往前递了半分,甜腻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逼迫。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苏晚。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下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柳如烟的侍女脸上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苏晚缓缓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那杯象征着废人结局的毒酒,落在柳如烟那张妆容精致、写满虚伪笑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仿佛在凝视一个跳梁小丑。
就在柳如烟嘴角那抹得意的弧度即将扬起的瞬间——
苏晚动了!
快!快如鬼魅!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极限!
她不是去接杯,而是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直奔酒杯,而是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精准无比、狠辣决绝地扣向柳如烟端着托盘的手腕关节!
“啊!”柳如烟只觉手腕剧痛欲裂,仿佛被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窜上手臂!五指不受控制地松开!
托盘连同白玉酒壶、酒杯,猛地向下坠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晚的左手如同幻影般伸出,稳稳地、轻描淡写地接住了那只盛满毒酒的白玉杯!动作行云流水,杯中之酒竟未溅出分毫!
而同一时间,她的右手并未停滞!五指扣紧柳如烟剧痛麻痹的手腕,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拉一带!柳如烟惊呼一声,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巨力扯得向前踉跄,精心梳就的发髻瞬间散乱,头上的步摇珠钗叮当乱响!
就在柳如烟因为惯性向前扑跌、下意识地张开嘴惊呼的刹那——
苏晚握着白玉杯的左手,毫不犹豫地抬起!杯沿精准地抵上柳如烟被迫张开的下颌!
手腕一抬,杯口一倾!
“咕咚!”
那杯温热的、散发着致命甜腥的“玉髓醉”,一滴不漏地、全部灌入了柳如烟因惊骇而大张的口中!
“唔!!咳咳咳!!噗——!”柳如烟猝不及防,酒液呛入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她想吐,想挣扎,却被苏晚那只冰冷如铁的手死死扣住下颌,被迫吞咽了下去!一部分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沾染在她桃红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你……你……”柳如烟惊骇欲绝,眼珠暴突,如同濒死的鱼,拼命扭动挣扎,却无法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惊变震得魂飞魄散!乐师的琴弦崩断,发出刺耳的铮鸣!侍女们尖叫着捂住了嘴,像受惊的鹌鹑般瑟瑟发抖!就连萧绝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老管家福伯,浑浊的老眼里也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苏晚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松开扣住柳如烟下颌的手,任由这位尊贵的侧妃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剧烈呛咳,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在柳如烟充满恐惧、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苏晚微微俯身。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左手空闲的手指,不知何时已从袖中拈出一枚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幽幽苦涩气息的乌黑药丸。
她没有看地上狼狈的柳如烟,目光却穿透水榭猩红的帷幔,仿佛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仿佛洞悉了世间一切的阴谋毒计。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地,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水榭之内,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上:
“礼尚往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手指精准而迅疾地一弹!
嗖!
那枚乌黑的药丸,带着破空之声,在柳如烟惊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精准无比地射入了她因呛咳而大张的口中!
“唔!”柳如烟喉头一哽,那苦涩的药丸便不受控制地顺着食道滚落下去!
苏晚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如同被抽去骨头的柳如烟,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寒夜里骤然绽放的妖异昙花:
“这毒……”
“我替你‘加料’了。”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轰然炸响!
“加料?”
柳如烟如遭雷击,瘫在地上,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那枚苦涩的药丸如同烧红的炭块,卡在她喉咙深处,顺着食道滚落时,留下一条灼热而诡异的轨迹。蚀骨散的温热甜腥仿佛在她四肢百骸里瞬间苏醒,与那枚强行吞入的“解药”带来的未知灼痛交织在一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着她的心脏,让她那张娇艳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呕——!咳咳咳!吐出来!给我吐出来!你这个贱人!你给我吃了什么?!”柳如烟再也顾不得形象,发疯似的用指甲使劲抠挖自己的喉咙,涕泪横流,昂贵的宫装被她自己撕扯得凌乱不堪。剧烈的干呕让她蜷缩在地,如同一条垂死的蛆虫。
周围的侍女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想上前搀扶又畏惧苏晚那冰冷的目光,只能惊恐地围在旁边,发出无助的啜泣声。
水榭内一片死寂。靡靡的丝竹早已断绝,只剩下柳如烟绝望的嘶嚎和喘息在猩红的帷幔间回荡,衬得那琉璃灯光愈发惨白。
苏晚却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给地上的柳如烟。她做完这一切,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出手灌毒喂药的,并非是她本人。
她微微侧身,目光转向主位。
萧绝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寒眸里,病弱的倦怠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如同亘古玄冰般锐利的光泽。他不再摩挲扳指,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冰冷光滑的扶手之上,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晚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欣赏?
仿佛在看一件终于展露出锋芒的稀世凶器。那目光穿透力极强,似乎要将苏晚从皮囊到灵魂彻底剖析一遍。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凝神针的后遗症让她识海阵阵抽痛,精神极度疲惫,但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清亮而坚定。
两人之间,无声的气场交锋。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压得水榭内的侍女们几乎喘不过气。
“王…王爷!王爷救命啊!”柳如烟终于从剧烈的呕吐感中挣扎出来,手脚并用地扑向主位,涕泪俱下,指着苏晚厉声哭嚎,“这毒妇!她…她强迫妾身喝下毒酒!还喂了妾身不知是什么歹毒东西!她要杀了妾身!王爷!您要为妾身做主啊!杀了她!快杀了这个祸害!”
萧绝的目光终于从苏晚身上移开,极其淡漠地扫了一眼地上状若疯魔的柳如烟,那眼神如同在看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向侍立的老管家福伯,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病中的慵懒,却有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柳侧妃身子不适,癫狂失仪。”
“拖下去,禁足听雨轩。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王爷?!”柳如烟如遭重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纸还要苍白!禁足?听雨轩?!那里是王府最偏僻阴冷的院落!这和打入冷宫有何区别?!
“是,老奴遵命。”福伯躬身应是,声音平稳无波。他一挥手,两名沉默如铁塔般的黑甲侍卫立刻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架起柳如烟的双臂,如同拖拽一口破麻袋般,无视她的尖叫哭嚎和踢打挣扎,径直拖出水榭。那凄厉的哭喊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深处。
水榭内再次恢复了死寂。但这一次的死寂,充满了无形的压力。残留的酒气、脂粉气、柳如烟挣扎留下的痕迹,都成了无声的警示。
萧绝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身上,更深沉了几分。
“王妃好手段。”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份‘回礼’,柳氏想来会终生难忘。”
苏晚微微颔首,声音清冷依旧:“不敢当王爷谬赞。妾身只是略通岐黄,闻出那‘玉髓醉’中,似乎混了些不合时宜的‘滋补之物’。柳妹妹一番盛情,恐她自己消受不起,妾身只好代为‘调理’一番,助她‘药性温和’些罢了。”
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暗藏机锋,将一场你死我活的毒杀,轻描淡写地说成了姐妹间的“调理”。
萧绝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裂痕。他不再追问毒酒和解药,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他看着苏晚苍白却难掩疲倦的面容,以及她眼中那强撑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锐利,忽然问道:
“王妃似乎精通药理,更擅解‘疑难杂症’?”
“不知本王这沉疴痼疾……”他微微一顿,那双深邃如寒渊的眸子紧紧锁住苏晚,带着一丝若有实质的重量,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缓缓吐出后半句:
“可有‘解法’?”
水榭内,最后一盏摇曳的琉璃灯火,猛地爆开一个明亮的灯花,映亮了苏晚骤然紧缩的瞳孔,也映亮了萧绝眼中那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幽光。
夜风中,隐隐传来王府巡夜护卫沉重的脚步声和悠远更鼓。
咚——
咚——
咚——
三更已至,夜正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