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内死寂如坟。猩红帷幔沉沉垂落,将天光隔绝在外,唯有数十支粗壮喜烛摇曳着昏黄的光,在萧绝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阴影。他深邃的眼窝下,浓重的青影如同化不开的墨,薄唇抿成一道冰冷锋利的直线。
苏晚那只染着血痕、带着薄茧的手,就那么直直地摊开在他面前。没有卑微的乞求,没有刻意的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狂妄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燃烧着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冷静火焰。仿佛她索要的并非能定人生死的银针,而是一件寻常工具。
空气凝固了。侍立两侧的下人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大气不敢喘。柳如烟精致的脸上血色尽褪,随即又被羞愤的潮红取代,她尖利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刚想厉声斥责这“贱婢”的胆大包天——
“咳…咳咳……”萧绝喉间溢出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削瘦的肩背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攥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森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坚硬的紫檀木捏碎。这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一切,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苏晚。
就在这咳嗽的间隙,萧绝微阖的眼睑下,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倏然抬起,精准地锁定了苏晚!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其中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异色——是讶异?是嘲讽?还是……一丝了然的兴味?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摇曳产生的错觉。
他没有开口呵斥,也没有命人将这“不知死活”的新娘拖下去。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从未见过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武器。
无声的对峙,在惨淡的烛光与压抑的咳嗽声中弥漫。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的钢丝,紧绷欲断。
终于,在苏晚的手掌依旧平稳地悬在空中,凝神针的药效在经脉中奔涌不息,即将到达第一个峰值之时——
萧绝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威仪,朝着侍立在阴影角落的一个老太监,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那老太监身形微胖,面白无须,穿着深青色内侍服,一直如同隐形人般存在。此刻接收到主子的示意,浑浊的老眼低垂,脚步无声地趋前几步。他从怀中取出一只不过三寸长、通体乌沉、非金非木的细长圆筒,筒身没有任何纹饰,只透着一股古拙冷硬的气息。
老太监双手捧着圆筒,恭敬地躬身,将东西轻轻放在苏晚摊开的手掌之上。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瞬间顺着苏晚的掌心蔓延开来,激得她手腕的伤口都微微一麻。
入手沉重,远超其体积该有的分量。苏晚指腹摩挲过筒身,触感温润中带着金属的冷硬,竟一时无法分辨材质。她拇指在筒身中段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上轻轻一按。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的机械声响。
圆筒一端无声地旋开,露出了里面三根细如牛毫、长约两寸的银针!针身流转着冷冽的幽光,针尖一点寒芒凝而不散,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空气!仅仅是目光触及,都让人感到一丝微弱的刺痛感。
好针!绝非寻常医者所用!苏晚眼底精光一闪,瞬间判断这至少是百炼精钢反复锻打淬炼而成的极品!九玄洞天内的《百草图鉴》似乎也感应到外界的精良器物,在她意识海中微微震动了一下。
她不再犹豫。无视周围或惊骇、或怨毒、或探究的目光,苏晚上前一步,直接站到了萧绝的座椅旁。这个距离,能清晰嗅到他身上浓重沉香下掩盖的、一丝极其顽固的、如同腐败草木沉寂于沼泽深处的阴寒腥气,以及那因剧烈咳嗽而微微紊乱的、带着灼热病气的呼吸。
“王爷,请抬腕。”苏晚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
萧绝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那点刚开启的秘密都看透。片刻后,他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才缓缓从沉重的蟒袍袖口中伸出,极其随意地搁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手腕纤细得惊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微微凸起,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感。
苏晚屏息凝神,指尖微凉,三根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稳稳地搭上了萧绝手腕寸关尺三处脉位!
凝神针的药效被她催发到极致!五感提升带来的敏锐度,让她指尖的感知被无限放大!甫一接触,指下传来的脉象便让她心中猛然一沉!
浮、乱、滑、涩!
表象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急促紊乱,时断时续,正是沉疴痼疾、肺腑枯竭、病入膏肓之象!难怪太医院众口铄金,断言是肺痨绝症!
然而,苏晚的指尖并未离开,反而如同生了根般,更加沉稳地向下按压!她调动起前世顶尖毒医对生命体征的恐怖洞察力,结合《百草图鉴》中浩如烟海的信息流,以及九玄洞天赋予她的那丝玄奥的灵觉,将全部精神力凝聚于指尖一点!
不对!
在那浮乱滑涩的表象之下,在脉搏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间隙,指腹深处传来一种极其细微、极其诡谲的蠕动感!如同有活物潜伏在血脉深处,随着心跳的搏动,贪婪地吮吸着什么!这种蠕动并非持续,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时强时弱,如同沉睡毒蛇缓慢的呼吸,充满了阴冷、黏腻的生命力!更深处,脉底隐隐透出一股阴寒刺骨、凝滞如胶的邪异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心脉,如同附骨之疽!
“蚀心蛊……”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百草图鉴》关于南疆秘蛊的记载瞬间翻涌而出:【蚀心蛊,以心头精血为引,伴生奇毒‘蚀骨寒’饲之,种入心脉。初如痨症,咳血盗汗,日渐消瘦。蛊虫渐壮,噬心吮髓,寒毒蚀骨,终致心脉枯竭、骨肉消融而亡。解之极难,需……】后面的信息暂时模糊,显然超出了她当前的权限!
这根本不是什么痨病!这是南疆早已失传的、阴毒至极的蛊术!下蛊之人不仅要精通蛊术,更要能近身取得萧绝的心头精血!这王府,这龙椅之侧,是何等险恶的深渊?!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苏晚脑中飞转。恐惧?不,是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算计!她看到了绝境中的唯一生路!
就在柳如烟按捺不住,尖声嘲讽“装模作样!王爷的病症连太医院院判都束手无策,你一个乡野……”的瞬间——
苏晚动了!
她并未收手,反而借着诊脉的姿势,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前倾,染血的衣袖垂落,遮挡住了两人之间细微的动作。她的脸凑近萧绝耳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带着药味的冰冷气息。
压低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只有萧绝一人能听见地送入他耳中:
“非痨。乃‘蚀心蛊’,伴生‘蚀骨寒’毒,噬心吮髓,寒毒蚀骨。”
“我能解。”
“条件:和离书。黄金万两。”
语速极快,信息量却如巨石投入深潭!
萧绝搭在扶手上的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坚硬的紫檀木中,留下一点细微的印痕。他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掀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那并非惊愕,而是一种蛰伏已久的凶兽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冰冷而残酷的幽光!仿佛他早已等待这一刻多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肌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灵魂冻结、寸寸凌迟的森寒杀意!
那目光,如同九幽之下的玄冰,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和掌控一切的绝对威压。
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枯骨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尾音,同样只传入苏晚耳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腥的寒气:
“若解不了……”
“挫骨扬灰。”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阴寒刺骨、如同附骨之蛆的诡异气息,毫无征兆地从萧绝心脉深处猛烈爆发!仿佛被“蚀心蛊”三个字彻底激怒!
“呃——!”萧绝身体猛地剧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呛咳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他整个人痛苦地弓起腰背,苍白如纸的脸瞬间涌上一种骇人的紫涨!这一次,不再是干咳,猩红刺目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紧捂的指缝中狂涌而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喷溅的、温热的鲜血中,夹杂着数点极其微小的、如同尘埃般的、正在疯狂扭动的灰白色线状活物!它们在血泊中蠕动、弹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阴寒腥气!
“王爷!”
“天啊!血!好多血!”
“蛊!是蛊虫!她…她害了王爷!”柳如烟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惊恐万状地指着苏晚,如同抓住了最有力的罪证!
整个王府正堂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桌椅碰撞声乱成一团!侍卫的刀剑瞬间出鞘,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锁定了苏晚!老太监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骇,猛地踏前一步!
千钧一发!生死立判!
苏晚眼中厉色爆闪!来不及思考!九玄洞天内的蕴灵泉感应到宿主强烈的危机,一股微不可察的温润气息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渡入萧绝的手腕血脉!
同时,她扣住萧绝脉门的手指猛地发力,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手法,快如闪电地连点他手臂内侧几处隐晦的穴道!手法看似简单,却蕴含着《百草图鉴》中记载的、临时压制蛊虫暴动的秘术!
“噗——!”
萧绝再次喷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血中那疯狂扭动的灰白色线虫瞬间僵硬、枯萎,化为几点不起眼的灰烬!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恐怖呛咳奇迹般地止住了!他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靠回椅背,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骇人的紫涨迅速褪回一种更加虚弱的惨白,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苏晚,冰冷、锐利、深不见底!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萧绝粗重艰难的喘息。
苏晚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一丝微弱的灵泉气息。她迎上萧绝那仿佛要将她吞噬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何?王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这笔交易,您……应是不应?”
萧绝喘息着,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着无数苏晚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杀意、审视、探究、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绝境中窥见一丝微光的震动。他缓缓抬起手,用染血的蟒袍袖口,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擦去唇边残留的血迹。
那动作优雅依旧,却如同猛兽舔舐利爪上的鲜血。
他没有回答苏晚的问题,冰冷的目光转向一旁惊魂未定、脸色煞白的老太监。
“高德海。”
“送王妃……”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在苏晚染血的衣袖和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最终吐出三个冰冷的字:
“去‘听雨轩’。”
老太监高德海猛地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惊容,躬身应道:“老奴遵旨。”随即转向苏晚,姿态恭敬却疏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妃娘娘,请随老奴来。”
柳如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绝,又怨毒地瞪着苏晚,却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苏晚最后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个病骨支离、却如同深渊般危险莫测的男人。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抿的薄唇,昭示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交易,并未明言。
但“听雨轩”三个字,便是他无声的回答,也是她暂时立足的凭证。
她不再多言,转身,挺直了脊背,在高德海无声的引领下,踏着猩红如血的地毯,一步步走向王府深处未知的囚笼。
身后,是摇曳如鬼火的烛光,是柳如烟淬毒的目光,是下人们惊疑不定的窥视,更是主位上那道穿透脊背、如同跗骨之蛆般冰冷彻骨、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烙印审视的视线。
萧绝缓缓睁开眼,幽深的瞳孔里映着苏晚单薄却挺直如孤峰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挫骨扬灰?
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