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正堂,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灵堂。
触目所及皆是刺目的红。猩红的地毯一路铺向深处,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河;两侧悬挂着厚重的猩红帷幔,沉沉垂落,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天光;数十支手腕粗细的龙凤喜烛在沉重的青铜烛台上无声燃烧,跳动的火苗却驱不散森森寒意,只将堂内映照得光影幢幢,一片惨烈诡谲。烛泪如同凝固的血脂,蜿蜒而下,堆叠在冰冷的烛台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沉香,混杂着红烛燃烧的特殊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没有宾客满座的喧嚣,更没有一丝属于新婚的喜庆。堂内空旷得令人心悸。两侧侍立着寥寥数名王府下人,一个个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们穿着深青色的仆役服饰,融在帷幔投射的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幽灵。
死寂。
唯有时而响起的、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从正堂最深处的主位传来,撕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主位上,端坐着今晚的“新郎”,靖渊王——萧绝。
他穿着一身同样暗沉得近乎墨色的亲王蟒袍,金线绣成的四爪盘龙在摇曳的烛光下幽幽反光,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影,薄唇毫无血色,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的身形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有些凌仃,仿佛被一身沉重的亲王冠服压得不堪重负。每一次咳嗽,削薄的肩背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然而,当他抬起眼睑时——
所有的病弱、苍白、不堪重负,都在刹那间被那双眼眸中射出的寒芒彻底绞碎!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万丈,冰冷似九幽玄冰。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的、洞穿人心的锐利与审视。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可供剖析的死物。那目光扫过之处,连烛火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他就那样坐在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主位上,像一个即将燃尽的灯芯,却又像一柄藏在华丽剑鞘中的绝世凶兵,随时可能出鞘饮血。致命的病弱与骇人的威压,在他身上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统一。
苏晚被王府侍女几乎是半押送着带入这森罗殿般的喜堂。
每一步踏在厚软的红毯上,都悄然无声,却宛如踩在薄冰之上。手腕崩裂的伤口在金疮膏的强力愈合下已止血结痂,但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提醒着她方才门外搏命的惨烈。凝神针带来的力量感如同潮水般在体内奔涌,支撑着她挺直脊梁,也清晰地向她昭示着药效过后必将到来的、加倍的虚弱与疲惫。
时间紧迫!必须在这针效期内,找到立足之地!
她被引至堂中站定。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淬毒的针,从四面八方钉在她身上。下人们垂着眼,目光却偷偷在她染血的袖口、苍白却不见丝毫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恐惧的脸庞上逡巡。空气里除了沉香的腐朽气息,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弥漫着浓重的不安。
一个穿着桃红遍地金妆花缎褙子、云鬓高挽、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的年轻女子,从萧绝下首的侧位缓缓站起。柳如烟,靖渊王的侧妃。她生得柳眉杏眼,肤光胜雪,此刻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刻薄笑意,款步上前。
“啧啧啧,瞧瞧,这便是苏家送来的‘冲喜新娘’?”她的声音娇媚婉转,吐出的字句却如同淬了冰渣,“真是好大的‘威风’啊!花轿落地,不遵礼制,自行掀了盖头已是惊世骇俗,竟还在王府门前与轿夫大打出手,血溅五步?闹得如此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她绕着苏晚缓缓踱步,目光如同评估一件廉价货物,从苏晚沾了尘土和血迹的裙角,移到她凌乱的发髻和那张虽然苍白却难掩清丽绝伦的面庞上,眼底的妒恨几乎要化为实质。她停步,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得刺耳:
“苏家好歹也曾是书香门第,怎就养出你这等不知廉耻、粗鄙不堪、杀性冲天的乡野丫头?!王爷乃是天潢贵胄,千金之躯,岂容你这等污秽之人近前半步冲喜?简直是亵渎!我看你也别想着冲喜了,该想想如何跪地请罪,求王爷饶你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命才是!”
柳如烟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句都带着倒刺,意图将苏晚死死钉在“粗鄙”、“凶悍”、“不祥”的耻辱柱上。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致,落针可闻。几个垂首的下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堂中那个单薄的身影,等待着她的反应——是崩溃哭嚎?是跪地求饶?还是……?
苏晚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目光直接越过了面前趾高气昂、唾沫横飞的柳如烟,如同穿透一层无形的迷雾,精准地、毫无阻碍地投向那主位上病骨支离却威势迫人的男人!
凝神针的效果让她的感知敏锐到极致。她清晰地“看”到萧绝苍白皮肤下隐隐浮现的、不正常的暗紫色细小脉络,嗅到他浓重沉香气息下掩盖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如同腐败花草沉寂于沼泽深处的阴寒腥气!这绝非寻常痨病!
而萧绝那双冰冷锐利的眸子,也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她染血的衣衫和强撑的镇定,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点刚刚开启的、名为“九玄洞天”的秘密。那审视的目光里,没有柳如烟的鄙薄,没有下人的惊惧,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万事万物皆在掌控之中的了然……以及一丝极淡的、如同发现有趣猎物的探究。
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惨淡的烛光中噼啪作响!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柳如烟被彻底无视,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硬,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羞辱感让她精致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你!贱婢!竟敢无视本妃?!”
苏晚依旧置若罔闻。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一点——与主位上那双眼睛无声的交锋!这场无声的对峙,比门外血溅五步的搏杀更加凶险!她在赌!赌这个病得快死的男人,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暴戾无脑!赌他看得懂自己的价值!
就在柳如烟气得浑身发抖,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苏晚脸上,厉声呵斥“来人!将这不知尊卑的东西拖下去杖毙!”的瞬间——
苏晚动了!
她没有理会柳如烟,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在所有人惊愕、不解、乃至恐惧的目光聚焦下,她径直迈开脚步!一步,两步……染血的裙裾拂过冰冷的猩红地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挺直着背脊,如同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一遭的孤勇者,径直穿过柳如烟身旁弥漫的脂粉香风带来的窒息感,径直穿过两侧投射而来的、交织着惊骇与恶意的目光,目标明确,步伐坚定地朝着主位——朝着那位传说中“克死”三任王妃的活阎罗——萧绝走去!
整个王府正堂,霎时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下人们惊得眼珠凸出,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柳如烟更是惊得忘了呵斥,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她竟敢……直接走向王爷?!无视所有礼法!无视所有尊卑!无视这如同灵堂般的肃杀氛围?!
苏晚在距离萧绝三步之遥处稳稳站定。
这个距离,足以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杂着浓烈药味与无形威压的冰冷气息,也足以让萧绝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凝神针的力量在经脉中奔腾,支撑着她此刻近乎狂妄的平静。她微微扬起下巴,苍白的面容在摇曳烛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冷冽之美。
然后,在满堂死寂、落针可闻的极致静谧中,苏晚伸出了手。
那只刚刚挣脱绳索、撞碎玉镯、沾染着敌人与自己鲜血的手,此刻平稳异常,没有丝毫颤抖。
她没有行礼,没有下跪,甚至连一句虚与委蛇的场面话都吝啬出口。
她只是摊开那只带着薄茧、沾染着血痕的手掌,掌心向上,直直伸向主位上那位掌控着她生杀予夺大权的病弱王爷。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喜堂之上,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王爷。”
“借银针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