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城的冬夜，寒风如刀，刮过督军府高耸的朱红门墙。府内却是另一番天地，灯火璀璨，觥筹交错，暖气熏得人脸颊发烫。北疆少主徐明远的婚礼，是这座军阀统治下城市近年来最盛大的喜事。
秦天端着那杯寡淡的香槟，站在大理石柱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军装领口有些磨皮肤，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主桌上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上。
张晓虹。他的晓虹。
如今是徐明远的正妻，徐家的少奶奶。
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但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苍白和僵硬。那个小时候会挽起裤脚，和他一起下河摸鱼，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孩，终究被这吃人的世道吞没了。
“天哥，我真他妈……”孙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粗豪的汉子是警卫营的一个连长，也是秦天在这冰冷督军府里为数不多的兄弟。他看着主桌方向，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掀了那桌子。
秦天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莽哥，”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弯起一丝弧度，“今天是少帅大喜的日子，慎言。”
他顿了顿，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灯光下液体漾出廉价的光泽，语气忽然带上点调侃：“就是这洋玩意儿，兑水兑得也太狠了，还不如咱哥俩上次偷喝的地瓜烧有劲道。”
孙莽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带偏了一下，满腔怒火噎在喉咙口，没好气地低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酒！”
就在这时，新郎官徐明远挽着新娘子，在一众谄媚的宾客簇拥下，开始挨桌敬酒。徐明远今天意气风发，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只是眼底的乌青和虚浮的脚步，透露出几分纵欲过度的痕迹。他目光扫过角落，精准地捕捉到了秦天，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戏谑而恶意的笑。
他端着酒杯，故意朝着秦天这边走来。
“哟，这不是秦参谋吗？”徐明远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人都听见，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秦天，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徐明远故意将张晓虹往自己身边又搂紧了些，张晓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秦参谋，听说你和内人是旧识？”徐明远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刻意加重了“内人”和“旧识”两个字，“说起来，以后也算是一家人了。晓虹性子柔，在北靖城也没什么熟人，你既是旧识，往后可要多多关照她啊。”
这话语里的侮辱和挑衅，几乎毫不掩饰。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
红盖头之下，张晓虹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衣袖，骨节发白。
秦天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刚刚结痂的掌心旧伤再次裂开，黏腻的鲜血濡湿了指甲，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怒吼和将眼前一切撕碎的暴戾。
他脸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快得无人能捕捉。下一秒，一种近乎卑微的恭敬笑容重新浮现，他甚至顺势微微躬了躬身，声音清晰却听不出任何波澜：
“少帅说笑了。属下与夫人确是多年邻里，儿时顽劣，多有打扰。如今夫人贵为少帅正妻，属下唯有敬重，岂敢再有妄念？能为您和督军效力，已是属下天大的福分。恭喜少帅，贺喜少帅。”
他的话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眼神坦然得像一汪清水，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事实，表达忠心。
徐明远像是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看到预想中秦天失态痛苦、甚至冲动行事的模样，顿觉无趣至极，反而自己憋了一股闷火。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搂紧张晓虹，近乎粗暴地带着她大步离去。
转身的刹那，秦天脸上所有伪装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底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幽深寒潭，一丝极快掠过的、淬毒般的杀意在其中翻涌。
他能感觉到，主位之上，那位始终沉默如山、只是用鹰隼般目光缓缓扫视全场的北疆督军徐世铮，那深沉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略长的一瞬，带着更深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老狐狸，果然一直在看着。享受着这猫鼠游戏。
闹洞房的人群远去了，大厅里的宾客也渐渐散开，各自寻了相熟的人喝酒谈笑，仿佛方才那短暂的交锋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角落里，只剩下秦天，和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孙莽。这粗豪的汉子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响，牛眼里满是血丝和不解：“天哥！咱……咱就这么忍了？！那王八蛋他……”
秦天却忽然轻笑出声，打断了孙莽的话。他抬手，轻轻弹了弹军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与方才那个卑微恭顺的小参谋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掠过这奢华喧嚣却冰冷彻骨的喜宴，最终落在那扇通往新房、仿佛吞噬了他所有美好的方向，语气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一字一句，砸在孙莽的心上：
“莽哥，**你看这满堂的宾客，喝的是喜酒，说的是贺词，心里想的，不过是徐家的权势和下一步该如何站队。**”
“**你信吗？终有一日，那红盖头会由我亲手掀开，这北疆的规矩，会由我来定。而徐家今日强加给她和我的……我会让他们，连本带利，用最不愿意的方式，一一偿还清楚。**”
孙莽猛地扭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秦天。眼前的青年，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那双眼底翻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渊巨浪和近乎可怕的冷静。
寒风吹过廊下，带来远处依稀的喧闹和近处刺骨的冷意。
秦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不远的未来。那里面有烽火，有鲜血，有权谋，更有……最终的光明。
他缓缓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