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表格。
表格的正式名称是《特殊遗失物品状态及处理意见表（试行版）V3.7》，而他要处理的“特殊遗失物品”，是一个印着卡通小黄鸭图案的陶瓷茶杯。
根据拾获人，也就是外勤部那帮不爱写报告的家伙留下的潦草字条来看，这个茶杯的主要特性是：会随机进行短距离空间传送，俗称瞬移。
“物品编号：E-7354。”
“物品描述：陶瓷茶杯，高约9厘米，杯口直径7厘米，乳白色，杯身印有黄色卡通鸭图案，内部有轻微茶渍，初步鉴定为大吉岭红茶。”
“异常特性描述：……它会跑。”
林寻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它会跑？”他低声自语，拿起一支红笔，在“异常特性描述”这一栏旁边画了个圈，批注道：“描述过于口语化，欠缺严谨。请外勤部同事参考《异常现象描述规范手册》第2章第3节，使用‘空间位移’、‘瞬时传送’等标准术语。退回，请重填。”
写完，他满意地将表格放到“待退回”的文件筐里。作为万物归序管理局东海市分局后勤部档案信息科遗失物品登记中心的一名普通科员，林寻对自己的工作有着近乎偏执的骄傲。
在这里，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拯救世界，只有山一样高的文件和永远也填不完的表格。而他的职责，就是确保每一份文件都完美无瑕，每一个流程都无可挑剔。
林寻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伸手将茶杯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杯子很普通，甚至有些陈旧，杯沿还有一处小小的磕碰。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仿佛雨后青草混合着旧书本的味道。根据《低危可接触性实体初步处理指南》，这种没有主动攻击性的物品，可以进行有限度的物理接触。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标签，这是他们办公室的特产，官方名称叫“低烈度规则稳定符”。他用黑色的中性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上两个字：
“勿动。”
然后，他用胶水将这张标签工工整整地贴在了小黄鸭的脑门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啵”的一声，把茶杯放回了它应该待的“待处理区”。
神奇的是，接下来的十分钟，那个茶杯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寻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看，规则就是一切。哪怕是会瞬移的杯子，也得讲规矩。
他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准备喝口枸杞水润润喉。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科长老王，一个地中海发型、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聊两句天气，而是径直走到林寻的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上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大约三十厘米见方的木盒，材质看不出来，颜色是那种饱经岁月侵蚀的深褐色，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甚至连一道缝隙都看不见，仿佛是浑然天成的一整块木头。
“小林啊，”老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紧张，“这个，总部加急件，指明了要我们中心处理。你……你来登记一下。”
林寻的目光落在了木盒上。它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但却让林寻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仿佛它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个正在沉睡的、极其恐怖的存在。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交接表格，却发现老王两手空空。
“王科，交接单呢？”林寻问，“按照规定，甲级以上的物品交接，需要填写《高危物品内部转运表》、《责任交接确认书》和《临时保管协议》，一式三份，需要转运人、接收人和部门主管三方签字。”
S级？
林寻的脑子当机了半秒。他在这里工作三年，处理过最危险的东西，也不过是个评级为C的“会唱歌的马桶”。S级……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只存在于传说和最顶层加密档案里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平平无奇的木盒。
“编号是多少？”林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了笔。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得先走流程。这是他的原则。
老王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出了一个数字。
“S-04。”
林寻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崭新的《特殊遗失物品状态及处理意见表》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他的强迫症瞬间发作，内心一阵抓狂。这张表，毁了！
但比表格被毁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个编号。
S-04。在入职培训时，他曾在一本厚厚的《归序局历史沿革与重大事件回顾》的附录里，看到过一行被涂黑的字。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至今还记得那被隐藏在黑条下的原文。
“档案编号S-04：‘潘多拉’。状态：遗失。备注：若此物重现，无需上报，无需审批，授权任何发现者动用一切手段，将其……永久销毁。”林寻的手指僵硬地捏着笔，墨迹在表格上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他精心维护的秩序。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那股对“不完美”的强烈抵触。这张表格，废了。
但这瞬间的抓狂，很快就被“S-04”这个编号带来的深层恐惧所取代。
“销毁……”他在脑海中默念着那被涂黑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刃，割裂着他平静的日常。这不是一个“会瞬移的茶杯”，也不是“会唱歌的马桶”，这是一个被总部授权“动用一切手段永久销毁”的东西。
老王看着林寻煞白的脸色，以及那支颤抖的笔，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林寻的耳朵上。
“小林，你……你没事吧？这个，上面说了，是最高优先级，特事特办。”老王压低声音，眼神时不时瞟向那个木盒，仿佛它随时会活过来。“所有流程豁免，直接交接。我，我只是个传话的，你别为难我。”
林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推了推眼镜，试图用逻辑来对抗这突如其来的荒诞。
“豁免？王科，根据《归序局应急处理条例》第7章第2节，即使是最高优先级任务，也必须有书面授权。口头指令不具备法律效力。”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喉咙却有些发干。“而且，‘特事特办’的前提是必须有《特事特办申请表》和至少三名A级以上权限主管的联合签名。这些，都有吗？”
老王苦着脸，连连摆手：“小林啊，你别问了，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总部直属的命令，连局长都亲自过问了。他们说，S-04木盒必须由你……嗯，由你来‘归序’。”
“由我？”林寻的眼神透出疑惑。他一个档案文员，归序的顶多是文件和表格。
“对，就是你。”老王似乎也觉得这很离谱，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具体原因他们没说，只强调了，你对‘秩序’的理解，是处理S-04的关键。而且，他们还指明，要你立刻……转入一线。”
“转入一线？”林寻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个八度，引得隔壁工位正在给“会无限复制的U盘”贴“禁止复制”标签的小李好奇地看过来。
林寻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压低声音，但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王科，我只是个档案文员，我负责的是文件的流转和归档，我的专业是《归序局行政管理细则》和《档案信息安全规范》，不是什么‘一线’！我没有外勤经验，没有战斗训练，我甚至连构序仪的基础操作都还没考过认证！”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又指了指口袋里的三支笔：“你觉得我这身装备，是去处理S级异常的吗？这不合规矩！这简直是荒谬！”
老王被林寻一连串的“不合规矩”轰炸得头昏脑涨，他知道林寻对规则的执着，但这次，连他都觉得林寻的坚持有些徒劳。
“小林啊，这次真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上面说了，命令马上就到。”老王叹了口气，他看着林寻，眼中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扔进绞肉机的无辜羔羊。
就在这时，林寻的办公电脑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个红色的警报框。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万物归序管理局总部指令：档案信息科一级科员林寻，即刻停止当前所有工作，调任至直属特遣队“S-04”小队，担任临时权限协调员。请立即前往东海市分局地下三层04号训练场报到。此调令具备最高优先级，任何阻碍或延迟行为，将视为违反《归序局特殊时期紧急调度法案》，追究相关责任。】
警报框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您的调职申请，已自动通过。请勿重复提交。】
林寻看着屏幕上的调令，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调职申请“自动通过”？他什么时候提交过调职申请了？这简直比那个会瞬移的茶杯还要不讲道理！
他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调令附带的附件。那是一份厚厚的《S-04小队临时权限协调员工作手册》，目录第一页赫然写着：
“第一章：特殊异常实体S-04概论及初步接触守则。”
“第二章：构序仪高级实战应用（针对S-04特性）。”
“第三章：团队协作与紧急疏散方案。”
“第四章：……如何撰写一份完美的战后报告（附模板）。”
当他看到第四章时，林寻的眼神终于从震惊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一丝兴奋又一丝无奈的光芒。
“战后报告……”他喃喃自语，“至少，他们还知道要写报告。”
老王看着林寻的神色变化，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林寻是那种一旦找到“规则”的锚点，就能迅速适应环境的人。但这次，连锚点都如此荒诞。
“小林，你……你这是接受了？”老王试探性地问。
林寻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木盒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桌上那张被划了一道的《特殊遗失物品状态及处理意见表》。
“王科，这张表，我需要重新填写。”他突然说。
老王愣住了：“可你不是要走了吗？”
“是的，但这张表上，我的批注被毁了。”林寻的表情异常严肃，“这不符合《档案管理规定》第17条第3款：‘所有档案信息必须保持完整、清晰，不得有任何涂改痕迹。’我必须确保所有文件都符合规定，即使我即将离开。”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全新的表格，熟练地填写起来。他的动作很快，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
“物品编号：E-7354。”
“物品描述：陶瓷茶杯，高约9厘米，杯口直径7厘米，乳白色，杯身印有黄色卡通鸭图案，内部有轻微茶渍，初步鉴定为大吉岭红茶。”
“异常特性描述：该实体具备在三维空间内进行不规则、非线性位移的能力，位移频率约为每分钟0.5至2次。初步判断为低烈度空间异常。”
“初步处理意见：已粘贴低烈度规则稳定符，并进行物理隔离。建议提交研究部进行进一步分析，或提交收容部进行长期收容。请注意，该物品曾尝试通过空间位移逃离待处理区，被及时制止。”
写完，他将这张新的表格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待处理区”的茶杯旁边。然后，他才拿起那份《S-04小队临时权限协调员工作手册》，夹在腋下。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衬衫，口袋里的三支笔依然整齐地插着。
老王看着林寻，突然觉得这个平时只会抱怨表格的年轻人，在面对未知和荒诞时，竟然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固执的强大。他不是不害怕，而是他选择用他唯一能理解的方式——规则，来对抗这股混乱。
“好，好，小林，我这就去给你找表格。”老王连忙点头，然后又指了指那个木盒，“那……S-04呢？”
林寻的目光重新落到那个沉寂的木盒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但又坚定地，将木盒抱了起来。木盒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仿佛里面封存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S-04，我带走。”林寻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抱着木盒，迈着他那双常年坐办公室的腿，径直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他知道，当他走出这扇门的时候，他的公务员生涯，乃至他所熟悉的世界，都将彻底改变。但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一个“合规”的方式，来应对这一切。
至少，他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