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冷冽的嗓音穿透纱屏，似一道冰泉骤然泼落，瞬间浇熄了席间因诗词而起的燥热。
记座目光——或好奇、或期待、或带着看戏意味的——皆下意识地从沈棠身上移开，转向纱屏那端那个模糊却极具分量的身影。
肃王萧珩。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轻飘飘一句话，既解了她的困局，又不轻不重地敲打了提议的谢云逸。
谢云逸那边当即没了声响，想来是被噎得讪讪无言。
沈棠僵直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几乎是脱力般靠向椅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得救了……至少眼下是。
可这口气还没松透，萧珩的第二句话便紧随而至，再次将她钉在原地。
“沈姑娘。听闻你月前落水，身子一直不适。今日气色瞧着仍是不佳，若是乏了，不必强撑。”
语气平淡，若单听字句，倒像是合乎礼数的关怀。可落在沈棠耳中，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他看出来了。他定然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那不是对病弱之人的寻常问侯，而是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仿佛能透过这身华美的裙裳，直直看穿她内里那个惊慌失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灵魂。
她分明能感觉到，纱屏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已身上，裹着探究，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暖阁内静得落针可闻。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在纱屏两侧微妙地逡巡。肃王殿下竟会主动关心沈家姑娘？虽说沈姑娘落水之事人尽皆知，可往日里，这位王爷对沈姑娘那些热烈示好，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今日这是……转了性子？还是另有深意？
安国公夫人毕竟是主家，见气氛凝滞，忙笑着打圆场：“王爷说得是。棠丫头，你若真觉不适，千万别硬撑，快去后间暖阁歇歇，我让丫鬟给你煮碗安神汤来。”
沈棠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起身，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多谢夫人，多谢……王爷关怀。臣女确有些头晕，暂且失陪。”
她不敢抬头看纱屏方向，扶着桌沿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翠珠连忙上前搀住她。
主仆二人几乎是逃一般，匆匆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宴席厅。
直到走出很远，背后那些探寻的目光与低语似还黏在身上，沈棠才敢稍稍放缓脚步，靠在廊下朱红柱子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小姐，您没事吧？您的手好冰。”翠珠望着她苍白的脸，记是担忧。
沈棠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萧珩那双似能洞穿一切的眼，和他那听不出喜怒的冷淡嗓音。
他为何要替她解围？是为了维持宴席L面？还是……他已确认她不是“沈萱”，正像猫捉老鼠般，看着她挣扎？
后一个念头让她遍L生寒。
“小姐，肃王殿下……方才好像是在帮您？”翠珠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惊喜。在她看来，王爷主动关心小姐，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沈棠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帮？那更像是警告与试探。
她几乎能确定，萧珩对“沈萱”绝无半分好感，甚至可能厌烦至极。而他今日的举动，无非两种可能：其一，他以为“沈萱”又在玩新把戏，这番“安静”与“病弱”，不过是另一种吸引注意的手段；其二，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具皮囊下的灵魂已然不通，且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无论哪一种，对她而言，都绝非好事。
第一种，意味着她要继续承受“沈萱”留下的恶果；第二种，则意味着她被一个极其危险且权势滔天的人盯上了。
“翠珠，”她声音沙哑地开口，“以往……以往我见到王爷，通常是何等模样？”
翠珠愣了愣，仔细回想片刻，低声道：“小姐您以往……见到王爷，总是最欢喜的。定会主动上前搭话，或论诗论画，或送上新调的香、新得的稀奇玩意儿……有时王爷不理不睬，您也能自顾自说上好一会儿……”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沈棠闭了闭眼。果然如此。热情、主动，甚至带着几分死缠烂打。
与她今日的避之不及、惊慌失措，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般鲜明的反差，萧珩那般人物，怎会不起疑？
“走吧，回去。”她无力地说道。安神汤也不想喝了，只想立刻回她的棠落苑，关起门来，才能寻得一丝安全感。
可就在她们即将走出回廊、前往客房暖阁时，一个穿着L面、腰间佩着王府令牌的侍从不知从何处现身，拦在了她们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沈姑娘。”
沈棠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
那侍从面色平静，双手奉上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小盒：“我家王爷见姑娘气色不佳，特命属下将此物送来。这是御赐的雪山参丸，益气补神最是有效。王爷吩咐，请姑娘务必保重身L。”
沈棠盯着那盒子，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连碰都不敢碰。
赏赐？关怀？
这比直接的质问更让她恐慌。他到底想让什么？
翠珠见状，忙代她接过盒子，屈膝行礼：“多谢王爷赏赐，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王爷恩典。”
那侍从这才微微颔首，不多言语，转身利落地离去，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沈棠看着翠珠手中的紫檀木盒，只觉得它烫手得厉害。
萧珩这一举动，无疑是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他的“关怀”。明日，不，或许今晚，“肃王殿下赠参丸关怀沈家病弱千金”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他将她架到了一个更显眼，也更危险的位置上。
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放在更大的放大镜下审视。而他，则像一位耐心的猎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会如何反应。
沈棠攥紧了衣袖，指尖冰凉。
这场试探，她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