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出血那晚,他正为他的红颜知己伴奏。
琴瑟和鸣,笑声刺耳。
我执意和离,他却红着眼拽住我,
别走,我知道错了。
可心死了,怎么听得见忏悔。
1.
我要和离。
顾江淮笔尖一顿,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就因为我替柳琴赎身,带她回府
他绕过书案走来,突然扣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
不至于吧沈馨怡,你何时变得这般小气
我偏头挣脱他的钳制。
和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冷笑一声,放下手,眼神陡然锐利:你想清楚。出了这个门,就别后悔。
后悔我迎上他的目光,我最后悔的,就是信了你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
我转身便走,却正撞见柳琴站在廊下。
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眼中已凝了水光:姐姐留步,千万别因我与将军生分了,将军他,他全是因着旧情才帮我一把...
旧情我抽回袖子。
是,我父亲为救将军牺牲...如今我被迫卖到金凤阁里……将军念及往日情分,不忍看我沦落风尘,这才帮我的
我看着她柳琴可怜的模样,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情分我轻声问,什么样的情分,会让他连续半月余,日日去那阁里看你
她脸色一白。
什么样的情分,值得他豪掷千金包下整个场子,只为你弹一曲琵琶能笑得开怀
姐姐,那是……
又是什么样的情分,我打断她,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能让他连紧急公务都推脱不去,只因你遣人来说了一句,扭伤了脚踝
柳琴眼圈刷一下红了,的眼泪应声而落。
沈馨怡!
冷厉的喝声自身后传来。顾江淮大步走来,一把将柳琴护在身后,目光如刀剐在我脸上。
我方才的话你是半点没听进去有什么冲我来,欺负她算什么本事
柳琴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衣袖,泪落得更急:不是的,将军别怪姐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看着顾江淮护着她的姿态,动作熟练又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算了,我扯了扯嘴角,再不想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向院外,没劲。
2.
清晨,日光透过纱帘
贴身丫鬟蓉儿轻声道:夫人,您醒了已是午时了。
我按了按发沉的额角:他呢
将军一早便带着柳姑娘动身了,说是去她家宅处理祖产的事…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我静了片刻,掀被下床,走到窗边。外面日头正烈,晃得人眼睛发涩。
叫周管家来一趟。
周管家捧着账本候在一旁:夫人,这是府中近三年的总账。
我接过那厚厚一摞,一页页翻过。纸张沙沙作响。
这笔三千两的支出,用于何处
是将军为柳姑娘购置城东别院的开销。
这首饰头面八百两
也是将军上月吩咐,为柳姑娘添置的。
我合上账本,指尖发凉。
将我嫁妆单子取来,所有用我嫁妆银子填了公账窟窿的,一笔笔分出来。
周管家迟疑:夫人,这……
去办。
午后,我将一叠银票和地契推向桌案对面。
陈叔,我陪嫁里的这些铺面田产,日后劳您替我打理。
老管事微怔:小姐这是……
在京中最热闹的大街,盘一间铺面下来。我顿了顿,要临街,敞亮。我们开一间胭脂阁。
陈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老奴明白了。小姐是打算,自己做份产业
嫁妆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活钱。我看着窗外,男人能给的,也能拿走。不如自己挣的踏实。
陈叔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欣慰:小姐放心。老奴必定尽心竭力。
他收起银票,退到门边,却又停下。
小姐,将军若问起……
他若问起,我转身,重新望向窗外的庭院,便说他的夫人,忙着学怎么靠自己活着,没空解释。
3.
午后,我正修剪着花枝,蓉儿匆匆跑来。
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是好事,慌什么
将军...将军他受了箭伤!蓉儿喘着气,是被抬进府的,军医刚来看过,说是战场上为救人,肩胛中了一箭,流了好多血…
咔嚓一声,我手中那支刚修剪下来的花枝应声而断。
人在哪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
在书房,军医说了暂时不宜挪动
我带上那瓶前几日好不容易求来的药膏,几乎是跑着出了院子。
书房院外静悄悄的,两个亲卫守在那里,见我过来,抱拳行礼,我径直走向虚掩的房门。
就在抬手欲推的瞬间,里面却传来男子压低的谈笑声,让我动作顿住。
是顾江淮的好友,许意的声音。
我说你这箭伤可真不轻,军医说再偏一寸就伤着心脉了,真是万幸...诶,弟妹可知你伤得这般重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里面传来顾江淮轻微抽气声,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嗓音,听起来并无大碍。
何必让她知道。他语气随意,就她那性子,知道了肯定要红着眼睛哭哭啼啼,反倒让我养伤都不安生。
许意低笑:啧啧,要我说,弟妹那脾气是越发大了。当真不如人家柳琴姑娘,温婉解意,懂得疼人。你昏迷那几日,人家可是赶过去不眠不休地在床边守着擦汗喂水。
我的手指无声地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冰凉的药瓶。
只听顾江淮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纵容:她就那样,被惯坏了,有点小性子罢了。闹一阵,自己就好了。横竖……他顿了顿,语气笃定,离不开我的。
许意似乎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戏谑:哟,这就护上了真是自信。
不然呢顾江淮的声音里笑意更明显,自己惯出来的脾气,不得自己受着何况她啊……
我没再往下听了,转身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就看见柳琴端着一盆温水站在我身后,不知听了多久。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裙,更显得弱不禁风。
夫人也来看将军她柔声问道,语气温软,却不等我回答,便侧身从我旁边经过,径直推门而入。
门开的瞬间,里面的说笑停顿了一下。
随即响起她温柔嗓音:将军,该换药了。您忍着点疼。她愈发柔软的语调,您总是这般不顾惜自己…这伤口若不好生料理,日后留下病根可如何是好我看着都心疼。
许意立刻打趣道:说体贴体贴就到!还是柳琴姑娘心细,知道我们宋大人需要什么。
我站在门外,透过那扇未合拢的门缝,能看到柳琴正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肩胛处的伤口,神情专注又怜惜。顾江淮靠在引枕上,因她的动作轻轻嘶了一声。
我猛地又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离开。
馨怡
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顾江淮不知何时注意到了门外,竟忍着伤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他皱着眉头:既然来了,站在外边吹风做什么进来。
我看着他紧握我手腕的手,慢慢地抽出:不必了。里面有人照顾得更周到体贴,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又闹什么脾气柳琴只是帮忙换个药,你明知我与她……
是,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我就是在闹脾气。
他似乎被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惹恼了,手上加了力道,再次拽紧我,语气强硬了几分:沈馨怡!别闹了,跟我进去。
腕上传来微痛,他话语里的那丝不耐烦,点燃了我强压下去的情绪。
我猛地用力甩开他的手,让你那温柔体贴,懂得疼人的柳琴陪你去!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冷硬,我就不碍你们的眼了。
说完,将药膏塞给他,不再看他瞬间错愕又染上怒气的脸色,转身快步走下台阶。
初夏的风吹在脸上,竟然也带着一股凉意。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许意压低却足以让我听见的嘀咕:
啧,这脾气真是......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4.
夜色渐浓,烛火映得窗棂格子忽明忽暗。我独自坐在小榻上,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那一幕幕,他带笑的声音,友人戏谑的话语,柳琴那双柔得能掐出水来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又涩又胀。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却陷入更深的回忆里。
我第一次见顾江淮,是在宫宴,我被几个熟悉的闺秀拉着多饮了几杯,脸上烧得厉害,便悄悄溜到御花园的池子边吹吹风,夏夜的风带着水汽和荷香,稍稍驱散了醉意。
正望着水中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
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月下独酌,好生雅兴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的便是穿着麒麟服,身形挺拔的少年郎正抱臂倚在树下,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眼睛亮得惊人,那是刚在边关立了功,被陛下亲封为昭武校尉的顾江淮。
我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我。只觉得这人唐突,转身便要走。
他却三两步绕到我面前,拦住了去路,脸上笑意不减,目光大胆又直接地落在我脸上:走什么我又不是坏人。顾江淮,江河的江,淮……嗯,就是三点水淮水那个淮。他自顾自地介绍,然后挑眉看我,你呢
我那时觉得这人真是无礼又放肆,胡乱搪塞了个名字,只想快点离开。
他却像是没看出我的窘迫,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巧精致的银酒壶,晃了晃:宫里的酒没劲儿,尝尝这个真正的漠北烧刀子,暖身子。
我瞪他一眼,没接。
他也不恼,自己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利落又张扬。他抬手抹了下嘴角,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喂,告诉你个秘密。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却笑开来,牙齿白得晃眼:我刚才在殿上就看见你了。你吃东西的样子……像只偷灯油的小老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我顿时又羞又恼,脸颊滚烫,气得想踩他一脚。
他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声音惊动了池中鱼儿。那笑声,就像漠北最炽烈的阳光,不管不顾地撞进人心里,烫得厉害。
从那以后,他便像是认准了我。隔三差五就能偶遇,不是翻墙丢进来一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就是在我家后门堵我,硬塞给我一支他亲手猎的白狐毛做的笔,毛锋确实极好,就是那做工…实在不敢恭维。
他会在我随着母亲去寺庙上香时,突然从佛像后面探出头来,吓得我差点摔了香炉。也会在我和姐妹们的诗社聚会上,大剌剌地闯进来,非要即兴赋诗一首,结果韵律不通,惹得满堂哄笑,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只摸着鼻子冲我傻笑。
母亲皱着眉说他轻浮孟浪,不成体统。可我的心,却像春日里的冰面,在他那轮骄阳的照耀下,一点点地融化。
后来,边境又起战事。他奉命出征。
临行前一夜,他又翻了我家的墙,就站在我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月光之下,将他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他脸上惯常的笑意收敛了,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执拗。
沈馨怡,等我回来。
我没说话,心跳得厉害。
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烫伤我:等我打了胜仗回来,我就向陛下请旨,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
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他忽然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自信和郑重:一辈子就你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顾江淮说到做到。
他那句掷地有声的承诺,重重砸在我心上,开出滚烫的花。
再后来,他果然大胜还朝,陛下龙心大悦,厚赏之外,果真亲口允了婚事。
一切仿佛都沿着他曾许诺过的轨迹,美满得不像话。
直到那年冬天,他生辰将至。我想给他一个惊喜,瞒着他,不顾严寒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物,颠簸了近五个时辰才到营地。
雪下得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一路小跑着找到他的营帐。
侍卫认得我,并未阻拦,当我掀开厚厚的帐帘一角。
他果然在,正坐在案前看着什么。烛光映着他带笑的侧脸。
而他的身旁,站着柳琴。
她正将一方手帕递到他面前,声音柔柔的:听闻将军生辰,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熬了好几晚......针脚粗陋,比不得那些贵重物件,将军莫要嫌弃。
他接过,低头看了看,笑道:有心了,绣得很好。
柳琴抬眼看他,眼里水光潋滟,脸颊绯红:世子喜欢就好,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比姐姐......但这份心意,是真的。
她的话说得含糊,却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了我一下。
他似乎并未察觉,依旧笑着,随手将那方帕子搁在案上:说了不必妄自菲薄。你父亲于我有恩,照顾你是应该的。
我站在帐外,风雪灌进脖颈,方才一路怀揣的炽热欣喜,一点点冷透。
最终,我没有进去。
默默放下帘子,转身离开了营地。风雪很大,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他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馨怡你怎么来了来了为何又不进去
我看着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看着他带着困惑和不解的眼睛,又想起帐中那一幕,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膈应涌上心头。
我抽回手,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发颤:我不喜欢她。
他一愣:谁柳琴
是。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她总在你身边。让她走。
他怔了片刻,随即像是松了口气,有些失笑,伸手想碰我的脸,被我躲开。
胡思乱想什么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安抚,她父亲是为救我而死,临终托孤,我不过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多照拂几分,免得她孤苦无依受人欺负,绝无他意。你别闹小孩子脾气。
那时,他眼里确有坦荡。
在他无奈的注视下,生生将那份不安和疑虑压了回去。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或许,他待她,真的只是责任和道义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灯花,将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回。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我缓缓收拢掌心。
当初压下多少自欺欺人的疑虑,如今就有多少冰冷的清醒,排山倒海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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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几周时间很快的过去。我再没去过书房,也没再过问顾江淮的伤势。
我将所有心神都扑了胭脂铺上,每一样都亲力亲为。很快,铺子里的胭脂因色泽独特,质地细腻,妆匣设计别致精巧,渐渐传出了名声。我开始亲自在店内接待客人,品茶,试妆,闲谈。
不再谈论夫君和后宅琐事,而是聊京城时兴的花样,聊南方新到的绸缎,聊谁家又出了新的绣娘。不知不觉间,我竟与几位手握内宅经济大权的贵妇,甚至商会几位夫人有了往来。
我变得异常忙碌,常常天色黑才回府,我的眼神里却没了往日那种等待谁垂怜的寂寥,而是某种亮得夺目的东西。
顾江淮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这日,我刚从外面回来,他从前厅转出来,拦在了我面前。
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松:还在闹呢这气性也太长了点。
我停下脚步,抬眼看他。
没有闹。我语气平淡,顾江淮,我们和离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抬手想像以前那样揉我的头发:沈馨怡,我真是服了你了。还没完没了了
我偏头躲开他的手。
他的笑意淡了点,似乎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说气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就因为柳琴我说了无数遍,我跟她……
跟她无关。我打断他,不想再听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说辞,是我累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道:我带你去西市逛逛听说新来了杂耍班子,热闹得很。你以前不是最喜欢
我还没答话,一个柔弱的声音插了进来。
将军……柳琴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眼神期盼地看着他,西市…我也好久未曾去逛过了,听说那里的糖人捏得极好。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顾江淮眉头一皱,第一次对着她语气带了点硬邦邦的不悦:我们有正事,你别跟着添乱。
柳琴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顾江淮却没再看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就将我往外带:走吧。
西市确实热闹,人声鼎沸,他一路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桥边。河水映着两岸的灯火,缓缓流淌。
他松开我,忽然从身后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这个姿势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和甜蜜。
馨怡……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气也该出够了吧嗯
我身体僵硬,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手臂收得更紧些:边关不太平,我...过几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估计得月余才能回来。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他声音闷闷的,就不想想我
不想。我回答得干涩又快。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头,温热的唇近擦过我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
馨怡,你等着。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说。
河面上的风吹来,带着晚秋的凉意,吹散了他话语间那点可怜的温热。
我没有回答。
6.
顾江淮去了军营。
起初,他会写些信送回来。
第一封里,他写:已至驻地,一切安好。勿念。末尾添了一句,气可消了
我提笔回了四个字:没气,甚好。
后来的信我都没再回他。
我抽空回了一趟娘家。母亲见我独自回来,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只拉着我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
瘦了些,她叹口气,但眼睛亮了些。
屏退了下人,她轻声问:想清楚了
我点头:母亲,我不想回去了。
母亲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那婆婆前日里还拐弯抹角地来说项,话里话外,无非是子嗣,贤良,体统。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可我养女儿,不是为了送到别人家去受委屈的。你父亲那里,我去说。你想如何,便如何。
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又涌起酸涩的暖意。
谢谢娘。
隔日,我便着手安排。将军府里我带来的东西不多,几箱衣物,一些书籍,还有那些日渐厚起来的账本。搬走那日,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住了几年的院落,心中竟无太多波澜。
新宅子不大,但清净雅致,离铺子也近,我开始真正意义上,为自己而活。
又过了几日,蓉儿悄声告诉我:小姐,将军前日回来了。
我拨弄算盘的手一顿,嗯了一声。
他回府没见着您,起初以为您去了铺子,带着人就来寻,扑了个空。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带着那位柳姑娘,去了城西的训练场练剑。
我抬起眼。
蓉儿撇撇嘴:外面不少人瞧见了,都说,都说将军与新纳的爱妾感情真好,归家第一日就迫不及待一同出游呢。
我没什么表情,继续核对账目。
直到第三日黄昏,许意竟寻到了我的新宅门口。
弟妹,你快去看看顾江淮吧。
我请他进来,沏了茶。
他呀,自得知你搬出来后,就彻底不对劲了。许意端起茶杯一口喝完,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不吃不喝,就抱着酒坛子待在你们以前那个院子里,谁劝都不听。胡子拉碴的,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沉默地听着。
我去看他,他抓着我就问......许意模仿着顾江淮沙哑的嗓音,她怎么就真走了她怎么就不要我了
许意叹口气,眉头拧紧: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顾江淮,不是哥们说你,你自个儿想想,你成日带着那个柳琴出双入对的,去这儿去那儿,练剑饮茶,听曲游湖,不知道的,谁不以为那是你新纳进门爱不释手的小妾,弟妹她能不误会她能不寒心
许意看着我,语气带了恳求:弟妹,他这回像是真知道错了。整个人垮得不成样子。老夫人急得直掉眼泪,让我务必来请你回去看看,劝劝他。哪怕就说句话呢
我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许公子,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劳您跑这一趟。只是......他如今这样,不是我劝几句就能好的。
他的心结不在我,在他自己那里。
等他真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我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许意张了张嘴,看着我这副疏离淡漠的模样,最终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摇着头走了。
宅门轻轻合上,将外面的一切纷扰都关在了门外。
7.
顾江淮确实不太好。
我刚打开铺门,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顾江淮。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常服,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秋风里。
我没理会,径自进了铺子。
他就一直站在外面,不说话,也不动。偶尔有早起的行人路过,投去好奇的一瞥。
我去城西采买新到的花露,他便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沉默地跟在后面。我停下看货,他也停下。我继续走,他也继续跟。像个甩不掉的影子。
午后,铺子里客人渐多。一位相熟的世家公子笑着走进来,说要给心上人选几盒新到的口脂。
我正替他介绍着色泽,他忽然压低声音,朝门外努了努嘴:沈姐姐,外边那人……盯了你许久了。瞧着不大对劲,需不需要帮忙
我抬眼,看到顾江淮依旧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形容憔悴,确实与这热闹的街景格格不入。
我冲他笑了笑:无妨,一位故人。劳公子挂心。
这公子也是个通透人,不再多问,选好东西便告辞了。
他是谁
我放下账本,平静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他向前一步,双手猛地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是不是刚才那个
顾江淮,我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你跟着我几天了,就为了问这个
我问你是不是!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我要一个解释!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胡乱猜疑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解释我直视他,你现在这副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愣住。
柳琴。我吐出这个名字,你跟她在处得久了,连她那份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劲儿,也学了个十成十
我们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我垂下眼,从柜台下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推到他面前,把和离书签了吧。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不……我不签。他抬起头,眼圈骤然红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感,沈馨怡,我们这么多年,那么多日子,你说分开就分开!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像是受到了委屈,不甘心起来:我说了我不喜欢柳琴!我不喜欢她!我从来只喜欢你一个!为什么你就是不信为什么!
你记不记得刚成婚那年冬天,你怕冷,我就天天晚上提前帮你把被窝暖热……记得你生辰时,我跑死了三匹马从边关赶回来,就为了给你送那支你多看了一眼的红玉簪子他说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那个曾经骄傲,如同骄阳般的少年将军,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沈馨怡…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我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楚。那些好,我当然记得。可正是记得太清楚,对比才愈发残忍。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顾江淮,那你记不记得,去年深秋,我病过一场。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咳得很厉害,后来甚至见了血,我很害怕。我知道,我可以让下人去请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但我那时候……只想你在我身边。
可你在哪里呢我看着他,轻声问,你在西郊别院,听柳琴弹琴。她说她新学了一首曲子,定要请你品鉴。
我让人去叫你回来。带话的人回来却说,柳琴姑娘身子不适,你走不开。还说……我顿了顿,模仿着当时下人的语气,柳琴姑娘说,夫人您或许是…或许是故意称病,想引得您回去。
顾江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你信了。我笑了笑,你决定不回来。你觉得我又在‘闹’。
不是,我……他试图辩解,声音破碎不堪。
你不知道吧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那时昏昏沉沉,稍微好过一点,心里还是念着你。竟撑着,让人备了车,去找你。
我到了院外,没进去。就在那树下站着。我听见里面传来的琴声了,很好听。还听见你们的谈笑声,你笑得很大声,很开心。
我收回目光,看向他,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水光,却又很快逼退:顾江淮,我那时候就在想,我真是傻啊。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心里只有我、会翻墙来看我,会把我随口一句话放在心上,受了伤会第一个跑来向我撒娇的少年郎,心里住了别人。会和别人一起,吐槽我的脾气,把我的依赖和害怕,当做无理取闹。
顾江淮,我永远变不成柳琴那般温柔小意,学不会她那种欲说还休的委屈。我们三个人,这样纠缠下去,真的太难受了。放过彼此,不好吗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着柜台才站稳。眼泪汹涌而出,他摇着头,一遍遍地重复:不是的……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我只是可怜她无依无靠,我只爱你,馨怡,我只爱你一个人啊……
可怜我带着一丝嘲讽,顾江淮,你真的是可怜她吗还是你只是仗着我爱你,仗着我不会离开你,所以有恃无恐地去享受另一个女人全然的爱慕和依赖
我看着他僵住的表情,继续道: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看不出柳琴对你的心思你只是不愿意看清,或者说,你享受这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甚至……享受这种能让我因此紧张不安的幼稚把戏。
不是的!我没有!他急切地反驳,却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我们和离吧。我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切,也带着最终的决绝,其实分开也没那么难受,真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我不要习惯!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眼里满是恐慌和绝望,我习惯不了!馨怡,别这样……我们回家,好不好我让她走,我今天就让她走!我们回家,我们回到以前……
回不去了。我掰开他的手指,顾江淮,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你回去吧。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我闭上眼,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挣扎着站起来,脚步声踉跄地消失在了门外。
8.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
蓉儿撑着伞从院外进来。
小姐,她低声禀报,柳姑娘来了...就在门外,说是一定要见您。
说我不便见客。
话音未落,柳琴不管不顾地闯进了院子,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头,更显得柔弱。
蓉儿想拦,我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她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又硬撑着气势:夫人!您就真这么狠心吗将军病得那样重,昏沉中一直喊着您的名字,您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您除了向将军索取,还会做什么她声音尖锐起来,您知道他这次为什么会病倒吗就是因为您!因为您铁石心肠,非要气他!他郁结于心,又淋了雨,这才一病不起!您倒好,在这里清清闲闲地拨您的算盘!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只有我才是真正为他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什么都不做我站起身,柳琴,你今日跑来,摆出这副付出一切、受尽委屈的模样,就是想告诉我,你为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才是真的对他好,是吗
难道不是吗!她像是被我的平静激怒,声音拔高,至少在他需要的时候,是我守在他身边!而不是像您一样,只会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冷眼旁观!
我笑了笑。
好,那你告诉我,我看着她,顾江淮每次受伤,为何总能恢复得那般快军中最擅长外伤的李老太医,年事已高,早已不出诊,为何次次都能请动他
柳琴一怔。
你以为送上几碗亲手熬的,不知火候的苦药汤,或者绣几条带着血点子的手帕,就是天大的付出了我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他上次肩胛中箭,伤口深可见骨,军医都说极易化脓留下病根。你知道那瓶让他伤口十日便收口结痂,几乎没留下疤痕的药膏,是怎么来的吗
那是我得知他受伤后,连夜冒雪到李老太医府门外。我就在那雪地里跪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老人家开门看到几乎冻僵的我,才叹着气说‘罢了,看你这份心’,破例出了诊,拿出了他珍藏的药。
而你,我的目光落在她瞬间失血的脸上,你那时在做什么是在暖阁里喝着热茶,担心他伤口疼不疼,还是又在绣什么新的帕子
柳琴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你以为他为何能一心扑在军务上,从不需为京中人情往来,琐碎事务烦心你以为他每次出征,那些源源不断送到军中的粮草补给,御寒衣物,都是大风刮来的还是你以为,朝中那些盯着顾家,随时想找茬弹劾的御史,都是自己忽然改了性子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下去。
那是我,用我的嫁妆,我的人情,我一点一点维系打点的关系,才让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当他的大将军,去做他喜欢做的事。而不是像你一样,只会在他练剑后递上一块擦汗的帕子,在他饮酒时弹一曲无关痛痒的曲子!
柳琴的脸色彻底白了。
我为什么要说我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疲惫,我做这些,是为了他能好,不是为了说给你听,更不是为了换来你今日站在这里,质问我‘除了索取还会什么’。
你的付出,是看得见的温柔小意。我的付出,是那些你看不见的琐碎和艰难。我看着她,最后说道,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转身,不再看她。
蓉儿,送客。
不!不是这样的!柳琴像是才反应过来,激动地想冲上前,却被蓉儿拦住,你根本不懂!我对将军的心……
你的心,留给需要它的人吧。我没有回头,声音淹没在渐大的雨声里,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蓉儿强硬地请她离开。
我重新坐回窗边,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9.
最终,那封签好的和离书,还是送到了我的铺子里。
我没多问,只将文书收进了匣子底层。
听说他很快便请旨重返边关。离京那日,柳琴也收拾了行李,等在城门口,执意要跟他同去。
顾江淮骑着马,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副将冷声道:闲杂人等,清开。
柳琴哭喊着扑上去拽他的马缰:将军,让我跟去吧!我能照顾你,沈馨怡不要你了,我要你啊!
他这才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冷得像塞外最硬的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憎和狠厉。
滚。
见她还不松手,他猛地抽出腰间马鞭,狠狠抽在她旁边的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柳姑娘,看在你父亲面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容你。若再让我看见你,我亲自了结你,我说到做到。
那眼里的杀意不是假的。柳琴吓得猛地松了手,瘫软在地。马蹄声嘚嘚,军队远去,只留给她一脸尘灰和彻底破灭的妄想。
后来听说,她失魂落魄地在京里蹉跎了半年,最终被她远房的表叔做主,嫁给了一个年已五十的绸缎商做填房。那家里早有几房厉害的妾室。她那点柔弱和小心思,在真正的后宅面前,不堪一击。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而知。偶尔有些零碎消息传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手头也拮据的很。
再后来,便彻底没了声息。无人再提起她。
我的胭脂铺却越开越红火,后来又陆续开了两家分号,也卖女子喜欢的香囊首饰。我成了京里颇有名气的沈东家,手里宽裕,行动自在。
有些新晋的年轻官员或世家子弟向我表达倾慕之意,我大多一笑置之,偶尔遇到纠缠不休的,便直接让管事去回绝,态度很明确。
边关战事断断续续。顾江淮的消息偶尔会传回京,都是捷报。他像是彻底扎在了那里,几年都未曾回来。
直到第五年冬天,边关传来一场大捷,但随捷报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份阵亡名录。
领头第一个名字,便是:顾江淮。
消息传开那日,京城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雪。
给我送来消息的,是许意。他眼睛微红。
……清理战场时发现的。许意递过来一个被血浸透又干硬发黑的布包,他……手里紧紧攥着这个,掰都掰不开……
我沉默地接过。布包很轻。
打开。里面是一枚青色玉佩,雕着简单的云纹,边缘已经磕碰得有些毛糙,穿绳也旧了。那是我很多年前,在他第一次出征前,偷偷塞给他的。不值什么钱,只是小时候母亲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我戴了多年。
玉佩被擦得很干净,只是缝隙里,还嵌着些许暗沉的血痂和沙尘。
我久久地看着那枚玉佩,指尖冰凉,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京城。
我将玉佩轻轻放回那块脏污的布上,包好,递还给许意。
劳烦许公子,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将这个……随他一起入土吧。
许意红着眼睛看着我,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我转身回到柜台后,拿起账本,继续核对着上面的数字。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清脆,冷静,一如往常。
只是窗外那雪光,映得纸页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