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和血,那是我呼吸里唯一的气息。
每一次吸气,胸腔都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每一次呼气,又带出浓得化不开的铁腥,和一种肉体缓慢腐败的甜腻。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我,吞噬着我,只有那三百个穿透皮肉、钉入骨头的点,在无休止地燃烧,提醒我——我还活着,以一种被钉死在木头上的、蛆虫般的姿态。
铛!
沉重的锤击声猛地撕开地窖的死寂,穿透厚重的土层,砸进我的颅骨深处。我残破的身体猛地一抽,牵扯起三百处尖锐的痛楚,如同三百根烧红的针同时在神经末梢搅动。意识被这剧痛狠狠攥紧、揉搓,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看见那只握着铁锤的手,青筋虬结,稳定得可怕,将冰冷的金属残忍地敲进我的血肉。
第三百根。林德海的声音从头顶的黑暗里落下来,平淡得像在数仓库里的粮食口袋,听不出丝毫波澜。他浑浊的呼吸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陈年酒气混合的味道,喷在我裸露的、布满污垢和干涸血痂的脊背上,激起一阵恶寒。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拨弄算盘珠留下的薄茧,缓缓抚过钉入我右肩胛骨末端的那根铁钉的尾端。那根钉子,和其他二百九十九根一样,黝黑、粗粝,钉身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的暗红色符咒,在绝对的黑暗里,似乎隐隐透出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红光,如同干涸的血脉在搏动。
用你的气运滋养我儿,是你的福分。他的指尖刮过冰冷的钉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想想你从前过的什么日子街边等死的野狗罢了。林家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现在,该你报恩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忍,像钝刀子割肉。
耀祖…耀祖昨儿个脸色好多了!周氏尖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刺耳地钻进我的耳朵。她就在我的脚边,离得很近,那股混合着廉价脂粉和厨房油烟的味道更加浓烈地扑来。大师说了,就剩最后这三天,气运流转就能彻底稳固!到时候,我儿的病根就能除得干干净净!咱们林家…咱们林家往后就全指望他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病态的希冀和狂热。我能想象出她此刻那张刻薄寡恩的脸上,必定挤满了扭曲的笑容。
一只冰凉、汗湿的手猛地攥住了我早已失去知觉、只剩下麻木钝痛的左脚脚踝。那触感黏腻得像一条冰冷的蛇。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指甲缝隙里的污垢刮蹭在我肿胀溃烂的皮肤上。
忍着点啊,小野种!周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近乎施虐的快意,为了我儿,再忍忍!很快就好!
噗嗤!
那声音沉闷而黏腻,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烂泥里。一股无法形容的、炸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左脚脚背炸开!像是整只脚被瞬间砸成了肉泥,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碎裂声。痛楚的电流沿着腿骨疯狂上窜,狠狠撞击在早已麻木的心口,几乎将我那点微弱的气息彻底撞散。喉咙里本能地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崩裂,血水混着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噗嗤!第二声!右脚脚背!
噗嗤!第三声!左脚脚踝!
周氏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急于完成任务的粗暴。每一下锤击,都伴随着她嘴里神经质的低语:成了…成了…我儿的福气…稳了…
三百根铁钉。三百个深刺入骨的符咒节点。它们像一张无形而恶毒的网,将我牢牢钉在这片冰冷、潮湿、散发着腐土和血腥气息的绝望之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属于我自己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无可挽回地透过这三百个流血的伤口被强行抽离出去。那感觉不是剧痛,而是一种缓慢的、令人窒息的流失,如同生命力本身被一点点抽干、榨尽。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咽下滚烫的砂砾。
头顶上,林德海和周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伴随着他们压低的、充满憧憬的对话。
耀祖醒了,嚷着要吃福满楼的烧鹅呢…
买!多买两只!只要我儿身子骨结实了,这点银子算什么将来他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厚重的木门被用力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那点微弱的、来自上方人间的声响。地窖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只有我身上三百处钉口还在缓慢地渗出温热的液体,滴落,滴落…像一口即将流干的破水缸。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钉入骨头的铁钉、从潮湿的泥土深处钻进来,贪婪地啃噬着我仅存的一点体温。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沉沉浮浮,如同一片即将沉入深渊的枯叶。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恒的折磨和等待。等待着气运被彻底抽干,等待着这具破烂的躯壳彻底腐朽,等待着黑暗将我最后一点意识也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又一个二十年。头顶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刺目的惨白!
咔嚓——!!!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是苍穹被活活撕裂的爆响!狂暴、蛮横,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直接轰穿了厚厚的地层,像一柄天神投下的巨斧,狠狠劈开了我头顶那片禁锢了我无数岁月的黑暗!
整个地窖在狂暴的雷声中疯狂震颤,如同垂死巨兽的抽搐。顶棚的泥土、朽木、碎石如同暴雨般簌簌砸落,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一块尖锐的碎石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奇异地将我从濒死的麻木中刺醒了一瞬。
紧接着,是水!冰冷、狂暴、倾盆而下的雨水!透过被雷霆撕裂的巨大豁口,天河倒灌般汹涌而入,瞬间将我彻底浇透。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冻僵麻木的躯体。这冰冷是如此酷烈,反而像一剂猛药,强行点燃了我体内最后一点残存的本能——求生的本能!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血痂,灌进我的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却也让我浑浊的意识被强行冲刷开一线缝隙。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被当作牲口一样钉在这里,像一块被榨取汁液的朽木!林德海!周氏!林耀祖!这三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混沌的脑海,带来比肉体撕裂更尖锐、更刻骨的剧痛!恨意,那沉寂了太久、几乎被磨灭的恨意,如同地底熔岩般轰然爆发,瞬间烧干了骨髓里的寒冷!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裹挟着二十年的怨毒、痛苦和濒死的疯狂,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炸裂出来!这声咆哮竟仿佛引动了某种沉寂的力量。插在我四肢百骸的三百根铁钉,那些禁锢我、抽取我的符咒载体,猛地剧烈震颤起来!钉身上那些暗红色的诡异符文,在雨水的冲刷和电光的映照下,如同垂死的毒蛇般疯狂扭动、闪烁,发出濒临崩溃的尖锐嗡鸣!
嗡——嗡——!
一股积压了二十年、足以焚山煮海的怨毒戾气,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深处、从三百个流血的钉孔中,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地窖!
嘣!
第一声脆响!钉穿我左腕关节的粗大铁钉,符文的红光骤然熄灭,黝黑的钉身猛地从朽木中弹出半寸!崩裂的木屑混着乌黑的血块四溅!
嘣嘣嘣——!
紧接着是连锁反应!右腕!左肩!右肋!大腿!脚背!脚踝!一声声沉闷或清脆的崩裂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丧钟被疯狂敲响!那些刻满符咒、汲取了我二十年生命和运道的铁钉,在沛然莫御的怨气冲击下,一根接一根地崩开!断裂!被强行从我的血肉和骨骼中挤压、排斥出来!
每一次铁钉的崩离,都伴随着一股滚烫的、如同岩浆倒灌般的剧痛,仿佛将那一部分被钉死、被抽离的自我强行塞回残破的躯壳。但这剧痛之中,却伴随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久违的自由感!
呃啊——!当最后几根深深楔入我脊椎骨缝的铁钉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崩断弹飞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感混合着灭顶的痛楚,让我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抽掉了脊骨的蛇,重重地、面朝下砸进冰冷刺骨、混着血水和泥浆的污浊积水里!
噗通!
泥水猛地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残破的肢体在泥浆中疯狂地、无意识地扭动、挣扎。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烂泥,指甲翻卷,指骨断裂,也浑然不觉。膝盖在碎石上摩擦,皮开肉绽。像一头刚从屠宰场血泊中挣扎出来的垂死野兽,仅凭着最原始的本能,拖动着这具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身体,朝着那道被雷霆劈开、灌入风雨和天光的巨大豁口,一寸、一寸、又极其艰难地爬去!
雨水混合着血水、泥水,在我身后拖出一道粘稠而狰狞的暗红色轨迹。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摩擦声和伤口撕裂的闷响。头顶豁口处透下的惨白电光,在泥泞的水洼中扭曲晃动,像通往炼狱的入口,又像唯一逃离地狱的窄门。
近了…更近了…
当我的手指终于触碰到豁口边缘那粗糙、湿冷的断木茬口时,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闪电撕裂长空,将整个被雨水冲刷的世界映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闪电的强光,瞬间灼伤了我二十年来只习惯黑暗的眼球。剧烈的刺痛让我本能地闭紧双眼,但就在那惊鸿一瞥的白光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探出泥水的那只手——枯瘦、污黑、布满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和新翻的血肉,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的泥垢和凝固的血块。这…这还是人的手吗
更多的雨水无情地砸落,冲刷着豁口边缘的泥土,也砸在我仰起的脸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也让我贪婪地张开了嘴,大口吞咽着这浑浊却带着生机的雨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稍稍缓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幕,从豁口上方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是丝竹管弦之声!是觥筹交错的喧哗!是密集的、带着谄媚和狂喜的恭贺声浪!
…恭贺林老爷!贺喜林夫人!令郎高中状元,实乃天降文曲星,光耀门楣啊!
…状元郎才高八斗,名动天下,此乃我青州百年未有之盛事!
…林老爷教子有方,福泽深厚,林家腾飞指日可待!
状元…林耀祖…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刚刚被雨水稍稍浇熄的恨意,瞬间被点燃,化作焚天的业火!我那个体弱多病、需要靠吸食我的骨髓气运才能苟活的弟弟,高中状元林家正在大宴宾客,庆祝他们的光宗耀祖!
呵…哈哈…哈哈哈!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牙关,将它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夜枭般的低沉嗬嗬声。那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淬了毒的冰寒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二十年地狱熬煎,换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好一个林家!好一个福泽深厚!
积攒了二十年、早已化为实质的怨毒戾气,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竟隐隐压过了那三百处撕裂伤口的剧痛。一股冰冷而狂暴的力量,仿佛沉睡的火山在我残破的躯壳深处苏醒。我咬碎了口中残留的血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着这具几乎散架的身体,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攀上了豁口边缘湿滑的断木和碎石!
当我的头颅终于探出地窖豁口,彻底暴露在狂暴的天地之间时,更盛大的喧嚣声浪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狠狠拍打在我的脸上。
眼前,是灯火辉煌的林府!
暴雨如注,却浇不灭那前庭中悬挂的千百盏大红灯笼。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将猩红的光斑泼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雕梁画栋的回廊上、攒动的人头上,如同流淌的血河。庭院正中搭起了巨大的彩棚,棚下人影幢幢,喧嚣鼎沸。穿着绫罗绸缎的宾客们挤在棚子边缘,举着杯盏,高声谈笑,脸上洋溢着夸张的喜气。丝竹班子在角落的雨檐下卖力地吹奏着喜庆的曲调,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扭曲。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彩棚中央那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高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林德海穿着一身崭新的酱紫色员外袍,红光满面,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志得意满地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频频向四周拱手,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周氏站在他旁边,一身大红锦缎袄裙,头戴赤金点翠的凤钗,脸上堆满了刻意挤出的雍容笑意,只是那笑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长久以来因儿子体弱而养成的习惯性紧张和忧虑,此刻被巨大的狂喜冲得有些变形,显得格外怪异。
而高台的正中心,被无数道或艳羡、或谄媚、或敬畏的目光包围着的,正是林耀祖。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象征着状元身份的朱红锦袍,头戴乌纱帽,帽檐下露出的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透着一股长期养尊处优却气血根基虚浮的孱弱。但此刻,这孱弱被狂喜和巨大的荣耀感冲淡了。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展现新科状元的威仪,然而那过分挺直的姿态,配上他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在猩红袍服的映衬下,非但没有威严,反而透出一种被强行撑起来的、纸扎般的脆弱感。
他正矜持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对台下汹涌的赞誉说些什么场面话。
就是现在!
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毒,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那三百根铁钉强行抽离时带来的、如同岩浆倒灌般的痛苦力量,那被窃取了二十年、此刻终于在我濒死躯壳内重新汇聚、却已被怨恨彻底污染扭曲的气运残渣,轰然爆发!
我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锁定了高台上那个苍白的、穿着朱红锦袍的身影。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一道凝聚了无边地狱业火的冰冷意念,如同无形的毒箭,狠狠刺向林耀祖!
引动!引爆!把他从我这里吸走的、那过盛的、不属于他的、带着我诅咒的力量,全部还给他!连本带利!
意念所及,高台上的林耀祖身体猛地一僵!他那只刚刚抬起、准备接受众人膜拜的手,瞬间定格在半空。他脸上那强撑起来的、志得意满的笑容骤然凝固,如同被冻僵的劣质面具。
紧接着,他苍白得透明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极其不自然的、病态的潮红!那潮红迅速蔓延、加深,眨眼间就变成了骇人的紫黑色!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得滚圆,眼球暴突,布满了惊骇欲绝的血丝!
耀祖!林德海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作惊愕。
我的儿!周氏尖锐的叫声撕破了喜庆的喧嚣。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雨声和乐声掩盖的闷响,在林耀祖的颈侧爆开!一点刺目的猩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骤然绽放,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妖异红花!
这仅仅是个开始!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密集得如同炒豆般的闷响,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在他身体各处炸开!手臂!胸口!脸颊!额头!太阳穴!裸露在朱红锦袍外的皮肤上,瞬间爆开数十个、上百个小小的血洞!暗红色的血雾混合着细小的肉屑,在猩红的灯笼光芒和惨白的电光映照下,诡异地喷射出来,形成一片短暂而残酷的血雾!
嗬…嗬…林耀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可怕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筛糠般颤抖。他暴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极致的痛苦和恐惧。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朱红状元袍,顷刻间被自己体内爆出的血泉染成了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黑紫色!
耀祖——!!!周氏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林耀祖的身体像一根被彻底抽掉骨头的软泥,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直挺挺地、重重地砸倒在铺着猩红地毯的高台上!
那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的喧闹和喜庆。
丝竹声戛然而止。鼎沸的人声瞬间死寂。
只剩下哗哗的暴雨声,无情地冲刷着这人间地狱。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高台上猩红的地毯贪婪地吮吸着喷涌而出的、尚带余温的鲜血,迅速晕开一大片令人心悸的深色污迹。林耀祖倒伏在那片污迹的中心,那身华贵的朱红状元袍被染成了酱紫,紧紧贴在他扭曲抽搐的肢体上。他曾经苍白的脸此刻肿胀发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点和小孔,如同一个被扎烂的、漏气的皮囊。暴突的眼球死死瞪着被彩棚遮蔽的、暴雨肆虐的天空,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与不解。
耀…耀祖林德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地上的死人还要惨白。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想去触碰,却又被那恐怖的景象慑住,不敢落下。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那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灰白狼狈地贴在额角,配上那副失魂落魄、天塌地陷的神情,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志得意满
啊——!!!我的儿啊——!!!周氏尖锐的、撕裂般的嚎叫终于爆发出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割破了凝固的死寂。她像一头疯狂的母兽,猛地扑倒在儿子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双手徒劳地、胡乱地抓挠着林耀祖血肉模糊的脸和脖颈,似乎想堵住那些还在汩汩冒血的小洞,沾了满手的红白之物。昂贵的锦缎袄裙被血污和泥水浸透,赤金点翠的凤钗歪斜着,几缕散乱的头发黏在涕泪横流的脸上,状若疯癫。
耀祖!睁开眼看看娘啊!耀祖!你不能死!你是状元啊!你是文曲星下凡啊!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抽掉脊梁骨的崩溃。大夫!快叫大夫!救救我儿!救救状元郎啊!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台下那些呆若木鸡的宾客,眼神空洞而狂乱,像是在寻找一根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台下的宾客们,早已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短暂的死寂被一片压抑的、嗡嗡的议论声取代。惊恐、厌恶、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每一张被灯笼红光映照的脸上交织。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掩住口鼻,有人交头接耳,目光在林耀祖恐怖的尸体、疯癫的周氏和面如死灰的林德海之间来回逡巡。喜庆的彩棚,瞬间变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凶煞之地。不知是谁带的头,宾客们开始骚动,如同退潮般,无声而迅速地朝着大门方向涌去,唯恐沾染上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晦气。
林德海被周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宾客们的逃离彻底惊醒。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看向台下混乱的人群,又看看台上儿子的惨状和发疯的妻子,最后,他那双因恐惧而缩小的眼睛,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投向庭院角落——那个被雷霆劈开、如同大地狰狞伤口般的地窖豁口!
暴雨如注,冲刷着豁口边缘翻开的泥土和朽木。就在那一片狼藉的泥泞边缘,一个黑影静静地伫立在倾盆大雨之中。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却瘦削佝偻得不成样子,如同一个被随意丢弃、又被风雨侵蚀了多年的破败稻草人。它(他)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泥浆和污秽,湿透的褴褛布条紧贴着嶙峋的骨架,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水。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隔着滂沱的雨幕,隔着庭院混乱的距离,林德海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双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如同两口通往地狱深渊的枯井,正无声地、死死地锁定着他!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林德海的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柱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那寒意比倾盆的冷雨更刺骨,比深冬的坚冰更酷烈!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雕。一个早已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二十年的名字,带着地狱般的寒气,不受控制地冲上喉头,几乎要脱口而出!
是他!那个被钉在地底的…那个早就该化为一堆枯骨的…那个被榨干了所有价值的…野种!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林德海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他想尖叫,想逃窜,想命令家丁抓住那个鬼影,但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双深渊般的黑色眼眸注视下消失殆尽。他只能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僵立在风雨飘摇的高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黑影,在倾盆大雨中,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抬起了一只枯瘦污黑的手。
那只手,指向了他。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宣判。
林德海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僵了心脏,他猛地一个激灵,脚下踉跄着连连后退,一脚踩空,噗通一声,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被血水浸透的高台边缘,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像一条受惊的蛆虫,只想离那个黑影,离这眼前的一切越远越好。
而那个角落里的黑影,在做出那个无声的指向后,便缓缓地、如同融入雨幕的幽灵般,向后退去,隐没在庭院深处更浓重的黑暗与风雨之中,消失不见。
鬼…有鬼啊!不知是哪个家丁被那黑影和老爷的失态彻底吓破了胆,终于失声尖叫出来。
这一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紧绷到极限的恐惧。残余的宾客和家丁彻底炸了锅,哭喊着、推搡着,如同无头苍蝇般疯狂涌向大门,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偌大的林府前庭,顷刻间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破碎的杯盏、被踩踏的灯笼、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的彩棚布幔…以及高台上,一个死状凄惨的新科状元,一个状若疯魔的妇人,和一个失魂落魄、瘫在血水里的男人。
暴雨依旧倾盆,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刚刚上演了人间极乐又瞬间堕入无间地狱的庭院,试图洗去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
林耀祖死了。死得透透的,像一滩被踩烂的泥。
周氏抱着儿子那身被血泡透的状元红袍,在空无一人的、狼藉一片的厅堂里坐了整整三天三夜。她不动,不哭,也不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瞳孔涣散,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儿子的最后一口气飘走了。下人们战战兢兢地送来饭菜,放在她脚边,冷了热,热了又冷,她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第四天清晨,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被风雨打坏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怀里的红袍上。那刺目的红,仿佛带着儿子临终前爆裂的血光,猛地刺进了她混沌的眼底。
嗬…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抽气。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猛地低下头,像一头饿极了的野狗,疯狂地啃咬起怀里的红袍!牙齿撕扯着浸透了血的锦缎,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她咬得那样用力,那样凶狠,仿佛要将这身象征了儿子荣耀和最终死亡的袍子彻底撕碎、吞咽下去!
衣服!衣服里有东西!是它!是它害死了我儿!她一边撕咬,一边含糊不清地嘶吼,口水混着布料的纤维从嘴角流下,状若厉鬼。几个胆大的仆妇想上前劝阻,被她挥舞着沾满口水和布屑的手,状若疯虎地抓挠、驱赶开。
撕咬了一阵,似乎耗尽了力气,她抱着那堆破烂的、沾满她口水的红布,又呆呆地坐了回去。但没过多久,她的鼻子忽然剧烈地抽动起来,像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死死盯住了厅堂角落里,一只被遗忘的、用来喂看门大黑狗的粗陶食盆。
食盆里,还残留着昨晚倒进去、黑狗没吃完的一些发馊的、混合着菜汤和碎骨头的泔水残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周氏的眼睛却亮了。一种近乎贪婪的、痴迷的光在她眼中燃烧起来。她丢开怀里破烂的红布,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她爬到食盆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伸出舌头,像最卑贱的牲畜一样,吧嗒、吧嗒地舔舐起盆底那些黏糊糊、散发着恶臭的残羹冷炙!舌头刮过粗糙的陶壁,发出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吃…耀祖吃…吃了就有力气…吃了就不病了…她一边舔,一边含糊地念叨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的神情。
仆人们远远看着,个个面无人色,浑身发冷,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一步。曾经威严刻薄的林夫人,彻底疯了。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只有她永远需要补身子的儿子,和这散发着恶臭的狗食盆。
林德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门窗紧闭,拒绝见任何人,包括那个疯了的妻子。书房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的味道,混合着长久不通风的霉味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林家的产业,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又失去了主心骨,如同被蛀空的大树,迅速腐朽崩塌。曾经趋炎附势的管事、掌柜们,卷款的卷款,倒戈的倒戈。讨债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日夜堵在林府破败的大门外叫骂。偌大的家业,在短短数月内便风流云散,只剩下这栋空旷、阴森、被搬空了值钱物件的破败大宅。
林德海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不再愤怒,不再咆哮,甚至不再恐惧。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那块被他从高台上偷偷捡回来的、属于林耀祖的状元碑碎片。
那是一块断裂的汉白玉,边缘参差锋利。上面残留着几个鎏金的字:甲辰科…元…。这是儿子用命换来的、也是林家曾经辉煌的唯一证明,更是他林德海一生汲汲营营、最终却化为泡影的执念结晶。
他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将那冰冷的、沉重的碎片仔细地包裹好,紧紧地、如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般抱在怀里。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东西了。
深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青州城。
城南的破庙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和流浪汉。寒风从四面漏风的墙壁和破败的门窗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啸。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尿臊、汗臭和久病之人身上散发的腐败气息。
在庙宇最阴暗、最寒冷的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上,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破烂得如同渔网的单薄夹袄,在刺骨的寒气中不停地打着摆子。脸上布满污垢,深陷的眼窝里浑浊一片,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活着。他的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形状不规则的长条状东西,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正是林德海。
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乞丐凑过来,好奇地伸手想摸摸他怀里那个包裹:老…老头…你抱的…啥宝贝给…给我看看
林德海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射出一种困兽般的凶光!他枯瘦如柴的手臂爆发出与其身体状态完全不符的力量,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嗬嗬低吼,猛地一推!
小乞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旁边几个年长的乞丐被惊动,不耐烦地骂骂咧咧:老不死的!抱着块破石头当金元宝呢!晦气!滚远点!别在这儿发疯!
林德海对他们的斥骂充耳不闻,只是把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身体蜷缩得更厉害,试图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去温暖那块冰冷的石头。雪花,从破庙屋顶的窟窿里打着旋飘落下来,有几片落在他花白、脏污的头发上,很快融化。
他的意识在寒冷和饥饿中渐渐模糊。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看到了高台上儿子爆裂的血花,看到了角落里那双深渊般的黑色眼睛…然后,画面一闪,变成了地窖的黑暗,三百根钉子上流淌的血,还有周氏那扭曲而亢奋的声音:耀祖的病就快好了,再忍忍…
耀祖…状元…光宗耀祖…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呓语。冰冷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沟壑。
怀里的汉白玉碎片,冰凉刺骨,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寒冰。
风雪越来越大,破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乞丐们互相挤靠着取暖,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林德海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变得僵硬。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怀里的那块硬物上。冰冷的触感仿佛透过皮肉,直接冻僵了他的心脏。
他死了。冻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寒冬雪夜,死在乞丐堆里。
至死,他都紧紧抱着那块碎裂的状元碑,如同抱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也永不醒来的迷梦。雪花无声地落在他僵硬的尸体上,覆盖了那张写满不甘、悔恨和最终麻木的脸。
风雪呼啸,卷过破庙的檐角,发出凄厉的长嚎,如同为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奏响的最后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