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家有三姝暖光阴 > 第一章

1
忻忆恒守
席家的书房里总摆着幅没落款的字,是席父席昱当年写给妻女的——忻于所遇,忆昔温言,恒守初心。字是寻常的楷体,却藏着三个女儿的名字由来,也系着他与妻子宋宁半生的念想,只是那念想里,早掺了些宋宁不愿多提的疤。
宋宁原是宋家大小姐,可这大小姐的名分,在她那贪利的爹宋大山眼里,远不如一箱金银实在。她打小在绸缎堆里长大,指尖能描精致的花样,说话时语调软和,偏生心里有股韧劲——当年宋大山为了给游手好闲的儿子宋华换桩能捞好处的亲事,竟想把她许给个年过半百的盐商做妾。是她连夜揣着母亲留的半箱诗卷跑出来,在渡口撞见了赶去进书的席昱,他递过来的那碗热粥,成了她往后日子里常暖着心的光。
大女儿出生那年,书局刚扛过一场纸价疯涨的坎儿,宋宁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指尖还在发颤——前几日宋梅托人捎信,说宋大山又在念叨她不孝,要宋华来席家借钱。席昱握住她的手,提笔写了忻字。忻是心敞亮,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孩子,盼她这辈子,遇着的都是能让心暖的人,别沾着那些糟心事。后来席忻长成端方模样,管起家事条理分明,有回宋华真找上门来撒泼,是她冷着脸叫人请了里正,字字句句摆清道理,末了还淡淡补了句:我娘嫁进席家,就与宋家那些腌臜事无干了。宋宁躲在门后听见,眼眶热得发潮——女儿的忻,是护着她的锐。
二女儿落地时是暮春,宋宁抱着她坐在廊下,风拂蔷薇落了满襁褓,她却想起当年被宋梅偷换了信物、害她差点错过与席昱约定的事。席昱凑过来,指尖碰了碰婴孩软脸:叫忆吧。宋宁抬眼,他便慢声道:记着暖的,忘了凉的。记着此刻的风,记着身边人的好,就够了。席忆后来真成了最会忆暖的那个。她记得母亲绣蔷薇用的银红线,记得父亲藏在书里给母亲的小笺,更记得有回宋梅上门哭诉日子难,是她悄悄拉着宋宁的手说:娘,她眼里没悔意呢,咱不接那茬。她的忆从不是糊涂账,是护着母亲的明。
小女儿来得巧,年初一清晨的哭声撞碎晨静。席昱守在产房外攥着平安符,想起宋大山总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偏要把家产全塞给宋华。等见着孩子红扑扑的脸,他落笔写恒:恒是守住真。席恒果然鲜活,追着风跑时像团小火焰,有次撞见宋华在院外扒窗,竟捡起石子就扔过去,脆生生喊:不许看我娘!宋宁把她拉进怀里,她还梗着脖子说:爹说的,咱家人就得护着自家人!她的恒是热辣辣的勇,是护着母亲的烈。
2
蔷薇暖护
有回宋宁翻出那幅字,席忆正按肩,席忻理账本,席恒数糖块。席昱走进来添了行有女如斯,夫复何求,宋宁摸着字幅边角,突然笑了——当年被宋大山、宋华、宋梅算计着要踩碎的日子,竟被身边这几个姓席的,护得这样暖。
窗外蔷薇落了片在纸上,软乎乎的,像女儿们贴在她脸上的吻。
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糊劲儿,淅淅沥沥打在席家院角的蔷薇架上,把粉白的花瓣泡得软塌塌的。宋宁坐在窗下翻着针线笸箩,指尖刚拈起根银红线,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还夹着丫鬟青禾惊惶的低喊:二姑娘!您慢些跑——
话音未落,帘子就被呼地掀开,老二席忆怀里抱着个竹筐闯进来,筐底垫着层软布,里头卧着只浑身湿透的小野猫,正抖得像片秋风里的落叶。娘,她鼻尖沾着点泥,眼睛亮得惊人,方才在后巷捡着的,腿好像折了。
宋宁放下针线迎过去,指尖刚触到猫毛,就听见前院传来老大席忻清冷的声音:青禾,去看看是谁在门口喧哗。跟着是老三席恒拔高了的嗓门:姐!是那个坏舅舅!他又来拍门了!
席忆抱着猫的手猛地一紧。宋宁的心也沉了沉——宋华。这雨地里的,他来做什么。
席忻已经掀帘进来,她刚从书局回来,青布裙上还沾着些墨点,脸色却镇定得很:娘,我去应付。她瞥了眼席忆怀里的猫,又补充道,让厨房烧盆热水,给二妹擦擦脸,顺便……把后院的门闩好。
席恒攥着拳头跟在后面:我也去!我扔石子砸他!
恒儿。宋宁轻轻叫住她,指尖在她发顶揉了揉,站娘这儿。她抬眼看向席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像株刚经历过风雨却没弯过腰的竹。当年宋大山要把她卖去盐商家时,她也是这样攥着包袱站在渡口,以为前路只剩黑,是席昱递来的那碗热粥,是后来这三个女儿一点点长起来的模样,才让她敢重新抬头看天。
席忆把猫放进怀里捂着,凑到宋宁耳边小声说:娘,我刚才听见他跟青禾说,是姥爷让来的,要……要借银子给舅舅娶媳妇。
宋宁闭了闭眼。宋大山的心思,她闭着眼都能猜着。宋华都快三十了,游手好闲的性子没改过半分,哪家肯把姑娘嫁给他估摸着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好人家,想拿银子去砸,砸不成,就又把主意打到她这里来了。当年她陪嫁的那点东西,早被宋梅借着替姐姐保管的由头哄骗得差不多了,如今席家这小书局,是席昱守着祖业一点点撑起来的,哪有闲钱填宋家那个无底洞。
前院的争吵声隐约传进来,宋华那粗嘎的嗓子像破锣:席忻!你少跟我摆架子!我是你娘的亲弟弟!借点银子怎么了你娘当年要是没我爹养着,能有今天
跟着是席忻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我娘当年是被你们逼着跑出来的。席家的门,不借脏钱。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宋华像是急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银子你们要是不借,我就……我就去街上说你们席家忘恩负义!让你们书局的生意也做不成!
席恒气得跺脚:你胡说!我爹最仁厚了!
宋宁按住她的手,起身想去前院,却被席忆拉住了。娘,二女儿的手心温温的,攥得她很紧,大姐能应付。您去了,该想起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宋宁看着女儿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窗台上母亲留传下来的那盆茉莉——去年冬天差点冻死,是席忆悄悄埋了碎姜在根下,开春竟抽了新芽。这孩子总记得暖的事,倒比她这个当娘的,更懂怎么护着日子。
正愣神间,前院突然没了声。过了片刻,席忻掀帘进来,手里还捏着张纸,脸色比刚才冷了些:他留下这个,说是……当年我娘走时,从家里‘拿’走的东西清单,要我们折价还。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还洇着雨痕,列着些绸缎十匹银钗两对的名目,大多是当年宋梅偷偷拿去,如今反倒赖在了宋宁头上。
席恒凑过去看了一眼,气得把手里的糖块都扔了:胡说八道!那银钗明明是三姨戴过的!
席忆也皱起眉:我记得娘说过,走的时候只带了姥姥留的那箱诗卷。
宋宁接过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气的,是冷。像当年那个被宋梅换了信物、在渡口等了整夜的冬夜,风也是这么往骨头缝里钻。
席忻伸手按住她的手:娘,别理他。我已经叫里正过来了,让他评评理。宋家要是敢去街上闹,里正自有说法。
里正是看着席昱长大的,最清楚席家的品性。宋宁知道席忻想得周全,可心里那点旧伤还是被勾了起来,像被雨泡软的蔷薇刺,轻轻一碰,还是疼。
席忆突然松开她的手,转身跑出去,片刻后端着个小瓷碗回来,碗里是刚温好的蜜水:娘,喝口甜的。她把碗递到宋宁嘴边,又小声说,方才我给小猫裹腿时,它还舔我手呢。您看,连小猫都知道谁对它好。那些不好的人,不用记着。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落在席忆的发顶,泛着柔和的光。宋宁喝了口蜜水,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刚才那点冷意,竟慢慢散了。
是啊,不用记着。她有三个女儿呢。一个替她挡着风雨,一个帮她记着暖,还有一个,会像小太阳似的,把那些阴翳都晒得干干净净。
席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火光噼啪一声,就把那些腌臜事烧得没了影。席恒正蹲在廊下看席忆给小猫喂米汤,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给猫起名字。
宋宁靠在窗边笑了。当年宋大山、宋华、宋梅算计着要毁了她的路,可她偏在这席家的小院里,守着丈夫和女儿,把日子过成了如今这般——有蔷薇香,有蜜水甜,还有女儿们暖乎乎的笑声。
这就够了。
3
雨点暖晴
灶膛里的火光跳了跳,把席忻的侧脸映得亮堂堂的。她瞥了眼廊下凑在一起的妹妹们,转回头时,声音放得轻了些:里正刚走,说宋华要是再上门胡搅,就让保长来押他去祠堂——宋大山最要脸面,祠堂里的老族规他不敢违。
宋宁点点头,指尖却还捏着那只空了的蜜水碗。席忆刚喂猫时,小猫瘸着腿往她怀里蹭的模样,倒让她想起年轻时的宋梅——那会儿宋梅还没如今这般尖酸,总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叫,有次她把母亲留的银镯子摘下来给宋梅戴,宋梅还攥着她的手说姐姐的东西都好看。谁成想后来……
娘席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托着块刚从灶上拿下来的热糕,发什么呆呢方才恒儿说要给猫起名叫‘雨点’,你觉得成不
宋宁被热糕的甜香拽回神,接过糕时指尖烫了下,又被席忆赶紧用帕子擦了擦。雨点这名字憨得可爱,倒像席恒能想出来的。她咬了口糕,糯叽叽的甜里混着桂花香,是席昱前几日特意买的桂花糖做的。
正吃着,就见青禾匆匆从后门绕进来,手里还捏着片湿漉漉的衣角:太太,大小姐,方才我去后院喂鸡,瞧见后墙根有片布——像是……像是三小姐前儿刚做的那件水绿袄子上的。
席恒听见水绿袄子,立刻从廊下蹦起来:我的袄子我昨儿还找呢!怎么会在后墙根
席忻的眉立刻蹙了起来。席家的后院墙挨着宋家老宅的偏院,那墙不高,宋梅的屋子就在墙那头。她没说话,转身就往后院走,席忆抱着猫跟在后面,宋宁也攥着帕子站起身——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沉,又浮了上来。
后院墙根积着层湿泥,青禾捡的那片布果然是水绿的,上头还绣着半朵没完工的蔷薇,正是宋宁前几日教席恒绣的花样。席恒蹲在泥里扒拉了两下,突然呀了一声,从泥里刨出个小布包。
布包是宋梅常用的那种青布,解开时,里头滚出几颗碎银,还有个眼熟的木簪——那是去年席昱给宋宁买的,说是街上新来的匠人雕的玉兰,宋宁没戴过几回,前阵子翻箱底时还没找着,原以为是自己放忘了。
是三姨!席恒把布包往地上一摔,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偷我袄子碎片扔这儿,还把娘的簪子藏泥里——她想干啥想赖我们偷她东西
席忆抱着猫的手紧了紧,小猫被勒得喵了一声,她才松了松劲,轻声道:前儿三姨来借针线,往恒儿的针线笸箩里瞅了好几眼……当时我还纳闷呢。
宋宁的心彻底凉了。宋梅这是算准了宋华闹不出名堂,又换了招数——把簪子藏在后院,再拿着袄子碎片去族里哭,说席家偷她的银钱首饰,还撕了她的新衣裳扔在后墙。宋大山再在一旁敲边鼓,就算里正信席家,族里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妇,也难免会说些闲话。到时候席家的书局要做生意,名声要是被污了……
娘,别慌。席忻突然开口,她蹲下身把那几颗碎银捡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这银角子边缘有牙印——宋华前阵子赌钱输了,欠了赌场的钱,听说拿家里的银器去抵,被赌场的人咬着边角验成色来着。她又拿起那木簪,指腹擦过簪头的玉兰,这簪子内侧刻着个‘宁’字,是爹特意让匠人刻的,宋梅怕是没细看。
席忆眼睛一亮:那只要把银角子给里正看,再让他瞧瞧簪子上的字……
不够。席忻摇摇头,把东西都包回青布里,宋梅要的是‘闲话’,不是‘实据’。咱们得让她自己把这话咽回去。她转头看向宋宁,眼里没慌,反倒透着点锐,娘,明儿您陪我去趟宋家老宅——就说……我替您回娘家看看姥爷。
宋宁心里一揪。去宋家她打从跑出来那天起,就没再踏过那门槛。
席忆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娘,大姐心里有数呢。再说,有我们陪着您。席恒也攥住她的另一只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娘去!我也去!我当面问三姨,为啥偷我娘的簪子!
第二日天刚放晴,日头怯生生地挂在云边上。席忻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裙,手里提着个小竹篮,里头是席昱昨儿特意装的两本新印的诗集——宋大山年轻时也爱装模作样地翻诗集,这是投其所好。宋宁攥着帕子跟在后面,席忆抱着猫,席恒揣着那布包,一步不落。
刚到宋家老宅门口,就见宋梅正坐在门槛上缝衣裳,看见她们来,手猛地一顿,针尖戳在指头上,挤出个血珠。她慌忙把针线往怀里藏,站起来时强装笑脸:哟,姐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席忻没理她,径直往里走,声音不大,却够院门口路过的几个邻居听见:前儿听舅舅说姥爷身子不适,我娘惦记着,特意让我陪着回来看看。对了三姨,昨儿我在后院墙根捡着个布包,里头有几颗银角子,还有支木簪,瞧着像是您常用的青布,您瞧瞧是不是您的
她把布包递过去,宋梅的脸唰地白了,手往后缩,嘴里支支吾吾:不……不是我的……
可这银角子上有牙印呢。席恒突然大声说,故意往邻居那边凑了凑,我听保长说,前阵子赌场的人来寻舅舅要钱,就爱咬银子验成色!
院门口的邻居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宋大山恰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赌场银子,脸涨得通红,指着宋梅就骂:你个不争气的!是不是你又拿家里的东西去贴你哥!
宋梅慌得直跺脚:爹!不是我!是她们……是她们栽赃我!
栽赃席忻淡淡开口,把那木簪举起来,对着日头晃了晃,那这簪子内侧刻的‘宁’字,也是我们栽赃的这是我爹去年给我娘买的,三姨总不会说,这簪子是您的名字吧
邻居们看得清楚,听得明白,有个老太太忍不住啐了一口:原来是自个儿家偷了东西,还想往人家席家身上赖也不怕臊得慌!
宋大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搡了宋梅一把:还不快滚进去!丢人现眼的东西!又转头对着宋宁干笑,宁……宁丫头,是爹糊涂,没看好她们……
姥爷不必多言。席忻打断他,扶着宋宁的胳膊往外走,我娘就是来看看您身子。既然您没事,我们就回了。
宋宁没回头,走出老远,才听见身后宋大山骂宋华宋梅的声音,混着邻居的议论,渐渐远了。日头终于彻底出来了,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席恒还在气鼓鼓地念叨:就该让里正也来看看!让他知道三姨多坏!
席忆把猫往宋宁怀里送了送,小猫在她怀里蹭了蹭,软乎乎的。娘,你看,天放晴了呢。
宋宁低头摸了摸猫,又看了看身边三个女儿——席忻走在最前头,背影依旧笔直;席恒攥着她的手,手心热烘烘的;席忆跟在旁边,眼里映着日头,亮得很。她突然笑了,脚步也轻快了些。
那些藏在泥里的算计,那些躲在墙后的龌龊,说到底也经不住日头晒。她有这三个女儿陪着,往后的日子,只会像今儿的日头一样,暖烘烘、亮堂堂的。
4
断情复姓
至于宋家那些人就当是墙根下的泥,踩过去,也就过了。
走在回席家的路上,日头晒得人暖融融的,宋宁指尖却忽然泛起一阵凉。方才宋大山那副又羞又恼的模样,倒让她猛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想起母亲魏清刚嫁进宋家时,总爱坐在窗边描花样子,指尖捻着丝线,眉眼柔得像春日的水。
那会儿宋大山还不是后来这副贪利的模样,至少在人前不是。他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求娶到魏清的,魏家那会儿在镇上开着两家绣坊,是实打实的殷实人家,母亲又是魏家独女,陪嫁的箱子从街头摆到街尾,里头不光有金银珠翠,还有绣坊的半个账本。宋大山娶了母亲,才算真正在镇上站稳了脚,那段日子他对着母亲总带着笑,连说话都放轻了调子。
宋宁就是那时候出生的。她还记得自己三岁那年,母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教她认绣绷上的花样,母亲的声音软乎乎的:宁儿看,这是并蒂莲,要绣得匀净才好看。可没等那幅并蒂莲绣完,宋大山就把柳姨娘娶进了门。
柳姨娘是个眉眼很媚的女人,听说原是镇上酒楼里的,肚子里已经揣了宋华。宋大山娶她时没办什么仪式,就只让柳姨娘从侧门进来,可那天母亲放在桌上的描花样子,却被风吹落在地,沾了满襟的灰。宋宁不懂事,还追着柳姨娘手里的糖块跑,是母亲把她拉回怀里,指尖凉得像浸了井水,却还笑着哄她:宁儿乖,往后……往后娘教你绣更好看的花。
可自那以后,母亲就很少笑了。柳姨娘仗着怀着儿子,在宋家里里外外横着走,今天要母亲房里的银镜,明天要绣坊里的好丝线,宋大山全当没看见,有时还会帮着柳姨娘说话:清如你是正头娘子,让着点她也是应当的,她怀着华儿呢。
母亲嘴上应着,夜里却总咳。有次宋宁起夜,看见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里的自己发愣,鬓角竟添了几根白头发。后来柳姨娘生下宋华,宋大山更是连母亲的院子都少进了,整日围着柳姨娘和宋华转,连母亲绣坊的账本,也借口帮着照看,慢慢拢到了自己手里。
宋宁十岁那年,母亲生了场病,病中总念着魏家的绣坊,拉着宋宁的手说:宁儿记着,咱魏家的绣活,最讲心诚……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母亲走后没多久,宋大山就把绣坊彻底改成了杂货铺,说是绣坊不赚钱,那些母亲留下的绣样子、好丝线,被柳姨娘拿给宋华当玩意儿扯,宋宁想去抢,反被宋大山骂:丫头片子懂什么!华儿才是宋家的根!
娘您怎么了席忆的声音轻轻响起,拉了拉宋宁的衣袖。宋宁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眼眶竟有些发潮。席忻也转过身,眉头微蹙:是不是累着了
宋宁摇摇头,把眼角擦了擦,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想起些旧日子。她低头看了看席忆怀里的小猫,又看了看席恒攥着她的手——这孩子手心总爱出汗,热烘烘的,像揣了个小暖炉。
席忻没再多问,只放缓了脚步,跟她并排走着:前几日爹去书局进货,说魏家绣坊的后人,在邻镇又开了家小绣铺,手艺跟当年魏家的很像。等过阵子闲了,我陪您去看看
宋宁猛地抬头,眼里亮了亮。魏家的绣坊……竟还有后人她愣了愣,忽然笑出声,眼角的湿意被风一吹,竟也散了。是啊,都过去了。母亲当年没护住的绣坊,或许早有人替她接着了;她当年在宋家受的委屈,如今也有三个女儿护着她挡回去了。
席恒在旁边听着,仰着头问:是姥姥家的绣坊吗是不是有好多好看的花样子我也要去!我要学姥姥那样绣并蒂莲!
好啊。宋宁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终于暖了过来,等去了,娘教你绣。
日头越发明媚,把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宋宁看着身边三个女儿的笑脸,忽然觉得,当年宋大山为了家产娶了母亲,又为了儿子冷落了她们母女,说到底也没得到什么——他算计来的家产,被宋华败得差不多了;他疼到心坎里的儿子,成了游手好闲的无赖。反倒是她这个被他忽略的女儿,在席家守着丈夫和孩子,把日子过成了母亲当年盼着的样子:有暖日,有花香,还有身边人实实在在的暖。
前尘旧事像落在衣襟上的灰,风一吹就散了。宋宁握紧了女儿们的手,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席昱肯定在院门口等着了,说不定还温了她爱喝的蜜枣汤呢。
晚饭时,席昱瞧着宋宁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眉心一直蹙着没松开,便知道她还在琢磨白日宋家的事。他把碗里的青菜夹到宋宁碟里,轻声道:心里要是堵得慌,就说出来。
席恒正抱着小猫雨点喂鱼干,听见这话立刻接茬:娘肯定是还气三姨偷东西!爹,要不咱以后再也不理宋家那些人了!
席忻放下筷子,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不理是自然的,但光不理还不够。她抬眼看向宋宁,娘,您是不是在想……彻底摘干净
宋宁猛地抬头,眼里泛着点水光,却没说话。席忆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温的:娘要是想做什么,我们都跟着。
沉默了片刻,宋宁才哑着嗓子开口:我今儿想起我娘了……想起她当年在宋家受的委屈,想起她走的时候还念着魏家的绣活。宋大山眼里从来没有过我娘,也没有过我,他只认家产,只认宋华。这些年我躲在席家,原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可他们一次次来闹,一次次算计……我不想再认这个爹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块石头落进众人心里。席昱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掌心宽厚而温暖:宁儿想好了断了关系,往后就再无牵扯了。
想好了。宋宁点头,眼里反倒亮了些,我不做宋家的女儿了。我娘姓魏,我该跟着我娘姓魏。
魏宁。席昱念了遍这个名字,眉头舒展开,好名字。像你娘,也像你自己。
席忻立刻接道:明日我就去请里正和族老来做见证,写断绝书。往后娘就是魏宁,是席家的魏宁,跟宋家再无瓜葛。
席恒也举着小鱼干拍桌子:对!以后宋大山再来拍门,我就喊他‘宋老头’!娘叫魏宁,多好听!
席忆把温好的蜜水递到宋宁嘴边:娘叫魏宁,就像回到姥姥身边似的。等去邻镇看魏家绣铺时,咱也能堂堂正正说,是魏家的后人来了。
宋宁喝着蜜水,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眼眶却热了。她原以为这话出口会难,会怕,可看着丈夫和女儿们眼里的支持,竟只觉得松快——像压在心头几十年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连呼吸都顺畅了。
第二日请了里正和族老来,宋大山听说魏宁要断绝关系,竟还带着宋华宋梅闯上门来撒泼,骂她不孝白眼狼。
魏宁没跟他吵,只站在院里,背脊挺得笔直,对着里正和族老深深一福:各位长辈都看着,这些年宋大山如何待我母女,如何算计魏家财产,又如何纵容子女上门骚扰,里正都清楚。我娘姓魏,我从今日起复姓魏,名宁。自此与宋大山恩断义绝,生死不相干。
席忻早备好了断绝书,魏宁提笔签字时,指尖稳得没抖一下。席昱站在她身侧,替她按住纸角;席忆抱着雨点,挡在她身前,不让宋梅往前凑;席恒攥着块小石子,瞪着宋华,生怕他动手。
里正看了断绝书,又看了眼撒泼打滚的宋大山,叹了口气,在文书上按了印:宋大山,是你先亏了父女情分。从今往后,魏宁与你再无牵扯,你若再上门骚扰,休怪我们按族规处置。
宋大山还在骂骂咧咧,被族老喝住:丢人的东西!还不快滚!宋华宋梅见没便宜可占,也拉着宋大山灰溜溜走了。
等人都走了,席恒立刻扑到魏宁怀里:娘!现在没人能欺负你啦!
魏宁摸着小女儿的头笑了,眼角却落了滴泪,不是伤心的,是松快的。席昱替她擦了泪:该给魏家的老宅子扫扫灰了,过几日我陪你去看看。
魏宁点头,转头看见院角的蔷薇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亮闪闪的。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坐在海棠树下教她绣并蒂莲的模样,心里软乎乎的——娘,我终于回到魏家了。
往后的日子,镇上人都叫她魏宁。席家的小书局添了块小牌子,写着魏记绣样代销,是邻镇魏家绣铺托来的。魏宁闲时就坐在窗下描绣样,席忆陪着她,席恒凑在旁边学,席忻管着家事,席昱在书局翻书,偶尔抬头看眼院里的娘仨,嘴角总带着笑。
有回魏宁描完一幅并蒂莲,席忆替她把绣样收进匣子里,轻声道:娘,您现在笑起来,跟姥姥绣的花似的,暖得很。
魏宁摸了摸绣样上的针脚,确实暖——是把前尘旧怨都断干净了,只余下身边人温温的暖。
5
兰心暖印
席家这三个女儿,往院心一站,就像把暮春的景致裁了三分,各有各的俏。
大姐席忻是端凝的美。她总爱穿素色的布裙,青的、月白的,衬得肩背愈发挺直,像株临水的竹。眉眼是疏淡的,不笑时带着点距离,可等她低头给书局的老主顾算账目,指尖在算盘上拨得飞快,偶尔抬眼应一声您稍等,那眼里的清明透亮,又让人觉得这疏离里藏着妥帖的稳,是让人放心的好看。
幼妹席恒是鲜活的美。她不爱穿规矩的裙衫,总爱套着短褂子在院里跑,裙摆扫过蔷薇丛,带起一阵香风。脸蛋是圆鼓鼓的,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葡萄,笑起来时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颗小虎牙,连带着额前的碎发都跳着欢实的劲儿。有回她蹲在廊下追猫,阳光照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竟比墙头的石榴花还要艳几分,是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笑的好看。
最出挑的还要数老二席忆。她生得最是标致,像是把姐姐的疏淡、妹妹的鲜活揉得匀匀的,又添了几分独有的温润。眉眼是标准的杏形,眼尾微微上挑,却不媚,反倒衬得眼神软乎乎的,像含着水。鼻梁挺得秀气,唇瓣是自然的粉,不笑时抿着,带点文静的憨;笑起来时嘴角弯成月牙,露出一点点舌尖,又甜得恰到好处。她总爱穿浅碧或水红的裙,布料是最寻常的棉,可往窗前一站,风拂过她的发梢,连带着窗台上那盆茉莉都像是失了颜色——不是夺目,是耐看,是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的标志。
前阵子邻镇的绣铺掌柜来送新样,见着三姐妹在院里说话,回去后就跟人念叨:席家那二姑娘,真是长在了心坎上的模样,瞧着就暖和。这话传到魏宁耳里时,她正看着席忆蹲在灶房门口,给雨点梳毛,阳光落在她侧脸的绒毛上,软得像团云。魏宁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嘛,这孩子的心肠,原就跟模样一般,是最周正、最暖人的。
入夏后雨水勤,连着下了两日,院角的茉莉倒喝足了水,抽了好几枝新芽。魏宁坐在窗下描绣样,席忆蹲在旁边给雨点梳毛——小猫的腿早好了,如今养得油光水滑,正舒服地打着呼噜。
娘,前儿绣铺掌柜来说,您上次描的那幅‘莲塘晚照’,被邻镇的张太太订走了,还说要照着样子做件小袄给她家孙女穿呢。席忆用梳子轻轻蹭着猫耳背,声音软乎乎的。
魏宁笔尖顿了顿,嘴角弯起来:张太太眼光好,那图样上的莲子,我特意留了点晕色,绣出来该是鲜活的。
正说着,就见席恒举着个油纸包从院外跑进来,短褂子上沾了些泥点,脸蛋红扑扑的:娘!二姐!你们看我带啥回来了!她把纸包往桌上一放,里头滚出几颗圆滚滚的梅子,酸香直钻鼻子。
又去后街李婶家的果园了席忆捏起颗梅子闻了闻,李婶准又被你缠得没法子,才摘给你的吧
席恒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李婶说这是刚摘的青梅,让娘泡梅子酒呢!对了二姐,方才路过书局,见大姐正给一位老先生算书钱,那老先生盯着大姐看了好半天,还跟掌柜的打听啥,我没听清就跑回来了。
席忆没吭声,只把梅子一颗颗捡进瓷盘里。魏宁却抬眼望向前院——席忻今年已经十七了,镇上早有几家托媒人来探过口风,都被席忻以书局正忙挡了回去。她知道大女儿的心思,是想多帮衬着家里,可女孩子家的终身大事,终究是要上心的。
第三日天放晴,席昱去邻镇进书,魏宁让席忻陪着去绣铺送新样。刚走到街口,就见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书生站在书局门口,手里捏着本线装书,正对着门楣上的席记书局四个字发愣。
席忻脚步顿了顿,那书生听见动静转过头,眉目清俊,看见席忻时明显愣了下,随即拱手行了礼:在下沈砚,从省城来,听闻此处书局有旧年的诗集,特来寻一寻。
席忻也回了礼,声音平和:先生请进,家父今日不在,书都按类目摆着,您自便。
沈砚跟着进了书局,目光却忍不住往席忻身上落——她穿件月白的布裙,站在书架旁替他找书时,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指尖划过书脊时轻得很,偶尔抬头问一句是这本吗,眼里亮得像淬了光,竟比他在省城见过的那些穿绫罗的小姐还要耐看。
等席忻把书找出来递给他,沈砚才回过神,接过书时指尖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下,席忻先收回手,退到柜台后打算盘,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
这一幕恰被来送梅子的席恒撞见,她抱着瓷盘站在门口,眨了眨眼,转头就往家跑,撞进院子就喊:娘!二姐!大姐在书局遇着个好看的书生!两人碰手了!
魏宁正和席忆晾绣好的帕子,闻言都笑了。席忆把最后一块帕子夹在竹竿上,轻声道:大姐心细,若真有缘分,她自己会有数的。
傍晚席忻回来时,手里除了绣铺的账本,还多了支素银的发簪,样式简单,却打磨得很亮。魏宁没多问,只给她盛了碗绿豆汤:天热,解解暑。
席忻接过碗,小口喝着,忽然轻声说:沈先生说……过几日还来借书。
席忆在旁边剥梅子,闻言抬头笑了笑——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茉莉的香,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这入夏的日子,慢慢就暖热起来了。
沈砚果然守信,隔了三日午后又来书局。这次他没急着找书,倒是站在柜台前,看着席忻低头核账的侧脸,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前日借的诗集里,夹着张绣样,是姑娘的吧
席忻抬眼,见他手里捏着张素白的纸,纸上用淡墨描着半枝兰草,正是前几日她替魏宁整理旧样时,不小心夹进书里的。她起身去接,指尖刚要碰到纸角,沈砚却轻轻往回带了带:这兰草描得好,风骨里带着韧气。
席忻顿了顿,没接话,只垂着眼道:先生若喜欢,送您便是。
那怎么好。沈砚忙把绣样递过去,指尖又擦过她的指尖,这次他没躲,反倒笑了笑,我在省城时学过几日篆刻,明日送方小印来抵吧,就刻‘兰心’二字,配这绣样正好。
席忻没应声,却没再像前次那样退开,只转身把绣样收进抽屉,算盘珠子拨得却慢了些。
这日晚饭,席恒扒着碗边,凑到席忻耳边小声问:大姐,那沈先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不挪窝呢。
席忻夹菜的手顿了顿,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小孩子家懂什么。话虽硬,嘴角却没绷住,悄悄弯了个浅弧。
第二日沈砚果然送来方青田石小印,印面不大,兰心二字刻得清隽。席忻接了印,竟破天荒留他喝了杯茶。两人坐在书局后院的葡萄架下,沈砚说省城的事,说他读的书,席忻便听着,偶尔应一句书局的琐事,说哪类书近来卖得好,说邻镇绣铺新出了什么花样。
风从葡萄叶缝里漏下来,吹得茶杯沿的热气轻轻晃。沈砚看着席忻端茶杯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因常年拨算盘、翻书页,带着点薄茧,却干净得很,像她描的兰草茎,看着素,摸着却扎实。
我原是要去京城赴考的。沈砚忽然说,路过镇上歇脚,竟觉得……这书局的日子,比京城的考场有意思。
席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没接话,却听见院外席恒扯着嗓子喊:大姐!娘让你回家试新做的凉糕!
她站起身时,沈砚也跟着站起来,轻声道:明日我还来。
席忻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耳根的红却漫到了脸颊。
这日魏宁看着席忻把那方兰心印小心翼翼收进妆匣,挨着母亲魏清留下的那支旧银簪摆着,忍不住笑着跟席昱说:你看这孩子,嘴上硬得像块石头,心里早软了。
席昱翻着刚到的新书,慢悠悠道:随她娘,也随你——当年你不也攥着我递的热粥,嘴硬说‘才不谢你’,转头就把粥碗擦得干干净净收着
魏宁被他说得脸红,伸手拍了他一下,却忍不住笑。院里席忆正教席恒用丝线缠猫爪——雨点总爱扒葡萄架,席恒怕它伤着爪子,非要给它做小鞋,两人蹲在廊下,叽叽喳喳的笑声混着风里的葡萄香,甜得很。
夜里席忻躺在床上,摸出那方小印在灯下看。石质凉沁,字口却暖,她忽然想起沈砚说书局的日子有意思时的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她其实早听掌柜说过,沈砚是省城有名的才子,原是要去京城搏前程的,哪会真留这小镇。
可第二日天刚亮,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铜镜,把那支沈砚送的素银发簪,悄悄别在了鬓边。
刚走到书局门口,就见沈砚站在老地方,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见她来,眼睛亮了亮:今早路过李婶的果园,见梅子熟得正好,摘了些,想着……配姑娘的绿豆汤正好。
席忻看着他额角的薄汗,看着竹篮里圆滚滚的青梅,忽然轻声道:书局后墙的蔷薇开了,先生若不忙,可愿……陪我剪两枝插瓶
沈砚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里的光比日头还暖:乐意之至。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带着蔷薇的香,也带着青梅的甜。席忻走在前头,鬓边的银簪轻轻晃,她没回头,却知道身后的人正跟着,脚步稳当,像要跟着她,把这小镇的日子,慢慢走成细水长流的暖。
6
暖日长续
席忻与沈砚的事定下来时,正是秋桂飘香的时节。沈砚终究没去京城,托人回省城辞了荐书,就在席记书局旁租了间小院子,一边帮着席昱整理旧书,一边教镇上的孩童识字——他说,守着书局的墨香,守着会描兰草的人,比京城的官帽实在。
席家的喜事刚过,席恒倒先迎来了段巧缘。那日她去后巷给雨点买小鱼干,撞见个穿短打的年轻货郎正蹲在墙根叹气,担子翻在一旁,筐里的糖人摔碎了好几个。货郎叫石敢,是邻镇来的,方才为躲乱窜的猪崽崴了脚。
席恒本就心热,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竟蹲下来帮他拾糖人碎渣:你这糖人捏得像模像样的,摔了怪可惜。石敢愣了愣,见是个圆脸蛋的姑娘,眼睛亮得像葡萄,忍不住挠挠头:姑娘不嫌弃就好——这脚崴了,怕是赶不回邻镇了。
席恒干脆把他扶回了席家,魏宁找了跌打药给他敷上,席忆还端了碗热粥。石敢过意不去,第二日脚好些了,就捏了个雨点模样的糖猫送来,捏得活灵活现,连雨点断过的那只后腿都记得清楚。
打那以后,石敢常绕路来镇上,有时送些新捏的糖人,有时捎来邻镇的新鲜果子。他话不多,却实在——见席家后院的柴垛空了,会悄悄劈满;见席恒蹲在河边捞鱼鞋湿了,会脱了自己的鞋给她换。有回席恒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石敢眼疾手快接住她,自己后背撞在树干上红了一大片,却还笑着说:你这小丫头,比糖人还脆。
席恒的心就这么被撞软了。她不再追着猫跑,反倒爱蹲在石敢的糖人担子旁看他捏糖,看他粗粝的手指捏出细巧的花鸟,看他被孩童围着时眼里的憨笑。魏宁瞧在眼里,跟席昱说:石敢这孩子,手脚勤快,心又实,配恒儿正好——都带着股热辣辣的活气。
倒是席忆,性子温吞,心里似也没装着儿女情长的事,只日日陪着魏宁描绣样,替席忻照看书局的账目,闲了就给雨点梳毛,或是坐在葡萄架下翻书。席忻有时问她:有没有瞧上眼的她总笑:急什么,缘分该来的时候自会来。
缘分来的时候,倒真带着点书香气。那是冬日里,席忆替席昱去邻镇的书坊取订好的古籍,恰逢书坊掌柜的儿子温郁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手稿——温郁是个画师,父亲过世后便守着书坊,平日里少言寡语,只爱对着旧画发呆。
席忆去时,他正对着幅未完成的《寒梅图》蹙眉,笔悬在半空落不下去。席忆凑过去看了眼,轻声道:先生是不是觉得少了点暖意温郁转头,见是个穿浅碧裙的姑娘,眉眼温润,像画里走出来的。
席忆指着画中梅枝:若在枝桠间添只缩着脖子的小雀,或是在雪地里描几点未化的残红,许是……能暖些。温郁愣了愣,提笔添了只啄雪的小雀,画果然活了——冷梅似也沾了点雀儿的气,不那么孤寒了。
自那以后,席忆常去书坊取书,有时会站在温郁身后看他作画,偶尔说句这里的墨似可淡些那片云若带点粉会软,竟都说到了点子上。温郁也爱听她说话,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温水漫过心尖,连带着他笔下的画,都添了几分温润。
开春时,温郁送了幅画给席忆,画的是席家院角的茉莉,茉莉下坐着个姑娘,正低头给猫梳毛,眉眼、发梢都透着柔。画旁题了行小字:茉莉开时,暖意自来。
席忆把画挂在窗前,风一吹,画里的茉莉似也动了。魏宁看着女儿望着画时嘴角的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这孩子的缘分,不像席忻的清隽,也不像席恒的热辣,倒像她描的绣样,针脚细密,慢慢就暖透了日子。
后来席家的三个女儿都成了家。席忻与沈砚守着书局,闲时沈砚读书,席忻描兰,偶有争执,也是为了某页书的注脚;席恒跟着石敢走街串巷卖糖人,她的笑声混着孩童的嬉闹,比糖还甜;席忆则和温郁住在邻镇的书坊旁,他作画,她描样,画里总带着绣样的暖,绣样里也含着画的清。
魏宁和席昱常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看雨点懒洋洋地晒太阳,听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读书声,偶尔相视一笑——当年被宋家算计着要碾碎的日子,如今被三个女儿续得这样长,这样暖。
风过蔷薇,香漫庭院,日子就像魏宁泡的梅子酒,初时微酸,酿着酿着,就成了化不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