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载,我与夫君沈钰相敬如宾,恩爱不疑。他是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如今已是翰林院侍讲,温润如玉,清雅端方,是整个京城贵女们梦中的良人。而我,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自认与他门当户对,琴瑟和鸣。我们的婚事,曾被誉为京城第一佳话。我曾以为,我们会这样安稳静好地走完一生,直到那一日,我在他的书房,闻到了一缕格格不入的药香。那香味混杂在他素日最爱的徽墨香气里,幽幽地,带着一丝土木的甘苦与草本的微腥。那味道我并不陌生,出嫁前,我体弱的堂姐曾长久地饮用它。那是安胎药的味道。可我并未被诊出有孕,他亦不知我近日常有不适。那么,这碗精心熬制的安胎药,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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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在紫檀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亲手为沈钰理着他刚换下的官服,指尖拂过衣襟上用金线密密绣着的祥云纹,心中一片安宁。他素来爱洁,衣物上只染着清冽的皂角香和他身上独有的淡淡墨香。也正是这份熟悉,让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属于他的气息。
那是一缕极淡的药味,若有似无,藏在袖口的褶皱深处。
我的动作一顿,将袖口凑到鼻尖细细嗅闻。没错,是药味。很淡,却清晰可辨。我心头微沉,沈钰的身体一向康健,除了偶尔的风寒,几乎从不沾染汤药。这药味从何而来
他今日休沐,正在书房练字。我将衣物交给侍女青眉,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款步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那股在衣袖上闻到的药味,竟从门缝里清晰地飘了出来,比衣袖上的浓郁得多。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推开门,沈钰正临窗而立,手执一支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毫。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清俊的脸上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晚晚,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动听,可我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安心。我的目光越过他,飞快地扫视着书房。书房内陈设雅致,一尘不染,博古架上摆着他珍爱的古籍和瓷器,一切都和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除了空气中那股愈发清晰的药香。
我来给你送茶。我将茶盏放到他手边的案几上,状似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夫君,你这书房里,可是熏了什么新的香料味道好生别致。
沈钰搁下笔,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眉眼舒展:哦是吗我倒未曾发觉。或许是前日得的一块西域奇楠木,味道有些特殊吧。
他说着,指向博古架角落里一个未曾打开的锦盒。
我心中疑云更甚。奇楠木的香气清雅悠远,绝非这种带着土腥气的药味。他在撒谎。这个认知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我的心口。我们成婚三年,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隐瞒。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过去,假意去瞧那个锦盒,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继续搜寻。终于,在书案底下,那个平日里用来盛放废纸的竹篓旁,我看到了一个白瓷药碗。碗已经空了,但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药渣。
就是它!气味的源头。
我佯装整理裙摆,蹲下身,不动声色地靠近。那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我堂姐喝过的那种安胎药。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
沈钰为何要在书房里偷偷喝药不,这药味沾染在他的衣袖上,说明他接触过,却未必是他自己喝的。那会是谁他将药碗藏得如此隐蔽,显然是不想让我发现。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
安胎药……
难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甚至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稳。不,不会的。沈钰不是那样的人。他清正自持,洁身自好,满朝皆知。他待我情深意重,每日下值便归家,从无半句怨言,更无流连花丛的劣迹。京中多少同僚邀他去秦淮画舫,都被他笑着婉拒。他说过,家有贤妻,此生足矣。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是哪个同僚或下属家中出了事,他帮忙遮掩一二
我站起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微笑:这锦盒倒是精致。夫君,我近日总觉得有些乏力,想请个大夫来瞧瞧,你觉得王太医如何
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提到大夫,提到我的身体,如果他心中有鬼,总会有一丝不寻常的反应。
然而,沈钰的眼神清澈如初,没有半分波澜。他放下茶盏,走过来,温热的手掌握住我冰凉的指尖,眉头微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该请个大夫来看看。王太医医术高明,只是他年事已高,请他出宫不易。我记得城南的回春堂有个张大夫,于妇科一道颇有建树,不如明日我休沐,陪你一同去看看
他的关切那么真挚,语气那么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我的身体。如果不是那碗药渣的存在,我几乎要被他骗过去。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越是镇定自若,就越说明他心思缜密,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那一日,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那个白瓷碗和那股浓重的药味。
晚膳时,沈钰一如既往地为我布菜,挑出我最爱的虾仁,细心地剔掉虾线,放到我的碗里。他温声细语地问我今日都做了些什么,给我讲翰林院里的趣事。一切都和往日一样温馨,可我却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每一口饭菜,都像是掺了黄连,苦涩无比。
夜里,他拥我入怀,呼吸平稳地睡去。我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纱窗,照亮他熟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俊美得让人心折。我曾无数次在这张脸上看到深情与宠溺,可现在,我只觉得陌生和恐惧。
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外衣,决定再去一次书房。我必须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药。
书房里一片漆黑,我借着月光,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案旁。我蹲下身,伸手去摸那个竹篓。
空的。
竹篓是空的,那个白瓷碗也不见了。
我心中一凛,他处理掉了!他发现我可能起了疑心,所以立刻销毁了证据!这个认知让我手脚冰凉。他果然有事瞒着我,而且是一件绝不能让我知道的大事。
我不甘心,在书案下四处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指尖触碰到一处冰凉的凹陷,我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案侧面竟弹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我心跳如鼓,将手伸了进去。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包。我屏住呼吸,将纸包取出,回到卧房,在烛台微弱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纸包里包着的,正是我在药碗里看到的那些药渣。
他没有扔掉,只是藏了起来。
我将药渣倒在帕子上,借着烛光仔细分辨。里面有当归、川芎、白芍……都是些寻常的补血安神的药材。可其中,有一味药材,颜色赤红如血,形状奇特,像一只蜷缩的小蝎子。
我从未见过这种药材。
第二天一早,我借口想吃城西福满楼的糕点,让青眉去买。趁她出门,我立刻将包好的药渣揣进袖中,带上一个贴身的小丫鬟,乘着马车,径直去了城南的回春堂。
我没有去找沈钰提到的张大夫,而是挂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老大夫的号。
老大夫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看诊时一脸严肃。我将帕子递过去,低声道:大夫,请您帮忙瞧瞧,这是什么方子主治何症
老大夫扶了扶老花镜,捻起几味药渣,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他看得极慢,眉头越皱越紧。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他才放下药渣,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沉声问道:夫人,这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我无意中捡到的。我含糊其辞。
老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方子,确实是安胎之用。而且用药极为考究,都是上品。寻常人家,怕是连其中一味药都买不起。
我的心一沉,果然是安胎药。
但是……老大夫话锋一转,拿起那味赤红色的药材,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方子里,多了一味不寻常的东西。
是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此物名为‘朱颜蝎’,产自南疆,百年难得一见,千金难求。老大夫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它本身无毒,却是至阳至烈之物。若与这安胎方子同用,只有一个作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保住母体,活活耗死腹中阳气不足的……女胎。
2
从回春堂出来的每一步,我都像是踩在云端,身子是飘的,心却是沉的,直直坠入无底深渊。活活耗死腹中女胎……老大夫的话,如同一道淬了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反复炸响,将我过去三年里所有关于恩爱缱绻的记忆,都劈得粉碎。
朱颜蝎,保母耗女。
沈钰,我的夫君,那个会在我经期时亲手为我熬制红糖姜茶,会在冬夜里将我冰冷的双脚捂在他怀里的男人,他竟然在为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做着这样歹毒阴狠的事情。
他想要的,是一个儿子。为了一个儿子,他不惜用上这样珍稀而又残忍的药材,扼杀一个尚未出世的女婴。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一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头。我死死攥着袖中的那包药渣,坚硬的药材硌得我掌心生疼。这疼痛提醒着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回到府中,天色已近黄昏。我刚踏入垂花门,就看到沈钰站在廊下,正负手望着天边的晚霞。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竹,金色的霞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好得像一幅画。
看到我,他立刻迎了上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晚晚,你总算回来了。去哪里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他的手自然地想要牵我,我却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受伤:晚晚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去眼底的冰冷,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糕点铺子人多,多等了一会儿。外面风大,我身上有些凉,先回房换件衣服。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眼中的恨意和恶心会泄露分毫。我快步从他身边走过,那股熟悉的墨香夹杂着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鼻尖,曾让我无比迷恋,此刻却只让我觉得虚伪和肮脏。
他没有再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的背影。我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如芒在背。
晚膳依旧丰盛,可我一口也咽不下去。沈钰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不停地为我布菜,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晚晚,是今日出去累着了吗怎么胃口这样差要不要让厨房给你炖一盅燕窝
我看着他那张关切备至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他可以对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下此毒手,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我的身体他如今的体贴,不过是因为我还好好地扮演着他温婉贤淑的妻子,镇国公府的嫡女,是他仕途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乏了。我放下筷子,低眉顺眼地说道,夫君慢用,我先回房歇息了。
我不敢再与他同桌共食,我怕我会忍不住,将那一碗热汤尽数泼在他那张伪善的脸上。
那一夜,我们分榻而眠。我借口身子不适,睡在了里间的软榻上。沈钰没有勉强,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沉。
我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直接质问他,他必定会矢口否认,甚至会打草惊蛇,让他将那个女人和孩子藏得更深。我需要证据,需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在哪里。
我的娘家,镇国公府,是我最强大的后盾。我的兄长苏慕白,如今已是禁军副统领,为人沉稳,心思缜密,是我最信任的人。
天一亮,我便写了一封密信,信中并未提及家丑,只说我无意中得到一味名为朱颜蝎的奇药,想请兄长帮忙查一查,近两个月内,京中都有哪些人,通过哪些渠道购得了此药。此药千金难求,渠道必定有限,能买得起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数。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同时,我让兄长派两个最得力的亲信,暗中盯住沈钰的行踪。我要知道,他每天离开翰林院后,除了回家,还会去哪里。
做完这一切,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从今往后,我与沈钰之间,不再是夫妻,而是对手。我要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上,亲手撕开一道口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恢复了往日的温婉。我为他整理书房,为他烹茶研墨,甚至在他晚归时,提着一盏灯在门口等他。我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周到体贴,仿佛前几日的疏离只是一场错觉。
沈钰似乎也放下了心防,待我又恢复了从前的亲昵。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总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我们都在演戏,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段婚姻的假象,只看谁先露出破绽。
这日午后,我正在小憩,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睁开眼,是沈钰身边的贴身小厮长青。他行色匆匆,手里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黑漆木盒,径直往书房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沈钰今日在翰林院当值,并未归家。长青此举,显然是奉了沈钰的命令,送什么要紧的东西回来。
我按捺住性子,等长青离开后,才缓步踱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锁着。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沈钰的书房,对我从不设防。
他开始防备我了。
我没有硬闯,只是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房。傍晚时分,沈钰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还给我带了一支时下京中贵女最爱戴的赤金嵌红宝的珠花。
他亲手为我簪上,在镜前端详着,赞道:果然,还是我的晚晚戴着最好看。
我抚着发间的珠花,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无比清醒。我笑着谢过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夫君,今日午后我见长青回来过一趟,可是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下了
沈钰为我理着鬓发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同僚托我转交给他家中的一些书籍,我让他先送回来放着,免得我忘了。
又是一个谎言。
他的神情太过坦然,语气太过平顺,反而显得刻意。我没有再追问,只是将这件事默默记在了心里。
三日后,兄长的回信终于到了。信是托府中的老人送来的,极为隐秘。我屏退左右,独自在房中展开了信纸。
兄长的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却让我如坠冰窟。
信中说,朱颜蝎此物,整个京城只有一个地方能买到,那就是宫中的御药房。但御药房管制极严,出药皆有记录。兄长托了人去查,近半年来,并无此药的出库记录。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通过黑市,从那些专走南疆私货的商人手中高价购得。
而京中的南疆私货商人,都由一个叫鬼手张的人掌控。兄长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一个月前,确实有人从鬼手张那里买走了一只朱颜蝎。
买家是一个中年仆妇,出手极为阔绰。经过多方查探,那仆妇的身份已经确认,是……我堂姐林婉柔身边的管事妈妈,李妈妈。
林婉柔!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的堂姐,吏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嫡女,自幼体弱多病,弱柳扶风,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她曾与我有过婚约,后来因她身子实在孱弱,恐难有子嗣,镇国公府才退了这门亲事,换成了我。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家世普通的举人,不出两年,那举人便因病去世,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一直独居在城西的一处别院里,深居简出。
因着那层关系,也因着怜惜她孤苦,我与沈钰时常会去探望她。沈钰更是待她如亲妹,时常为她寻访名医,送去珍贵药材。我一直以为,这是他敬重姻亲,心地仁厚。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兄长的信中还提到,他派去盯梢的人发现,沈钰近一个月来,至少有五次,在离开翰林院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西。
他去的方向,正是林婉柔居住的别院。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安胎药,朱颜蝎,鬼鬼祟祟的李妈妈,沈钰频繁的探望……
原来,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那看似柔弱无害,实则工于心计的好堂姐!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我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我曾真心实意地可怜她,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她却在背后,与我的夫君苟合,怀上他的孩子,甚至还想用如此阴毒的法子,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而沈钰,我的好夫君。他周旋在我们姐妹二人之间,一边享受着我娘家带来的权势和地位,一边与我的堂姐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他对我所有的温柔和体贴,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我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疼痛让我瞬间清醒。
悲伤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亲眼去证实这一切。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我拿起那支沈钰刚送给我的赤金红宝珠花,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妆匣的最底层。然后,我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衣裳,只带了一个信得过的小丫鬟,吩咐备车。
去哪里,夫人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冷得像冰。
城西,林府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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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向城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一场酝酿已久的冬雪似乎随时都会落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像是在为我此刻的心情伴奏。
林府别院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朱漆的小门,素净的墙头,一如堂姐林婉柔给人的印象,低调而不张扬。我没有让人叩门,而是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巷口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熄了灯火,静静地等待。
直觉告诉我,沈钰今晚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寒气透过车帘的缝隙钻进来,冻得我手脚发僵。小丫鬟见我脸色不好,想为我添一件披风,被我抬手制止了。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等待着我的猎物自投罗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巷子口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色便服,头戴一顶兜帽,将大半张脸都隐在了阴影里。但他行走间的身形步态,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雅端方,我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是沈钰。
他走得很快,步履间带着一丝急切,与平日里在府中从容不迫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那扇朱漆小门前,没有叩门,而是极有规律地屈指轻敲了三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他侧身闪了进去,门又迅速地合上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亲眼所见,比任何猜测都来得更残忍,更具冲击力。他果然来了,来得这样隐秘,这样熟练。
我没有立刻冲上去,那是最愚蠢的做法。我要等的,是他们自乱阵脚。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哨,这是我和兄长约定的信号。我将竹哨凑到唇边,吹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很快便消散在寒风里。
做完这一切,我便靠回车壁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我只需要等待。兄长的人早已在附近布控,他们会替我办好一切。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凄厉的呼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我睁开眼,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巷子中段,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那位置,距离林府别院不过三五户人家的距离。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铜锣声响成一片。整条巷子都乱了起来,不少人从家中跑出来救火,或是看热闹。
这就是我计划的第一步:调虎离山。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被风吹着,很快就飘到了林府别院的方向。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果然,没过多久,那扇紧闭的朱漆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仆妇探出头来,惊慌地向火场的方向张望。是李妈妈,那个替他们去买朱颜蝎的管事妈妈。
她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缩回头去,关上了门。
我冷冷地勾起唇角。她一定是去向里面的主子报信了。
果然,又过了片刻,那扇门再次打开。这一次,走出来的是沈钰。他依旧戴着兜帽,但脸上的神情却不再从容,而是带着明显的焦躁和不安。他快步走到巷口,似乎是想确认火势,判断是否会波及到这里。
就在他走到巷口,身形完全暴露在我视线中的那一刻,我吹响了第二声竹哨。
这一次的哨音,比第一次更短,更急。
几乎是在哨音落下的瞬间,从巷子的另一头,突然冲出来一队手持火把和兵刃的巡城卫。为首的,正是我兄长苏慕白。
他一身戎装,面沉如水,厉声喝道:奉命搜查南疆私货余党,所有人等,不许走动!
巡城卫行动迅速,训练有素,转眼间便将整个巷口封锁得水泄不通。
沈钰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巡城卫。他下意识地想退回巷子里,但已经来不及了。苏慕白已经带人走到了他面前。
沈侍讲苏慕白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钰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极力维持着镇定,拱手道:苏副统领。我……我恰好路过此地,听闻有火情,过来看看。
哦路过苏慕白挑了挑眉,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他,最后落在他身后那条幽深的巷子上,这可不是沈府的方向。沈侍讲公务繁忙,竟还有闲情逸致,深夜来这等偏僻之地赏火景
这番话,句句带刺,堵得沈钰哑口无言。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他们对峙之时,我乘坐的马车,缓缓地从老槐树的阴影里驶了出来,停在了巷口。
车夫高声通报:镇国公府苏夫人的车驾。
苏慕白立刻转身,对着马车恭敬地行了一礼:末将参见夫人。
沈钰的目光也随之转了过来。当他看清那辆熟悉的马车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一片煞白。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下车,只是让丫鬟打起了车帘。我端坐在车内,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夫君,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不是说,今夜在翰林院有公文要处理,会晚些回来么怎么……会在这里‘路过’
我特意加重了路过两个字。
沈钰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狼狈。
我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兄长:兄长,既然是奉命搜查,那便不要因为我们耽搁了。这巷子深处,似乎还有人家,可别让贼人藏匿其中,一并搜了吧。
苏慕白立刻会意,一挥手,沉声道:来人!跟我进去,挨家挨户,仔细搜查!
是!巡城卫齐声应喝,气势如虹。
沈钰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跨出一步,拦在苏慕白面前,急声道:不可!苏副统领,这……这里面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如此兴师动众,怕是会惊扰了他们。
惊扰苏慕白冷笑一声,沈侍讲,我这是奉旨办差。若是跑了钦犯,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他说着,便要绕过沈钰。
沈钰却死死地拦着,情急之下,他甚至抓住了苏慕白的手臂:里面住着一位故人之妹,是寡居之人,身子一向不好,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还请苏副统领看在我的薄面上,通融一二。
他越是阻拦,就越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惊讶又关切的神情:哦竟有此事夫君的故人之妹,那我也该去探望一番才是。是哪一家夫君何不带我们同去也好让兄长放心,免得误会了什么。
我的话,将他逼入了绝境。
带我们去,他与林婉柔的私情便会当场败露。不带我们去,他这般拼死阻拦,更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沈钰的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怨毒和愤怒。他大概是恨我,恨我将他逼到了如此难堪的境地。
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的心反而彻底冷了下来,再无一丝波澜。
我们僵持着,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那扇朱漆小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
李妈妈扶着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缓缓地走了出来。那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白狐裘斗篷,脸色苍白,神情凄楚,正是我的好堂姐,林婉柔。
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即便有斗篷遮掩,也能看出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她走到沈钰身边,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一双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声音颤抖,如风中落叶:妹妹……你怎么来了
她这一声妹妹,叫得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好一朵娇弱无辜的白莲花。好一幅郎情妾意、弱女无助的凄美画卷。
沈钰立刻扶住她,紧张地将她护在身后,对着我和苏慕白怒目而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身子弱,还怀着身孕,若是动了胎气,我绝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他终于承认了。
当着我的面,当着我兄长的面,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那个孩子是他的,并且将那个女人,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周围的巡城卫和看热闹的百姓,都发出了低低的私语和抽气声。一道道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看着眼前这刺眼的一幕,心中却出奇的平静。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看着沈钰,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沈钰,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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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巷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钰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火光跳跃,将他脸上的挣扎与决绝映照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迎着我的目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是我的。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齐齐插进我的心口。尽管早已料到,可当他亲口承认时,那股被背叛的痛楚和屈辱,还是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成婚三载的恩爱与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化为齑粉。
他身后的林婉柔,柔弱地靠着他,苍白的脸上适时地滑下两行清泪,她抓着沈钰的衣袖,哽咽道:钰郎,不要……不要为了我,伤害妹妹。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
她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模样,越发衬托出沈钰护着她的决绝,和我这个正妻的咄咄逼人。好一出精彩绝伦的苦情戏。
我兄长苏慕白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上前一步,周身散发出骇人的煞气:沈钰!你这个无耻之徒!我妹妹嫁你三年,镇国公府何曾亏待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沈钰将林婉柔护得更紧了,他梗着脖子,竟是半分愧疚也无,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慕白兄,此事与晚晚无关,也与国公府无关。婉柔她……她身世孤苦,我只是一时怜惜……
怜惜我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辩解。我从马车上缓缓走下,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们面前。
寒风吹起我的裙角,也吹干了我眼底最后一丝湿意。我看着他,也看着他怀里的林婉柔,语气平静得可怕:好一个‘一时怜惜’,竟怜惜到珠胎暗结,怜惜到要为她腹中的孩子,用上那等阴损歹毒的‘朱颜蝎’
朱颜蝎三个字一出,沈钰和林婉柔的脸色同时剧变。
沈钰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与慌乱。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这句话,无异于不打自招。
林婉柔更是浑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毒,再不复方才的柔弱可怜。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而是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包裹着药渣的帕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沈钰,你以为你将药碗和药渣都藏进了书房暗格,我便发现不了吗我的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他的脸,你日日在我面前扮演深情夫君,背地里却与我的堂姐行此苟且之事。为了让她给你生个儿子,你不惜耗费千金求来朱颜蝎,想要活活害死一个尚未出世的女胎。沈钰,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周围的百姓听得目瞪口呆,看向沈钰和林婉柔的眼神,瞬间从看热闹变成了鄙夷和唾弃。
败坏门风!简直是禽兽不如!
可怜的苏家大小姐,竟嫁了这么个中山狼!
那林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引自己的妹夫,真是不要脸!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沈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一切言语在铁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婉柔更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指点,她惨白着脸,死死地抓着沈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这就是我爱了三年,信了三年的男人。
苏慕白!我猛地转身,看向我的兄长,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我与沈钰,从此恩断义绝。今日,你便替我做个见证,我要与他和离!
晚晚!沈钰惊呼出声,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果断地提出和离。他一把推开林婉柔,冲上前来想要抓住我,却被苏慕白一脚踹翻在地。
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妹妹!苏慕白双目赤红,恨不得当场将沈钰碎尸万段。
沈钰狼狈地摔在地上,却依旧不死心地看着我,急切地说道:晚晚,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冷笑,你的苦衷,就是背叛我,与人私通,还试图谋害自己的骨肉吗沈钰,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吧,我看着恶心!
就在此时,被推开的林婉柔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捂着肚子,缓缓地瘫倒在地,裙摆下,竟有殷红的血迹蔓延开来。
我的肚子……好痛……我的孩子……她痛苦地呻吟着,脸色惨白如纸。
李妈妈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哭喊道: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沈钰见状,也顾不上我了,连滚带爬地扑到林婉柔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对着周围的人嘶吼道:快去找大夫!快去!
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担忧,那份真切的情感,像一根毒刺,再次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苏慕白看着这混乱的一幕,眉头紧锁。他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妹妹,我们先回去。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在众人面前上演着生死恋的男女,转身便要上车。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进来。
是我的婆母,沈钰的母亲,沈老夫人。
她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带着几个家仆匆匆赶来。她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便落在了倒在血泊中的林婉柔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喜悦
快!快把林姑娘扶到马车上,立刻回府,请王太医!沈老夫人不容置喙地发号施令,她的关注点,自始至终都在林婉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竟是连看都未曾看我一眼。
我心中一动,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沈钰求购朱颜蝎,此事如此隐秘,他一个翰林院侍讲,未必有这样的门路和财力。可如果,是沈家在背后支持呢沈家三代单传,婆母盼孙子都快盼疯了。为了一个儿子,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看着沈老夫人指挥着家仆,小心翼翼地将林婉柔抬上他们自家的马车,沈钰则一脸焦急地跟在旁边,嘘寒问暖。他们一家人,此刻竟是如此的和谐,仿佛我才是那个多余的外人。
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原来,这不只是沈钰一个人的背叛。这是沈家上上下下,对我的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们需要我镇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来为沈钰的仕途铺路,却又嫌弃我三年无所出,于是便暗中让林婉柔这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来借腹生子。
一旦林婉柔生下儿子,他们便会寻个由头,将我这个正妻废黜。而那碗加了朱颜蝎的安胎药,便是他们确保万无一失的筹码。
好狠毒的计策,好凉薄的人心!
沈家的马车很快便载着那对苦命鸳鸯离开了。沈老夫人临走前,终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而又轻蔑,仿佛在说:你斗不过我的。
兄长苏慕白气得浑身发抖,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冷的手,沉声道:妹妹,别怕,有兄长在。这件事,我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我摇了摇头,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我看着沈家马车消失的方向,眼中再无一丝泪水,只剩下冰冷的火焰。
兄长,不必了。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们的公道,我要亲手来讨。
和离太便宜他们了。
他们不是想要一个儿子吗不是觉得林婉柔腹中的那块肉,是他们沈家未来的希望吗
我偏要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转身对苏慕白说:兄长,今日之事,还请你暂时压下,不要声张。尤其是和离之事,万万不可传出去。
苏慕白不解地看着我:为何难道你还对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抱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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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我自嘲地笑了笑,兄长,我只是觉得,这样一拍两散,太便宜他们了。他们欠我的,我要让他们加倍奉还。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屈辱,我也要让他们,一一尝遍。
我的眼神,让苏慕白微微一怔。他从我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狠厉和决绝。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妹妹,无论你做什么,兄长都支持你。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登上了马车。
车轮再次滚动,这一次,是驶向镇国公府。
沈钰,林婉柔,沈家……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场,那么该如何收尾,就该由我这个主角,说了算。
5
回到镇国公府,已是深夜。父亲和母亲早已在正厅等候,兄长显然已将事情的经过扼要告知。母亲一见我,眼圈便红了,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掉泪。父亲镇国公戎马一生,此刻也是面沉如水,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欺人太甚!我苏家的女儿,岂能受此等奇耻大辱!明日我便上奏圣上,参他沈家一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反握住母亲的手,对着父亲摇了摇头:父亲,母亲,女儿不孝,让您二老忧心了。但此事,还请父亲暂且按捺,不要闹到朝堂之上。
为何父亲虎目圆瞪,难道就任由他们沈家如此作践你
父亲,我站直了身体,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女儿若要和离,一张和离书便可了断。但他们沈家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算计我们镇国公府,若只是简单地和离,岂非太便宜了他们女儿要的,不是解脱,是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父亲看着我眼中燃起的火焰,那是他熟悉的、属于苏家人的血性和骄傲。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好。你想怎么做,爹都支持你。整个镇国公府,都是你的后盾。
有了家人的支持,我心中最后的一丝彷徨也烟消云散。
第二天一早,我便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我带上早已备好的厚礼,亲自登上了沈家的门。
沈家的管家看到我,一脸的尴尬和不知所措。我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依旧是那个温婉贤淑的沈家主母,微笑着说:母亲昨日受了惊吓,我特来请安。
沈老夫人正在厅中喝茶,见我进来,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笑容:晚晚来了,快坐。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我恭敬地行了礼,将礼物奉上,柔声道:夫妻之间,哪有不闹别扭的。是媳妇昨日太过冲动,不该在外面与夫君置气,还惊动了兄长,让母亲跟着操心了。
我这番话,说得沈老夫人一愣一愣的。她大概以为我会来大吵大闹,却没想到我竟是来负荆请罪的。
她试探着说: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男人嘛,总有犯糊涂的时候。钰儿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媳妇明白。我垂下眼睑,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只是……林家姐姐腹中的,毕竟是夫君的骨肉,也是沈家的第一个孙辈。如今她动了胎气,不知情况如何了媳妇心中实在挂念。
提到孩子,沈老夫人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唉,请了王太医来看,说是受了惊吓,胎像有些不稳,需得好生静养。我已经让她住进了府里西厢的暖阁,日日用参汤吊着了。
那就好。我顺势说道,只是林姐姐毕竟是未嫁之身,这样住在府中,于她和沈家的名声都不好。不如,就由媳妇做主,将她认作义妹,记在我的名下,待她平安产子后,再将孩子记为媳妇所出。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她的名节,也让孩子有了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母亲以为如何
我的提议,让沈老夫人彻底惊呆了。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盘算着,等林婉柔生下儿子,便找个由头休了我,再将林婉柔扶正。可我如今此举,等于是自断后路,主动将嫡子的名分拱手相让。这正中她的下怀,却又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看着她又惊又喜又疑的复杂表情,我心中冷笑。我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为了保住正妻之位,已经懦弱到可以容忍丈夫出轨,甚至愿意为他抚养私生子。
他们越是轻视我,我的计划就越容易成功。
最终,贪婪战胜了理智。沈老夫人欣然同意了我的提议,还假惺惺地拉着我的手,夸我深明大义,有主母风范。
沈钰得知此事后,也来找我。他站在我面前,神情复杂,既有愧疚,又有一丝如释重负。
晚晚,委屈你了。他低声说,我……我与婉柔,是一时糊涂。你放心,等孩子生下来,我便将她送走,以后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看着他虚伪的脸,心中只有厌恶。我只是淡淡地说:夫君不必多言,我只盼着沈家后继有人。
我的识大体,让整个沈家都对我放下了戒心。林婉柔也得以名正言顺地在沈家住了下来,被当成金疙瘩一般地供养着。我每日都会亲自去她的院里请安,为她送去各种补品,嘘寒问暖,体贴备至,比亲姐妹还要亲热。
林婉柔起初对我还心存戒备,但见我日日如此,再加上沈老夫人和沈钰都在一旁敲边鼓,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在我面前摆起了架子,言语间颇有几分以腹中孩儿自傲的意味。
我毫不在意,依旧笑脸相迎。
暗地里,我却通过兄长的渠道,寻来了一位医术极其高明的民间女医。我将那朱颜蝎的药理和林婉柔的状况告知了她。
女医听后,沉吟片刻,给了我一个方子。
她说:夫人,这朱颜蝎药性霸道,若要解,寻常法子不行。但万物相生相克,南疆有一种‘雪线莲’,其性至阴至寒,恰是朱颜蝎的克星。只需将其磨成粉末,混入日常饮食之中,每次只需一丝一毫,便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化解朱颜蝎的药性。
化解之后,会如何我追问道。
朱颜蝎保母耗女,其原理是以至阳之气强行护住母体,同时灼伤胎儿的阴元。雪线莲化解了阳气,那被强行保住的母体,便会恢复原状。林姑娘本就体弱,又强行有孕,全靠这药物吊着。一旦药性被解,她那孱弱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胎儿……届时,恐怕……母子都难两全。
母子都难两全。
我握着那张方子,指尖冰凉。我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们既然敢用如此歹毒的法子算计我,就该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很快,一株品相极佳的雪线莲,便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亲自将它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瓷瓶里。
从那天起,我每日为林婉柔炖的燕窝粥里,都会多上那么一丝一毫,无色无味的雪线莲粉末。
我依旧每日去看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着沈家人脸上的喜悦一天天浓郁起来。沈老夫人甚至已经开始为她未出世的孙儿准备满月宴的宾客名单了。沈钰也时常来陪她,两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毫不避讳。
他们以为,他们是最后的赢家。
他们不知道,我亲手为他们编织了一场美梦,也终将亲手将这场梦,敲得粉碎。
转眼间,林婉柔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惊人,沈家人请来的所有大夫都说,脉象强劲有力,定是个大胖小子。沈家上下喜气洋洋,只等着这个嫡长孙呱呱坠地。
而林婉柔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一日比一日虚弱。她时常感到头晕心悸,面色也越来越苍白。王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是妇人有孕的正常反应,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并未察觉异常。
只有我知道,那是朱颜蝎的药性被雪线莲慢慢化解后,她的身体被腹中胎儿反噬的迹象。那被药物强行催生的生机,正在一点点地流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等的,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终于,在沈钰即将外放担任江南一地知府的前夕,沈老夫人决定在府中大宴宾客,一是为沈钰践行,二是想借此机会,隐晦地向亲友们透露沈家即将有后的喜讯。
宴会当天,沈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沈钰一身锦袍,意气风发地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道贺。沈老夫人更是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
林婉柔也被精心打扮了一番,扶着肚子,在丫鬟的簇拥下,坐在女眷席的上首,接受着众人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
我作为主母,穿着一身华贵的正红色衣裙,端庄得体地招待着各家夫人。每个人都夸我贤良大度,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我端起一杯酒,缓缓走到林婉柔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姐姐,你身子不便,便以茶代酒吧。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沈家开枝散叶,辛苦了。
林婉柔得意地扬起下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的敬酒。
就在她端起茶杯的那一刻,我不小心手一滑,整杯酒都泼在了她的裙子上。
哎呀!我惊呼一声,连忙拿出帕子为她擦拭,瞧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姐姐,你快随我到偏厅去换件干净的衣裳,可别着凉了。
众人只当是一场意外,并未在意。我顺理成章地将林婉柔扶起,带着她向偏厅走去。
沈钰和沈老夫人的目光,只是在我们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回到了宾客之中。在他们眼里,我早已是那个被驯服的、毫无威胁的懦弱妇人。
他们不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场。
6
偏厅之内,烛火通明,却照不进半丝暖意。我扶着林婉柔在一张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坐下,亲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姐姐,你先暖暖身子,我这就让丫鬟去取干净的衣裳来。我温声说道,转身作势要走。
站住。林婉柔的声音带着一丝颐指气使的傲慢,让你的丫鬟去就行了,你留在这里伺候我。
她已经习惯了我的顺从,开始毫不客气地使唤我。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再无半分温度。伺候你姐姐,你觉得你还受得起吗
我的语气突然转变,让她微微一愣:苏晚晚,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在想,你这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知道他的母亲,是靠着一副残破的身子和一味至阳至毒的‘朱颜蝎’才勉强将他留住,不知他会不会感激你
林婉柔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惊恐地看着我: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我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了那个装有雪线莲粉末的瓷瓶,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姐姐可认得此物此物名为‘雪线莲’,产于极寒之地,性至阴。我每日为你炖的燕窝粥里,都会加上那么一小撮。算算日子,你体内的朱颜蝎之毒,应该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你……你给我下毒林婉柔的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连连后退。
不,我不是下毒,我是在救你。我的笑容愈发冰冷,我是在救那个可能被朱颜蝎活活耗死的女胎。只可惜啊,你这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离了那虎狼之药的支撑,根本就保不住这个孩子了。林婉柔,你和你腹中的孽种,都该感谢我,是我,给了你们一个解脱。
疯子!你这个疯子!林婉柔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她尖叫一声,转身就想往外跑,想去向沈钰和沈老夫人求救。
我没有拦她。
可她刚跑到门口,腹中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惨叫一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鲜红的血,迅速从她的裙摆下蔓延开来,在光洁的地板上,开出了一朵妖异而又触目惊心的花。
啊——!我的肚子!我的孩子!她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到了外面喧闹的宴会厅中。
好戏,正式开锣。
几乎是在瞬间,偏厅的门便被砰地一声撞开。沈钰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沈老夫人和一大群闻声而来的宾客。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我好整以暇地站着,而林婉柔则倒在我的脚下,身下一片血污。
苏晚晚!沈钰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他冲上前来,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你这个毒妇!你对婉柔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任由他抓着,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夫君,你该问问你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你为了一个所谓的儿子,给她用上朱颜蝎,可曾想过,她本就体弱,如何能承受那霸道的药性如今不过是药性反噬罢了,与我何干
我的话,是对着沈钰说的,声音却大得足以让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胡说!沈老夫人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们沈家待你不薄,你不知感恩,竟还敢在此妖言惑众,谋害子嗣!来人,把这个疯妇给我抓起来!
几个家仆刚要上前,我兄长苏慕白便带着两名亲卫,如铁塔般挡在了我的面前。
谁敢动我妹妹!他声如洪钟,目光如电,吓得那几个家仆连连后退。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一个清朗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诸位,可否让民女说句公道话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背药箱、气质沉静的女医,在苏慕白亲卫的护送下,缓缓走了进来。
你是何人沈老夫人厉声喝问。
民女姓秦,是一名游医。女医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随即目光落在我身上,月前,苏夫人曾将一些药渣交予民女辨认,民女发现,那是一副安胎药,其中却掺杂了一味极其罕见的南疆奇药——朱颜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秦女医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朱颜蝎,性至阳,入安胎药中,可强行保住母体生机,但其至阳之气,会不断灼烧腹中胎儿的阴元。若胎儿为男,阳气相合,或可无碍;若为女,则阴元耗尽,必死无疑。此等手段,有违天和,歹毒至极!
她的解释,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宾客们看向沈钰和沈老夫人的眼神,已经充满了鄙夷和震惊。
沈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强自辩解道:一派胡言!你与她串通一气,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我兄长苏慕白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供状,高高举起,这是京城黑市‘鬼手张’的画押供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月前,沈府管家沈福,奉沈老夫人之命,从他手中高价购得朱颜蝎一只!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想抵赖吗
沈老夫人看到那份供状,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而我,则走到了已经痛得神志不清的林婉柔身边,蹲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堂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要帮你吗因为,我早就被诊出,有孕在身了。只可惜啊,是个女儿。夫君和婆母,怕是不会喜欢的。
林婉柔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又残忍的笑容:所以,我需要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来替我的孩子,挡下这一劫。如今,你功德圆满了。
你……你……林婉柔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竟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就在此时,被请来的产婆匆匆赶到,现场乱作一团。
我站起身,不再看那滩污秽,径直走到了面如死灰的沈钰面前。
我从袖中,缓缓拿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沈钰,签了它。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呆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张和离书,眼中充满了悔恨、不甘和绝望。晚晚……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从你在书房藏下那碗药渣开始,从你为了她对我撒第一个谎开始,从你决定牺牲一个无辜女婴的性命来换取你的前程开始,你和我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我将笔,塞进他冰冷的手中。
签了它。我们之间,还能留最后一点体面。否则,明日一早,镇国公府的奏折和鬼手张的供状,就会一起出现在御书房的龙案之上。届时,你沈家,就不只是丢官罢爵那么简单了。
我的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颤抖着手,在那张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墨迹歪歪扭扭,浸透了无尽的悔恨。
就在他落笔的那一刻,产房里传来一声产婆惊恐的尖叫,随即是一个丫鬟连滚带爬地跑出来,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哭喊道:老夫人,大人!林……林姑娘她……她血崩不止,孩子……孩子也没保住……是个……是个已经成型的女胎……
是个女胎。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沈钰和沈老夫人的头顶。
他们处心积虑,不惜动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想要谋害的,竟然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威胁。他们寄予厚望的沈家长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笑话。
沈钰怔怔地听着,突然疯了一般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沈老夫人更是承受不住这双重打击,尖叫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整个沈府,人仰马翻,彻底沦为人间闹剧。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拿着那封签了字的、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和离书,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兄长苏慕白默默地跟在我身旁,为我挡开了所有纷乱。
当我走出沈府大门的那一刻,天空中,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冰凉,落在我的脸上,却仿佛洗去了我这三年来所有的屈辱和尘埃。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我苏晚晚,再不是谁的妻,我只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