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境免疫体
我们公司专偷预知梦制成保险产品。
这次盗取到少女的梦,显示30天后地球消失。
调查发现她竟是从未买过保险的梦境免疫体。
高层微笑着向我展示监控:火种船票已售罄。
现在,请启动‘星幕’系统——
我按下按钮,用虚假星空掩盖地球正被外星巨构拆解的真相。
人类最后的三十天狂欢中,我亲手埋葬了所有求救信号。
冰冷的金属针尖无声刺入少女纤细的颈侧,细微如蚊蚋的嗡鸣在无菌的白色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站在操作台后,指尖悬在深度链接的虚拟按钮上方,冰蓝色的微光映着我的指节,也映着隔离舱内那个沉睡的轮廓。
莉亚。十七岁。档案干净得像一张从未沾染墨迹的白纸。唯一的异常,是那则被我们遍布城市的梦网捕捉到的、如同幽灵般一闪而过的深层意识碎片。它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性,烙印在梦网的核心数据库里:
【坐标:G区-7,莉亚。预知内容:30天后地球消失。置信度:99.997%。】
高得离谱的置信度,像一块无形的冰,压在我的脊椎上。
深度神经链接,启动。我的声音在静音系统里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视野瞬间沉入一片混沌的数据洪流。无数破碎的光影、扭曲的声音、无意义的符号碎片……普通人的梦境垃圾场。我像一个熟练的矿工,意识凝聚的探针在庞杂的数据流中疾速穿行,过滤着噪音,搜寻着那核心的预知宝石。很快,探针捕捉到了目标——那是一块异常致密、边缘泛着不祥暗红色的信息块,它安静地悬浮在意识流的底层,如同深海中一块凝固的血。
我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包裹上去,开始剥离复制。整个过程异常顺利,莉亚的意识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抵抗的涟漪。这平静本身,就透着一种诡异。
核心预知模块提取完毕。我报告。那块暗红色的数据块被完整地复制出来,悬浮在操作界面上,像一颗待价而沽的宝石,又像一枚滴血的倒计时。
传输至‘蓝图’部门。指令传来。这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将被分割、包装、嵌入复杂的金融算法和免责条款,变成一纸纸末日生存险合同,在几小时内,铺满全球富豪们的全息桌面。恐慌,是利润最肥美的沃土。
任务完成,但我没动。一种冰冷的、职业性的疑虑缠绕上来。莉亚的反应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我调出她的社会信息流,手指在光屏上快速划过:出生证明、教育记录、社区活动影像、消费流水……一切如常。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信用档案下的一个子项——梦境保险类产品购买及使用记录。
一片空白。
彻彻底底的空白。
我呼吸微微一滞。在这个时代,一个从未购买过任何梦境保险产品的人这概率比连续中一百次头彩还低。我们是盗梦保险公司(Dream
Heist
Assurance
Inc.,简称DHA),编织着预知的恐惧,也贩卖着对抗恐惧的幻觉。没人能真正置身事外,没人能抵御这种安心的诱惑。除非……她从未感知到过恐惧或者说,她的梦,从未被污染
一个词,带着冰棱的质感,撞进我的脑海:梦境免疫体(Dream-Immune)。
一种只存在于理论模型和早期实验室报告中的稀有存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滤膜,能天然屏蔽梦网的常规渗透,也从未被任何保险产品所塑造的安全感浸染过。他们是纯净的素人样本。
莉亚,一个活生生的梦境免疫体。这解释了梦网为何只捕捉到一次碎片,也解释了她意识深层的平静——她的恐惧,未经任何外部加工,是纯粹而未被稀释的原始形态。那么,她梦中所见的末日,其真实性……
2
观星台真相
一股寒意,从我的指尖开始蔓延。这寒意并非源于对末日本身的恐惧——我们贩卖恐惧,早已麻木。这寒意,来自莉亚这个免疫体本身。她像一枚未被发现的活体炸弹,她纯净的恐惧,是对我们精心构建的谎言帝国最致命的威胁。必须上报。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个异常样本。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手指在光屏上滑动,准备将莉亚的免疫体标签和初步分析报告上传至最高级别的净化序列。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猩红色的确认按钮——
凯主管。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直接在我耳内的骨传导芯片里响起,截断了我的动作。带上原始数据,顶层‘观星台’。立刻。
是伊芙琳·索恩。DHA董事会执行主席。她的声音永远带着一种丝绸包裹利刃的质感。最高指令,没有回旋余地。
收到,索恩主席。我断开与莉亚隔离舱的神经链接,将那块暗红色的末日数据块和莉亚的免疫体分析报告一同加密打包。隔离舱内,少女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颈侧的注射点只剩一个微不可察的红痕,仿佛从未有人打扰过她纯粹而恐怖的梦境。
我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部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标识的直达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无声滑开,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没有按钮,没有楼层显示。电梯以令人轻微失重的速度向上攀升,穿过DHA总部冰冷庞大的钢铁核心。墙壁光滑如镜,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莉亚沉睡的面容和那块暗红色的倒计时,在我意识的角落顽固地闪烁。
叮。
轻不可闻的提示音。电梯门滑开。
视野豁然开朗。不再是压抑的金属甬道和刺目的白光,而是近乎无垠的黑暗。脚下是冰冷如墨玉的地板,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头顶,是真正的、无遮无拦的宇宙。繁星如同亿万颗碎钻,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挥洒在深邃无边的天鹅绒幕布上。银河的星带横贯穹顶,流淌着静谧而壮丽的光辉。这里是观星台,DHA真正的权力核心所在。据说,这里的穹顶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单向透明合金,能直接观测宇宙。巨大空间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由柔和白光勾勒出的简洁控制台。控制台前,背对着我,站着一个穿着剪裁极致利落的深灰色套装的纤细身影。伊芙琳·索恩。她仰着头,银白色的短发在星光的微弱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虚假的壮美。
索恩主席。我在她身后几步远停下,声音在空旷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目标莉亚的原始梦境数据已提取。初步分析确认,她极可能是理论中的‘梦境免疫体’。其预知内容置信度极高,威胁等级……
我的话被一个轻描淡写的手势打断。索恩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龄,只有岁月沉淀下的锐利和掌控一切的从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此刻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星空,而是落在我身侧空气中自动展开的一块巨大光屏上。
光屏被清晰地分割成无数个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莉亚在隔离舱沉睡的侧脸;她家门口,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正将一枚不起眼的信号干扰器粘在门缝上;远处街角,一辆伪装成普通快递的黑色悬浮车静静蛰伏;更远处,莉亚就读的学院附近,几个融入人群的观察员身影若隐若现。全方位,无死角。莉亚,这只刚刚被发现的稀有蝴蝶,已被钉死在标本框里。
免疫体很有趣。索恩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打量实验品般的兴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份珍贵的原生样本。恐慌的源头,未经任何…稀释。她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脸上,冰蓝色的瞳孔深处,像冻结了亿万年的寒冰。至于她的梦,凯主管,你觉得,它很‘新’吗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她话里的潜台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戳穿了我预设的所有逻辑。
索恩不再言语。她抬起手,优雅地在悬浮控制台上轻轻一点。我们脚下的墨玉地板,从中央开始无声地褪去颜色,变得透明!仿佛脚下的不是坚固的地板,而是脆弱的玻璃。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胃部翻滚。
data-fanqie-type=pay_tag>
透过变得透明的巨大地板,我看到的不再是DHA总部下方城市的钢铁森林。
是地球。
我们的地球。
但,已不再是那颗熟悉的蔚蓝星球。
巨大的、无法用人类现有词汇形容其材质的暗金色几何结构体,如同宇宙巨神的玩具积木,正以一种精密到令人窒息的方式,深深嵌入地球的板块!这些结构体庞大得超乎想象,边缘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光泽。它们像贪婪的根须,又像冷酷的手术器械,正在地球的血肉之中——那深褐色的地壳、熔岩流淌的金红脉络、深邃的海洋蓝——进行着一场规模宏大、静默无声的拆解!地球的一部分被粗暴地撕裂、剥离,如同被拆解的机器零件;另一部分则被那些暗金色的结构体包裹、融合,散发出一种死寂的金属反光。整个星球,像一颗被巨型蚂蚁群啃噬、肢解的果实,在冰冷的宇宙背景下,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走向最终的崩解。没有爆炸,没有轰鸣,只有一种绝对零度般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寂静毁灭。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喉咙里堵着什么,发不出任何声音。视觉信息带来的冲击过于庞大和恐怖,完全超出了大脑的处理极限。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呕吐,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阵剧烈的痉挛。地球,正在被拆解。被某种……东西。
观测坐标:猎户座悬臂末端,太阳系第三行星。拆解进度:42.7%。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观星台上响起,冰冷地报出这组足以碾碎一切希望的数字。预计全结构回收完成时间:29天17小时48分22秒。
倒计时。莉亚梦中的倒计时,精确得令人绝望。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3
火种船票
回收者(The
Reclaimers)。索恩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种常见的宇宙尘埃,或者,按我们内部档案的称呼——‘园丁’。他们认为,散落在宇宙中的‘原始生物质’和‘低熵结构’是宝贵的资源,需要……回收再利用。她的目光重新投向脚下那片地狱般的拆解景象,冰蓝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绝对的、非人的冷静。莉亚的梦,并非预言,只是……一次迟到的目击报告。我们,DHA,早在七年前,就捕捉到了第一个来自深空探索者的、关于‘园丁’即将抵达的微弱信号。
七年前!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砸得我眼前发黑。
索恩似乎很满意我脸上无法掩饰的崩塌感。她微微侧身,指尖在控制台上优雅地滑动。一个新的全息界面在我们面前展开。不再是血腥的拆解画面,而是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星图。星图上,无数细小的、代表飞船的光点,如同被惊散的萤火虫,正以地球为原点,向着宇宙深处各个方向疯狂逃逸!
看,索恩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愉悦的微澜,那是巨鳄看着鱼群入网的满足,‘火种’计划。人类文明最后的……备份与延续。
她的手指放大了一片星域。一艘艘形态各异、但无不散发着顶级科技与奢华气息的巨型星际方舟的影像浮现出来。方舟外壳上,烙印着显眼的DHA徽记,以及……各大洲顶级财阀、政要家族那令人眼熟的纹章!每一艘方舟旁边,都跳动着天文数字般的能量读数、物资储备清单和密密麻麻的乘客名单——那些掌控着世界命脉的名字,此刻都成了逃亡名单上的乘客。
‘火种船票’,索恩的声音如同咏叹调,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是人类历史上最昂贵、也最供不应求的商品。每一张船票,都绑定着一个‘火种’方舟的生态位和一个文明延续的承诺。它们……她顿了顿,冰蓝的眼眸扫过我惨白的脸,……早已售罄。就在莉亚做着那个注定被遗忘的梦之前。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我的喉咙。是愤怒是绝望还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荒谬我死死盯着那些逃逸的光点,盯着那些象征着人类最后希望、实则只是权贵们逃生舱的方舟。莉亚纯净的恐惧,在这庞大的、冰冷的、提前七年布局的逃亡计划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我们贩卖的保险,那些所谓的末日生存险,不过是给注定被抛弃的羔羊们最后一点麻痹神经的安慰剂,是DHA在收割完顶层财富后,对底曾进行的最后一轮敲骨吸髓!恐慌,被精确地计量、包装、贩卖,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愤怒吗凯主管索恩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愤怒是无用的奢侈品。‘火种’已启航,无法回头。而留在这里的数十亿人……她再次看向脚下那片正在被肢解的地球,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工程学考量,他们需要一个……平静的终结。
她转向悬浮控制台的核心。在那里,一个由无数复杂光路缠绕包裹的、如同神经中枢般的装置缓缓升起。装置的中央,是一个深红色的、仿佛由凝固血液构成的按钮。按钮上方,悬浮着一行冰冷的幽蓝色文字:
星幕系统:最终序列
-
启动
Y/N
‘星幕’(Stellarium
Veil),索恩的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命令的绝对硬度,我们最伟大的杰作。它不作用于物理现实,而是直接覆盖人类的集体感知界面。启动后,它将屏蔽所有指向地球异常的物理观测信号,并在全球所有个体意识中,无缝植入一个完美无瑕的、动态更新的虚假星空投影。人类抬头所见的,将永远是这片……她抬手指了指头顶那壮丽虚假的穹顶,……永恒的安宁。他们将在虚假的星光下,度过最后三十天。没有恐慌,没有混乱,没有徒劳的挣扎。只有……平静的等待。
她微微侧身,让开了控制台前的位置。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的瞳孔。
凯主管,你是‘盗梦’与‘植入’技术最顶尖的操作者。‘星幕’的核心,需要你无与伦比的神经编织技艺。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缝隙,现在,启动它。这是命令。
命令。不是请求,不是商量。是来自深渊的指令。
我的目光,从索恩那张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脸,移到脚下那片无声地狱——地球板块在巨大的暗金色结构体挤压下痛苦地扭曲、断裂;熔岩像金色的血液从伤口涌出,随即被冰冷的几何体覆盖、冷却;海洋被撕裂,巨量的水体在真空中瞬间冻结、升华,形成一片片凄迷的冰晶尘埃带。庞大的拆解机械臂以超越想象的效率运作着,将整片大陆像剥橘子皮一样撬起、分解、运输。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毁灭进程。
42.7%。冰冷的数字在我视网膜上灼烧。
我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块监控光屏。莉亚在隔离舱里翻了个身,眉头微蹙,似乎在睡梦中感知到了某种不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那份纯净的恐惧,那份源于免疫体本能的、对末日最原始的感知,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无力。
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面前。那个深红色的按钮。它静静地悬浮在复杂的神经光路核心,像一颗等待被引爆的微型恒星,又像一颗从地狱深处挖出的、凝固的血珠。它代表着欺骗,一个将数十亿生命蒙在鼓里、让他们在虚假的安宁中走向集体坟场的弥天大谎。它代表着背叛,对人类最基本的知情权和最后尊严的彻底背叛。它更代表着同谋——按下它,我将不再是那个在灰色地带游走、贩卖恐惧的商人,我将成为这场终极灭绝的共犯,亲手为人类的墓碑盖上最后一抔土。
索恩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由冰和钢铁浇筑的雕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压力,无声地挤压着观星台里稀薄的空气。她在等待。等待我的屈服,或者我的毁灭。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脚下地球崩解的景象和头顶虚假星空的壮丽,在我视野中交替闪烁,形成一种荒诞到极致的精神折磨。莉亚蹙眉的面容在监控光屏上定格。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手臂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臂,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伴随着灵魂撕裂般的痛楚。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带着我全身无法控制的战栗。靠近那个按钮的每一步,都像在粘稠的血浆中跋涉。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深红色的表面。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微弱生物电流的冰凉触感,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那不是金属的冰冷,更像是一种活物的皮肤,带着一种沉睡的、却无比庞大的邪恶意志。
没有犹豫的资格了。
4
星幕启动
我闭上了眼睛。不是为了逃避脚下地狱的景象,而是为了隔绝索恩那双冰蓝色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我调动起所有的精神力,所有那些用来盗取、编织、植入他人梦境的娴熟技艺。意识像亿万根无形的探针,刺入星幕系统那庞大复杂的神经核心。
启动!
指尖猛地发力,将那深红色的按钮,狠狠按了下去!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嗡鸣,仿佛来自地核深处,又仿佛来自宇宙的边际,瞬间席卷了整个观星台!脚下的透明地板剧烈地高频震动起来,传递着一种源自星球本身的、濒死的哀鸣。悬浮在头顶那片壮丽的虚假星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圈巨大的涟漪!星辰扭曲、拉伸、旋转,银河的光带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
这震荡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嗡鸣声骤然消失。震动平息。
我猛地睁开眼。
脚下,那片无声的地狱景象——扭曲的地球、巨大的暗金色结构体、崩解的板块、冻结的海洋——如同被一只橡皮擦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墨玉般的地板恢复了它原本的、深不可测的黑色,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的……星空。
头顶。
那片刚刚还在剧烈扭曲的星空,此刻已恢复了绝对的正常。银河依旧壮丽地流淌,亿万星辰如同恒久的钻石,安静地镶嵌在深邃的黑色天鹅绒上。宁静,安详,永恒不变。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我精神崩溃产生的幻觉。
控制台上,那深红色的按钮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几行巨大、冰冷、散发着稳定幽绿色光芒的指令文字,悬浮在控制台中央:
星幕系统:启动成功
全球感知界面覆盖:100%
物理异常信号屏蔽:激活
动态星空投影:运行中
人类认知屏障:稳定
倒计时同步:29天
17小时
47分
19秒
成功了。欺骗的帷幕,已笼罩全球。
我缓缓地、僵硬地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那按钮冰凉的触感,像一块永远洗不掉的烙印。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留下一个冰冷、空洞的巨大窟窿。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绝对的虚无,像宇宙本身一样冰冷、死寂。
索恩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重新投向头顶那片完美无瑕的虚假苍穹。她的侧脸在星光的映照下,线条依旧冷硬,毫无波澜。仿佛刚才启动的不是一个埋葬星球的谎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事务。
做得很好,凯主管。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星幕’需要持续的精密维护和微调,以确保……‘用户体验’的完美无瑕。尤其在‘回收’进入后期,物理层面的扰动会加剧。这将是你在余下时间里,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职责。
她顿了一下,冰蓝的眼珠微微转动,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掠过。
至于那位‘梦境免疫体’莉亚小姐……索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毫无温度,妥善安置。她的纯净感知,在‘星幕’的最终压力测试阶段,或许……能成为一个有趣的对照组。
对照组我的脊椎窜过一道更深的寒意。莉亚,这个唯一可能看见真相的女孩,在索恩眼中,不过是一个活体实验仪器上的一个特殊读数。
是,索恩主席。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风化的岩石。除了服从,我还能说什么
索恩不再看我,仿佛我已经完成了使命,变成了这观星台里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她专注地看着那片虚假的星空,如同一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杰作。
5
虚假安宁
我转过身,走向那部无声的黑色电梯。脚步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电梯门无声滑开,又无声关闭,将那片虚假的壮丽星空和脚下真实的墨玉深渊,连同索恩那冰冷的背影,一起隔绝在外。
电梯下行。失重感再次传来。这一次,它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要将它拖入无底的黑暗。
回到我那间布满精密仪器和神经连接接口的操作中心。空气里还残留着神经传感凝胶特有的、微甜而冰冷的气息。巨大的主光屏上,分割成无数小窗口,监控着全球各个角落。此刻,这些画面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看到:东京涩谷的十字路口,汹涌的人潮在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下穿梭,广告牌上闪动着最新款悬浮车和虚拟偶像甜美的笑容。一个年轻人仰头灌下一罐能量饮料,随手将空罐精准地投入回收机器人张开的嘴里,动作流畅,脸上带着对周末派对的期待。
我看到:巴黎塞纳河畔,露天咖啡馆坐满了人。阳光(虚假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白色的桌布和精致的咖啡杯上。情侣们低声细语,老绅士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电子报纸。河面上,游船缓缓驶过,留下一串悠扬的、象征岁月静好的手风琴旋律。
我看到:里约热内卢的科帕卡巴纳海滩,金色的沙滩上挤满了享受日光浴的游客和嬉戏的孩子。海浪(那被撕裂的海洋残留的部分)温柔地拍打着岸边。沙滩排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笑声和海鸥的鸣叫混杂在一起。
一派祥和。歌舞升平。人类在虚假的星空下,浑然不觉地奔向集体坟场。
认知屏障稳定、物理异常信号屏蔽……控制台角落闪烁的幽绿色字符,像恶魔无声的嘲弄。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控制面板,调出一个次级监控屏。画面上,莉亚被转移到了一个更大的、设施齐全的观察室。不再是冰冷的隔离舱,更像一个舒适的起居室。她坐在窗边(那窗户是单向的,外面是虚假的蓝天白云),手里捧着一本纸质书,安静地看着。阳光(虚假的)透过窗户,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边。她的眉头舒展着,似乎暂时摆脱了那个恐怖梦境的纠缠。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望向窗外天空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动物般的茫然和困惑。
索恩的话在我脑中回响:有趣的对照组……
就在这时,操作台的核心通讯模块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一个优先级极高的内部通讯请求强行切入。光屏上跳出一个代号:ARCHITECT(设计师)。这是负责星幕底层逻辑维护的工程师,一个我从未见过真容、只闻其声的幽灵。
凯主管,一个经过多重失真处理、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直接响起,没有任何寒暄,‘星幕’在赤道环太平洋区域检测到异常神经波动涟漪。坐标集群已发送。初步分析,源头可能指向近期地质应力释放的物理背景噪音,但波动模式……存在‘原生感知穿透’特征。
原生感知穿透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某种源于地球本身的剧烈活动,其物理信号强度可能短暂地、微弱地穿透了星幕的重重屏障,被某些感官极其敏锐或处于特殊生理状态的人类潜意识所捕捉到!就像隔着厚厚的隔音墙,隐约听到了墙外毁灭性的爆炸闷响。
‘星幕’自检报告显示核心逻辑稳定,但该区域投影保真度已下降0.003%。那个金属摩擦音继续汇报,带着一种纯粹的工程学冷静,波动正在扩散,存在引发区域性集体无意识焦虑的潜在风险。需要立刻进行神经编织层面的‘补强’操作,覆盖该涟漪,并注入强化的‘宁静’与‘稳定’暗示模板。操作窗口期:17分钟。坐标已锁定。
一份详细的坐标数据和神经干预参数列表瞬间加载到我的主控光屏上。那片区域,涵盖了几个活跃的火山带和地质断裂带!物理层面的噪音源头找到了。但原生感知穿透……莉亚纯净的恐惧面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她会是那个穿透点吗还是说,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未被发现的免疫体或高敏感者
没有时间深究。风险是真实的。一旦这种源于物理现实的噪音引发的潜意识涟漪扩散开来,形成区域性的恐慌潮,哪怕再小,也可能在星幕这看似完美的帷幕上撕开一道细微的裂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冰冷和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麻木。手指悬停在神经编织控制界面上。复杂的神经映射图在眼前展开,代表异常波动的区域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收到。开始执行区域神经补强。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人的喉咙。
指尖落下。意识再次沉入那庞大而冰冷的星幕神经海洋。这一次,我不是启动者,而是修补匠。熟练地引导着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绣花针,在人类集体意识的感知界面上穿梭、编织。找到那些因物理噪音而泛起的、代表不安和疑惑的细微涟漪。用强大的神经编码,覆盖它们,抚平它们。同时,将预设好的、充满阳光、沙滩、温暖家庭、未来希望的强效宁静模板,如同注入镇静剂般,精准地缝合进那片区域的集体潜意识深处。
屏幕上,代表异常波动的红光区域,如同被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迅速变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平静和稳定的柔和的蓝绿色。监控画面里,东京街头那个原本有些烦躁地扯着领带的上班族,动作忽然顿住,他抬头看了看虚假的蓝天(此刻显得格外清澈),莫名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表情,继续汇入人流。赤道附近某个海岛监控中,一个原本对着海面皱眉、似乎察觉到某种异常涌动的渔民,甩了甩头,自嘲地笑了笑,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渔网。
补强完成。波动已平复。投影保真度恢复。金属摩擦音确认道。
我断开神经连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席卷而来。操作完成了。又一次,我将求救的信号扼杀在摇篮里,用甜美的幻象加固了通往坟墓的道路。我看着那些恢复平静的监控画面,看着那些在虚假安宁中继续生活的人们。巨大的光屏像一面镜子,映出我此刻的脸——苍白,空洞,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只剩下冰冷的虚无和一丝连自我憎恨都已耗尽的疲惫。
控制台角落,那幽绿色的倒计时,在寂静中无声跳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
29天
16小时
58分
07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