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尸山血海中归来,身披万丈荣光,却在庆功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我的面,向父皇跪下。他什么都不要,不要封侯,不要赏金。他只求一件事——用他九死一生换来的赫赫军功,为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那个三岁的孩子,求一个名分。满堂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这个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身上。他们都在看我的笑话。而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等了三年的男人,慢慢地笑了。陆衍,你以为你的军功,能换来一切吗你错了,它唯一能换来的,是我的放手。
1
金銮殿上,熏香缭绕,檀木的香气混着殿外百官身上尚未散尽的寒气,庄重又压抑。
我的驸马陆衍,身着洗去血污的银色铠甲,跪在殿中央。他刚从北境战场得胜归来,击退了盘踞边关十年的蛮族,成了大周的英雄。
父皇龙颜大悦,声音洪亮:陆衍,此番你立下不世之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我坐在父皇身侧的珠帘后,透过缝隙,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五年了,我嫁给他五年,他就有三年是在战场上度过的。我曾无数次在梦中祈祷他平安,在佛前为他抄了上千卷经文,只盼他能早日归来。
他回来了,万民敬仰,风光无两。
我攥紧了袖中的暖炉,指尖却一片冰凉。
陆衍叩首,声音铿锵有力:臣,不求封侯拜相,不求黄金万两。
他顿了顿,整个大殿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所有人都好奇,这位战功赫赫的驸马,会提出什么惊人的要求。
我也一样。我甚至在想,他会不会是想求父皇,允我们去江南封地,远离京城纷扰,过些安生日子。
可我终究是想多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臣在京外,有一外室,姓柳,三年前为臣诞下一子。如今臣九死一生归来,自觉有愧于她们母子。臣恳请陛下,用臣这一身军功,换她们入驸马府,给那孩子一个名分,录入皇家玉碟。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我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宫女倒抽冷气的声音。满朝文武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我的耳朵。
我透过珠帘,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三年前。
那正是我送他出征的日子。我记得那日风沙很大,我追着他的马跑了很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我以为他在前线浴血奋战,夜夜难眠,原来……原来他早已有了另一个家,甚至有了我们的孩子都没有的孩子。
父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威严的目光扫过陆衍,最后落在了我这边的珠帘上。
长乐,父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此事,关乎你的颜面。朕,听你的意思。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或同情,或讥讽,或好奇,全都汇聚到了我身上。
陆衍也终于回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恳求,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仿佛在说,他对那对母子是责任,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大周的长公主,理应大度,理应成全。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
我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亲手撩开了身前的珠帘,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我环佩叮当的声音,清脆得刺耳。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驸马,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你的意思是,我大周将士的赫赫战功,就只值一个外室的名分
2
陆衍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当众质问他为何要背叛我。毕竟,从前在他面前,我总是温顺的,是将他视若神明的。
可他不知道,三年的等待,早已将一个女人的爱意与天真消磨殆尽。尤其是,当这份等待的尽头,是一个如此难堪的真相时。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辩解,瑶儿她……她等了我三年,为我受尽了苦楚,我不能负她。那孩子,也是我的骨肉。
瑶儿。
叫得真亲热。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所以,你就该负我,是吗
我没有!陆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急切,殿下,你是公主,尊贵无比,拥有天下女子都羡慕的一切。可瑶儿她什么都没有,只有我。我只是想给她和孩子一个安身之所,这并不影响你我的夫妻情分。
不影响我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陆衍,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公主,就该忍气吞声,就该为你所谓的‘责任’让步,为你和别的女人的孩子腾出位置,然后继续扮演一个贤良大度的妻子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但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在他心里,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生来就有的,是理所当然的。而那个柳氏,柔弱不能自理,是他爱情的象征,是他需要用一生去保护的珍宝。
何其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而是转身,对着龙椅上的父皇,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父皇。
长乐,你……父皇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父皇,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金銮殿的人听清,陆衍驸马说得对,他的军功,不该如此轻待。
陆衍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他以为我妥协了。
朝臣们也露出了然的神色,想来也是,自古皇家公主,为了颜面,多半会选择息事宁人。
我看着陆衍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个外室的名分,确实太委屈我们的英雄了。所以,儿臣恳请父皇,收回儿臣的公主封号,解除儿臣与陆衍的婚约。
儿臣,自请下堂!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陆衍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殿下!你……你说什么他失声喊道。
满朝文武更是炸开了锅,交头接耳,满脸震惊。皇家公主,自请下堂,这可是大周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父皇也被我的决定惊住了,他从龙椅上微微探身:长乐,你可想清楚了!
儿臣想得很清楚。我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父皇,陆驸马心有牵挂,儿臣不愿成为他的负累。既然他要全他的情义,那儿臣便成全他。
我自愿和离,从此与陆衍,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还请父皇,恩准!
说完,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再没去看陆衍那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
陆衍,你想要自由,想要给你心爱的女人一个家。
好,我给你。
我把这驸马之位,这公主府,这你靠着我才得到的一切,全都还给你。
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我这个长公主做你的靠山,你和你那位瑶儿,能走多远。
3
金銮殿上的闹剧,最终以父皇一脸怒气地宣布容后再议而收场。
我被宫人扶着回了公主府,陆衍则被父皇留在了宫里训话。
一回到府里,我就下了第一道命令。
来人,把驸马的东西,全都给我从主院搬出去,一件不留!
管家张伯一脸为难:殿下,这……这不妥吧驸马他……
现在,我还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张伯浑身一颤,立刻躬身:是,老奴这就去办。
很快,几个下人就手忙脚乱地开始搬东西。陆衍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常服,几本兵书,还有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
我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将那些属于陆衍的痕迹,一点点从我的屋子里清除出去。
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个时辰后,陆衍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怒气和寒意,大步流星地冲进我的房间,看到屋里空荡荡的角落,脸色更加难看。
李长乐!你闹够了没有!他冲我低吼,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看他:我没有闹。陆衍,我说得很清楚,我们和离。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地拒绝,我绝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平静地与他对视,圣旨很快就会下来。你今日在金銮殿上那番话,已经将皇家的颜面踩在了脚下,你以为父皇还会容你吗
陆衍的呼吸一滞。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敢在朝堂上提出那种要求,无非是仗着两点:一是他刚立下的大功,父皇轻易动不得他;二是他笃定了我对他的爱,认为我无论如何都会为他周全。
他算准了一切,唯独算错了我的心。
长乐,你听我解释。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上前一步想来拉我的手,我和瑶儿……是意外。当年我重伤垂死,是她救了我。我……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不必说了。我淡淡地打断他,你的故事,我没兴趣听。我只问你,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他沉默了。
我又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等功成名就之后,给她一个名分
他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嘴唇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陆衍,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看着他,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让你在军中平步青云,毫无后顾之忧。如今功成名就,就想接回你的真爱,享齐人之福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帮你铺路的工具,还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傻子
我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恼怒,我从未利用过你!我对你的心……
你的心我冷笑一声,你的心,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给了别人。陆衍,收起你那套说辞吧,我听腻了。
我转身,从梳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
这是和离书,我已经签了字。我将它拍在他胸口,你签完字,就可以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公主府,去找你的柳氏瑶儿了。
陆衍看着那封和离书,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恐慌
李长乐,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在琼林宴上,点了你做我的驸马。我毫不示弱地回敬他。
说完,我不再理他,径直走向门外。
张伯,备车,我要进宫。
有些事,不能只等父皇的决断,我也该为自己,为我这被辜负的五年,讨回一个公道。
4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我没有去父皇的御书房,而是直接去了母后的长春宫。
我知道,这件事,母后比父皇更能给我支持。
果然,我刚踏进宫门,母后就屏退了左右,红着眼眶将我拉到身边。
我的儿,你受委屈了。
我靠在母后怀里,一直强撑的坚强,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但我没有哭,只是轻轻摇头:母后,我不委屈。我只是……想明白了。
你想做什么,母后都支持你。母后抚着我的头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陆衍就是个白眼狼!我们李家的女儿,断没有与人共侍一夫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母后,和离之事,我心意已决。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但我来找您,不只是为了诉苦。
哦母后有些意外。
我深吸一口气,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
陆衍今日之举,看似是为情所困,实则是将皇家威严视若无物。父皇生气,不仅因为他伤了我的心,更因为他挑战了皇权。他以为手握军功便可为所欲为,这是大忌。
母后点点头,目光锐利:你说的对,你父皇最恨功高震主之人。
所以,我继续说道,和离,是必须的,也是对他的第一个惩罚。但这还不够。
你想如何
陆衍能有今日,离不开我公主府的扶持,更离不开当年外祖家为他铺的路。如今他既然无情无义,那这些东西,他也该还回来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不是能征善战吗北境蛮族虽退,但西南土司一直蠢蠢欲动。我想请父皇下旨,将他调往西南戍边。
西南之地,瘴气遍布,环境恶劣,比北境战场更为凶险。将他调去那里,名为重用,实为流放。
母后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好!釜底抽薪,这招够狠!
这还不够。我摇摇头,他不是想给那个孩子名分吗我偏不让他如愿。我会请父皇下旨,申明皇家驸马不得纳妾,更不认外室之子。他的儿子,将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他陆衍的功劳簿上,也将永远留下‘德行有亏’这一笔。
这才是最诛心的。
对于陆衍这种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最后,我看着母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收回我当年给他的所有。公主府的财力支持,我外祖家的兵将人脉……我要让他成为一个空有虚名的将军。我倒要看看,没有了这些,他和他那位红颜知己,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
母后听完我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她看着我,眼神从心疼,慢慢变成了欣慰和骄傲。
长乐,你长大了。她握紧我的手,你放心,这件事,母后一定帮你办成。我李家的公主,绝不能白白受了这等委屈!
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有了母后的支持,这件事便成了七八成。
从长春宫出来时,天色已晚。
我刚坐上回府的马车,就见陆衍正站在宫门外,似乎在等我。
他看到我,快步走了过来,神情复杂。
长乐,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隔着车帘,声音冷淡。
你非要如此决绝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挫败,我们五年的夫妻情分,就真的抵不过一个误会
误会我掀开车帘,冷冷地看着他,陆衍,三岁的孩子不是误会。你今日在金銮殿上逼我,更不是误会。收起你那可怜的姿态吧,从你决定要给她们母子名分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就只剩下决绝了。
说完,我放下车帘,吩咐车夫:走。
马车缓缓启动,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与他再无干系。
而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5
第二日清晨,父皇的圣旨便到了公主府。
来传旨的是父皇身边最得脸的李公公,他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堂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圣旨的内容不出我所料,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周全。
一,准长乐公主李长乐与驸马陆衍和离,钦此。
二,陆衍平定北境有功,然德行有亏,功过相抵,不予封赏。念其战功,特封为镇南将军,即日启程,前往西南边陲,戴罪立功。
三,申饬皇族内外,凡婚配者,皆需恪守妇德夫纲,不得有违。
三条旨意,条条都打在了陆衍的七寸上。
和离,断了他与皇室最后的关系。
调任西南,名为升迁,实为流放。镇南将军,听着威风,可谁都知道西南那地方,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再无回京的可能。
而最后一条,看似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实则就是堵死了柳氏和那个孩子入他陆家宗祠的路。只要这条旨意在,那个孩子就永远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陆衍接旨的时候,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若不是身边的副将扶着,恐怕已经跪不稳了。
他的脸上一片死灰,再无昨日的意气风发。
李公公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殿下,陛下让老奴给您带句话,说您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有李家给您撑腰。
我福了福身子:有劳公公,替我谢过父皇母后。
送走了李公公,我转身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陆衍,他手中的圣旨被他攥得变了形。
陆衍,我走到他面前,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圣旨已下,你我再无瓜葛。天黑之前,请你离开公主府。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瞪着我: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去向陛下进言,是你做的这一切!
是我。我坦然承认,你以为呢你当众折辱我,羞辱整个皇家,还指望我为你求情
我没有折辱你!他嘶吼道,我只是想给瑶儿一个名分!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我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错在太贪心,也错在……太高估了你自己,太看轻了我。
我站直身体,不再看他,对一旁的张伯吩咐道:张伯,送客。若是镇南将军忘了路,就派人‘请’他出去。
李长乐!你何其歹毒!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脚步未停,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歹毒
比起他三年的欺瞒和背叛,比起他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的冷酷,我这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陆衍,这只是个开始。你欠我的,我会让你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
6
陆衍是被公主府的侍卫请出去的。
我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府门,身上还穿着那件未来得及换下的铠甲,在夕阳下显得无比萧瑟。
我猜,他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他那位红颜知己的住处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张伯就来向我回禀了陆衍的动向。
他确实去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那是他用自己的俸禄偷偷置办的。那位柳氏瑶儿,就住在那儿。
张伯说起时,脸上还带着一丝鄙夷:殿下,老奴派人去瞧了。那柳氏一见将军失势,要去西南那等苦寒之地,当场就哭闹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去。还嚷着将军骗了她,说好要让她当诰命夫人的。
我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勾起了唇角。
这倒是有趣。
陆衍放弃一切也要保护的白月光,原来也只是个贪慕虚荣的凡俗女子。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两人大吵了一架。将军摔门而出,在院外的酒馆里喝了一夜的闷酒。
我能想象出陆衍此刻的绝望。
被我抛弃,被父皇流放,如今连他心心念念要守护的女人,也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刀。
想必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在金銮殿上,说出那番话。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放下茶杯,吩咐道:张伯,派人去一趟镇国公府,告诉外祖父,他当年派给陆衍的那几位副将,该回来了。
镇国公府是我母族,外祖父手握大周三分之一的兵权。当初陆衍能迅速在军中立足,外祖父派去辅佐他的那几位得力干将功不可没。
现在,是时候把这些人收回来了。
没有了这些熟悉他战术、能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他陆衍到了西南,不过是个光杆司令。我看他如何立足,如何戴罪立功。
做完这一切,我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接下来的几日,我开始着手处理府中与陆衍有关的一切。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器物,他看过的兵书,全都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甚至将我们成婚时父皇赏赐的府邸牌匾驸马府三个字,亲手摘了下来,换上了新的长公主府。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李长乐,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菟丝花。
我与陆衍,从此再无半点瓜葛。
7
陆衍离京的日子,定在了十日后。
这十天里,他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狼狈。
先是兵部传令,收回了他名下所有京郊大营的兵符。他想去见见旧部,却被告知,那些曾与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不是抱病在身,就是公务繁忙,没有一个肯见他。
他去找我外祖父,更是连镇国公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门房只冷冷地传了一句话:国公爷说了,陆家没有这门亲戚。
他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权贵,如今对他避如蛇蝎。他这才发现,过去那些人对他的恭维和奉承,不是因为他陆衍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的驸马。
没了这层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我听着张伯每日的回报,心中平静无波。
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这日,我正坐在花园里看新送来的戏本子,宫里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我的皇兄,当朝太子。
太子一向与陆衍交好,我以为他是来为陆衍说情的。
没想到,他坐下后,却只是叹了口气:长乐,皇兄对不住你。是我识人不清,错信了陆衍这等小人。
我有些意外:皇兄言重了。
不重。太子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愧疚,当初若不是我在父皇面前极力举荐,你也不会……
我摇摇头:与皇兄无关。是我自己瞎了眼。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太子忽然开口:长乐,你可知,陆衍为何非要给那孩子一个名分
我一愣,这倒是我没想过的问题。我只当他是被那柳氏迷了心窍。
太子冷笑一声:因为那个孩子,天生心疾。京中有位神医断言,他活不过十岁。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圣药‘九转还魂草’。而那圣药,是皇家贡品,只有宗室玉碟上有名之人,才有资格向内务府申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如此。
原来他那番九死一生的表白,那番情深义重的请求,背后竟是这样不堪的算计。
他不是为了给那个孩子名分,他是为了给他续命!而续命的代价,就是我的颜面,我皇家的尊严!
他……他竟敢……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太子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抚道: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他如今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是啊,罪有应得。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
陆衍,你不仅背叛了我,还想利用我,利用整个皇家去救你的私生子。
你真是,该死!
8
陆衍离京的前一夜,他来了。
没有通报,直接闯进了公主府,被侍卫拦在了我的院外。
我隔着窗子,看着他在月光下拉长的身影,显得格外落魄。
让他进来。我淡淡地吩咐。
张伯有些犹豫:殿下……
无妨,我倒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陆衍走了进来,几天不见,他瘦了许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一身尘土,再无半点昔日少年将军的风采。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你都知道了他哑声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孩子有病的事。
是。我没有否认。
他忽然苦笑一声,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是,我就是个小人。我利用你,利用你的身份,我想救我的儿子……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我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你想救你的儿子,天经地义。但你不该,用我的尊严和皇家的颜面去换。
那你呢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你就没有错吗李长乐,你敢说你对我没有半点利用之心若我不是那年的武状元,不是少年得志的将军,你会选我做你的驸马吗
我被他问得一愣。
随即,我笑了。
陆衍,你错了。当年琼林宴上,满朝才俊,比你出色的不知凡几。我选你,不是因为你是武状元,只是因为那天阳光正好,你穿着一身白衣,笑起来的样子,让我多看了一眼。
仅仅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可就是这一眼,让我付出了五年的青春和真心。
陆衍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就……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一块玉佩丢在他脚下。那是我们定情时,我送他的。
陆衍,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是镇守西南的将军,我是大周的长公主,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你不是想救你的儿子吗那就去西南建功立业吧。或许有一天,你能立下泼天的功劳,父皇一高兴,就赏你一株‘九转还魂草’了呢
我微笑着说完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我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怜悯。
这是我给他最后的指引,也是我给他最深的诅咒。
我要他带着这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在西南那片泥潭里挣扎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才是我对他,最彻底的报复。
9
陆衍离开后,我的生活并未有任何停滞,反而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
两年光阴,恍若一瞬。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深闺中等待夫君归来的怨妇,我向父皇讨了差事,接管了皇家御贡的织造和瓷器监。我改良了蜀锦的织法,让其产量翻了三倍,颜色也愈发鲜亮,远销西域,为国库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我又亲自督造了数批薄如纸、声如磬的青白瓷,成了王公贵族们争相抢购的珍品。
父皇在朝堂上不止一次地夸我,说我比他好几个儿子都有经商头脑。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京中关于我和陆衍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渐渐被我长乐公主乃女中财神的新名声所取代。
而陆衍的消息,则像从西南边陲吹来的风,时断时续,且总是带着血腥和潮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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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在那里过得极苦。
没有了外祖父旧部的支持,他手下的兵将多是当地的地痞流氓,根本不服管教。西南的土司又异常狡猾,从不与他正面交锋,只用瘴气和毒虫就让他损兵折将。
他打了几个小胜仗,但都是惨胜,付出的代价远比得到的功劳要多。他那份戴罪立功的奏报,父皇看过几次,都只是冷笑着丢在一旁,再无下文。
我知道,他在苦苦支撑,支撑着那个我亲手为他编织的、关于九转还魂草的虚幻希望。
他一定日夜盼望着能立下不世之功,好来换取救他儿子的圣药。
这日,母后召我进宫,闲聊时,屏退左右,忽然问我:长乐,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前几日托人来向我问你的意思。那孩子我见过,温润如玉,是个知礼懂节的好孩子。你……可愿意见见
我为母后添茶的手顿了顿。
我知道,母后是心疼我,怕我一个人孤单。
我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母后,您可知,那‘九转还魂草’,究竟是何物
母后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叹了口气:傻孩子,那东西不过是前朝野史里的杜撰之物,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谁也没见过。太医院的卷宗里,连它的图谱都没有。
是啊,我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谁也没见过。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却成了陆衍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惩罚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他耗尽心血,最终发现自己追逐的只是一场空时,那份绝望,才是我送给他最后的礼物。
10
秋日的一个午后,张伯送来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起皱,边角都磨破了,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火漆印,是我当年亲手为陆衍设计的、属于他私人的徽记。
我拆开信,信纸上满是西南特有的潮湿霉味。
陆衍的字迹不再像从前那样遒劲有力,而是潦草而急切,仿佛写信之人的心神已经乱到了极点。
信里的内容,不出我所料。
他先是诉说了西南的艰苦,瘴气如何伤身,战事如何胶着。然后,他开始追忆我们的过去,从琼林宴的初见,到新婚夜的红烛,他写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他说他错了,错得离谱。他说他日夜被悔恨啃噬,夜里梦见的都是我转身离去的背影。
最后,他提到了那个孩子。
他说,他的儿子,如今已经五岁,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咳血,已经下不了床。他求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去向父皇求一求,哪怕只是预支,先将那九转还魂草赐下,他愿以自己的性命起誓,此生必将为大周守住西南边境,至死方休。
我平静地读完,将信纸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悔恨和哀求的字句,一点点吞噬成灰烬。
张伯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殿下,您……
一个骗子的话,有什么可信的。我淡淡地说道,将最后一角燃尽的信纸丢进火盆,他若真有悔意,两年前就该写信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过是走投无路,又想来利用我罢了。
情分
从他为了柳氏母子,当朝逼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京城里忽然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西南兵将,为首的正是陆衍的心腹副将。
他们没有去兵部,也没有去面圣,而是直接抬着一口巨大的箱子,跪在了公主府门前。
副将高声喊道:镇南将军陆衍,于西南边境斩杀土司首领,缴获前朝宝藏一箱,特献于长公主殿下!只求殿下……救将军幼子一命!
公主府门前,瞬间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我站在阁楼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陆衍,你真是长本事了。
苦肉计不成,又开始用舆论来逼我了吗
你以为,用一份所谓的宝藏,绑架我的名声,我就会心软,就会帮你吗
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
11
我没有出去,也没有理会。
任由那些兵将在府门前跪着,任由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他们从清晨跪到日暮,我连一口水都没让人送出去。
直到太子亲自来了公主府,才将这场闹剧打破。
长乐,你打算如何处置太子皱着眉问我。
皇兄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我反问。
太子叹了口气:陆衍此举,用心险恶。他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你若收了,便是承认了与他还有旧情,日后他再提要求,你便不好拒绝。你若不收,在百姓眼中,你便成了不念旧情、冷酷无情的女子。
那便让他们说去好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的名声,何时需要由他们来定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跪着的兵将,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皇兄,你派人去查查,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太子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派了东宫的侍卫前去。
半个时辰后,侍卫回来禀报,脸色古怪。
那箱子里,根本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箱子石头。只有最上面一层,铺了些零散的碎银。
这一下,连太子都气笑了。
好个陆衍!他这是穷疯了,演戏都不会演全套!拿一箱子石头来糊弄鬼!
我却笑不出来。
我瞬间明白了陆衍的用意。
他根本就没指望我会收下这箱东西。他是故意用一箱子石头来羞辱我!
他在告诉所有人,我李长乐,在他眼里,就只配得上这些石头。他是在报复我,报复我这两年对他的不闻不问,报复我让他求告无门。
好,好得很。
我压下心中的怒火,对太子说:皇兄,看来,我不出去是不行了。
我换上一身宫装,戴上象征公主身份的凤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那副将一见我出来,立刻磕头道:求殿下开恩!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陆衍让你们送来的,就是这些
我示意侍卫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石头。
百姓们一片哗然。
这就是镇南将军的‘宝藏’这是在戏耍公主殿下吗
那副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显然他也不知道箱子里是石头。
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朗声道:陆将军既有此‘心意’,本宫也不能不领。来人!
我指着那箱石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将这些‘宝藏’,全都给本宫搬到陆将军在城南的那处宅子里去。告诉柳氏,这是陆将军拼了命为她和孩子换来的荣华富贵,让她……好好收着!
说完,我转身回府,将所有惊愕、嘲讽和议论,全都关在了门后。
陆衍,你想羞辱我
那我便让你最在意的女人,和你一起,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12
那箱石头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柳氏的住处。
据说,柳氏看到石头后,当场就疯了。她砸了屋里所有的东西,抱着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在门口咒骂了陆衍整整一夜。
第二天,她就变卖了那处宅子,带着孩子不知所踪。
而陆衍,在得知消息后,于军中口吐鲜血,一病不起。
没过多久,西南就传来了他擅离职守、奔逃回京的消息。
他到底还是为了那个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父皇震怒,下令全城戒严,捉拿钦犯。
三天后,形容枯槁、宛如乞丐的陆衍,在我去上香的护国寺外,被禁军擒获。
他被押着从我面前经过,隔着重重兵甲,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再无爱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绝望。
我知道,他彻底输了。
他被关进了天牢,判了秋后问斩。
行刑前一日,母后问我,是否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摇了摇头。
我与他之间,早在两年前的金銮殿上,就已经结束了。
秋日,天高云淡。
我登上了京城最高的摘星楼,远远地,能看到法场的方向。
我没有去看那血腥的一幕,只是看着远方的天空,看着鸿雁南飞。
听说,柳氏带着孩子一路南下,想回江南故里,但孩子终究没能熬过去,在一个雨夜里,病死在了破庙中。柳氏受不了打击,也疯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我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身后传来温润的脚步声,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萧景琰,为我披上了一件披风。
天凉了,殿下当心身子。
我回头,对他微微一笑:有劳萧公子。
他看着远方,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陆衍死了,带着他的野心、悔恨和那份虚无的希望,一同化为了尘土。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身边温和浅笑的男子,忽然觉得,这京城的秋日,也并不是那么萧瑟。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