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废墟中的剪影
我是霞。
这不是我出生的名字,却是如今刻印在我存在之上的符号。它源于我破茧而出的那场战争灰烬,也源于我日复一日、近乎偏执的守望,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熄灭的烈火,能再度于这死寂的尘埃中重新燃烧。
这座被遗弃之城,他们称之为最后庇护所。
很讽刺不是吗庇护所。
这里只有断壁残垣,扭曲的钢筋刺破苍白的天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辐射尘的金属腥味和某种东西缓慢腐烂的甜腻气息。
城市边缘,是我惯常站立的地方。身后是吞噬了无数往日辉煌的庞大废墟,面前是蜿蜒通向更深处荒芜的、布满碎石的街道。
我穿着一条浆洗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时代礼服裙。裙摆曾经也许是精致的蕾丝,如今只剩磨损的线头和无法洗净的污渍斑块。它是从一堆被遗弃的杂物里捡来的,属于一个早已湮灭的时代,一个关于优雅和正常的模糊记忆。头上,我用生锈的铁丝和破旧的纱网勉强固定成一个头饰的形状,它歪斜地存在着,如同我一样,与周遭格格不入。
最显眼的,或许是我脸上的妆容。那不是为了美观,而是生存,也是伪装。厚厚的白色辐射尘隔离膏覆盖了每一寸皮肤,像一副僵硬的面具,不仅阻挡着无处不在的有害微粒,也彻底掩盖了岁月的痕迹与我可能流露的任何情绪。
喜悦、悲伤、痛苦、渴望……所有这些都被这苍白的涂料深深埋葬。孩子们远远看见我,会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兴奋低语:看,‘灰尘新娘’又站在那里了!大人们的目光则复杂得多,怜悯、毫不掩饰的厌恶,或者,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愿承认的敬畏。
他们叫我废墟女王。
我在这里等待。
等待一个承诺。等待一个或许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甚至可能从未存在过的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意义,变成了循环往复的昼夜更替与季节性的尘暴。
每一天都如此相似:我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中醒来,栖身之处是附近一栋半塌建筑的地下室角落,用收集来的破布和塑料板勉强遮挡风寒。
仔细地,用我视若珍宝的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布,蘸取微量净水,清洁双手和脸——并非为了美观,而是仪式,是提醒。
然后,取出那盒白色的隔离膏,用指尖挖取一点,均匀地、一丝不苟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以及任何会暴露在外的皮肤上。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是我一天中少数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做完这一切,我便走上地面,走向那个固定的位置,开始一天的守望。
站姿笔直,不像那些在阴影里招揽生意的女人,蜷缩着,眼神闪烁。我站立的方式,更像一座雕像,一座被错误地放置在废墟之中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纪念碑。
如果说我是娼妓,那么我便是娼妓。我曾在心里,也对少数几个敢靠近搭话的人这样说过,声音透过白色的面具传出,平淡得没有一丝波纹。在这末日里,用身体换取活下去的机会,就是我的本分。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生存确实需要代价,而我确实一无所有,除了这具逐渐衰老的身体。假的部分是,我从未主动招揽。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标示,那些有需求的男人会自己走过来,带着各种表情:有的是麻木的任务式态度,有的是短暂逃离现实的欲望,也有的是为了体验一下与废墟女王亲近的怪异感觉。
交易通常沉默进行,换取的多是些合成粮饼、一小瓶净水、偶尔是一点抗生素或是电池。我从不讨价还价,也从不显露情绪,完事后会重新整理好衣服,站回原处,继续我的守望。
这让我显得更加怪异。
她以为自己是谁我听过路过的巡逻队士兵嗤笑,还以为自己是战前的贵妇在等茶会吗
辐射把她的脑子烧坏了,另一个会附和,不过嘛,别说,那股劲儿还挺特别。
附近据点的一些女人则对我既同情又排斥。霞啊……何苦呢放下那点没用的架子,日子或许能好过点。但她们也不敢过多接近我,仿佛我的坚持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们被迫放弃的东西,让她们不安。
净水站的老乔是少数会与我正常交谈的人。他的水站是这片区域的生命线,定量供应着经过初步过滤的水,虽然依旧谈不上完全安全,但已是奢侈品。我每天都会去,用偶尔得到的微薄报酬换取一小瓶净水。
她还是每天都来换一小瓶净水,从不拖欠。老乔有一次对帮他搬水桶的年轻人说,目光扫过正在排队、安静等待的我,她说那水是用来‘保持清洁’的。在这他妈的地狱里,清洁是种奢侈,但她坚持着。
那年轻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常见的鄙夷,反而有一丝困惑的尊重。
我就这样活着。作为灰尘新娘,作为废墟女王,作为霞。一个在末日废墟中,依靠最卑微的交易生存,却固执地进行着无望守望的悖论体。我的等待是我存在的核心,也是我与彻底沦为野兽之间,那最后一道模糊的界线。我知道有人在背后嘲笑我是辐射疯子,也有人悄悄传说:看,那是‘废墟女王’又在等她那个早就死了的军官了。
我不辩解。
我只是站着,望着尘埃弥漫的道路尽头。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归来的希望,守护着一个连自己都快记不清的、名为伊莱娅的过去幻影。
2
旧日:伊莱娅的晨光
在成为霞之前,我是伊莱娅。
伊莱娅——意为光明。
这个名字属于一个早已被炸成粉末的世界,属于湛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和未被污染的微风。
我的父亲是一位生态学家,痴迷于研究蓝星脆弱的生命网络。母亲是一位音乐教师,她的手指总能从古老的钢琴上唤出流淌的泉水般的音符。
我们的家不算奢华,但充满爱与知识。父亲在小小的后院开辟了一座花园,奇迹般地种出了几丛真正的、未经基因强制改造或辐射污染的玫瑰。那浓郁的红色,那带着露水的新鲜香气,是我对美好最具体的记忆。
母亲会在一旁弹琴,我会坐在草地上,捧着厚重的旧世界书籍,或是用炭笔笨拙地试图描绘星空。
我学习那些被战争毁灭的文明留下的诗篇、历史和科学。
我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名画家,不是画废墟和辐射云,而是画下浩瀚星辰、深邃海洋和父亲花园里那倔强绽放的玫瑰。
我的世界由阳光、书香、音乐和玫瑰的香气构成,最大的烦恼或许是炭笔总是不够用,或者某个数学公式难以理解。
那时,天空是蓝色的。
然后,大撕裂时代毫无征兆地降临。关于能源、关于土地、关于生存空间的冲突最终演变成全面战争。
高科技武器撕裂大地,基因炸弹扭曲生命,天空被永久的昏黄和灰霾占据,阳光变成一种稀有的、令人不安的存在。
父亲的花园迅速枯萎,玫瑰在含有毒素的雨中化为黑泥。音乐停止了,钢琴被砸碎当柴火取暖,虽然那火焰也带着怪味。
混乱、饥饿、恐惧。我们被迫离开家园,加入滚滚的难民潮。记忆中最后关于父母的清晰画面,是在一次争夺干净水源的冲突中。他们让我躲在破损的墙壁后面,然后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后来在堆积的尸体中翻找,却没有找到他们,或许他们早已被随意丢弃在某個万人坑,与无数无名者一同腐烂。
我成了孤儿,独自在末日后的地狱里挣扎。
辐射病开始显现,持续的恶心、脱发、皮肤上的溃烂。饥饿是更直接的威胁。我学会了在废墟中寻找任何可以下咽的东西,学会了躲避成群的掠夺者和失控的军用机器人。
我看到太多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在生存压力下赤裸裸地爆发。我曾为半块发霉的面包差点被杀死,也曾因为相对干净的外表而差点被拖进暗巷。
我拼命抓住过去教育的碎片,那是父母留给我最后的遗产。
我低声背诵诗篇,回忆科学知识,试图在脑海中重现星空图……这些无法果腹的东西,却在某种程度上保护着我内心的某一小块地方未曾完全崩坏。它让我看世界的眼神,走路的姿态,与那些在废墟中出生、从未见过蓝天的孩子截然不同。
后来,当我遇到那个名叫阿白的机械师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种不同。
伊莱娅……他后来有一次对我说,用他那半是机械的手指擦拭着零件上的油污,你走路的姿态,看东西的眼神,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好像总在另一个更干净的世界里待过。
他说得对。
那个叫伊莱娅的女孩的一部分,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充满阳光和玫瑰花园的世界。即使她被迫深埋地底,即使她披上了霞的苍白面具,她依然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浮现。
正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气质,让我既被排斥,又吸引着像阿白这样同样边缘化的灵魂。
也正是这种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让我无法完全融入废墟的法则,让我在从事最卑贱的交易时,内心仍保留着一丝无法磨灭的、对光明和尊严的渴望。
这份渴望,最终化为了无望的守望,成了灰尘新娘与所有其他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鸿沟。
3
陷阱:庇护所的谎言
饥饿和辐射病是比子弹和能量束更耐心、更残忍的杀手。它们慢慢蚕食你的体力,你的健康,最后是你的意志。
我在废墟和难民聚集点之间挣扎求存,身体越来越虚弱,皮肤上的溃烂范围扩大,每天醒来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站起。
就在希望几乎熄灭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张贴在残破公告板上的招募令。
纸张粗糙,印刷模糊,但上面的字眼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联邦庇护所——现招募女性服务人员。提供绝对安全住所、定期配给洁净食物与水源。优先招募有文化、有教养者。
联邦庇护所!听起来多么官方,多么可靠!绝对安全、洁净食物与水源——这每一个词都是我当时最需要的东西。
而优先招募有文化、有教养者更是让我几乎落泪。
他们需要知识!他们需要像我这样受过旧世界教育的人!我以为我能用我的知识做些文书工作,或者操作通讯设备,甚至教导庇护所里的儿童——如果他们还有未来的话。也许我还能接触到书籍,能重新听到理性的交谈……
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光,穿透了我绝望的黑暗。
我小心翼翼地撕下招募令,按照上面的指示,前往指定的集合点。
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女性,年龄各异,但眼神中都带着和我相似的、混合着恐惧与期盼的光芒。
我们被要求登记姓名——我郑重地写下了伊莱娅——和原有技能。然后,一辆覆盖着帆布的旧卡车将我们拉走。
旅程颠簸漫长,希望在心中慢慢膨胀。我们互相低声交谈,猜测着庇护所的样子。是不是有坚固的穹顶有绿色的室内植物有干净整洁的房间
现实是一记冰冷的重击。
所谓的联邦庇护所,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或重建中心。
它是一片被高墙电网围起来的建筑群,入口有重兵把守,气氛压抑。我们被带进去后,立刻被勒令交出所有个人物品,包括衣服。
然后是无情的消毒冲洗,粗暴的身体检查,像是处理牲口。之后,我们被分发到统一的、暴露的衣物和一个编号。
你,7号。一个面无表情的女管理员在板上打了个勾,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试图抗议,试图解释我是因为有文化才被招募来的。
那个管理员终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疲惫和嘲讽的冷笑:文化当然需要。有文化的女人更会‘服务’,更能安抚那些压力巨大的士兵和工程师。这就是你们的‘工作’,也是你们为联邦做出的‘贡献’。
我愣住了,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是一个巨大的、精心设计的谎言。
所谓的庇护所,不过是当权者为了安抚军队、控制人口而设立的慰藉营。
我们这些被骗来的女性,成了国家资源,被分配去服务那些维系着庇护所秩序的士兵和工程师。所谓的安全住所,是拥挤肮脏的集体宿舍;洁净食物和水源,是维持我们基本生存以继续工作的配给;而有文化,则成了我们身上一件更屈辱的标签,意味着我们需要提供更多情绪价值,聆听那些男人的烦恼,甚至假装享受。
名字被彻底剥夺。我只是7号。
这里的生活是彻底的地狱。
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屈辱的片段。
我们没有自由,随时听候召唤。反抗会遭到毒打、禁闭甚至更可怕的惩罚。
管理者用微薄的食物配给和表现良好可能提前释放的空头承诺来控制我们。许多女人麻木了,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天。
也有些试图自杀,但通常会被救回来——资源不能浪费。
我试图守住内心那个叫伊莱娅的女孩。
在夜深人静时,在极度疲惫和恶心的间隙,我会在脑海中默诵那些美丽的诗篇,回忆父亲花园里的玫瑰香气,勾勒星空的图案。这些回忆像脆弱的幼苗,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地存活。
我了解到,这并非个例。
战争末期,各个幸存的权力实体几乎都采用了类似的手段。
女性的身体成了可以分配的战略物资,用于稳定统治、激励士气、甚至作为不同势力之间交易的筹码。这是被官方历史刻意抹去的、充满血泪和屈辱的黑暗一页。我们是不存在的牺牲品,是胜利乐章中那些被消音的不和谐音符。
在这个巨大的陷阱里,伊莱娅一步步死去。
希望被碾碎,尊严被践踏。
唯一支撑我的,是一种模糊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韧性: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极微小的可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即使那天空,早已不再是蓝色的。
4
代号:霞的重生
慰藉营的终结并非来自解放,而是源于内部爆发的混乱。
一场原因不明的瘟疫在高墙内迅速蔓延,一次由绝望女性和部分同情我们的低阶士兵发动的、注定失败的暴动。
营地陷入了短暂的、血腥的无政府状态。
当权者的处理方式简单而残酷。
他们认为营地已失去控制且充满污染风险。在镇压了暴动、任由瘟疫带走一大批生命后,我们这些幸存者——无论是否感染——被像垃圾一样集中起来,简单地驱逐出了营地。
没有补偿,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我们被扔回给了废墟。
站在营地之外,呼吸着虽然污浊但毕竟自由的空气,我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茫然和绝望。
一无所有。没有价值,没有未来,身上可能还带着瘟疫的种子。
我们比被送进去之前更加脆弱,更加破碎。
许多同被驱逐出来的女人,眼神彻底空洞了,她们很快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又一具无人认领的枯骨。
想要活下去,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回到街头,回到阴影里,用这具早已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去换取活下去的微薄物资。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现实的交易。
但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拒绝。
不是在拒绝生存本身,而是在拒绝以那种彻底放弃一切的方式生存。慰藉营的经历剥夺了我几乎所有,却也在某种极端扭曲的方式下,激发出一种极端固执的、对最后一点自我的守护欲。
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彻底沉沦。我必须划下一条线。一条微小、可笑、甚至无人会在意,但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线。
我在一堆被遗弃的废物中,找到了一件破旧但尚算完整的白色礼服裙。它脏兮兮的,边角磨损,但款式依稀能看出属于那个湮灭的、文明的时代。
白色,象征纯洁,象征某个我几乎遗忘的、干净的过去。它成了我的战袍。
我每天极其仔细地使用着我用身体换来的、或者偶尔乞讨来的微量净水。不仅仅是喝,更重要的是,我用它来小心地清洁脸和手臂,涂抹那厚厚的白色辐射隔离膏。
这苍白的面具,对我而言有了新的意义:它不仅是物理防护,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旗帜和屏障。它隔绝了外界贪婪或麻木的目光,也隐藏了我真实的疲惫与痛苦。它是我主动选择的伪装,是我重新构建的身份外壳。
我选择了那个特定的街角,开始我的工作。但我站立的姿态,不像招揽,更像守望。我站得笔直,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人或事。我把自己呈现为一个符号,一个谜。
很快,议论又起来了。
看那个辐射疯子!穿得像个战前幽灵,她以为她在干什么
听说以前是‘慰藉营’出来的……脑子肯定坏了。
但也有人窃窃私语:别惹她……她是‘废墟女王’。有点邪门的。
净水站的老乔看到了我的变化。他依旧每天卖给我那一小瓶水,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她每天都来换一小瓶净水,从不拖欠。她说那水是用来‘保持清洁’的。
在这他妈的地狱里,清洁是种奢侈,但她坚持着。他会对别人这样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感慨。
我不再回应伊莱娅这个名字,那太疼痛,属于过去。当有人问起,我会平静地回答:我是霞。
霞。朝霞晚霞或许只是灰烬之余的那一抹微弱光亮,短暂而虚幻。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这个名字,选择了这件白裙,选择了这苍白的面具,选择了这种看似徒劳的站立姿态。
有人嘲笑,有人厌恶,有人畏惧。但也有人,或许是出于一丝残存的同情,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坚持本身模糊的敬意,会给予我微不足道的帮助:一块能果腹的合成粮,一小瓶额外的净水,或者只是路过时,投来一个短暂的、复杂的眼神。
我不辩解,不祈求,也不感激涕零。我只是进行着我的交易,守护着我的等待,维持着我的清洁仪式。
我是霞。
我从战争的灰烬和慰藉营的污秽中重生,不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是为了以我自己的方式,活得更像一个人。即使这方式,在所有人眼中,包括我自己有时看来,都荒谬得像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表演。
但我知道,这不是表演。
这是我与彻底沦为野兽之间,那条我自己划下的、最后的线。线这边,我依然是霞,是废墟女王,保持着一种扭曲的、却真实存在的尊严。线那边,就什么都不是了。
5
星光:那个外邦工程师
日子在苍白的面具下、在无望的守望中缓慢流淌。
辐射尘暴季节来临,天空变得更加晦暗,空气中充斥着细小的、能割伤喉咙的颗粒。我依旧站在老地方,白裙的裙摆被风撕扯,脸上的隔离膏需要更频繁地修补才能抵挡这恶劣的空气。
交易变得更少,生存愈发艰难。希望,那个我赖以生存的虚幻之物,似乎也在这永不停歇的风中一点点磨损。
然后,他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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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到来毫无征兆,不像那些熟悉的士兵或本地幸存者。他驾驶着一辆经过重度改装、布满防尘滤网的勘探车,声音低沉而陌生。他显然不属于这里。
几个本地向导陪着他,指着远处的废墟群说着什么,但他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扫过破败的街道,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透过白色的面具,我观察着他。
他穿着功能性的勘探服,但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却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麻木或绝望。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像雨前积蓄着云层的天空,沉静而深邃。
最让我注意的是,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常见的、打量商品的贪婪,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或是纯粹的好奇。那是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在解读一座难以理解的纪念碑。
他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直接走过来提出交易。而是先打发走了向导,然后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他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你每天都站在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喝水,但语调平稳。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也不期待回答。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白裙,我头上的破纱头饰,最后落在我涂满白膏的脸上。这风很大,对你的皮肤不好。他陈述道,没有指责,也没有建议。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几乎停止呼吸的话。
你站在这里的樣子,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星。
星星……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尘封已久的箱子。
记忆的洪流冲击着我,父亲指着星空教我辨认星座,母亲哼着关于星月的摇篮曲……那些关于洁净、关于遥远光芒的记忆,汹涌而来。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白色的面具完美地掩盖了我的震动。
他注意到了我的细微反应,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而是转而自我介绍:我叫凯尔,是‘新希望’联盟的能源勘探工程师。我们从东边来,寻找战前可能遗留的深层地热资源。
新希望联盟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听起来就像另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但我依旧沉默着。
他似乎是个习惯沉默的人。
他没有因为我的不回应而尴尬,也没有离开。
之后几天,他都会出现。有时是开车经过,会减速,目光交汇片刻。有时他会停下,分享一点他的补给——不是施舍,更像是一种交换,换取站在这里短暂休息的权利。
他会给我一小块高能量的压缩口粮,或是一瓶密封的、真正干净的饮用水。
东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一次他坐下来说,目光望着废墟尽头,但有些地方,地下的脉络还在跳动。我们想抓住那一点能量。他顿了顿,看向我,你们这里,曾经有过一片很大的森林,对吗古老的那种。
我下意识地微微点头。关于那片森林的传说,在这片废墟中流传很广,但没人见过,都当它是神话。
我的家乡还有一小片幸存的红杉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情,被保护罩围着,需要穿隔离服才能进去。但至少,它们还活着。站在那里,你能闻到泥土和树木真正的味道,而不是……他吸了嗅充满尘埃的空气,这个。
他开始对我讲述他旅途中的见闻:巨大的地下避难所城市,在沙漠中艰难运行的太阳能农场,试图重新连接各个幸存者据点的通讯网络……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就像他口中的森林一样遥远而不真实,但却像微弱的星光,照亮了我黑暗世界的一角。
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他尊重我。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从不探究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似乎只是接受我站在这里这个事实本身。
一天,他听我用干涩沙哑的嗓音,极其低声地、磕绊地背诵了一段旧世界的诗篇,关于月亮和海洋的。那是我几乎遗忘的技能。他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嘲笑。听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很美,最后他说,声音很轻,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又过了几天,他带来了一样东西。一块古老的、黄铜制成的怀表,表面有划痕,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做工。他把它放在我手里。触感冰凉而坚实。
我在上一个废墟城的旧物堆里找到的,他说,很奇怪,它居然还能走。我想……它或许适合你。
我迟疑地打开表盖。内侧,刻着一颗小小的、五角的星星。
时间并非只带来毁灭,他看着那块表,声音低沉而郑重,它也记录等待。
我猛地抬头,白色的面具第一次让我感到窒息,仿佛它阻碍了我去真正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他迎着我的目光,做出了那个改变了我之后一生的承诺。
等我完成这次勘探回路,我会回来找你。他的语气不是轻浮的许诺,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带你去能看到真正星光的地方。去我的家乡,看看那些红杉。
我们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几乎像是偷来的时光。
他停留的期限到了。勘探队必须赶在下一场更大的尘暴来临前离开。他会来找我,有时只是安静地并肩站一会儿,有时会分享食物和故事。
我们没有逾越那最后的界限,并非出于排斥,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珍视。那感觉,几乎像是……战前世界里所谓的正常恋人。那是我在末日里偷来的、不敢奢望的光。
机械师阿白后来曾评价过这段感情:你需要相信那束光真的存在过,才能熬过后面无尽的黑暗。他不是骗子,霞姐,他只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
凯尔离开的那天,天气异常沉闷。他穿着全套勘探装备,站在我面前。灰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我会回来。他重复道,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他递给我一个小包,里面是几块高能量口粮和一小瓶珍贵的抗生素。活下去,霞。等我。
然后,他转身走向他的勘探车。车队引擎轰鸣,扬起漫天尘土,逐渐消失在辐射尘暴将至的、昏黄的地平线尽头。
我紧紧握着那块怀表,黄铜的冰冷逐渐被我的体温焐热。表盖内侧的小星星硌着我的指尖。我没有哭,白色的面具下,是什么表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是站得更直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等待,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方向和形状。
尽管它依旧渺茫,如同尘埃中的一丝星光。
6
守望:无尽的黄昏
他走了。
留下了一句承诺,一块怀表,和一颗被悄然点燃后又悬在半空的心。
最初的几天,甚至几个月,那种等待是带着温度的。
怀表的滴答声(那声音极其微弱,需要贴在耳边才能听见)像是他脚步声的回响。
每一次尘暴减弱,每一次地平线上出现车辆的影子,我的心都会猛地一跳,混合着期盼和恐惧。我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白裙,尽管它更破旧了,检查一下脸上的隔离膏是否均匀,仿佛他随时会从风沙中走出来,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我。
但车队没有回来。地平线吞没了他,再无音讯。
时间,如同这片废墟上的腐蚀性酸雨,缓慢地、无情地冲刷着一切。
季节更替,气温从酷热到严寒循环。废墟上的权力格局悄然变化,一伙掠夺者被另一伙更强大的取代,然后他们可能又被某种临时的自卫联盟赶跑。旗帜在远处的瞭望塔上换了又换,统治者的名号变了又变,但底层的生活从未改变,依旧是挣扎求存。
我没有离开。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这个念头成了我唯一的锚点,将我固定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我的守望,从一种模糊的坚持,变成了一个具体的目标:等他。
日升月月落,怀表的指针一圈圈旋转。我依旧站在老地方,穿着那件日益褴褛的白裙,脸上涂着白色的膏体。我的存在,从一种怪异的风景,逐渐变成了这座城市传说中一个固定的、近乎永恒的部分。
我被驱逐过。新的当权者觉得我碍眼,或者认为我的存在影响了市容,派士兵来驱赶我。我被推搡,被辱骂,甚至被短暂关押。但我总是会回来,沉默地、固执地回到那个街角。就像一株根系深植于废墟的植物,无法被真正清除。
我被羞辱过。有些男人,故意来找我,不是为了交易,只是为了体验一下羞辱废墟女王的感觉,或者为了验证关于我的某些下流传说。
我忍受着,白色的面具吸收了一切污言秽语,交易完成后,我依旧站回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内心的某些部分在一次次的践踏中变得坚硬如铁。
我被抢掠过。饥饿的流浪汉或者凶狠的孩子会冲过来,抢走我刚刚换到的食物或净水,有时甚至会试图抢走我的怀表。我像母兽一样搏斗,为了那块表,我可以变得异常凶狠,指甲抓挠,牙齿撕咬。
通常我能保住它,但身上会添上新的淤青和伤口。净水站的老乔有时会看在眼里,摇摇头,下一次也许会多给我一点点水,或者帮我赶走那些骚扰者。
有人厌恶我,认为我是不祥的象征,一个辐射疯子,我的坚持是对他们妥协生活的无声指责。他们会朝我扔石头,吐口水。
但也有人,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坚持本身模糊的敬意,会给予我微不足道的帮助:一块能果腹的合成粮,一小瓶净水,或者只是一块相对干净的布。
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匆匆放下东西离开。还有一个流浪少年,有一次偷偷放了一小束用废弃金属片和电线扭成的花在我常站的角落。
那个少年后来对别人说起我:奶奶说她是傻瓜。但爸爸说,如果没了她那样的傻瓜,这地方就真的只剩废墟了。
他的话,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我存在的另一种意义。我成了某种象征,一个活着的提醒,提醒着人们这里除了生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哪怕是愚蠢的等待,荒谬的坚持,但它存在着。
岁月流逝,我在等待中慢慢老去。体力不如从前,站立的时间需要缩短,风雨和辐射在我体内积累的损伤开始显现,关节时常酸痛,咳嗽变得频繁。
白色的隔离膏需要涂得更厚,才能掩盖日益深刻的皱纹和疲惫。但那块怀表,依旧在我怀里,滴答作响,记录着流逝的时间,也支撑着我不至于彻底崩塌。
等待成了习惯,成了我存在的全部内容。希望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时而似乎完全熄灭,但那份固执的姿态本身,已经超越了希望与否。我就是等待。等待就是霞。
无尽的黄昏笼罩着废墟,也笼罩着我。
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任何结果,但我不会离开。
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战场,我划下的那条线。在这条线上,我以霞的身份,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遗忘与残酷。
7
阿白:镜中的另一个我
时间是最冷酷的雕塑家,它用辐射、风沙和失望缓慢地雕刻着我的身体和容颜。
我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有时会咳得直不起腰,需要扶着断墙才能喘息。
站立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不得不缩短守望的时间,更多时候是坐在附近一个相对避风的石墩上,目光依旧望着道路尽头。
世界似乎遗忘了我,我也几乎遗忘了世界。直到阿白的出现。
他像是一只从机械废料堆里爬出来的混合体生物。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废料场那边调试他的机械义肢发出的噪音,一种不顺畅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但脸上已有风霜之色。
他的左臂和左腿都是粗糙改造的义肢,裸露着部分线路和液压杆,显然是自制品或者用废弃零件拼凑的。在这里,身体改造并不罕见,但像他这样大面积、且看起来如此不洁和原始的,还是会受到歧视。人们叫他半机怪,视他为不祥之物。
他第一次主动靠近我时,我保持着惯常的警惕。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好奇、怜悯或欲望打量我。他只是歪着头,用他那双异常明亮的、未被义肢化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为某种喉部损伤而显得沙哑,但调子很奇怪。
他唱起歌来。一首古老的、战前的民谣,关于回家和田野。他唱得荒腔走板,严重跑调,但那旋律的骨架还在,像一颗被踩扁了但依稀可辨的金属花朵。
我愣住了。白色的面具下,嘴唇微微张开。太久远了……这歌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我记忆的茧。
他唱完了,挠了挠他那头油腻的、纠结的头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母亲……以前常唱。他解释道,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望着远处的废料堆,唱得很难听,是吧
我摇了摇头,动作轻微。不是因为难听,而是因为……他还记得。
就这样,一种奇特的联系建立了。他不像凯尔那样带着外来者的光芒,他本身就是这片废墟的一部分,甚至是最被嫌弃的那部分。他理解边缘化,理解被视作异类的感受。
他开始经常来找我。有时是分享他找到的还能吃的罐头,有时只是过来坐一会儿,摆弄他捡来的零件。他话不多,但观察力敏锐。
霞姐,有一次他一边用工具调整着他义肢的关节,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脸上那东西……不只是防辐射,对吧
我没有回答。
他自顾自说下去:是为了挡住别的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
他很聪明。他在机械方面有种无师自通的天赋,能修好很多别人认为已经报废的东西。但他因为混合体的身份,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靠在废料场扒捡、偶尔帮人修理些小玩意勉强过活。
慢慢地,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他的母亲也曾是慰藉营的女人。他小时候曾因为她的身份而被其他孩子欺凌,甚至为此憎恨过她,觉得她的职业让自己蒙羞。直到一次掠夺者袭击,他的母亲为了掩护他,把他推藏在垃圾堆里,自己引开了那些人,再也没回来。
我以前觉得她……脏。阿白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她只是想让我活下来。用她能用的任何方式。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你和她……不一样,但又很像。你们眼睛里,都有那种……不肯低下去的东西。
我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是被身体改造排斥的半机怪,我是被社会规则和自身选择放逐的废墟女王。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畸零人。我们成了畸形的家人,相依为命。
他是我和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的一根暖线。
他会帮我赶走那些意图不轨的骚扰者,会修理我栖身之所漏雨的顶棚,会在我病得无法起身时,想办法弄来一点药品和食物。而我,或许给了他一种类似锚点的存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属。
我会听他讲述修理东西的烦恼,会在他因为义肢疼痛而无法入睡时,用沙哑的声音给他背诵那些破碎的诗句。
他在他的录音日志里(那是一个他修好的旧时代录音设备)这样说道:霞姐让我明白,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划下的一条线。线这边,你还能是自己;线那边,就什么都不是了。她站在那里,就是在划那条线。不是为了给谁看,是为了自己。
阿白的出现,并没有让我的等待结束。
我依然望着道路尽头,怀表依然贴胸放着。但他的存在,让这无尽等待的痛苦变得稍微可以承受了一些。
我不再是绝对孤独的。
在这绝望的废墟中,我们这两片破碎的镜子,居然奇迹般地拼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彼此映照,彼此温暖。
8
离去:伊莱娅的归途
怀表的滴答声,不知从哪一天起,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停止了。
我摇晃它,贴在耳边仔细听,但它沉默了。里面的发条或者齿轮,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如同我这具残破的身体。时间,对我来说,仿佛也停滞了。
我知道,终点快到了。持续的咳嗽已经带上了血丝,呼吸变得困难,身体的疼痛几乎无处不在。白色的隔离膏快要掩盖不住极度的憔悴和衰老。连站立一会儿都变得异常艰难。
阿白试图帮我修理怀表,但他拆开后又无奈地装了回去。里面的芯子老了,锈死了,霞姐。找不到替换的零件了。他语气里带着歉意和悲伤。
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记录了足够漫长的等待。
在一个相对平静的黄昏,辐射云层罕见地裂开一道缝隙,投下几缕虚弱但真实的光线。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阿白的搀扶下走向我守望了半生的街角。
我坐在我的地下角落里,对阿白说:我不去了。
阿白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动着。
我让他帮我打来了一小盆相对干净的水。这很奢侈。然后,我让他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地下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昏暗的光线从通风口透入。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洗净了脸上厚厚的白色隔离膏。水变得浑浊不堪。指尖触摸到的皮肤,松弛,布满深深的皱纹,冰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真实的模样了。镜子里的人陌生而苍老,只有那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还依稀残留着一点伊莱娅的影子,一点霞的固执。
我叫伊莱娅。
我换上了一套相对整洁的旧衣服,小心地叠好那件已经几乎变成破布的白裙。我把那块停止的怀表紧紧握在手里,表盖上那颗小小的星星硌着我的掌心。
我收拾了这寥寥几件东西,走出了地下室。阿白等在外面,看到我洗净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要走了,阿白。我说,声音嘶哑但平静。
去哪他问,声音有些发哽。
我想回到那片……据说曾经是森林的地方。我看着远方,那道云缝正在慢慢合拢。我不知道那片森林是否还存在,或许它早已和我的父母、我的过去一样,化为了尘埃。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向。
阿白没有阻止我。他知道这是我的选择,就像我选择等待一样。他默默地帮我准备了一个小背包,里面装了一点水和食物,还有一个他自制的、能量微弱的信号发射器。也许……能用上。他含糊地说。
我拥抱了他。这个一半是机械的、被我视作亲人的年轻人。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回抱了我。
没有更多的告别。我转身,拄着一根捡来的棍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城市外围的无主荒地走去。我没有回头。
路途比想象中更艰难。虚弱和疼痛不断袭击着我。但我走得很坚定。离开那座困了我一生的废墟,离开霞的身份,走向伊莱娅的归途。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失去了意义。食物和水很快耗尽了。就在我几乎要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個低矮的、半埋在地下的结构——一个废弃的地质观测站。它的门歪斜着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布满灰尘,但至少能挡风。
我走了进去,找到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阳光从破损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我累了。
我慢慢地坐下來,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我从怀里拿出那块怀表,打开表盖,看着里面那颗刻着的小星星。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紧紧握在胸前。
外面,风依旧在吹,刮过荒芜的大地。
但在这里面,很安静。
我叫伊莱娅。
我洗净了脸,露出了布满皱纹但真实的脸庞。
我在这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手里紧紧握着那块刻着星的、停止了时间的怀表。
发现我的流浪者后来对别人说:她很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好梦。
是的,一个好梦。梦里,有阳光,有玫瑰花园,有未枯的森林,有真正的星光,还有……回家的路。
伊莱娅,终于走完了她漫长而荆棘遍布的归途。
9
余音:荒野上的传说
伊莱娅的离去,对于庞大的废墟之城而言,无声无息,如同一颗尘埃飘落,未曾激起丝毫涟漪。只有阿白,感受到了那巨大而冰冷的空缺。
他循着她离开的方向寻找,最终在那个废弃的地质观测站里找到了她。她安详得如同沉睡,洗净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微笑的平和,手中紧握着那块刻星的怀表。
他没有痛哭失声,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暮色四合。
他用自己一半机械、一半血肉的手,笨拙而轻柔地合上她的眼睛。然后,他在观测站附近,用零件拼凑的铲形义肢艰难地掘了一个浅坑,将她连同那件白裙和怀表一起埋葬。
没有墓碑,他只搬来一块形状奇特的锈蚀金属板,斜插在土堆前,作为无言的标记。
回到城市边缘,面对霞曾经日复一日守望的那个空荡荡的街角,阿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愤怒。空洞源于失去,愤怒则源于这个世界对这样一个生命的漠然遗忘。
霞的一生,伊莱娅的一生,她的等待,她的坚持,她的屈辱与尊严,难道就这样被废墟吞噬,不留任何痕迹
不,不能这样。
他回到了机械废料场,他的家。疯了一样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翻找。电线、断裂的电路板、报废的能源电池、扭曲的天线、还能闪烁的指示灯……他脑海中有一个疯狂的计划。
他要说话,要让霞的故事被听见。不是低声的讲述,而是要让声音穿透这片死寂的土地。
他几乎不眠不休,靠着机械义肢带来的额外体力和对电路的直觉理解,将那些废弃零件拆解、焊接、拼接、调试。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能量过载烧毁了元件,信号微弱无法传输,杂音淹没了人声。
但他固执地重复着。他的眼前时常浮现霞站在风中的样子,浮现她洗净脸后那双平静的眼睛。这成了他所有的动力。
终于,在一个信号相对稳定的深夜,一台简陋、粗糙、噪音极大的发射装置,在废料场的角落裡发出了第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变成了断断续续、掺杂着大量电流杂音的人声。那是阿白的声音,沙哑,笨拙,甚至有些语法混乱,但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一个老旧的麦克风,讲述着。
起初,这声音只是废墟噪音的一部分。偶尔有破旧的收音机调到那个频段,听到里面嘶嘶啦啦地说什么灰尘新娘、废墟女王、等待、军官、怀表、星光,大多以为是哪个辐射疯子的呓语,或者信号串频,随手就拧了过去。这不过是末日无数怪异声响中的一个,很快就会被遗忘。
但阿白没有停止。
他像完成一项使命,每天夜里,只要能量允许,他就开启那台破烂的发射器,讲述霞的故事。他讲述她曾经的名字,伊莱娅,意为光明;讲述她战前的家庭,花园里的玫瑰;讲述大撕裂的灾难;讲述慰藉营的谎言与残酷,那个被官方历史抹去的、用女性身体作为稳定工具的黑暗时代;讲述她如何从编号7号重生为霞,如何用白裙和隔离膏划下尊严的界线;讲述那个外邦工程师凯尔,那块刻着星的怀表,那个关于星光和森林的承诺;讲述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尽守望,直至老去、离去。
他的讲述并不生动,甚至有些干巴巴的,但贵在真实,充满了细节——那些净水,那件白裙,她站立的姿态,她的咳嗽,她紧握怀表的样子,她洗净的脸庞。这些细节拥有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渐渐地,开始有人认真去听。不仅是出于猎奇,而是因为那故事触动了他们内心同样隐秘的伤口。
一个曾是慰藉营管理人员的老人,听到广播后,在一个夜晚偷偷来到废料场边缘,留下了一小袋能量电池,然后迅速消失。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段经历,广播里的故事像一只手,粗暴地揭开了他结痂的伤疤,让他被迫重新审视当年的自己。
一些中年男女沉默了。他们或许想起了自己某个消失在动荡年代的亲人,或许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迫做出的选择。霞的等待,映照出了他们自己的失去与无奈。
年轻的流浪者们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们生在废墟,长在废墟,对旧世界毫无记忆。慰藉营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模糊的恐怖词汇。
霞的故事,第一次如此具体地向他们揭示了战争的另一种残酷——并非只有爆炸和死亡,还有系统性的、缓慢的、对人与尊严的碾碎和剥削。
废墟女王的传说开始以新的方式流传。
人们不再仅仅把她看作一个怪诞的符号,而是开始讨论她背后的意义,讨论慰藉营,讨论那场战争是如何精确地摧毁每一个个体,尤其是处于弱势的女性。她的故事成了一面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镜子,让幸存者们被迫看清一些他们一直不愿或不敢直视的东西——关于制度的残忍,关于个体的牺牲与背叛,关于生存那令人窒息的代价,以及关于在绝境中,一个人依然能选择的、那种看似微不足道却重如泰山的坚持。
阿白的广播断断续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台拼凑的发射器最终彻底报废,化作一堆真正的废铁。但故事已经传开,像荒野上的风,吹到了意想不到的角落。
在一个偏远的反抗军据点,一个年轻的士兵在值夜时,用旧收音机捕捉到了这模糊却清晰的信号。他听着那个关于等待、尊严与失落的故事,久久无言。后来,他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用力地写下了一行字:
我们为之战斗的新世界,必须是一个不再产生‘霞’的世界。否则,我们的胜利毫无意义。
霞,或者说伊莱娅,她死了。
但她用一生书写的这个故事,却刚刚开始它的生命。
它成了埋藏在无数听者心中的一颗种子,一颗关于记忆、关于反思、关于在未来选择不再重蹈覆辙的种子。
她的等待,终于在死后,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得到了回响。
10
终章:我的话语
我写下这些。
不是在我栖身的地下室,不是在守望的街角,也不是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地质观测站。
这些文字,诞生于时间之外,存在于意识最终的凝结之中。是我,伊莱娅,也是霞,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于永恒的静默里,留下的最后痕迹。
这不是忏悔录,不是控诉书,更不是祈求同情或宽恕的陈情表。
同情于我无益,宽恕于我无责。我经历了我所经历的,选择了我所选择的,承受了我所承受的。这一切,构成我独一无二、无法复刻的生命。
我只是想说话。想让我的声音,穿透死亡的帷幕,抵达每一个或许能听到这个故事的人耳边。
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在泥泞中挣扎的求生者;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幸存者,还是诞生于废墟的新生代。
我想告诉你们,我曾见过的玫瑰。
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在我家的花园里,红得炽烈,香气纯粹。那不是传说,不是童话,是蓝星曾经拥有的美好之一。
我想告诉你们,知识的重量。那些诗篇,那些星辰的图谱,那些关于生态平衡的知识……它们不能充饥,不能御寒,但在最黑暗的时刻,它们是我灵魂的锚,让我记得自己曾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求生的野兽。
我想告诉你们,慰藉营的真相。那不是轻飘飘的历史注记,那是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女人,日日夜夜被剥夺名字、剥夺尊严、被制度化的残酷碾碎的真实地狱。记住它,不是要延续仇恨,而是为了认清:任何将人物化、工具化的制度,无论打着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号,其内核都是反人性的罪恶。你们必须警惕,永远警惕。
我想告诉你们,关于选择。即使在最深的绝望里,我们依然拥有一些微小的选择权。我选择那件白裙,选择那白色的隔离膏,选择笔直地站立而非蜷缩,选择等待一个渺茫的承诺。这些选择在你们看来或许可笑、无意义,但对我而言,它们是我为自己划下的界线。线这边,我依然是我;线那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尊严,有时候不是别人给的体面,而是自己守护的残垣断壁。
我想告诉你们,关于凯尔。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骗子。他是一道短暂的光,一个善良却也可能低估了世界残忍的人。他给予我的尊重和那个关于星光的承诺,是我灰暗生命中珍贵的礼物。即使他未能归来,那道光的意义也真实存在过,它温暖过我,支撑过我。不要嘲笑这种微小的温暖,在末日里,它就是薪火。
我想告诉你们,关于阿白。这个被世界抛弃的半机怪,却拥有最完整的人性。他教会我,联结与温暖可以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生长。我们是镜中彼此的模样,是废墟中开出的畸形的、却坚韧的花。
最后,我想告诉你们我最深的体悟。
没有在别人的荆棘路上走过一步,就不要评判他选择的每一步。
你们不曾经历过我的恐惧,我的饥饿,我的屈辱,也不曾感受过我的希望,我的坚持,我那微小而确定的喜悦。你们无法真正理解我为何成为霞,又为何最终变回伊莱娅。所以,请收起你们的指摘和轻易定下的论调。生存的形态有千万种,不是所有的选择都非黑即白,更多的是在巨大灰色地带中艰难的权衡与坚持。
我是娼妓,用身体换取活下去的微小资本,这是我的现实。
我是女王,在心灵的废墟上为自己加冕,守护最后的疆域,这是我的精神。
我是伊莱娅,那个来自光明世界、记得玫瑰与星空的女孩,这是我的根源。
我是霞,尘埃中固执的守望者,无望却未曾放弃的等待者,这是我存在过的证明。
我等了一辈子,站在尘埃里,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我也活了一辈子,爱过,痛过,希望过,失望过,坚守过,直到最后,自己选择了归途。
我经历了破碎,却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完整。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