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弘德帝宿在承庆殿。
翌日一早,崔贵妃身边的宫女便近前禀报:“陛下,三皇子来请安了。”
殿门轻启,一个单薄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三皇子萧珑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脸色有些苍白,脚步虚浮。他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
走到弘德帝身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屈膝跪下行礼:“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颤抖,尾音几乎消弭在空旷殿宇的寂静里。
弘德帝目光落在跪着的少年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带着惯常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而非打量久未见面的亲子。这目光让萧珑的头垂得更低,脊背绷得僵直。
“起来吧。”弘德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身子可大好了?”
“谢父皇关心。”萧珑依言起身,动作带着拘谨的僵硬,依旧不敢抬头直视龙颜,“托父皇洪福,太医尽心,儿臣已无大碍了。”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控制不住那份面对君父时根植于心的敬畏,渴望亲近却不得其法。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上首的父亲,那威严深沉的面容让他心头一悸,又慌忙垂下视线,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弘德帝暗叹,这孩子竟对他生疏至此,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这与萧玥在弘德帝面前的随意截然不然。
萧玥可以撒娇,可以据理力争,甚至有时会带着点小女儿的任性,弘德帝虽偶有斥责,眼底却总带着纵容。而萧珑,无时无刻不在揣摩着君父的心思。
“无碍便好。”弘德帝的视线并未在萧珑身上停留太久,便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崔贵妃,温声道:“珑儿身子还是有些单薄,从今日起,俸禄待遇再添一倍,若有短缺只管与朕说。”
萧珑心头升起一股火苗,被父亲记挂的欣喜让他的脊背挺直了些,声音也响亮起来:“多谢父皇。”
萧珑从前虽不常见弘德帝,但到底是尊贵的皇子,在众皇子公主也是头一份。可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遭,变得畏畏缩缩。崔贵妃将帕子揪成一团,咬着牙没让眼泪流下来。
弘德帝平日忙于朝政,除却郑皇后所出的儿女他格外疼爱,对待其他子女并无太多关怀。萧玥、萧琛是他与挚爱血脉的延续,可是眼见崔贵妃母子这般,他难得地感到愧疚。
他关怀了几句,便借口前朝还有积压的奏疏待批,起身离开了承庆殿。那背影,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御辇并未直接去往甘露殿,而是转向了立政殿。
萧玥正坐在小桌旁,耐心地哄着弟弟用早膳。三岁大的萧琛被乳母抱在怀里,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沾着一点米糊,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姊姊手里的小银勺。
“玉郎乖,再吃一口,啊——”萧玥的声音温柔、宠溺。
弘德帝悄声走进去,挥手制止了宫人的通传。他沉默地坐在一旁空着的位子上,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宫人立刻为他添了碗筷,他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是陪着又勉强吃了几口粥,目光却始终有些失焦,落在女儿耐心哄弟弟的侧脸上,又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萧玥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了弘德帝的心不在焉,以及那眉宇间的郁色。她将最后一口粥喂进萧琛嘴里,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巾子,仔细给弟弟擦干净脸,这才示意乳母将萧琛抱去偏殿玩耍。
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气氛安静下来。
“父皇,”萧玥起身,走到弘德帝身边,轻轻为他续了半盏温热的清茶,“可是朝务烦心?还是”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因为三弟?”
弘德帝端起茶盏,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和迷茫:“见着了。那孩子瘦得厉害,见了朕,畏畏缩缩,连头都不敢抬。朕问他话,声音都在抖。”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杯盖上摩挲着,“他从前也算大方得体。一场大病,倒把人熬得没了精气神。朕方才看着他那样子,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他抬起眼,看向萧玥,那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迷茫,甚至有一丝脆弱:“长乐,朕是不是对不住这些孩子?是不是太偏心了?”这话问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堂堂帝王,何须在意他人想法。
萧玥心头微微一软,但也更加清醒。她挨着弘德帝坐下,没有急于安慰,而是平静地说道:“父皇,人心本就是偏的。就像您看重阿兄,疼爱我与玉郎,是因为我们是母后所出,是您一手带大。至于其他兄弟姐妹”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稳,“父皇贵为天子,日理万机,能分给子女的时间本就有限。您虽然偏爱我们,但也未曾亏待过弟妹们的吃穿用度、教养规制。他们锦衣玉食,有太傅教导,有宫人伺候,该有的尊荣体面,一样不少。这已是帝王家能给予的公平了。”
弘德帝听着,眉头并未舒展。萧玥的话很实在,甚至有些冷漠。
“话虽如此,”弘德帝叹了口气,“朕看着珑儿那畏怯的样子,终究心里不大舒服。”
“父皇既然觉得愧疚,尽力弥补便是。”萧玥握住弘德帝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您是天子,也是父亲。朝政之余,若得空闲,多见见他们,哪怕只是问问功课,看看起居,对他们而言,便是莫大的恩宠和慰藉了。人心是肉长的,父皇待他们多一分真心关怀,他们自然能感受到,日子久了,那份生疏畏惧或许也能消解几分。”
她的话像涓涓细流,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弘德帝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的迷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是啊,他是帝王,但此刻女儿提醒他,他也还是父亲。
“你说得对。”弘德帝反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待北征归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期限太过遥远,改口道,“若有空暇,朕会多留意。”
只是,“留意”二字,在这位日理万机的帝王心中,究竟能占多少分量?萧玥心中清楚,这已是父亲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她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又为父亲添了茶。
父女俩又说了会儿话。直到李福安在殿外轻声提醒时辰不早,弘德帝才起身离开立政殿。
章嬷嬷目送弘德帝离开,这才起身进殿。
“陛下这是怎么了?”
萧玥笑了笑:“无妨,许是年纪渐长,添了些舐犊情深,是好事。”
章嬷嬷有些不明所以,但见萧玥不想多说,便也不在追问,转而说起北征之事。
“殿下也是,北边苦寒,何必跑去吃苦头。”
萧玥握住章嬷嬷的手,正色道:“嬷嬷,我没得选,唯有如此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随军,除了迎合弘德帝的意思,更是关乎她们姐弟日后的处境,以及一些萧玥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