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甘露殿殿高阔的窗棂,在金砖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影,殿内弥漫着龙涎香沉静的气息。
萧玥站在御案前,身姿笔直如青松,目光灼灼,直视着弘德帝。一夜辗转,她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父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儿臣恳请您,将少帝暴毙一案的真相公诸于众,还您清白!”
弘德帝握着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迹在奏疏边缘洇开。他放下笔,目光落在女儿倔强的脸上,带着一丝疼惜。
“长乐。”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威严,却也透着一丝无奈,“此事已过去太久,且牵扯先帝。为父早已放下。”
“您真的放下了吗?”萧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果真的释然了,就不会在旁人提起时大动肝火。
“那些污名如同跗骨之蛆,至今仍在史书夹缝里,在朝堂窃语中!您为祖父、为大伯父担下这骂名,儿臣心疼!为人子女,岂能坐视父亲蒙冤不白?”
她走到弘德帝身边,跪坐下来,抓住着他的手:“从前不提,是没有机会。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弘德帝的瞳孔微微一缩。
“建康侯乃前朝余孽,心怀怨怼,构陷父皇,证据确凿,死有余辜!”萧玥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临死之前,为何不能‘幡然悔悟’,为何不能留下‘供状’?”
她的声音压低:“就说,当年少帝之毒,是他所下!他恨少帝之母,恨她当年因一己之私,构陷他生母,令他生来便冠上‘不祥’之名,受尽折辱!他毒杀少帝,是为生母报仇!同时,也是为了给新朝添堵,搅乱朝纲。”
甘露殿内落针可闻。弘德帝定定地看着女儿,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光滑的边缘。
“建康侯”弘德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萧玥从未听过的、沉重的叹息,“你可知道,当年朕为何力排众议,保下他一命?”
萧玥微微一怔,这不在她预设的答案里。
弘德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遥远的过去:“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卑微的宫女,只因偶然得幸,便成了宫闱倾轧的牺牲品。少帝之母恨她‘背叛’,构陷她行巫蛊厌胜之术。那宫女被杖毙,而尚在襁褓中的他,被冠上‘克母’、‘不祥’的恶名,丢在冷宫偏殿,任人欺凌践踏,活得连最低贱的宫奴都不如。”
萧玥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象不出,那个在她印象中总是阴沉沉、眼神闪烁的建康侯,竟有如此不堪的童年。
“朕当年随先帝入宫,偶然在冷宫角落见到他。”弘德帝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沉重的力量,“寒冬腊月,他蜷缩在破絮里,冻得浑身青紫,几个小太监正拿石子丢他取乐他看朕的眼神,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于是朕动了恻隐之心。”
他顿了顿,看向萧玥:“朕保下他,给他一个‘建康侯’的虚名,不过是想给这无依无靠、受尽苦难的前朝血脉一条生路。”
萧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建康侯身世而泛起的一丝复杂涟漪。怜悯归怜悯,但冤屈必须洗刷!她的眼神更加坚定:“于少帝一事上,您又何尝不无辜。如今他伏诛,正是天赐良机!用他的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您一个清白!”
弘德帝久久地凝视着女儿。她眼中的执着,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为了心中认定的“理”,可以不顾一切。他看到了那份赤诚的孝心。
甘露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龙涎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在晨光中变幻着形态。最终,弘德帝缓缓靠回龙椅,疲惫地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帝王深沉的权衡已取代了犹豫。
“此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决断前的审慎,“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莫测:“容朕再思量一二。”他没有直接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萧玥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父皇动摇了!
“儿臣告退。”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恭敬行礼,退出了甘露殿。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的气息。
当殿门彻底关严,弘德帝脸上那丝面对女儿的温和与疲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属于铁血帝王的果决。他沉声唤道:“李福安!”
李福安推门而入。
“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请楚国公入宫。”
楚国公来时弘德帝正呆坐在郑皇后的画像前。
“臣叩见陛下。”他躬身行礼。
“免礼。”弘德帝抬手,示意他上前,目光如电,“朕今日传你入宫,是为了少帝一事。”
弘德帝将萧玥的意思与楚国公说了一遍。
楚国公安静地听着,眼神快速闪烁,思绪飞转。
“建康侯身负血海深仇,毒杀少帝动机充分,嫁祸陛下亦有前因,将其定为元凶,合情合理,足以堵住悠悠众口,洗刷陛下多年污名!此其一!”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冷酷笑容:“其二,既是‘招供’,何不让他供得更‘彻底’些?”
弘德帝轻笑,道:“你与朕倒是想到一块了。”
楚国公抚须,道:“陛下!可将两桩滔天血仇并做一桩,少帝之死,皇后与太子殿下之殇,皆系于铁勒大阏氏一身!此乃天赐良机!以此为名,讨伐铁勒,不仅师出有名,更是为陛下雪耻,为皇后太子复仇!必能凝聚举国之力,将士用命,民心所向!”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字字如刀:“此计若成,陛下沉冤得雪,威望更隆;逆贼建康侯死有余辜,遗臭万年,此时出兵,恰好师出有名一石三鸟,永绝后患!臣以为,可行!且当速行!”
弘德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听着楚国公条分缕析、层层递进的献策,眼中笑意更甚。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楚国公,落在虚空之中,仿佛穿透宫墙,望向了北方铁勒的方向。
“就依卿所言。务必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