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的晚风带着初春的微凉,拂过萧玥汗湿的鬓角。她任由谢靖牵着她的手,两人踏着满地碎落的夕阳余晖,缓缓向立政殿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的静谧与美好,让萧玥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松弛。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谢靖送自己回宫,就在这通往立政殿的宫道上,月色溶溶,他欲言又止,最终因自己那大胆的一吻而落荒而逃。他那时想问什么来着?
是了是少帝暴毙的事。
那个被尘封多年、几乎成为宫廷禁忌的名字,那个弘德帝背负了多年污名,甚至一度动摇帝位的源头。
萧玥的脚步微微一顿。谢靖立刻察觉,侧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怎么了?手又疼了?”
“没有。”萧玥摇摇头,目光投向宫道旁在暮色中显得沉静的宫殿飞檐。
“阿晏,你上次是不是想问少帝的事?”
谢靖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微微一怔。梨园中她提及父母兄长的血仇时,那滔天的恨意还历历在目,此刻她却主动提起了另一桩同样沉重且与弘德帝声誉密切相关的宫闱秘辛。他点了点头,握着她手指的力道无意识地紧了紧:“是。那时觉得是禁忌,不敢深问。后来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殿下觉得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萧玥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谢靖,昏黄的宫灯光线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我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她缓缓开口,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是听阿娘说的,当年祖父挥师入主长安,为了安抚前朝遗老,也为了显示‘正统’,从灵帝那一堆被吓破了胆的皇子皇孙里,特意挑了个年纪最小,也最无依无靠的扶持上位。”
萧玥的语调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当时的少帝不过总角之年,龙椅都坐不稳,懂什么朝政?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罢了。不到一年,在祖父的‘循循善诱’和朝堂的‘众望所归’下,他便‘主动’禅让了帝位。祖父登基,改元建制。”
一个识趣退位的幼主,新朝彰显仁厚的象征。然而…
“就在祖父登基仅仅半年后,那位已迁居别宫、安分守己的前朝少帝,突然暴毙而亡!”
少帝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消息传开,举朝哗然。前朝旧臣本就心怀怨怼,新朝内部亦有派系倾轧。矛头,几乎在一夜之间,齐刷刷地对准了当时还是晋王的弘德帝。
流言如同毒蔓疯狂滋长。
“父皇百口莫辩。”萧玥的声音低沉下去,“所有的证据,人证、物证皆指向他。祖父震怒,朝堂上要求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父皇被圈禁府中。”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谢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但是,阿晏,那毒,不是父皇下的!那幕后黑手,是大伯父,当时的太子。”
谢靖瞳孔骤缩,果真如此。
“息太子?”
“没错,就是他。”。
弘德帝当年战功赫赫,在军中和朝堂威望日隆,对息太子的储君之位构成了致命威胁。他日夜忧惧,唯恐先帝有朝一日会废除他的储位。于是,他趁着先帝登基之初,人心浮动,便精心策划了这桩毒计。毒杀毫无威胁的前朝少帝,再嫁祸给弘德帝。
一石二鸟,既能除掉一个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前朝象征,又能借机铲除他最大的政敌。只要弘德帝背上弑君污名,身败名裂,甚至被处死,他的太子之位便稳如泰山,再无人能撼动!
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光影在萧玥的脸上明明灭灭,衬得她此刻的神情格外冷冽肃杀。
谢靖有些不解:“先帝并非昏聩之人”
萧玥嘲讽道:“若是此事是先帝默许的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是了,当年弘德帝被圈禁后,暗中联络旧部,围了皇城,逼得先帝废黜太子、幽禁齐王。这些事在史官笔下明明白白,可唯独在少帝一事上,始终讳莫如深。原就是欲加之罪,可偏偏
“祖父不慈,父皇却惦念着父子之情,将一切污名揽在自己身上。可我不愿!”
谢靖久久无言,心中翻江倒海。
他看着眼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坚韧的少女,不免有些担忧。他伸出手,不是去牵她的手,而是轻轻地,带着无限珍重,将她拥入怀中。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心疼:“时过境迁,先帝也好,息太子也罢,都早已作古,陛下也不愿翻旧账,就让这事过去吧。”
她明白谢靖的担忧,先帝再如何也是长辈,她无权指摘,父皇看上去是不追究了,可他心中何尝愿意担这污名,不过是没办法罢了。她为人子女,却不愿意让父皇白白担了这名声,势必要讨回公道。
谢靖是习武之人,耳朵灵,听见远处一阵传来脚步声,便松开了萧玥,退后半步。
萧玥反手牵住他的手,一双透亮的眸子盯着他,仿佛他是个负心汉。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严重,只是他二人到底未曾成婚,太过亲密于萧玥名声有碍。
但谢靖很快便败下来,由她牵着。
“殿下不愿坐轿子,还是快些走吧,稍后宫门就要下钥了。”
谢靖有些无奈,握着她的手加快脚步前行。
萧玥暗自偷笑,目光下移到二人交握的手上,很是满意。
路过的侍卫并不敢仔细看,行了一礼便继续巡逻。
宫道悠长,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暖黄摇曳的光晕。萧玥牵着谢靖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轻轻晃了晃,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看把你紧张的,”她侧过头,眼中狡黠的光比宫灯更亮,“方才在梨园,你抱着我的时候,可没见这般拘谨。”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温热的气息拂过谢靖的耳廓。
谢靖的耳根瞬间染上一抹红晕,握着她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仿佛怕她溜走。
“殿下那时情急,而且也没有旁人。”他辩解道。
“哦?情急就可以抱,现在安稳了,连手都不让牵了?”萧玥故意拖长了调子,脚步也放得更慢,几乎是在磨蹭,“谢小将军,你这规矩,怎么还时紧时松的?”
谢靖被她噎得一时语塞。他深知这位殿下的伶牙俐齿,尤其在这种“耍赖”的时候,自己总是败下阵来。他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正好对上她盈满笑意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得意和一丝小小的挑衅,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心尖仿佛被那目光轻轻挠了一下,又软又痒。谢靖心底那点因“礼数”而起的挣扎瞬间土崩瓦解。
“臣不敢。”他低声道,他一向拿她没办法,也就任由她牵着自己,顺从地配合着她蜗步徐行。
萧玥满意地弯起唇角,不再逗他,目光重新落回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因常年习武握刀,指腹和虎口带着薄茧,粗糙却温暖有力,完全包裹住她纤细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驱散了夜间的微凉。
“阿晏。”她忽然唤他,声音轻软了许多,“你真好。”
她的声音中带着依赖,谢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侧过头,看着她微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在昏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他喉结微动,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微动,更温柔地回握住了她,指腹在她手背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就像她说的,他们是定过亲、换过庚帖的未婚夫妻,亲密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