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帝面带疑惑,就连谢靖也忍不住侧目。
“父皇是天子,天子说他是蓄意谋害,谁敢置喙。”
萧玥拱手作揖,将缘由娓娓道来:“父皇容禀,儿臣早就听闻五弟在弘文馆人缘不好,出了这样的事,想着许是在馆中有了龃龉,便让灵素去打探一番。这才得知,是那陈二屡屡生事,言语之间涉及当年少帝暴毙之事,加上今日,足以定罪。”
谢靖偷偷看了一眼弘德帝,只见天子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紧,猛地砸了一下桌案。
“放肆!”
弘德帝怒火中烧:“为何从无人禀报!”
萧玥道:“褚馆主卧病许久,这父皇是知道的,几位学士多为寒门出身,谁敢得罪建康侯府,张、李二位先生又。”
朝中世家独大,寒门出身的官员多被排挤,大多不过是微末小吏,张、李二人更不用说了,本就对前朝还有几分情分。
弘德帝将手边的茶盏掷了出去,上好的越窑青瓷被狠狠砸在地衣上,滚动几圈,四分五裂。
谢靖拜倒:“陛下息怒。”
余光瞥见萧玥缓缓走到弘德帝跟前,轻轻顺着弘德帝的后背。
“几位学士儿臣已命人暗中护送回府,宫女内侍等一干人也已看管起来,父皇放心。”
见弘德帝的气渐渐顺了,谢靖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这种时候能让陛下冷静的人除了先皇后,也就只有大公主了。
弘德帝冷静下来,道:“你做得很好,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料想那些前朝旧臣也无话可说。”
事情到这可算结束了,萧玥打了许久的马球,一回宫又要处理两个弟弟的事,身上乏得很,立刻便要告退。
“天色已晚,谢靖,你护送公主回去。”
回立政殿的路上,灵素与书仪远远跟在身后,谢靖落后半步,时不时瞟一眼萧玥,欲言又止。
萧玥扑哧一笑,道:“你是不是想问少帝的事?”
谢靖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悄声道:“可以问吗?”
毕竟是宫闱秘辛,又牵扯到当今天子。非是谢靖胆小,端看弘德帝今日的样子,便可知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是有什么禁忌。
立政殿离甘露殿不远,萧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殿门,忽然起了逗弄谢靖的心思。
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眼神扫过谢靖的脸庞,勾唇一笑,贴近他。
萧玥认真道:“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眼前的少女眼里仿佛盛着漫天星河,一缕馨香若有若无的钻进鼻腔,谢靖忍不住沉迷其中,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红晕趁着夜色肆无忌惮的爬上耳尖。
“我…你…”谢靖语无伦次,双手无处安放。
萧玥眨眨眼,突然踮起脚尖,朱唇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此刻谢靖的心里仿佛升起了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绚烂、璀璨,气血上涌,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又震惊于萧玥的大胆。其实只要他用心看,就会发现眼前胆大的少女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云淡风轻,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红彤彤的脸颊出卖了她的心事。
“殿殿下,立政殿到了,臣告退。”说罢,逃也似的离开。
灵素与书仪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走到萧玥跟前。
冷风飘过,萧玥脸上的温度总算降了下来。
“好冷啊,咱俩快回去吧!”
书仪在萧玥跟前儿没规矩惯了,打趣道:“殿下方才胆子不是很大吗,这会儿怎的还害羞起来了?”
萧玥恼羞成怒,伸出手在书仪身上挠痒痒。
书仪挣扎着逃走,一边跑还一边说:“殿下敢作不敢当。”
灵素宠溺地看着二人嬉笑打闹的身影,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与二人的嬉笑不同,谢靖回到值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懊恼,怎么就被她吓跑了呢?还…还不曾问少帝的事呢!
翌日,天色未明,弘德帝着李监来宣萧玥往紫宸殿议事。
萧玥眯瞪着双眼,任由章嬷嬷和书仪为她梳妆。大抵昨儿玩得开心,哪怕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事也无法消弭她的情绪,搂着章嬷嬷说了一宿话,本想早上好好睡一觉,谁料弘德帝出其不意,搅了她的好眠。
“殿下,用些茶吧。”灵素端来一盏浓茶,萧玥猛地灌了一口,这才稍微打精神。
紫宸殿,文武大臣分列两侧。萧玥扶着弘德帝登临御座。
群臣跪拜,声呼万岁。
萧玥用余光打量着弘德帝,原来这就是帝王威仪,九五之尊。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站在高山之巅的滋味。
“平身。”
“谢陛下。”群臣起身后,忽然瞧见站在上首的萧玥,面面相觑。
萧玥清晰感受到两侧朱紫朝服间投来的惊诧目光,她深吸口气,看了一眼弘德帝。
弘德帝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道:“诸卿可是奇怪为何承平今日会随朕上朝?”
承平是萧玥的封号。
“陛下!”礼部尚书裴岩最重礼仪,手持笏板,出列道:“朝堂乃议事之所,妇人预政,不合规矩。”
弘德帝心底暗骂,这裴岩实在迂腐。
“今日要议之事,牵扯后宫。”弘德帝朝萧玥点了点头。
萧玥会意,朝众臣一拜,将昨日两位皇子之事说了出来。朝中众人一时间心思各异。
便有大臣试探道:“不过小儿口角”
话还没说完就被弘德帝打断:“若只是如此,朕也不会将这事拎出来与尔等分辨。”
他看向萧玥道:“你继续说。”
“陈世子为皇子伴读,平日在弘文馆打着五皇子的旗号嚣张跋扈,欺凌宫人,又仗着家世不敬师长,更是胆大包天,诽谤君王!此事弘文馆上下皆可为证,列位臣工若是不信,大可传召几位学士上殿。”
弘德帝赞许地看着萧玥,眼神中透着欣赏。此时的她与以往全然不同,昔日的平和早已褪去,上位者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即便如此,尚有官员不死心。
“御史台监察百官,大理寺与刑部掌刑律诉讼,殿下此举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萧玥抬起下巴,冷声道:“本宫是否如大人所言自有父皇定夺,陈世子乃至建康侯府罪行昭昭,却不曾上达天听,本宫倒想问问大人,御史的职责是什么?你御史台尸位素餐,有何脸面指责本宫!”
这话说的极重,御史台一众官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出首指摘萧玥的官员更是语塞,手指颤抖的厉害,险些晕倒。
大理寺卿处事圆滑,眼见事态不妙,赶忙出来转移话题:“不知殿下口中的‘诽谤君王’是指何事?”
“自然是前朝少帝一事。”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今日殿中多为老臣,自然知道此事乃帝王逆鳞,心知建康侯府此番算是完了。
寒门出身的官员对世家不忿已久,不可能不把握机会,立刻便有人上奏弹劾,从前瞒下的种种罪行被一件件扒出来。
弘德帝震怒,立刻便下令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到了此时,百官心中哪有不明白的,弘德帝这是早就想动建康侯府了,与陈氏亲厚的官员不由得忧虑起自身安危了。
下朝后,萧玥也顾不得别的了,回到立政殿后卸了钗环,褪去华服,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午膳时分才被叫醒。
午膳的菜肴精致却未能勾起萧玥多少食欲。她草草用了几口清淡的羹汤,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谁能想到兄弟争执竟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书仪,更衣,去承庆殿看看三弟。”萧玥放下银箸,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殿下。”书仪应声,动作麻利地为她换上外出的常服。
踏入三皇子寝殿,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炭火气扑面而来,沉闷得令人不适。殿内宫人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床榻上,三皇子小小的身影裹在被子里,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正费力地咳嗽着。看到萧玥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
“皇…皇姐”
“躺着吧。”萧玥的声音温和。她并未靠近床榻,只是停在几步之外,目光扫向一旁躬身侍立的太医。
“王太医,三皇子情形如何?”
王太医连忙行礼,神色凝重:“回禀殿下。三殿下此番落水,寒邪入体极深,伤及根本。虽性命无碍,然”他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萧玥的神色,才继续道:“日后体质恐将大不如前,需得长期服用温补汤药,起居饮食皆须万分谨慎,仔细养护。”
她看向三皇子,他因咳嗽而身体微微蜷缩,眼神茫然又带着点惊惶。
“本宫知晓了。”她转向三皇子,温和道:“太医的话听到了?好生将养,按时服药,缺什么便和皇姐说。”。
“是…谢皇姐”三皇子小声应着,带着病弱的喘息。
萧玥走近两步,替他将滑落的被角往上掖了掖,动作轻柔却透着疏离。她随即转身,对侍奉的宫人嬷嬷吩咐道:“好生伺候三殿下,所需药材、补品,皆按王太医的方子,从内库取用上等份例,不得有误。”
见三皇子在药力作用下昏昏睡去,呼吸仍显急促,萧玥便不再停留。走出殿门,凛冽的寒风让她精神一振,方才殿内沉闷的药味和三皇子病弱的气息似乎都被吹散了些。
她站在阶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建康侯府的倾覆近在眼前,但这落水的后续麻烦,却落在了她的眼皮底下。现存的皇子中,二皇子与四皇子为刘氏所出,受生母牵连,早没了夺嫡的可能。原本三皇子生母出身清河崔氏,又是贵妃之尊,唯一的嫡皇子尚且年幼,诸皇子中无人能与其争锋,有他在前头挡着,萧琛安全许多,如今因落水一事,平衡被打破,意味着有些事该重新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