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过后,又下了几场大雪。甘露殿内,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狻猊炉里无声燃烧,萧玥跪坐于御案下首铺着的厚实茵褥上,纤白如玉的手指在堆积如山的奏疏间翻飞,将来自三省六部、御史台、地方州郡的文书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前些日子崔家举荐的两位大儒,弘德帝准了其二人入弘文馆,专责教导诸位皇子经史。
张公望,前朝文宗,门生遍天下,一部《春秋正义注疏》为天下士子圭臬;李伯渊,清流领袖,辞赋冠绝当代,归隐前曾任国子监祭酒。这两人,皆是文坛执牛耳者,皓首穷经,名动天下,却无半点实权在握。
崔氏此举,甚是高明。萧玥心中冷笑。张、李二人如两座活生生的文峰矗立在弘文馆,不费崔氏一兵一卒,便将天下寒门士子的仰望之心尽收囊中。清流之望,无形无质,却重若千钧,这才是真正的四两拨千斤,比染指兵权更令帝王忌惮,也更难揪出错处。
指尖划过一本奏疏,萧玥动作一顿。她将其抽出,置于整理好的一摞奏疏最上方,神色如常地呈到御前。
弘德帝正批阅军报,随手拿起,目光扫过,正是御史大夫韦远的笔迹。奏疏弹劾崔氏“私结清流,以虚名邀圣眷,其心难测”,更直指崔家近来“门庭若市,车马喧嚣,有逾矩之嫌”。
韦远那双老辣的眼睛,从不揉沙子。崔氏接连举荐大儒,声势浩大,看似为皇子师,实则是在向天下士林招手,编织一张以文华和师道为经纬的大网。
弘德帝的指尖在奏疏上“逾矩”二字处重重一叩,紫檀木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韦远这老匹夫,这些时日是恨不能把崔家的门楣凿出洞来。”
“御史闻风奏事,纠劾不法,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萧玥的声音温润如玉,不疾不徐,“韦大夫忠心体国,得此贤臣,是父皇之幸。”
萧玥起身提起一旁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鎏金银壶,将温热的泉水注入弘德帝面前那只莹润如玉的天青釉茶盏中。碧绿的茶汤打着旋儿注入,嫩叶舒展沉浮,袅袅热气蒸腾而起。萧玥话锋悄然一转,带着少女天真的疑惑:“只是儿臣前日翻阅书籍,偶然看到张公望先生所注的《春秋》,开篇便大谈‘尊王攘夷’,字字铿锵,令人心折。却不知他今日入得弘文馆,为皇子们开讲时,是着重讲那周天子垂拱而治的威仪呢,还是…更推崇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业之道?”
殿内陡然一静,狻猊炉里的银霜炭“噼啪”爆出一点火星。
弘德帝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女儿脸上。那看似天真的疑问,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崔氏此举最核心的隐患——尊的是哪个“王”?攘的又是哪个“夷”?以清流大儒之口教导皇子,灌输的究竟是忠君守礼,还是潜藏了能动摇国本的“权臣辅政”之理?萧玥以《春秋》为引,借古喻今,将韦远直白的弹劾,点化成了更致命,也更诛心的诘问。
茶汤的热气在帝王冷峻的眉眼间盘旋。良久,弘德帝缓缓啜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他并未直接回答萧玥的问题,目光却重新落回韦远的奏疏,指尖在“门庭若市,车马喧嚣”一行字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掂量着这八个字背后的分量。
“门庭若市…”弘德帝低语重复,语气辨不出喜怒。
他又想起了先前崔贵妃请旨为许充容晋位一事。他当时当场点破了许充容与陇右节度使的舅甥关系,斥责其“伶俐”,罚抄《女则》以儆效尤。如今想来,那试探岂止是“伶俐”?韦远奏疏中“车马喧嚣”的崔府门庭里,是否就有着来自陇右,甚至其他边镇军镇的说客?
后宫安插亲信,朝堂笼络文臣,边镇勾连军将。崔氏想要的,哪里只是一个后位?他们想要的,是内外勾连、文武相济,将三皇子萧珑拱上储位,乃至最终掌控这大梁江山!一股杀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顶门。
可眼下还动不得崔氏弘德帝按下心头的怒火,目光扫向侍立在一旁、几乎屏住呼吸的李福安,冷声吩咐:“你去弘文馆告诉褚良,张、李二位先生初入弘文馆教学,朕恐学生们欺生,让他多看顾着些。尤其是二位先生所授经义,务必确保原原本本,字句清晰,莫要让年少之人听岔了,解歪了。明白吗?”
“奴婢遵旨。”李福安声音有些颤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以为贵妃会是继后的不二之选,竟还想着做个顺水人情,如今看来,陛下分明忌惮崔氏甚深。
退出殿门时,他感到背心一片刺骨的冰凉,竟已被冷汗浸透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萧玥垂眸静立,姿态恭谨柔顺,低眉敛目,仿佛刚才那几句搅动起惊涛骇浪的话语,真的只是她一时天真的好奇,与她本人毫无干系。弘德帝的目光掠过女儿沉静的侧脸,那份沉静让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无论她本意如何,今日这一问,已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在朝堂和后宫激起针对三郎的暗涌。最终,帝王的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中的宫阙,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亦如这漫天雪霰,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他忽然有些乏累,这滔天的权势…当真是世间至毒之物!翻弄乾坤,颠倒伦常。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何其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