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过后,萧玥回到立政殿时已是酉时。她站在殿门前,望着阶下未化的积雪,神情恍惚。
“殿下,该用膳了。”章嬷嬷轻声提醒。
萧玥回过神来,她轻声道:“传膳吧。”转身踏入殿内。
立政殿的陈设摆放与从前并无差别,仿佛郑皇后从未离开。萧玥走过殿中央的凤纹茵褥时,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晚膳很简单,一碟清炒时蔬,一碗雕胡饭,还有几样素点心。
“父皇回宫了吗?”她忽然问道。
章嬷嬷摇头:“不曾,方才李监命人传话,说是陛下要在太庙守到子时。”
萧玥轻轻叹了口气。自郑皇后去世后,弘德帝便常常如此。有时在立政殿一坐就是整夜,有时又会在太庙待到天明。朝臣们虽然担忧,却无人敢劝。毕竟谁都知道,郑皇后对弘德帝而言,不仅仅是妻子那么简单。
用过晚膳,萧玥命人取来郑皇后生前常看的几本书。她翻开其中一本,上有郑皇后娟秀的字迹。
“天子之圣明非止照耀天下,更须始于治家齐整。”萧玥轻声读着上面的批注。
跳动的烛火中映照出萧玥专注的脸庞,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批注,心中涌起一股震撼。
只见书页的空白处用簪花小楷写的朱批:舜帝之德,本于《尧典》浚哲文明,非惟天纵,实由躬行所致。昔舜耕历山,与木石居而忧天下,故践祚之后,犹存如履薄冰之戒。今陛下宵衣旰食,咨诹善道,暗合《舜典》询于四岳,明四目达四聪之训。然虑刍荛之言或阙,伏愿陛下以舜帝辟四门、纳诽谤为范,则天下幸甚。
萧玥接着往后翻,还是郑皇后留下的批注,不自觉屏住地呼吸,这等良策竟出自内宅妇人之手。
“四门穆穆,非虚礼也。今观陛下开言路,而御史台奏章皆经三省筛择,犹设网于渊,岂得鲂鲤?吾尝见老农筛谷,粗孔在上细孔在下,故得精粮。或可仿此,令台谏直呈,再命宰相复核。”萧玥越读越心惊,母亲之才,为何从未显露半分。
“殿下,该歇息了,可得仔细眼睛。”亥时初,章嬷嬷进来提醒。
萧玥合上书册:“再等等。嬷嬷,你说阿娘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章嬷嬷的眼神透过萧玥,仿佛看到了从前郑皇后的影子:“皇后殿下少时即嗜学,尤爱文史,嫁予陛下后也是手不释卷,常与陛下谈论古今,府中的那些幕僚时常叹息自己无用武之地”
她一顿,压低声音道:“说句托大的,那些年若无皇后稳定后方,只怕先帝和陛下这天下,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萧玥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阿娘从前常说‘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可我见这批注,字里行间的见地分明不逊色于男子,这些我从前从未见过。”
章嬷嬷抚了抚萧玥的头发:“傻孩子,从前陛下只是个世家公子,与丈夫秉烛夜谈,那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之举。如今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境遇不同,夫妻相处自然也不同。”
萧玥凝视着烛火,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锐利。
男女同生于天地间,何故女子要隐藏锋芒才能得周全。
“殿下,很晚了,该歇了。”章嬷嬷为萧玥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次日清晨,萧玥早早醒来。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见母后站在远处朝她微笑,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
“殿下,崔贵妃来了。”书仪匆匆进来禀报。
萧玥正在梳妆,闻言眉头微蹙:“这么早?”
“说是来送《女则》的抄本。”书仪低声道:“按陛下的旨意,要送到立政殿来。”
章嬷嬷在萧玥头上插入一支玉簪,又整理了一下衣襟。
“请贵妃稍等。”
当萧玥步入前殿时,崔贵妃正站在殿中央。她今日穿得极为素净,一袭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
“贵妃安。”萧玥微微欠身。
崔贵妃侧身避开:“公主不必多礼。”
崔贵妃示意身后的宫女捧上一个锦盒:“这是本宫抄写的《女则》,按陛下吩咐送到立政殿来。”她顿了顿,又道:“昨日祭礼,因珑儿还病着,我们母子未能随行,实在愧对先皇后。”
萧玥接过锦盒,随手翻开一页。崔贵妃的字迹工整娟秀,显然是用了心的。
“贵妃客气了。”萧玥合上锦盒,冲着崔贵妃微笑道:“三弟如何了?父皇命我学着打理宫务,一时忙碌,这些日子也不曾探望,倒是我不好。”
崔贵妃道:“公主言重了,小儿贪玩着了凉,并无大碍,自有太医照料,年下事情繁杂,不必顾及他。”
又寒暄几句,崔贵妃便告辞了。萧玥站在殿门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书仪凑近耳语:“殿下,可要防着些贵妃?”
萧玥转身敛了笑容:“经此一事,想来贵妃也会注意分寸,你叫人盯着,有事再禀报。”
弘德帝虽然悲痛,但并不糊涂。崔氏为天下门嬷嬷含笑道。
萧玥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乳母,和颜悦色道:“起来吧,这事儿不怪你们。玉郎如今正是学走步的时候,殿内左右有毯子铺着,摔便摔了,在外头时,多叫两个人跟着,别摔的太难看就是了。”
乳母连连应声:“多谢殿下。”
“臭小子,就该让你摔一跤,如此才能长记性。”萧玥佯怒,轻轻捏了捏萧琛的脸颊。
萧琛却以为自家阿姊在逗他玩,笑得更欢,涎水顺着下巴流到了萧玥身上。小手抓着萧玥的衣襟,嘴里含糊不清的。
“姊抱!”
萧玥宠溺地将人抱起来,萧琛立刻便搂住她的脖子,下巴压在她肩上,萧玥只觉得心都化了。
“果然是长大了,愈发沉了。”萧玥的脸轻轻贴在幼弟的耳朵上,萧琛的小手不安分地揪着她的发丝,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嘶——”萧玥抓着萧琛的小手轻呵:“臭小子!”
萧琛转头看着萧玥,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小狐狸似的。
萧玥心道,却是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脸颊。
章嬷嬷站在一旁,望着嬉闹的姐弟,眼中含着宠溺的笑。
章嬷嬷是郑皇后的乳母,看着她从一个奶娃娃一点点地长大、嫁人,从公府儿媳到晋王妃,再从东宫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原以为能安安稳稳地伺候到老,谁知天不遂人愿皇后殿下福薄,只留下这一双儿女。当年公主与懿怀太子学步时也是这样,跌跌撞撞的,郑皇后牵着儿女的手,耐心地教着。一晃眼,公主也长成大姑娘了,如郑皇后一般细心地照看着幼弟。
“咱们七殿下的性子与您、与懿怀太子可大不相同,真真是活泼,倒是与皇后儿时一般无二。”
萧玥一愣,突然有些落寞。
章嬷嬷自觉说错话了,一时间有些无措。反倒是萧玥回过神,说了句:“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