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掉的衰败气味。窗外的天光是一种沉闷的灰白,吝啬地投在柳如烟干妈枯槁的脸上。她的一只手被柳如烟紧紧握着,另一只则无力地搭在床边,像一段失了水分的枯枝。
如烟……干妈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胸腔里所剩无几的氧气,妈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没能亲眼看到小峰有个后……我们老陈家的香火……不能……不能断在我前头啊……
柳如烟俯下身,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干妈,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
答应我……干妈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攥住柳如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是垂死之人最后的灼人的光,如烟……你答应我……你最懂事……帮帮小峰,帮干妈……圆了这个念想……不然我……死不瞑目……
柳如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视线慌乱地扫过站在病房角落的我,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乞求,更多的却是一种被道德和情感绑架后的绝望的混乱。最终,在那双濒死眼睛的逼视下,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破碎:我……我答应您,干妈。
干妈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般的喘息,攥紧的手猛地松脱,眼里的光迅速涣散下去。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而绵长的滴声。
柳如烟扑在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具终于获得解脱的皮囊,看着痛哭失声的妻子,看着窗外那片灰白压抑的天空。胃部熟悉的、细微的拧痛又开始了,像有根冰冷的铁丝在里面慢慢绞紧。我悄悄用手按了上去,默不作声。
葬礼之后,家就变成了一个冰窖。
柳如烟开始夜不归宿。
起初还有借口,陪干哥哥处理干妈的后事,他情绪不稳定,我不能不管。后来,借口都省了,只是沉默,或者在我问起时变得异常烦躁。
直到那天,她带着一身陌生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回家,眼底有血丝,却有一种异样的、近乎癫狂的光彩。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平静得可怕:陈默,我们离婚吧。
胃里的那根铁丝猛地收紧,刺穿皮肉,直抵心脏。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但只有决绝。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
干妈走了,小峰不能再垮了。我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她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却斩钉截铁,他需要个孩子,我需要给他个孩子。而你,给不了。
所以我们这些年……算什么我的话没问出口,被她不耐烦地打断。
所以你就不能成全我吗陈默,你爱我,不就该希望我幸福吗她的逻辑冰冷而扭曲,裹挟着一种自我感动的悲壮,你现在这样拖着,只会耽误我,耽误我们所有人!你才是那个多余的!
如烟……剧烈的疼痛让我弯下腰,额头渗出冷汗。
别叫我!她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猛地拔高声音,除了离婚,没什么好说的!这婚必须离!
她一次又一次地提,变着花样地逼。在家里吵,在电话里吵,甚至当着寥寥几个还未疏远的朋友的面,也毫不掩饰她的迫切。
他只是我干哥哥!现在他需要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冷血
就当是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求你放我走吧!
陈默,你非要看到我痛苦死在你面前才满意吗
我的反驳、我的痛苦、我关于我们曾经一切的追问,在她那句你才是绊脚石的论断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胃里的疼痛日益加剧,频繁得像是在不断提醒我什么。
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她摔门而去。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浸透了衣衫,整个世界都在胃部翻江倒海的剧痛中扭曲、变形、剥离。
够了。
真的够了。
意识浮沉间,一个冰冷得毫无波澜的机械音,时隔多年,再次直接响彻我的脑海:
【检测到宿主强烈脱离意愿。生命倒计时:六十个自然日。脱离程序启动。为减轻宿主痛苦,根据条例,可提前抽离‘七情六欲’模块。是否执行】
原来…到头来,能给我最后一点体面的,竟是这个一度被我厌弃、视为枷锁的系统。
我扯出一个扭曲的笑,用尽最后力气,在心里默念:执行。
【指令确认。情感模块抽离中……】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不是物理上的冰冷,而是一种……万物褪色、归于死寂的虚无感。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探入我的灵魂,将那些名为喜悦、悲伤、爱恋、憎恨、眷恋、不甘、痛苦的神经,一根一根,干脆利落地连根拔除。
抽离的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片空白的高速坠落。
几秒钟后,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地板的冰冷触感还在,胃部的剧痛依旧存在,甚至更清晰了——但它就仅仅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疼痛信号而已。不再附带任何绝望的、撕心裂肺的意味。
我慢慢地从地板上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但异常平稳。抬手擦掉额角的冷汗,呼吸平稳。
心脏还在跳动,胸膛里却空了一块。不,连空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没有了。
我站起来,走到浴室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但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光芒,也漾不起一丝涟漪。
真好。不痛了。
柳如烟再次回来,是三天后。她似乎做好了继续迎接争吵冷战、或者看我痛苦憔悴的准备,眉眼间带着戒备和疲惫。
但我只是平静地接过她手里并不需要换洗的外套,挂好,然后问:吃过了吗
她愣在玄关,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厨房倒水。胃还在疼,我走得不快,但脚步很稳。
之后的日子,我彻底安静了。不再问她去了哪里,不再提起那个干哥哥,不再对她夜不归宿表示任何异议。当她再次提起离婚,我只是点点头:好。协议你准备吧,我没意见。
柳如烟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她仔细地审视我的脸,似乎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赌气的痕迹。但她失败了。我的眼神太平静,表情太自然,甚至在她沉默的审视下,还礼貌地问了一句:还有别的事吗
巨大的错愕之后,一种狂喜的、如释重负的情绪点亮了她的眼睛。她几乎立刻认定,是我终于想通了、认清了现实、愿意成全她了。
她开始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接听那个男人的电话,语气娇嗔甜蜜。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婚礼的细节,虽然二婚,却坚持要办得隆重风光。她甚至把婚纱照的样本拿回家,摊在客厅茶几上,假装不经意地问我哪套好看。
我只是瞥了一眼,实话实说:这套白色的背景更衬你。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刺眼:我也觉得!陈默,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懂了。
懂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是基于残留的、庞大的社会常识库,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色彩搭配建议而已。
手续办得很快。拿到离婚证那天,天气很好。她看着手里崭新的红本,长长地、真正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新生的光彩。她看向我,眼神复杂,或许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愧疚,但迅速被汹涌的喜悦淹没。
陈默,她声音轻快,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你会找到更好的。
我点点头,基于常识回应:祝你幸福。
我的东西不多,很快搬出了那间曾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公寓。用这些年不多的积蓄,租了一个小小的一居室。很旧,但很安静,朝南,阳光很好。
胃部的疼痛变得越来越顽固,频率越来越高。我去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
诊室里,老医生看着手里的CT影像,脸色凝重,叹了口气:家属没一起来吗
我一个人。我说。
他又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肝癌。晚期。淋巴有多处转移了……怎么现在才来他指着影像上那些模糊的阴影,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太晚了。
哦。我看着那些黑白影像,原来那块持续作痛的区域,是这些东西。
积极治疗的话,也许能延长……
最多还有多久我问。
老医生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两个月。如果出现急性并发症,可能更快。
谢谢医生。我接过病历本和那一叠沉重的检查报告,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医生带着惋惜的又一声叹息。
两个月。和系统的倒计时一致。
时间很充裕。足够安排很多事情。
我把诊断书收好,去了一趟银行,整理了所有的账户。数额不多,一部分提前转给了老家的父母,备注养老金。剩下的,支付完租金和各种费用,应该刚好够最后的医疗支出和身后事,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然后,我去买了最柔软的纯棉细线,淡淡的奶白色,和几副适合织小东西的细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朝南的窗边,晒太阳,织小鞋子。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织针在我手里规律地交错,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我一共织了十双。尺寸略有差异,从新生儿到大概三四个月都能穿。每一双都很精致,带着小巧的螺纹袜口和不会磨伤皮肤的内里。
期间,柳如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那头背景音喧闹,她声音里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陈默!我怀孕了!刚查出来的!真是太好了,干妈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
恭喜。我说。这是社交礼仪的标准应对。
她似乎被我的平静噎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喜悦冲散,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婚礼的细节和孕期的反应,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我回答。
那就好……嗯……那我先忙了。她匆匆挂了电话。
时间继续流逝。我织完了第十双小鞋子,用软布包好,放在抽屉里。
某天下午,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柳如烟。她穿着宽松的孕妇裙,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脸上带着孕期特有的红润光泽,只是眉头微蹙着。
路过,顺便上来看看。她不请自入,视线在简洁得过分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神神秘秘的。
我没回答,只是走去厨房给她倒水。
她的目光跟着我,然后注意到了窗前椅子上放着的编织篮,里面还有没来得及收好的奶白色细线和半只成型的小袜子。
她走过去,拿起那只小袜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细密整齐的针脚。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突然,她像是无法再忍受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猛地转过身,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失控:陈默!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织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放下水杯,看着她。
她胸膛起伏着,眼神混乱地在我脸上和手里的袜子之间来回移动,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能让她理解的裂缝。你恨我,对不对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做出这副样子,织这些破东西,就是想让我不好过,让我内疚!你说话啊!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爆发。情绪模块缺失,我无法理解她激烈的反应源于何处。基于逻辑,我回答:给你的孩子。应该用得上。
我的孩子!她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了,猛地扬手,将手里那只柔软的小袜子狠狠摔在地上,甚至失控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编织篮!毛线团和织了一半的婴儿物品滚落一地。
她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愤怒、困惑、不安,以及一种越来越浓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没有悲,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片彻底的、绝对的、虚无的平静。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尖利得几乎破音: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恨我!陈默!这不可能!你看着我!你凭什么不恨我!你凭什么!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的小腹传来一阵抽痛,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这片平静的死水里,榨出一丝她想要看到的痛苦。
我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几秒钟。
然后,我转过身,走到床头柜旁,拉开了抽屉。
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诅咒或怨恨的证据,只有一叠整齐的、边角有些卷曲的纸。
我把它拿出来,转身,递到她的面前。
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她剧烈起伏的胸膛猛地一滞,所有失控的怒吼和质问都卡在喉咙里。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份递到眼前的文件上。
最上方,是几个清晰冰冷的黑色宋体字——
[市中心医院
住院病历]
姓名:陈默
诊断结果:肝恶性肿瘤(晚期),多处淋巴转移……
建议:姑息治疗,预后极差。预计生存期:约60天(自确诊日计)。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故事,直到结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如烟所有的愤怒、质问、歇斯底里,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而绝对光滑的墙,徒劳地滑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下她自己空洞的回响。
她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份病历上,那几个字——肝恶性肿瘤(晚期)——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她的眼底,烫穿了所有喧嚣的伪装。
她没接,手指蜷缩着,微微颤抖,仿佛那叠纸是毒蛇的信子。
我只是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平静地等待着。基于社交礼仪,对方提出问题,我提供答案,这是合理的流程。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寂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她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混乱的呼吸声。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恐惧攫住了咽喉,猛地伸出手,一把夺过了那叠病历。
纸张在她手中簌簌作响,她的视线仓皇又急切地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那些触目惊心的影像描述、最后,定格在医生手写的诊断结论和那个刺目的时间判定上。
约…六十天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破碎的颤音,自确诊日……那……那现在是……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吓人,比病房里垂死的干妈好不了多少。孕期的红润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紧,里面倒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却充斥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骇。
你……你早就知道了她问,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嗯。我应了一声。系统告知和医院确诊,时间上相差无几。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查出来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为极致的恐慌而迅速嘶哑下去,是我……是我那次……那次逼你离婚之前还是之后!
她迫切地需要知道答案,这个答案似乎关乎某种终极的审判。
我回忆了一下,基于事实回答:疼痛持续了一段时间。确诊是在,你第三次提出离婚的第二天。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
柳如烟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她手里的病历纸飘落了几张,散在地上,那些黑白影像和残酷的字句,无声地摊开在她脚下。
第三次提出离婚的第二天……
那是什么时候她甚至需要费力地去回忆。
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她正为了尽快摆脱他、奔向所谓的新生和幸福而步步紧逼,用最刻薄的语言指责他耽误、多余、绊脚石。她正夜不归宿,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筹划着如何尽快怀上一个孩子,去告慰一个逝去之人的执念。
而他呢
他正在独自一人,走进医院,面对这样一张冰冷的判决书。
胃痛……她猛地想起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总是脸色不好,有时会下意识地按着胃部。她问过吗也许有,也许只是不耐烦地敷衍一句没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干妈的遗愿、干哥哥的悲痛、以及自己那份被自我感动的奉献和牺牲上了,何曾真的分出一丝一毫给他
他甚至没有试图告诉她。
在她一次次用离婚逼迫他的时候,在他最需要身边有人的时候,她正用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捅向他。
而他,只是沉默地承受了这一切。
然后,他选择了召唤那个所谓的系统,抽走了所有能让他感到痛苦、也让她能借此伤害他的情感。
所以,他不恨她。
不是大度,不是原谅,不是释然。
而是……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恨需要力气,爱需要温度,而他的一切,连同他仅剩的生命,都在快速流逝,冷却成一片绝对的虚无。
她终于明白了那双眼眸里令人心慌的平静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平静,是荒芜。是生命提前落幕后的死寂。
为……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告诉你,你会留下吗我问。这是一个纯粹的、基于逻辑的疑问。根据她之前的行为模式(频繁夜不归宿、急切要求离婚),推导出这个结论的概率极高。
柳如烟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整个人都僵住了。
告诉她,她会留下吗
不会。
那个时候,干妈的遗愿、干哥哥的依赖、她自己被道德绑架后的伟大奉献情结,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智。她只会觉得……他是在用生病当借口,拖住她,阻碍她去完成那项神圣的使命。
她甚至可能会说出更残忍的话:陈默,别这样,就算你病了,我也不能……我不能不管他……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轰然袭来,瞬间淹没了她。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散落的病历纸就在她手边,那几个字反复灼烧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痛快地答应了离婚。
为什么他那么平静地祝她幸福。
为什么他会开始织那些小鞋子……
他不是在诅咒,不是在讽刺。
他只是……在安排身后事。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和力气,为他曾经爱过(或许现在已无法爱)的人,以及那个与她有关、但无辜的新生命,做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纯粹的事。
而她,却以为那是他懂事了,是她终于获得了自由和幸福。
她甚至还打电话向他报喜,炫耀她的怀孕,在他生命的倒计时里,洒上最刺眼的一把盐。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她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疯了般从指缝里涌出,不是之前表演给干妈看的悲恸,也不是如愿以偿后的喜极而泣,而是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开来的、绝望的悔恨。
对不起……陈默……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闷在掌心里,含混不清,我错了……我怎么会……我怎么可以……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崩溃大哭。胃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强度似乎比之前又加重了些。但我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调整了一下呼吸去适应它。
基于常识,此刻应该给予哭泣者一些安慰。但我没有情感模块,无法共情她的悲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递纸巾似乎是标准程序,但我手边没有。
于是我只是安静地站着,等待她情绪平复。
柳如烟哭了很久,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精疲力竭。她抬起红肿的、满是泪水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像是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或者……奢望一丝不可能的宽恕。
陈默……治疗!我们去治疗!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我带你去找!钱不够我去借,我去赚!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去拉我的手,动作却因为情绪激动和身体的笨重而显得踉跄狼狈。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没有意义。我陈述事实,晚期,转移。医生建议姑息治疗。
不!不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能放弃!你不能……她激动地喊叫,仿佛只要声音足够大,就能推翻那些冰冷的医学论断。
柳小姐。我打断她,用了一个疏离的称呼,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休息。
柳小姐。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最后的心防。比任何愤怒的斥责、任何痛苦的控诉都要残忍。
他彻底将她推出了他的世界。不是出于恨,而是因为……她的存在,已经和他再无关系。连恨的联结都失去了。
她所有的激动、悔恨、挽回的呼喊,都僵在了脸上,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巨大的空洞。
我弯腰,开始慢慢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病历纸,一页一页,整理好。然后将被她踢翻的编织篮扶正,把滚落的毛线团和织了一半的小袜子捡回去。
我的动作很慢,但因为有条不紊,并没有显得多么艰难。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室外清冷的光线照了进来,勾勒出我苍白而平静的侧脸。
你该走了。我说。
柳如烟呆呆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极其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踉跄着走到门口,在我面前停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她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她的目光贪婪地、痛苦地在我脸上停留了最后几秒,似乎想将这张毫无波澜的脸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房门。
我没有立刻关门,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肩膀塌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个曾经明亮鲜活、为了所谓幸福而义无反顾的背影,此刻只剩下沉重的、绝望的灰败。
直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轻轻关上门。
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将所有的喧嚣、悔恨、纠葛,都隔绝在了门外。
世界重新归于彻底的平静。
只有胃部的疼痛,真实而永恒地伴随着我。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
晒太阳,织最后一点小物件,按时吃药,应对越来越频繁和剧烈的疼痛。
柳如烟没有再出现。也没有电话。
这很合理。基于逻辑,她已经知道了真相,无论是出于愧疚、无颜面对,还是终于意识到她的出现对我毫无益处且可能带来困扰,她的消失都是符合行为预期的。
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没有署名,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远远超过了那十双小鞋子的价值。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柳如烟的字迹,写得有些凌乱潦草:
【对不起。保重。】
我没有动那笔钱,只是将它和病历放在了一起。我的积蓄足够支付一切,不需要额外的补偿。这更像是她的一种自我救赎仪式,与我无关。
疼痛开始变得难以仅靠意志力适应。我联系了社区医院,预约了临终关怀服务,开始使用镇痛泵。
意识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很多时候,我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变轻,变空。
偶尔清醒时,我会看到窗台上放着新鲜的花束,小小的、白色的雏菊,安静地盛开着。不知道是谁放的,也许是社区志愿者,也许是某个邻居。我不去深究。
系统冰冷的倒计时声,在我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生命倒计时:03天00小时01分】
最后一天,阳光好得出奇,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房间,温暖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我难得地有了一些精神,甚至能自己坐起来一会儿。
我慢慢地把织好的十双小鞋子,从小到大,整齐地排列在窗边的阳光下。柔软的奶白色绒毛在光线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针每一线都规整得不可思议。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崭新而懵懂的生命。
与它们创造者的死亡,遥遥相对。
我看着它们,视野开始有些模糊。
恍惚间,似乎听到很久以前,有个明媚的女孩笑着对我说:陈默,你手真巧!以后我们孩子的衣服鞋子,都交给你啦!
那时阳光也很好,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
剧烈的疼痛海啸般袭来,瞬间吞没了所有模糊的光影。
镇痛泵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我倒回床上,蜷缩起来,额头沁出大颗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视野开始变暗,系统的倒计时声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异常清晰地敲打在灵魂最后的壁垒上。
【00天00小时00分00秒】
【脱离程序启动。】
【情感模块永久冻结。】
【生命体征传输终止……】
【再见,宿主。】
那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终于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黑暗降临。
最后一刻,映在他彻底失去焦距的瞳孔里的,依然是窗台上,那一排排列整齐的、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柔软洁净的——
婴儿的小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