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天的女儿从一米多高的护理台坠落,颅内出血,ICU
抢救。
月嫂轻描淡写地说没抓稳,月子中心说要走流程。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伤害无法用钱弥补,有些责任必须用血泪来偿。
我不是泼妇,但我必须成为一个战士,以一位母亲的名义。
1
阳光斜斜地穿过安悦居母婴护理中心的飘窗,在地板上投下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消毒水味,一切都很安静祥和。
忽然一声闷响。
紧接着啼哭声响起。
听起来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从浅睡中惊坐起来,心里一沉,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向护理室。
门没关严。
我看见月嫂张姐僵立在护理台边,双手还维持着一个虚捞的姿势。
而地上,躺着小小的一团,粉蓝色襁褓正散开着。
是我的女儿念念。
怎么了怎么了！我赶紧扑过去。
张姐的脸色很白。
我、我没抓稳……她突然一蹬,我就……
我跪在地上,手指颤抖,不太敢碰那个还在抽搐的小身体。
念念的脸憋得发紫,哭声弱下去,变成微弱的呻吟。
她头顶一侧,肉眼可见地肿起一个包,皮肤薄得发亮。
叫医生！按紧急铃！我朝张姐大吼。
她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拍墙上的按钮。
月子中心的护士和主管冲进来,一阵兵荒马乱。
有人把念念抱起来,有人推来急救设备。
我被挤到一边,看着他们给宝宝吸氧,做检查。
初步看可能有点脑震荡,应该没大事,
那个姓刘的主管试图安抚我,新生儿其实比我们想的结实。
张姐在一旁抹眼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李姐,我就转身拿个尿不湿的功夫,她怎么就……
我盯着护理台。
一米二的高度,光洁台面,没有护栏,只有一个软垫。
从这么高摔下来,叫没大事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去医院,现在,立刻！
刘主管面露难色：李女士,您别急,我们有协议医院,可以先联系……
我自己叫救护车！我打断她,第一次在人前这么失态地尖叫。
去医院的救护车上,我看着念念苍白的小脸,仪器上跳动的数字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里。
我真的后悔死了。
后悔为什么选这家号称五星级的月子中心。
后悔为什么相信他们的专业。
后悔为什么那时偏偏睡着了。
如果有后悔药,我绝对不会踏进这家月子会所半步。
2
选择安悦居,不是一时冲动。
怀孕四个月时,我和丈夫周明就开始考察本市的月子中心。
预产期在七月,正是酷暑,我体质又弱,双方父母都年事已高。
请住家月嫂怕照顾不周,最终决定多花点钱,找家靠谱的月子中心。
安悦居是其中最贵的一家。
独栋小楼,环境清幽。
宣传册上印着专业医护团队、24
小时一对一贴心守护、科学产后康复。
销售顾问小王舌灿莲花：李姐,您看,我们这里所有的护理台都是进口的,防滑防摔设计,月嫂都是持证上岗,经验超过五年,定期考核。宝宝在这里,比在家里安全一百倍。
当然价格也很令人肉痛。
30
天,八万八。
这几乎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周明和我只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和宣传册上那些笑容甜甜的宝宝和产妇。
我们点了点头。
钱不是问题,周明笑道,只要她和孩子好。
小王笑得更真诚了：您放心,我们服务的都是像您这样的高端客户,最注重的就是品质和安全。
入住之初,确实美好。
窗明几净,餐点精致,产后恢复项目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姐是负责我的月嫂,四十多岁,看上去干净利落,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她证件齐全,健康证、育婴师证、营养师证复印件都交给我看过。
她说自己干这行十年了,带过几十个宝宝。
我自个儿也有孩子,知道当妈的心,她抱着刚出生的念念,动作看着确实熟练,您就放心吧,李姐。
我确实放心了。
甚至有些愧疚最初因为价格而产生的那点疑虑。
贵肯定有贵的道理。
周明每次来看我,也都满意。
环境不错,你气色好多了,他亲亲我的额头,又小心地碰碰女儿的脸,钱花得值。
我们像所有相信专业和付费服务的中产夫妇一样,沉浸在一种用金钱构筑的安全感里。
我们遵守规则,付出对价,期待获得相应的、无惊无险的舒适生活。
直到那声闷响。
3
念念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创伤性颅内出血（右侧硬膜下血肿）,颅骨线性骨折。
医生拿着
CT
片子,脸色凝重：
出血量不算特别大,但目前看有轻微压迫症状,需要立刻住院监护治疗,密切观察是否继续出血,必要时可能要考虑手术穿刺引流。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周明及时扶住我,他的手臂也在抖。
医生,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女儿……我语无伦次。
我们会尽全力,孩子目前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医生叹了口气,怎么摔的从多高
快一米二……护理台上……我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医生眉头紧锁：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放在那么高的地方不留神太不小心了！
是啊,太不小心了。
价值八万八的专业和安全,换来的就是一句太不小心了。
周明去办住院手续,我守在
ICU
门口。
隔着玻璃,看着念念头上缠着纱布,小小的身体插着管子,躺在保温箱里,心脏像是被刀子凌迟一样。
刘主管和张姐也跟来了医院。
张姐还在抽噎,反复说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刘主管则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月子中心里那个笑容可掬的管理者,而像一个精明的谈判代表。
李女士,发生这种意外我们非常痛心,她措辞谨慎,您放心,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绝不会推诿。孩子的医疗费,我们肯定会负责。
只是医疗费我盯着她。
当然,我们也会适当给予一些营养费和精神补偿。她话锋一转,但是,李女士,这件事毕竟是个意外。张姐也是一时疏忽,她本人也非常自责。我们希望您能理解,不要将事情扩大化。
扩大化我咀嚼着这个词。
是的,比如联系媒体,或者在网络上发布一些不实的信息……
她意有所指,这对我们中心、对您本人,甚至对孩子的未来,可能都会产生不必要的负面影响。我们希望能和平、理性地解决。
我一下子明白了。
他们在担心声誉,担心生意。
而不是我的念念是否还能健康长大。
4
周明办完手续过来,听到这些话,脸色铁青。
刘主管,我女儿现在是在
ICU！你跟我们说不要扩大化什么叫不实信息事实就是你们的人失职,把孩子摔了！
周先生,您别激动。我们没说不认账,只是希望走正规流程。
刘主管保持着她的专业态度,我们会内部严肃处理张姐,也会依据合同对您进行补偿。但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不是吗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得体、语气平静的女人,又透过
ICU
的玻璃看看我那命悬一线的孩子,怒火越烧越旺。
和平理性
我的孩子在他们所谓的专业看护下险些丧命,他们却叫我不要扩大化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刘主管,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什么流程和补偿。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安无事。在她脱离危险之前,请你们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们。
刘主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的逐客令。
张姐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被我瞪了一眼后赶紧低下了头。
她们走后,周明抱住我：别怕,老婆,念念会没事的。这事没完,我一定告到他们倾家荡产！
我靠在他怀里,身体还在发抖。
倾家荡产
不,那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一个公道。
ICU
的门每一次开合都是我心上扯开一道口子。
医生护士进出时凝重的表情,仪器的滴答声,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我女儿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周明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
他眼里的红血丝比我更甚,一向整洁的衬衫也起了褶皱。
愤怒和恐惧轮流煎熬着我们。
但我知道,光愤怒没有用。
刘主管那句走正规流程和不要扩大化像根刺扎在我脑子里。
她们想捂盖子,想用一点补偿打发我们,然后继续她们光鲜亮丽的生意,仿佛我的念念只是她们运营报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
休想。
趁周明去楼下买饭的间隙,我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拨通了电话。
打给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林薇。
她如今是市里一家知名律所的执业律师,主打侵权纠纷。
电话接通,我还没开口,声音就先哽住了。
薇薇,念念出事了。
5
我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快速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包括月子中心事后的态度。
林薇在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凉气,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艹！这帮孙子！宝宝现在怎么样
还在
ICU
观察,医生说出血暂时止住了,但能不能完全吸收,会不会有后遗症,都不知道……
听着,悦悦,林薇的声音严肃果断,现在,立刻,开始做三件事。第一,所有医疗单据、诊断证明、CT
报告,全部拍照留存原件。第二,和医生、护士的所有沟通,尽可能录音,如果对方不允许,至少做好书面记录,记下时间、人物、谈话要点。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想办法拿到事发时的监控录像。
听了林薇的话,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方向。
监控对！护理室里应该有监控！
通常这种高端月子中心,为了免责,公共区域和护理室都会安装监控。立刻联系他们,要求封存并调取今天的监控记录！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如果他们拒绝或者拖延,立刻报警,告他们破坏证据！
林薇语速飞快,我马上整理一下类似案例和法条,发给你。你别怕,这事我们跟他们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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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我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周明回来时,我把林薇的话告诉了他。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报警会不会太……他有些犹豫,毕竟孩子还在抢救,是不是先等稳定了再说
等我看着他,声音有些激动,等他们把监控弄丢等他们统一口径等他们找关系把事情压下去周明,躺在里面的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等不起！
周明看着
ICU
紧闭的门,又看看我通红的眼睛,最终重重点头：
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听你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分工合作。
周明负责与医院沟通,详细记录每一次病情通报和医生嘱咐。
我直接拨通了刘主管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听,背景音有些嘈杂,她似乎不在月子中心里。
李女士,宝宝情况怎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把职业演绎得很到位。
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刘主管,我需要事发时护理室的监控录像。
6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李女士,这个……我们需要走流程申请调阅。而且,监控内容涉及到其他宝宝和客户的隐私,我们不能随意提供。
果然开始踢皮球了。
我女儿在你们的护理台上摔成颅内出血,这是严重的责任事故！监控是认定事实的关键证据！我不是随意要求,我是作为受害人家属正式要求你们立刻封存并提供今日下午两点到两点半之间护理室的全部监控录像！如果你们拒绝,或者录像意外丢失,我将立即报警处理,并保留追究你们毁灭证据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一口气说完,语气冷硬,不留丝毫的转圜余地。
这些话都是林薇教我的,打电话之前我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很多遍。
刘主管没料到我的态度如此强硬,有些措手不及：
李、李女士,您别激动,我没说不给,只是需要时间走程序……
一个小时。
我打断她,一个小时之内,如果我看不到监控录像拷贝,或者至少得到你们已经封存原始录像的书面保证,报警电话我会立刻打出去。同时,我也会联系本市所有的媒体,包括都市快讯的爆料热线。
我提到了本市以追踪社会新闻、维护百姓权益闻电视台栏目。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口：好,我马上请示领导。请您稍等。
等待回复的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
周明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手心都是冷汗。
不到四十分钟,刘主管的电话回了过来。
她的语气明显谦恭慌乱了许多。
李女士,我们已经封存了今天的监控记录。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非常抱歉,护理室的那个摄像头角度可能有些偏,而且……而且事发前后那段时间,录像有一段莫名的信号干扰,画面丢失了几分钟。
我的心一沉。
信号干扰画面丢失偏偏是事发那几分钟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信号干扰我冷笑,刘主管,你是想告诉我,你们价值八万八的『高端服务』里,包括这种关键时刻会失灵的设备还是说,这『干扰』是人为的
李女士,您这话说的……这确实是我们的管理疏漏,设备偶尔故障也是有可能的……
她试图辩解,但声音虚得厉害。
7
故障好。那我提醒你,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侵权责任法》,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造成消费者或者其他受害人人身伤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出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造成残疾的,还应当赔偿残疾生活辅助具费和残疾赔偿金。造成死亡的,还应当赔偿丧葬费和死亡赔偿金。
我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着林薇刚刚发来的法条核心内容。
现在,因为你们的『设备故障』,导致关键证据可能缺失,这更加重了你们的责任！我会将这一点明确告知我的律师和媒体。
律师媒体刘主管的声音突然提高,李女士,万事好商量！您别冲动！我们绝对有诚意负责！这样,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中心的法务和负责人想当面和您沟通,商量赔偿方案。
他们终于怕了。
但我要的不是私下的赔偿方案。
我要的是真相,是公道,是让他们为这份傲慢和疏忽付出应有的代价。
现在我没空。我冷冷地拒绝。
在我女儿脱离危险之前,我不会跟你们谈任何赔偿。你们要做的,是配合调查,保住所有可能的证据,包括那段『故障』的监控录像原始数据,也许技术人员能恢复呢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我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周明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也有担忧：
悦悦,你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我靠在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的力气仿佛被抽空：
我不懂,我可以学。为了念念,我必须懂。
我不再是那个相信花钱就能买来省心服务的傻女人。
我是一个母亲,一个被逼到绝境、必须拿起一切武器保护孩子的母亲。
念念在
ICU
观察了三天。
这三天,我和周明度日如年。
好在老天爷没有完全闭上眼睛,念念的出血没有加重,颅压也逐渐稳定下来。
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但医生说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三天,月子中心那边诡异地安静。
刘主管没再打电话来,仿佛之前的交锋从未发生。
但我知道,平静底下绝对是暗流涌动。
他们可能在想办法恢复监控,可能在统一口径,可能在找关系疏通,也可能在准备一份看似优厚实则充满了陷阱的赔偿协议。
我决不能坐以待毙。
8
林薇说得对,舆论有时是弱者唯一的武器。
我登录了一个本地知名的民生论坛,用新注册的账号,发布了一个帖子。
标题是：八万八的天价月子中心,竟让
29
天宝宝从护理台摔落致颅内出血！事后还想篡改监控
我没有用任何夸张的词汇,只是平实地叙述了事情经过：
如何选择这家中心,事发经过,孩子的伤情并附上了打码的诊断证明和
ICU
门口的照片,以及月子中心事后走流程、设备故障等推诿态度。
我说：我不是医闹,我只是一个心痛又愤怒的母亲。我支付了高昂的费用,买的不是伤害,是专业和安全。我相信法律会给我公道,但也恳请社会舆论监督,避免更多的宝宝和家庭受到这样的伤害。
帖子发出去时,我的手心全是汗。
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内心充满不确定甚至有一丝负罪感。
但一想到念念苍白的小脸,那点负罪感瞬间消失了。
起初,帖子沉了下去。
几个小时后,开始有零星的回复。
天啊！看着心疼死了！
29
天的宝宝摔颅内出血这月嫂是干什么吃的
安悦居不是号称本市最高端吗就这水平
楼主加油！支持维权！
然后,回复越来越多,开始被顶到论坛首页。
有人开始扒皮安悦居背后的公司,有人分享自己在这家或别家月子中心不愉快的经历。
当晚,就有自称是某电视台记者的网友私信我,想了解详情。
我没有立刻回复记者。
我需要和林薇商量。
与此同时,周明的手机响了,是刘主管。
这次,她的声音不再平静,几乎是气急败坏：
李女士！你们怎么能这样！在网上发帖还找了记者你们这是诽谤！是侵犯我们商誉！
诽谤我接过电话,冷静地反问。
我哪一句话不是事实我女儿是不是在你们那里摔的是不是颅内出血住
ICU你们是不是说监控『故障』刘主管,如果你们觉得我诽谤,大可以去告我。正好,让法院来查个一清二楚！
你……她噎住了,半晌,才咬着牙说。
李女士,我们老板想见您。明天上午,中心办公室。我们希望和平解决这件事。否则……
她没说完否则之后是什么,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9
老板终于要出面了。
我看着论坛里不断增加的回复和声援,感受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好。我说,明天见。
挂掉电话,我对周明说：明天你去见老板,我去一趟律所,和林薇当面谈。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明分头行动。
他去月子中心见那位神秘的老板,我则去了林薇的律师事务所。
林薇本人高效、锐利,是我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
她给我泡了杯热茶,热气稍稍驱散了我体内的寒意。
看着我深陷的眼窝和苍白的脸色,她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
论坛帖子我看到了,发酵得比预期还快。已经有几个媒体朋友私下问我情况了,公众情绪很高。
她递给我一叠打印好的材料。
这是我动用了一些关系查到的『安悦居』的底细。工商注册、股权结构、实控人赵金宝名下的其他产业,还有他们近几年的诉讼记录和行政处罚。
我快速翻阅着。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让我有些头晕,但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
安悦居的母公司金宝健康管理有限公司,旗下还有一家建筑装饰公司和一家餐饮公司。
赵金宝名下关联企业多达七八家,涉足领域杂乱。
你看这里,林薇的手指点在一处,他们去年因为消防检查不合格被罚过款。还有这里,前年有两起服务合同纠纷,虽然最后庭外和解了,金额也不大,但原告都声称服务质量与宣传严重不符。这说明他们的管理可能一直存在系统性漏洞,并非偶然。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们当初就是被那份光鲜的宣传和高昂的报价迷惑了,以为高价必然等于高品质和高责任。
最麻烦的还是监控录像『故障』。
林薇身体前倾,神色凝重。
直接证据缺失,对方的法律顾问一定会死死咬定这是月嫂个人的重大过失,是意外事件,试图将用人单位的责任降到最低。虽然根据《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四条,用人单位的工作人员因执行工作任务造成他人损害的,由用人单位承担侵权责任。但赔偿金额的计算、对方道歉的诚意,甚至能否追究他们的行政处罚责任,都会因为缺少这铁证而困难重重。
那……难道就没办法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蒙上了阴影。
10
别急。林薇眼中闪过光芒,直接证据没有,我们就构筑一个完整的证据链,用旁证把他们钉死。比如：其他有没有类似遭遇的家长护理台的设计是否符合《婴幼儿护理机构安全规范》那个月嫂张姐的资质是否完全真实培训记录是否完备中心的安全管理制度是否形同虚设还有,事后他们试图息事宁人、推诿扯皮、甚至可能隐含威胁的态度,这些都可以作为他们自知理亏、缺乏基本诚信的旁证！
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严肃：而所有这些旁证,最终都要服务于一个最核心的武器,就是你女儿的伤情。完整的、权威的诊断证明、病历、医疗费用清单,尤其是将来如果需要进行伤残等级鉴定,这份鉴定报告将是决定赔偿数额的最关键依据。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依然是配合医生,全力救治念念。
正说着,周明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非常愤怒和疲惫：
谈完了,简直无耻之极！
原来,那位赵金宝老板根本没露面,只派了一个据说是公司法务部的经理和一个运营副总。
会谈地点就在月子中心装修奢华的会客室里。
对方先是假惺惺地表达了歉意,说什么发生这种意外我们深感痛心。
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倒苦水,说经营不易,成本高昂,暗示张姐是临时聘请的,操作不规范纯属其个人行为,与中心管理无关。
他们提出,愿意基于人道主义精神,承担念念全部的治疗费,并一次性补偿五万元营养费和精神抚慰金。
五万我气得差点笑出来。
念念的命,她可能一辈子的后遗症,在他们眼里就值五万
我没答应。周明的声音很坚定。
11
我说我女儿还在
ICU,生死未卜,现在谈这些数字为时过早,一切等她情况稳定再说。那个法务经理脸色就不好看了,开始说什么走法律程序耗时耗力,一审二审拖个一两年很正常,诉讼费、律师费、鉴定费都是成本,最后判决下来的数额,扣除这些,我们拿到手的未必有现在这个『诚意价』多。还说……还说如果我们继续在网上发布『不实信息』,扩大事态,严重影响他们公司声誉,他们一定会起诉我们诽谤,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甚至暗示……这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典型的施压加恐吓。
先示弱哭穷,再威胁利诱。
录音了吗
录了。周明说,从进那个会客室开始,手机录音功能就开着。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
好。立刻发一份给林薇。我说,你回来吧,医院这边医生可能随时要找我们商量治疗方案。
挂了电话,我把情况详细复述给林薇。
她听完,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录音非常关键,尤其是威胁的部分。这充分证明了他们缺乏解决问题的诚意,并试图通过施加压力来迫使受害者妥协。看来,私下和解这条路已经被他们自己堵死了。
既然这样,那就别无选择,只能正式开战了。
林薇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想象。
她迅速将我们整理好的材料,包括事件经过、打码的诊断证明、周明录下的通话和经过技术处理的面谈录音,以及安悦居工商信息中的疑点一一精心打包。。
提供给了她的那位同学。
她在都市快讯栏目担任首席调查记者。
同时,林薇指导我继续在本地知名的几个论坛和社交媒体群组里,以受害母亲的身份,更新念念的病情和维权进展。
她告诉我一定要理性冷静,聚焦于事实本身,避免情绪化的谩骂。
这样做确实赢得了更多的同情和支持。
在与月子中心代表面谈后的第二天晚上黄金时段,都市快讯电视台播出了一条长达六分钟的深度调查新闻。
12
节目一开始,就是念念在
ICU
外拍摄的打码后的照片和诊断书特写,配着主持人沉痛的声音,瞬间抓住了观众的心。
接着,记者以暗访形式进入安悦居月子中心。
镜头下的月子中心依旧光鲜亮丽,奢华的装修,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
但当记者以潜在客户身份咨询安全措施时,接待人员的回答变得含糊其辞。
对一对一看护、无死角监控等宣传语无法给出明确保障解释。
节目中间引用了部分论坛帖子的内容和网友愤怒的评论,形成了强烈的舆论场效应。
记者还电话连线了刘主管,对方回复正在调查,不便回应。
这番言论在节目的语境下显得更加苍白和敷衍。
最后,主持人严肃评论：
天价收费是否等于天价责任当承诺的安全变成一纸空文,当鲜活的生命在『专业』的看护下遭受重创,相关机构是否还能用『意外』和『流程』来搪塞我们期待相关部门介入调查,给受害者家庭一个公道,也给社会一个交代。
新闻播出的那一刻,我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微信里无数朋友、同事,甚至久未联系的同学都发来问候和求证的信息,言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我们小区的业主群里更是炸开了锅,几百条信息刷屏,很多人@我,表示支持：
支持维权！
太黑心了！
绝不能放过他们！
与此同时,周明接到了刘主管打来的电话。
周先生,李女士,你们真的找了电视台还上了都市快讯这下完了！全完了！从新闻播出到现在,客服电话被打爆了！全是骂人的！好几个已经签了合同的客户打电话来强烈质疑,要退订！还有几个谈得差不多的单子直接黄了！老板大发雷霆,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往死里逼我接过电话,重复着这三个字。
刘主管,我的女儿,刚满二十九天的孩子,从一米多高的台上摔下来,颅内出血,在
ICU
挣扎的时候,你们在想什么在想怎么捂盖子在想怎么用五万块钱和一份保密协议把我们打发掉在想怎么把责任推给一个『临时工』你们逼我们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13
我没再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复仇快感,只有一片悲凉。
把一个企业逼到舆论的审判席上,并非我的初衷。
但我只是一个母亲,一个被逼到绝路、只能用尽一切方法为女儿讨公道的母亲。
舆论的压力开始显现出真正的威力。
新闻播出后的第二天下午,市场监管部门和卫健委的联合调查组就主动来到了医院,向我们详细了解情况。
他们态度严谨,记录仔细,并表示会立即对安悦居月子中心的经营资质、护理人员资质、安全管理制度、设施设备安全性能等进行全面彻查。
林薇得知后告诉我：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行政力量的强势介入,不仅会极大增加他们的违规成本,他们可能面临停业整顿、吊销执照等行政处罚,更重要的是,官方调查的结论和取得的证据,会为我们后续可能提起的法律诉讼提供极其有力、甚至是决定性的支持。
都市快讯的报道远超我们最初的想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手机接到了更多陌生的来电和微信好友申请。
她们都曾是安悦居或其他高端月子中心的客户,看到新闻后,感同身受,鼓起勇气联系了我。
我接起每一个电话,听着电话那头或愤怒、或悲伤、或后怕的讲述。
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平行时空里,不同版本的自己。
一位妈妈哽咽着说,她宝宝在中心里得了严重的红屁股,几乎溃烂。
月嫂却轻描淡写地说是奶粉上火体质问题,只用点痱子粉敷衍。
直到她强行要求送医,才确诊是细菌感染,差点引发败血症。
另一位妈妈声音颤抖地告诉我,她怀疑月嫂晚上为了自己睡整觉,偷偷给她宝宝喂食安眠类药剂。
因为她发现宝宝晚上异常嗜睡,吃奶量减少,她半夜假装睡着偷偷观察才撞破,月嫂跪地求饶,中心却想用一点补偿封她的口。
还有一位妈妈,因为不放心,在自己房间偷偷安装了一个迷你摄像头。
竟然拍下护理人员在她离开后,对哭闹的宝宝极其不耐烦,动作粗暴,甚至用力拍打。
她拿着视频去找中心理论,对方却以侵犯隐私为由反咬一口,最终勉强退费了事。
14
每一个故事都听得我心惊肉跳,背脊发凉。
我们这些妈妈,抱着最美好的期盼,相信专业和高价,掏空钱包甚至透支未来。
只想给孩子一份妥帖的呵护,却不成想,可能亲手将孩子送入了另一个险境。
巨大的愤怒和后怕之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个体,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
大家在群里分享各自的经历、合同细节、收集到的证据碎片。
一位做建材行业的妈妈,甚至通过私人关系,查到了安悦居采购的那批护理台的确切型号和生产厂家。
发现该型号产品在海外消费者协会网站上,竟有多起关于侧边防护不足、防滑性能缺陷的投诉记录。
这些信息,都被我们收集、整理、交叉验证,然后由林薇汇总。
形成一份份扎实的补充材料,陆续提交给了市场监管局的调查组和跟进报道的媒体记者。
个体的控诉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受害者团结起来。
用带血的经历共同发声时,汇聚成的力量足以撼动坚固的壁垒。
周明看着我在深夜的台灯下,一边对照医疗记录,一边在电脑上整理复杂的材料。
他有些心疼,悦悦,你变了。
我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你变得更……坚韧,也更强大了。
他斟酌着词语,眼神复杂,以前的你,遇到突发事件总会先慌,会下意识地依赖我,问怎么办。现在,你好像心里有一股很坚定的力量,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敢去争、懂得如何去争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病房里。
念念已经从
ICU
转到了普通病房,她呼吸平稳,偶尔会在睡梦中咂咂嘴。
因为以前,没有什么需要我拼尽一切、用尽智慧去争、去守护的。
我回过头,轻声说,现在有了。
在舆论持续发酵、监管部门深入调查以及潜在集体诉讼威胁的多重压力下。
安悦居月子中心及其背后的老板赵金宝,终于无法再维持那副傲慢或推诿的姿态了。
态度发生了
180
度的大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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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金宝亲自出面了,通过林薇约见了我和周明。
会谈开始时,他首先起身,向我们鞠了一躬。
进行了比之前更正式更具体的道歉,明确承认安悦居中心在安全管理、员工培训、应急预案等方面存在重大疏漏和管理失职,并承诺对此事负全部责任。
他代表公司承诺：
无条件承担念念截至目前产生的全部医疗费、护理费。
预先支付一笔款项,用于念念后续的康复治疗、营养支持,以及我们夫妻的误工费。
待念念病情稳定后,根据国内最权威的司法鉴定机构出具的伤残等级鉴定报告,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依法计算并支付残疾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各项法定赔偿。他口头认可了一个远超前次五万报价的初步预估范围。
立即对安悦居中心进行停业整顿,全面升级所有安全设施,彻查并清退所有资质不合格、培训不到位的员工,引入第三方机构对全员进行严格培训和考核。
开除涉事月嫂张姐,并支持将其纳入行业黑名单。对试图隐瞒监控数据的相关人员,已做停职处理。
关于那份他之前心心念念的保密协议,他一个字都没再提。
会谈结束,走出茶馆时,已是华灯初上。
我和周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积压了太久。
林薇跟我们并肩走着,她语气难得的温和：
这只是第一阶段,我们暂时夺取了主动权。但别忘了,这只是谈判桌上的承诺,落实到白纸黑字的协议,再到每一笔钱的实际支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后续的伤残鉴定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最终赔偿总额。还有,孩子的康复过程可能是漫长而反复的,需要投入巨大的心血和耐心。这场战斗,远未到彻底结束的时候。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
短暂的松一口气背后,是更漫长的责任和牵挂。
回到病房,念念刚好醒了。
护士刚给她喂过奶,她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
我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小手。
她似乎有所感应,手指微微蜷缩,抓住了我的食指。
我仔细看着她,忽然,她的嘴角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昙花一现的笑容。
那一刻,所有的奔波劳累好像终于找到了它们的价值和归宿。
我眼眶发热,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
宝贝,有很多很多叔叔阿姨在帮我们。妈妈也在努力。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