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主大婚当日,太子离奇暴毙于她的婚床。
被迫彻查此案的她,亲手将青梅竹马的驸马送进死牢。
却在御前对峙时,发现龙椅上天子的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皇妹,你猜这世上,为何会有两个李唐皇室
而身后传来驸马铁链轻响,他轻笑耳语:殿下,破局需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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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的猩红漫过殿阁楼台,将整个长安城浸泡在一种喧嚣的、流动的蜜色里。长乐公主李昭阳坐在满室奢华的中央,凤冠霞帔,金线绣出的鸾凤在烛火下振翅欲飞。十六抬的婚轿刚踏过朱雀天街,万民欢呼的声浪似乎还未彻底从耳畔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椒兰和酒液混合的甜香,熏得人头脑发沉。
可她却觉得冷,指尖冰凉,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一丝微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端庄的仪态。
门外脚步声杂沓,伴着宦官略显尖细的催促:殿下,前殿宴饮将毕,驸马爷即刻便到了。
她应了一声,声音干涩。目光掠过铺满百子千孙被的婚床,心头莫名一悸。
就在这时,一声绝不似人间应有的凄厉尖叫猛地撕裂了所有的喧闹与喜乐,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这浮华盛宴的核心。
啊——太子…太子殿下——!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是轰然炸开的混乱。脚步声、惊呼声、杯盘坠地碎裂声浪潮般涌来。
李昭阳猛地起身,沉重的冠饰几乎扯痛她的脖颈。她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侍女,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洞开的、属于她的婚房内室的门。
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室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昧昏黄。她的夫君,那位风神俊朗、今日之前还与她月下共许白首的新科状元驸马顾怀瑾,正僵立在榻前,面色惨白如纸。
而在那张本该属于他们二人的、铺着龙凤喜被的婚床上,太子兄长李弘赫然仰面躺着。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与不信,胸口明黄的太子常服被刺目的暗红浸透,一柄嵌宝匕首正正插在心口,烛火下,宝石折射出冰冷诡异的光。
她的婚床。她的兄长。她的……驸马在场。
李昭阳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腥甜。她扶住门框,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昭阳……顾怀瑾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下意识向她迈出一步。
站住!她厉声喝止,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视线死死胶着在那柄匕首上——那是去岁秋狩,她猎得头彩,父皇龙心大悦,特赐予她的西域贡品。
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宫卫沉重的靴踏声迅速逼近,刀甲碰撞,肃杀之气驱散了所有残存的喜气。内侍省和大理寺的人几乎同时赶到,为首的宦官看到她,脸色惊惶一瞬,随即垂下眼,尖声道:奉陛下口谕,封锁椒兰殿!一应人等,不得妄动!
火把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投下更多扭曲的暗影。李昭阳被请至外殿,听着内室传来的压抑的查验声、低语声,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凌迟。
许久,一名身着紫袍的大理寺官员趋步近前,深深一揖,声音沉痛:公主殿下……太子确系利刃穿心,薨了。凶器……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乃陛下御赐殿下之物。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冰封。顾怀瑾呢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驸马……顾大人当时就在榻前,手持凶器,人证物证……
本宫知道了。她打断他,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陛下……父皇有何旨意
陛下悲恸惊怒,晕厥数次……现下刚醒转,命……命公主殿下,主理此案,彻查真凶,以告慰太子在天之灵。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命她主理此案查她新婚夫君是否弑杀她储君兄长
好狠。好绝。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被火光映红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九重宫阙深处,龙椅上投来的冰冷审视的目光。这不是恩典,是刑罚,是试探,是将她放在烈焰上炙烤。
她缓缓站起身,凤冠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颤,碰撞出细碎清冷的声响。
带路,她说,去牢房。
诏狱深处,气味浑浊得令人作呕。血腥、霉烂、以及绝望的气息凝成实质,缠绕在阴湿的墙壁上。石阶尽头,唯一一间还算干净的死囚牢里,顾怀瑾靠着墙壁坐着,囚衣上沾着草屑,神情却奇异地平静。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隔着一道粗壮的木栏看向她。
狱卒退到远处。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墙角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人的神经。
不是我,昭阳。他先开了口,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清晰。
李昭阳站在牢门外,背脊挺得笔直,华美的嫁衣与这肮脏死地格格不入。证据确凿。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匕首,你在我榻边,无人可证明你清白。
顾怀瑾眼底掠过一丝极痛的神色,却笑了笑,那笑意薄得像秋霜:那你待如何奉旨,拿我的头,去换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李昭阳也笑了,唇角弯起,眼里却结着冰,从兄长倒在我婚床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前程了。顾怀瑾,你告诉我,为何会是你为何偏是今日
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想从她冰冷的伪装下看出些什么。有人要一石三鸟。除太子,毁你,亦除了我。他缓缓道,昭阳,这局针对的不是太子,是你,或许……还有陛下。
荒谬!
是吗他轻声道,那你可曾看清,太子胸前伤口,真是匕首所致力道,角度,可对
李昭阳心头猛地一缩。当时惊鸿一瞥,那伤口……似乎的确过于平整利落,不像慌乱刺击。
她强迫自己冷下心肠:大理寺仵作自有公断。
他们只会给出陛下想要的公断。顾怀瑾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蛊惑,昭阳,别做那把刀。看看这局,看看……最高处的那个人。
最高处……父皇
她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不。
她猛地转身,声音冷硬如铁,对候在不远处的狱卒和大理寺官员道:记录。罪人顾怀瑾,对所犯弑储之罪供认不讳,言称……无人可证其清白。
顾怀瑾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三司会审,异常迅速。铁证如山,凶犯亦无辩驳,甚至当堂认罪。求情的奏疏被留中不发,甚至传出御史因求情而遭廷杖的消息。
李昭阳坐在帘后,听着外面慷慨激昂的论罪陈词,听着那句句指向顾怀瑾、却也字字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话语,面无表情。手边的茶盏早已冰凉,她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最终,刑部尚书手捧结案奏报,跪请御批。
一片死寂的压抑中,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嘶哑而沉痛:……既已查明,罪证确凿,按……律办吧。
按律办三个字,轻飘飘落下,重逾千斤。
李昭阳缓缓闭上眼。
法场定在三日后。又是一个阴霾天,灰白的天光罩着长安,朱雀门外黑压压地挤满了百姓,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
李昭阳登上了宫墙。她穿着素服,远远望着刑台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刽子手中的鬼头刀,在晦暗天光下反射出惨淡的白。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晕厥,会崩溃。但都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玉雕。
时辰到。令箭掷下。
就在那刀锋即将落下的前一瞬,异变陡生!
天色骤然暗沉如夜,狂风卷起沙石,扑打得人睁不开眼。一道刺目得令人心悸的紫色电光毫无征兆地裂开长空,不偏不倚,直击刑场中央!
轰然巨响声中,烟尘弥漫,木屑纷飞,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待风稍息,尘雾略散,所有人骇然望见,那坚实的刑台竟被天雷硬生生劈碎一角,刽子手倒地昏迷,而本该死去的顾怀瑾——
他站在原地,身上囚服焦黑破碎,脚下却蔓延开无数道细微的紫色电蛇,蜿蜒游走,发出滋滋轻响。他缓缓抬起头,额间一道繁复古老的银色符文一闪而逝,目光穿透混乱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宫墙上的李昭阳。
那眼神,不再是温润如玉的驸马,而是某种睥睨而冰冷的、属于未知存在的凝视。
李昭阳猛地捂住了嘴,将那声惊呼死死堵了回去。心脏疯狂地擂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雷劫符文他……不是凡人
不等任何人从这惊天变故中回神,一名宦官连滚爬爬地冲上宫墙,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调:殿、殿下!陛下……陛下急召!宣您即刻入紫宸殿见驾!
李昭阳神魂俱震,下意识再望向刑场。烟尘散尽,顾怀瑾的身影竟已消失无踪,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惊恐未定的人群。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转身,脚步虚浮却急促地奔向紫宸殿。
一路宫道寂静得可怕,所有宫人皆垂首屏息,仿佛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这座帝国的心脏。
紫宸殿就在眼前。殿外竟无一侍卫当值,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她推开门。
殿内空旷,光线昏暗,只有龙案上的烛火跳跃不定。
那个穿着龙袍的身影,背对着她,负手站在巨大的轩窗之前,望着窗外动荡的天空。
听到推门声,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烛光映亮了他的面容。
李昭阳的呼吸猝然停止,血液瞬间冻结,瞳孔急剧收缩——
那张脸——
眉眼口鼻,每一处轮廓,每一分细节,竟与她……一模一样!
不,不是完全一样。那面容带着属于帝王的、阴鸷而苍老的威压,眼角眉梢刻着深重的倦怠与一种非人的冰冷,但的的确确,是同一张脸!
皇帝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怪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皇妹,他开口,声音是一种刻意模仿却依旧难掩嘶哑怪异的、属于她的音调,你猜这世上,为何会有两个李唐皇室
李昭阳如遭重击,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殿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就在她心神彻底崩裂的这一刹那,一股微热的、带着熟悉气息的体温悄无声息地贴近她身后。
冰冷的铁链轻响,擦过她的嫁衣残片。
一个声音,带着她梦中萦绕不去的清朗,却又浸满了鬼魅般的蛊惑与轻笑,紧贴着她的耳廓,缓缓呵入:
殿下,破局需斩龙——
冰冷的铁链轻响,擦过她早已不复鲜红的嫁衣残片,那点微末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浑身一颤。
殿下,破局需斩龙——
那声音,清朗依旧,却淬上了她全然陌生的鬼魅与蛊惑,紧贴着她的耳廓,气息温热,字句却冰冷如刃,精准地楔入她几乎要崩裂的神智。
斩龙
斩……真龙天子!
李昭阳猛地绷直了脊背,撞在殿门上,发出又一声空洞的闷响。前方,龙椅上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正咧开一个愈发怪异扭曲的笑,那双本该属于帝王的、威严深重的眼睛,此刻却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吸食着她的惊骇与恐惧。
皇妹,那声音又从龙椅的方向传来,嘶哑地模仿着她的音调,刮擦着人的耳膜,吓到了朕的……好妹妹。
妹妹不!她是长乐公主李昭阳,当今天子是她父皇!眼前这是个什么怪物!
她几乎要嘶喊出来,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音都发不出。血液逆流,冲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身后那点微热的体温骤然消失。铁链声细微地一响,再无踪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濒临崩溃下的幻觉。
可耳畔那句斩龙,却如同毒刺,深深扎进她脑髓之中。
殿内死寂。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和那皇帝逐渐变得粗重、却依旧怪异的呼吸声。
他……或者说它,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明黄的袍角拖过冰冷的地面。他一步步朝她走来,步伐有些僵滞,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昭阳背抵着门,退无可退。指甲深深抠进门板的雕花缝隙,木刺扎入指尖,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在她面前站定,离得极近。那张脸,每一寸她都熟悉无比——镜中看了十七年的眉眼口鼻。可镶嵌在这张脸上的神情,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与疯狂。浓重的、属于衰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他抬起手,冰凉的、指节有些僵硬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李昭阳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像……真像啊……他喃喃着,眼神涣散了一瞬,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可惜……你不是‘她’……还不是……
他的话颠三倒四,语义模糊,却字字惊心。
你不是她她是谁什么叫做还不是
巨大的谜团如同黑潮,将她彻底淹没。兄长的死,怀瑾的冤,天雷的异象,眼前这恐怖的皇帝……所有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任何真相的形状,只带来更深的恐惧和撕裂感。
他的手指滑到她下颌,力道骤然加重,捏得她骨头发痛。
但他回来了……祂醒了……皇帝的瞳孔猛地收缩,里面爆发出一种极致狂热的恐惧,祂来找朕了!来找我们了!
谁李昭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谁回来了
顾怀瑾!皇帝低吼出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憎畏,那个孽障!祂根本不是什么新科状元!他是——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脸上掠过一丝极致的痛苦和惊惶,猛地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浑身颤抖。
李昭阳怔在原地,心脏狂跳。
顾怀瑾他到底是谁能让这高踞龙椅的怪物恐惧至此天雷劈刑场,额生古符文……他不是凡人,那是什么妖魔还是……神
皇帝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直起身时,脸上那种疯狂诡异的神色褪去少许,换上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胆寒的冰冷和疲惫。他重新看向她,目光里没了刚才那股透过她看别人的恍惚,只剩下纯粹的、审视器物般的冷漠。
罢了。他挥挥手,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拿捏的、却依旧怪异的嘶哑,你只需知道,李唐皇室血脉,远非你所知那般简单。世间双李,一在明,一在暗,相生亦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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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回龙案后,重重坐下,阴影投在他脸上,将那副与她相同的面容切割得明暗不定。
太子死了,朕……需要一个新的‘影子’,新的‘容器’。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针,刺穿她,你,很合适。
容器影子
李昭阳遍体生寒。
从今日起,你搬入甘露殿偏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会知道你所该知道的一切,也会忘记你所不该记住的一切。至于顾怀瑾……
他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若再来找你,便是在催命。
殿门在她身后被无声地打开,两名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宦官垂首立在门外,姿态恭敬,却透着一股非人的死寂。
送长乐公主过去。皇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倦怠地吩咐。
李昭阳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迈出紫宸殿。午后的天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刚从最深的海底被打捞上来。
她被软禁了。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一草一木皆如往昔,却又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扭曲的面纱。巡逻的禁军侍卫目光低垂,不敢看她,却又在她经过后,投来难以言喻的、掺杂着恐惧与怜悯的一瞥。
两个引路的宦官脚步无声,像两道幽魂。
她脑中反复回荡着一切——兄长胸口插着她的匕首,怀瑾在雷光中冰冷的凝视,皇帝那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那句谶语般的低语。
破局需斩龙——
斩了这条占据了龙椅的伪龙吗
然后呢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顾怀瑾,他此刻又在何处他让她斩龙,是救她,还是利用她
甘露殿偏殿很快到了。这里久无人居,虽打扫得干净,却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冷清气息。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满室令人窒息的谜团。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外面是高高的宫墙,遮天蔽日。
远处,隐约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错觉般的铁链拖曳的轻响,若有若无,随风飘散。
李昭阳猛地攥紧了窗棂。
那不是错觉。
他来了。
窗缝外那声铁链的轻响,像一根冰针,猝然刺入李昭阳几乎凝固的血液里。
不是错觉。
他就在附近。或许就在这甘露殿的某处阴影里,拖着那道被天雷劈过、却诡异消失的镣铐。
破局需斩龙——
那五个字重新在她耳蜗深处灼烧起来,带着他残留的、冰冷又温热的气息。
斩龙。弑君。
她猛地扣紧窗棂,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痛,每一次搏动都挤压出更多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悸动。龙椅上那张脸——她的脸——再次浮现,带着那怪异扭曲的笑。
容器。影子。
她是什么她到底算什么李唐皇室又是什么
兄长死了,死在她的婚床上。夫君成了弑储凶犯,引天雷而不死。父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个顶着她的皮囊的怪物!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着绝望,猛地窜起,压过了噬骨的寒意。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做一个任人摆布、连自身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容器!
她倏地转身,目光利刃般扫过这间偏殿。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屏风,一张梨花木桌,两把圆凳。墙壁光洁,没有暗格的痕迹。地面铺着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无声。
哪里哪里会有线索那个皇帝说她该知道的会知道,不该记住的会忘记。这意味着,这里,或者她本身,一定藏着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床榻上。皇室用度,即便是偏殿,床榻也雕工繁复。她疾步过去,手指沿着床柱上浮雕的鸾鸟羽翼细细摩挲。冰冷木质,细腻纹路。
没有异常。
她蹲下身,探手入床底摸索。指尖沾满灰尘,触到的只有实心的床板和冰冷的石砖。
急躁感开始啃噬她的理智。时间不多了,那怪物随时可能用某种手段来让她知道或忘记!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视,最终定格在床边那座遮尘的素绢屏风上。屏风绣着常见的山水图样,远山近水,孤舟老翁。并无特别。
她不死心,凑近细看。绣线精细,色彩淡雅。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绣面,从山峦移到水面,再到那叶小舟……
指尖下的触感有极其细微的差异。舟身部分的丝线,似乎比别处更光滑一些,像是……被频繁摩挲过
她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按向那叶小舟。
咔。
一声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响动从床榻内部传来。
李昭阳猛地回头。只见床榻内侧的挡板,悄然滑开了一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侧身进入。一股陈旧的、带着尘封和墨香的气息弥漫出来。
密道!
她几乎没有犹豫,侧身便钻了进去。
身后挡板无声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切断,彻底的黑暗包裹了她。空气冰冷,带着潮气。她扶住粗糙的石壁,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退。只能进。
她沿着狭窄的甬道小心翼翼向前摸索。走了约莫十几步,前方隐约出现微弱的光亮。
是一间密室。四壁是冷硬的岩石,壁上嵌着几颗发出幽淡白光的明珠,堪堪照亮方寸之地。室内空荡,只有正中摆放着一口蒙尘的檀木箱子。
箱子上没有锁。
李昭阳走到箱前,心跳如擂鼓。她伸出手,拂开积尘,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指尖微微颤抖,她掀开了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奇珍异宝。箱子里只有几件旧物。
最上面是一件小巧的、褪色的红色宫装,孩童式样,针脚细密,能看出昔日精致。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的手札。旁边,静静躺着一支断裂的玉簪,簪头雕着简单的云纹,断口陈旧。
她的目光首先被那件小宫装吸引。一种模糊又尖锐的熟悉感刺中她。她似乎……曾经拥有过一件类似的。记忆的碎片翻滚着,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她拿起那本手札。纸页脆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一行行清秀却略显稚嫩的字迹,墨迹已多年。
贞观二十二年,腊月初七。雪很大。阿娘偷偷给我穿了红裙子,带我去看阿爹。阿爹很高,在很大的殿里和人说话,没看见我们。阿娘哭了。
李昭阳的呼吸骤然停滞。
贞观二十二年那是近二十年前!太宗皇帝的年号!阿爹太宗皇帝……是她的祖父才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快速向后翻页。
阿娘说不能叫阿爹,要叫陛下。可是阿爹偷偷抱过我,给我吃过糖饴。
弘哥哥今天又偷懒被太傅罚了,我把我的糕点分给他吃了。
阿娘病了,很久没下床。殿里好冷,药味好苦。
来了很多人,把阿娘带走了。他们说阿娘是‘影’,时辰到了,要回去了。我不懂,我哭,他们不让我哭。
弘哥哥偷偷来看我,说别怕,他说他以后会保护我。可他也在发抖。
手札在这里变得凌乱,字迹时而模糊,像是被水渍晕染过。
后面几页,笔触陡然变得冷硬、绝望,甚至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味。
他们给了我新的阿娘,新的宫殿。他们说我以后是长乐公主李昭阳。
我不是!我不是!我有自己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名字!
我看见了……另一个‘我’!在镜子里不!在父皇身边!他牵着那个‘我’!那个‘我’在对我笑!可怕的笑!
父皇不是父皇!他是——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划破了纸页,带着无边的惊骇。
李昭阳拿着手札的手抖得厉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我父皇不是父皇
影时辰到了回去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那个年幼的、被夺走名字和母亲的孩子绝望的哭喊似乎穿透了时空,在她耳边尖锐地响起。
她猛地抓起箱子里那件小小的红色宫装,死死攥在手里。布料脆弱,几乎要被她捏碎。
原来这就是容器!这就是影子!
她李昭阳,长乐公主,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只是某个存在的复制品,一个备用的躯壳,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被抹去的影!
那龙椅上的……是另一个李昭阳一个成功了、占据了主导地位的影
那真正的父皇呢真正的那个她呢去了哪里死了吗
兄长李弘……他知道吗他当年的颤抖,是因为恐惧吗他的死,是不是也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
剧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她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噬咬着五脏六腑。
就在她被这惊天秘闻冲击得摇摇欲坠之时——
嗒。
一声轻响,从头顶极近的地方传来。
像是……鞋底轻轻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她瞬间僵住,猛地抬头,望向密室冰冷的岩石顶壁。
有人在上面的宫殿屋顶!
是那些监视她的宦官还是……那个皇帝派来让她忘记的人
不!
几乎是一种本能,在她脑子做出判断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动了。她猛地吹熄了离她最近的那颗壁珠,密室瞬间陷入大半黑暗。她凭借记忆,闪电般扑到密室入口的机关处,手指颤抖着摸索那处隐秘的凸起。
必须在上面的人下来之前出去!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机关的一刹那——
轰!!
一声绝非人力可及的、恐怖的巨响猛然从头顶炸开!
整个密室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仿佛有一柄巨锤,狠狠砸在了甘露殿的屋顶上!
紧接着,是瓦片碎裂、梁木折断的刺耳噪音,如同末日降临!
李昭阳被震得踉跄倒地,手札和那件小红衣从手中脱落。她惊恐地望向上方,只见头顶的岩壁竟然裂开了数道缝隙,幽暗的天光混合着尘埃,从那些裂缝中透射下来!
上面发生了什么!打起来了!
谁和谁!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是一声更加可怕的爆裂声炸响!一道刺目的、灼热的电光竟然直接劈开了岩石顶壁,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碎石如雨砸落。透过那窟窿,她骇然看见上方烈焰腾起,电蛇狂舞,两个模糊的身影在火光与雷电中以可怕的速度追逐、碰撞!每一次交锋都引发剧烈的震荡和轰鸣!
那不是凡间的打斗!
是……顾怀瑾!
另一个是谁!
一道身影被重重击飞,撞断一根燃烧的梁木,朝着她砸落的这个方向直坠下来!
李昭阳瞳孔骤缩,在那人影裹挟着烈焰和电光砸入密室的前一瞬,她看清了那身破烂的、焦黑的囚服——
是顾怀瑾!
而他追逐的那个对手,周身裹在浓重的黑雾之中,只露出一双猩红的、非人的眼睛,正从破洞的屋顶向下俯瞰,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
顾怀瑾重重砸在密室地面,咳出一口泛着紫光的血,却猛地抬头,朝着她嘶声大吼:
走!!!
走!!!
顾怀瑾的嘶吼混着血沫,在逼仄的密室里炸开。他砸落之处,地面蛛网般裂开,紫色的电光在他周身明灭不定,那身囚服破烂,露出底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流淌着熔岩般光泽的诡异纹理。
屋顶破洞处,那黑雾裹挟的身影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猩红的眼锁定李昭阳,猛地俯冲而下!带起的腥风压得壁珠幽光乱颤。
李昭阳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惊骇、疑虑、身世颠覆的剧痛,在这一记纯粹的、直逼死亡的威胁下,被碾得粉碎。求生本能尖叫着驱使她的身体——
她不是朝入口逃。
而是猛地扑向地上那本泛黄的手札和那件小小的红色宫装!手指擦过冰冷地面,一把将它们攥紧在手里,顺势滚向墙角!
几乎就在同时,轰——!
黑雾人影携万钧之力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碎石四溅,整个密室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坍塌。
烟尘弥漫,看不清彼此。
咳……顾怀瑾挣扎着想站起,又是一口泛着诡异紫光的血咳出,但他眼中却猛地爆出一丝狠戾决绝的光。他竟不逃,反而双手猛地插入地面裂缝,周身那些熔岩般的纹理骤然亮到极致!
敕!他发出一声短促古老的音节。
密室四壁和地面,瞬间浮现出无数纵横交错的银色符文,光芒大盛,形成一个巨大的、繁复无比的牢笼,将他和那黑雾人影一同锁在中央!
呃啊——!黑雾人影撞在符文光壁上,发出痛苦的嚎叫,周身黑雾被灼烧得滋滋作响,露出底下片刻真实——一片扭曲的、没有固定形态的暗影!
昭阳!顾怀瑾维持着术法,脖颈青筋暴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却急切,西北角!青砖!快!
李昭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连滚带爬扑向他所指的角落!手指胡乱地在冰冷粗糙的青砖上摸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
血!顾怀瑾厉声提醒,他撑着的符文光牢正剧烈闪烁,那黑雾人影疯狂冲击,光壁已然出现裂痕!
血
李昭阳猛地抬手,将之前被窗棂木刺扎破的、尚在渗血的指尖狠狠按在一块略显松动的青砖上!
温热的血珠浸入砖缝。
咔哒。
一声轻响,那块青砖猛地向内缩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狭窄通道,一股更阴冷、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下方倒灌出来!
走!别回头!顾怀瑾吼道,他周身的电光开始不稳地爆裂,嘴角不断溢血,那符文光牢眼看就要破碎。
李昭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火光、电光、黑雾、符文交织中,是他死死拖住那可怖敌人的、近乎破碎的背影。
她牙关紧咬,再无犹豫,攥紧手札和红衣,俯身钻入了那条未知的暗道!
身后,符文破碎的巨响、黑雾尖利的咆哮、以及顾怀瑾一声压抑的闷哼同时传来!
紧接着,是巨石轰然塌落的恐怖声响!
整个通道剧烈震荡,土石簌簌落下,几乎要将入口掩埋。
李昭阳不敢停,拼命向前爬。暗道狭窄陡峭,一路向下,漆黑一片,只有身后隐约传来的坍塌闷响和前方无尽的黑暗。
她不知爬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在绝对寂静的通道里回荡。
她终于力竭,瘫软在冰冷的泥土上,汗水浸透衣衫,冷得发抖。
摊开手心,那本脆弱的手札和那件小小的红衣已被她攥得不成样子。
黑暗中,她剧烈地喘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剧烈震颤和所有认知被彻底粉碎后的茫然。
她是谁
那个龙椅上的皇帝是谁
顾怀瑾……又是什么
兄长之死,这场诡异的婚典,这皇城之下盘根错节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恐惧的深渊。
还有最后那一刻,顾怀瑾拖住敌人让她先走的决绝……与他之前那句破局需斩龙的蛊惑,截然不同。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她在冰冷的黑暗里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间。孤独和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紧勒。
不能停在这里。
她猛地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和尘土。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秘道,前方依旧深不见底。
她挣扎着爬起来,将手札和红衣仔细塞入怀中贴肉藏好,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空气,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
暗道似乎没有尽头,一路向下。地势逐渐平坦,空气越发潮湿阴冷,壁上开始出现湿滑的苔藓。
终于,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水声和朦胧的光亮。
她加快脚步,走到尽头。眼前是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幽深漆黑,无声流淌。河对岸的石壁上,嵌着几颗与密室中相似的、发出幽光的明珠,照亮一个小小的石制码头,码头旁系着一叶扁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对面石壁上开辟出的一个狭窄佛龛。龛中并无神佛,只供着一盏青铜灯盏,灯焰竟是诡异的幽蓝色,静静燃烧,将周围一小片岩石映照得如同鬼域。
灯盏下,似乎放着一卷东西。
李昭阳的心提了起来。这里有船,有光,有供奉之物,绝非天然形成。
她涉入冰冷的河水,河水不深,及腰而已,却冷得刺骨。她咬牙蹚过暗河,爬上岸边。
走到那佛龛前。幽蓝灯焰跳跃,没有任何温度,反而散发着寒意。
灯盏下,是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卷质地奇特的绢帛,触手冰凉柔韧,并非凡品。她缓缓展开。
绢帛上绘着的,并非地图或文字,而是一幅极其诡异、令人心悸的图案——
画面的核心,是两条纠缠搏杀的巨龙。一龙色呈暗金,鳞甲破碎,龙爪死死抠抓着下方一座宫殿的飞檐,龙首高昂,却显得外强中干,龙睛中是扭曲的痛苦和疯狂——那宫殿的样式,分明是大明宫紫宸殿!
而另一条龙,通体覆盖着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幽鳞,体型更显古老庞大,它缠绕着暗金巨龙,利齿深深咬入其颈项,幽冷的竖瞳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令人绝望的冰冷和一种亘古的漠然。
在这两条搏杀的巨龙下方,描绘着无数细小的、挣扎的人影,如同蝼蚁。更下方,则是层层叠叠的、棺椁般的阴影,蔓延至画卷尽头。
画面的最右侧,用一种古老的、非篆非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双龙噬,影棺破,李唐终——
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仿佛被刻意抹去,或是预示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终结。
李昭阳拿着绢帛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双龙……就是指龙椅上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皇帝,和……顾怀瑾所化的那条幽鳞巨龙吗
影棺是指她们这些影的最终归宿还是指这皇城底下,埋藏着更多可怖的东西
李唐终——李唐王朝的终结!
这画卷,是预言是警示还是……某种操纵这一切的存在的宣言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疯狂交织、碰撞——手札里被带走的阿娘,龙椅上疯狂的复制体,非人的顾怀瑾,兄长蹊跷的死,还有这预示王朝倾覆的诡异画卷……
一个模糊却骇人至极的真相轮廓,在她眼前缓缓浮现,冰冷而窒息。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青铜灯。
是谁在这里供奉这灯燃烧了多久这卷绢帛,又是留给谁的
是留给她的吗
就在她心神激荡,全部注意力都被那画卷和青铜灯吸引的刹那——
嗒。
一声极轻微的水响,从她身后的暗河之中传来。
不同于地下河自然流淌的声音。
那像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涉水而来。
李昭阳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猛地转身,后背紧紧贴上冰冷湿滑的石壁,惊恐地望向那片漆黑的河水。
幽蓝的灯焰在她身后跳跃,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河面上,随着水波晃动。
而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另一个更庞大、更扭曲的阴影,正缓缓地从水中升起,无声无息地朝她逼近。
李昭阳后背死死抵着湿冷的石壁,瞳孔里倒映着幽暗河水中缓缓升起的阴影。
那影子扭曲、蠕动,带着非人的滞涩感,仿佛无数沉溺亡魂的聚合。河水因它的升起而泛起无声的、粘稠的涟漪。
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呼吸停滞。她下意识摸向怀中,那里只有脆弱的手札和一件小小的红衣,没有任何能抵御这未知恐怖的东西。
幽蓝的灯焰在她身后剧烈跳动,将她的影子与那水中的暗影一同投射在岩壁上,光怪陆离地交缠、撕扯。
那阴影完全脱离了水面,悬浮在河上。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件吸饱了墨汁、不断滴落着黑水的巨大斗篷,边缘处丝丝缕缕地飘散,融入周围的黑暗。正面,本该是面孔的地方,只有一片更深邃的空无,偶尔闪过几丝极淡的、猩红的光屑。
它没有逼近,只是那样悬停着,无声地注视着她。
李昭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放过那团阴影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动。
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团阴影开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沉降,最终落于岸边实地。它蠕动着,收缩着,那流淌的、不定的形态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一个跪坐在地上的人形。
然后,它抬起了头。
那片空无对准她,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精神波动,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传递过来,直接响在她的脑海深处。
……殿…下……
那波动虚弱不堪,夹杂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濒临消散的混乱,却奇异地……带着一丝熟悉的温润。
李昭阳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团人形阴影。
这个声音……这个感觉……
……怀…瑾……她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惊疑而变调。
那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像是被这个名字刺痛。更多的黑水滴落,它的轮廓更加不稳。
不……全是……那精神波动断断续续,更加虚弱,是……碎片……意识……祂苏醒……我……残留……
李昭阳脑中嗡的一声。顾怀瑾这是顾怀瑾残留的意识附着或者说……被困在了这团来自地底暗河的诡异阴影之上
那刚才在密室之上与那黑雾人影搏杀、引动天雷、又将她推入生路的……是什么
祂……是‘古龙’……一部分……阴影的波动解答了她未问出的疑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是容器……亦是囚笼……祂将醒……我……将散……
古龙容器囚笼
李昭阳想起那幅绢帛上幽鳞深邃、冰冷漠然的巨龙。所以,顾怀瑾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凡人,他甚至不是完整的个体,他只是某个古老可怕存在选中的、用于降临的容器而此刻,那个存在正在彻底苏醒,要磨灭他这作为囚笼的原本意识
所以才有刑场天雷,才有那非人的力量,才有他时而蛊惑时而决绝的矛盾!
太子……那阴影的波动忽然变得急促,带着强烈的情绪,兄长……他发现了……‘影棺’之秘……皇帝……不是……弑……
阴影剧烈地扭曲,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传递出的波动也变得破碎混乱。
……双李……非……真假……是……轮回……
……影棺……不止……皇室……整个长安……
……灯……那盏灯……是锚点……也是……钥匙……
它的形态开始加速溃散,边缘不断化作黑雾飘散,那点微弱的意识波动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
殿下……快……它最后凝聚起一丝力量,波动清晰了一瞬,带着最后的恳求与急切,斩断……轮回……否则……众生……皆影……无休无止……
话音未落,那凝聚的人形阴影彻底崩塌,化作一滩失去生机的、粘稠的黑色液体,渗入地面的石缝,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盏幽蓝的青铜灯,火焰依旧冰冷地跳跃着。
李昭阳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比浸在暗河里时更甚。
怀瑾残留的意识碎片带来的信息,比那幅绢帛更令人惊悚。
兄长发现了影棺的秘密而被灭口。皇帝并非真正的弑兄者,或许也只是棋子双李并非简单的真伪,而是某种更恐怖的轮回整个长安城,可能都笼罩在影棺的阴影之下
而这盏灯,是关键
她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青铜灯。
锚点钥匙
她想起手札中阿娘被带走时所说的时辰到了,要回去了。想起龙椅上那个皇帝说她很合适作为新的容器。
一种可怕的猜想攫住了她。
这盏灯,或许就是维持这可怕轮回、进行影之替换的关键器物!它是将影锚定在现实的坐标,也是开启替换之门的钥匙!
那龙椅上的怪物,是不是也通过类似的灯盏,才维持住了存在
毁掉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遍她的全身。
她眼中闪过决绝,猛地抬手,狠狠挥向那盏青铜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灯体的刹那——
呃!
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闷哼,从她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是踉跄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喘息。
李昭阳的手僵在半空,骇然回头。
只见顾怀瑾从另一条更隐蔽的岩石缝隙中跌撞而出,浑身浴血,那身囚服几乎成了破布条,露出底下更多狰狞的、并非人类皮肤的诡异纹理,有些地方甚至闪烁着未熄灭的电弧。他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伸向青铜灯的手。
他踉跄着扑过来,不是阻止她,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冷刺骨,带着血污和一种非人的力量,攥得她生疼。
不……不能毁……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灯若毁……所有‘锚定’于此的‘影’……包括你……会立刻……消散……
李昭阳猛地抽气。
包括她她这个影,也会死
那……她的声音颤抖,该怎么办
顾怀瑾剧烈地咳嗽起来,紫色的血沫溅落在她衣袖上,触目惊心。他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那盏灯,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厉色。
它的火焰……连着……所有‘灯’……连着……‘源底’……他喘息着,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骇人亮光,拿着它……去紫宸殿……去龙椅之下……那里……是最大的‘影棺’入口……也是……祂力量最强的所在……
用这火焰……点燃……‘源底’……他盯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最后的意志注入她灵魂深处,要么……终结这一切……要么…………我们……一起……彻底化为……祂的……食粮……
要么终结,要么一同毁灭。
没有第三条路。
他说完,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抓住她的手猛地松脱,整个人向前栽倒。
李昭阳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他靠在她肩上,头颅低垂,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冰冷而沉重。
幽蓝的灯焰在一旁静静燃烧,映照着两人绝望相拥的剪影,和这地底无尽的黑暗。
李昭阳搂着怀里这具破碎的、不知是人是魔的躯体,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那盏决定命运的青铜灯上。
火焰无声跳跃。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沾着血和尘的手,握向了冰冷的青铜灯座。
入手刺骨的寒。
她稳稳地拿起了它。
火焰,纹丝不动。
她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顾怀瑾,拿起那盏幽蓝的青铜灯,一步一步,蹚过冰冷的暗河,走向系在码头的那叶扁舟。
将他小心安置在船中,她拿起粗糙的船桨,循着直觉,划入更深的地下河道。
水流似乎感知到灯盏的存在,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引领着她。黑暗的甬壁逐渐变得规整,显出人工雕琢的痕迹,甚至出现了斑驳的壁画,描绘着巨龙、星辰和一些祭祀般的诡异场景。
最终,小舟漂出水面,进入一个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地下空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大的恐怖填满。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洞。穹顶高悬,看不到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而下方……
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数之不尽的透明棺椁!
它们如同蜂巢般填满了整个地底空间,一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每一具棺椁里,都静卧着一个身影。男女老幼,服饰从上古到当今,各不相同。
但他们的脸……
李昭阳呼吸骤停,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那些脸,尽管发型、年龄、神态各异,但仔细看去,其五官轮廓,竟都与她有着或多或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这就是影棺!
这就是李唐皇室,乃至更多被选中之人的影之归宿!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跨越漫长岁月的……复制品仓库!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向这片棺椁之海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孤零零凸起的黑色石台。石台之上,赫然摆放着一具更加巨大、更加精致的玄色棺椁,棺椁周围,连接着无数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延伸向下,没入下方无尽的棺海之中,微微搏动着,仿佛在抽取着什么。
而石台正上方,穹顶之上,垂下一道巨大的、凝固的暗金色光柱,笔直地笼罩着那具玄色棺椁,光柱中隐约可见宫廷楼阁的虚影——那是紫宸殿的投影!
龙椅之下,最大的影棺入口!
就在这里!
她划动小舟,靠近那黑色石台。将小舟系好,她拿起青铜灯,艰难地扶着顾怀瑾,踏上石台。
越是靠近那具玄色棺椁,手中的青铜灯焰跳动得就越是剧烈,幽蓝的光芒与上方投下的暗金光柱相互侵蚀,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她将顾怀瑾小心放在棺椁旁。他的气息更加微弱,身体时而透明,时而凝实,仿佛在与某种力量做着最后的拉锯。
她站在棺椁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棺盖。
没有尸体。
棺椁内部,并非实心,而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漩涡中心,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古老、冰冷、饥饿的气息。那便是——源底!
那些连接着下方无数影棺的暗红血管,最终都汇入这个漩涡,如同百川归海。
祂就在里面。那个所谓的古龙,一切轮回与复制的主宰。
李昭阳举起手中的青铜灯。
幽蓝的火焰感受到源底的气息,猛地窜高,变得狂躁不安。
她知道,只要将这点火焰投入那黑暗漩涡,一切或许都将终结。要么,是这恐怖轮回的终结;要么,是她和顾怀瑾,以及这无数影的彻底终结。
没有时间犹豫。
她眼中闪过决绝,正准备将灯掷入——
真是……朕的好皇妹。
一个嘶哑、怪异、带着剧烈喘息和疯狂笑意的声音,突兀地从她身后响起。
李昭阳全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那黑色石台的边缘,龙椅上的那个皇帝,正站在那里。他看起来糟糕透顶,明黄的龙袍破损不堪,脸上身上布满细密的裂痕,如同即将碎裂的瓷器,裂痕中不是血肉,而是翻滚的、不祥的暗金色流光。他的眼神混乱而狂热,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青铜灯。
把它……给朕!他嘶吼着,踉跄着扑过来,动作僵硬却快得惊人,朕才是……真正的天子!朕不能……消失!把它给我!!
他的目标竟是这盏灯!
李昭阳瞬间明白,这灯不仅是钥匙,或许也能暂时维系他这个影的存在!他想要活下去!
她急忙闪身后退。
皇帝扑了个空,脸上的裂痕更多,暗金流光溢散得更快。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再次扑来,眼中只剩下对存在的疯狂渴望。
李昭阳手持灯盏,不断躲闪。石台空间有限,她险象环生。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顾怀瑾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睁开眼,眼中紫电爆射!他一把抱住皇帝的双腿,将他狠狠拽倒在地!
昭阳!灯!他嘶声大喊,全身都在迸裂,紫色的电光和暗金色的流光在他身上疯狂交锋、湮灭!
李昭阳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剧烈燃烧的青铜灯,狠狠砸向那具玄色棺椁中的黑暗漩涡——
不——!!!
皇帝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尖啸。
灯盏脱手,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精准地坠入漩涡中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
轰隆隆隆!!!
整个地下空间疯狂震动!那黑暗漩涡猛地停滞,然后以恐怖的速度反向疯狂旋转!幽蓝的火焰从漩涡中心爆炸般喷涌而出,瞬间沿着那些暗红的血管脉络,向着下方无边无际的影棺之海疯狂蔓延!
火焰过处,透明的棺椁连同里面的影,无声无息地化为缕缕青烟,消散无踪。
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那道连接紫宸殿的暗金光柱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其中宫殿楼阁的虚影开始扭曲、崩塌!
啊啊啊——!皇帝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如同被点燃的纸张,从边缘开始,迅速化为飞灰,他徒劳地伸出手,抓向那崩塌的光柱虚影,最终彻底消散。
李昭阳被巨大的能量冲击掀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小舟旁。
她挣扎着抬头,看到顾怀瑾的身体也在变得透明,他望着她,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最终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点紫色的电屑,在空中闪烁了一下,旋即湮灭。
幽蓝的火海以无可阻挡之势吞噬着一切影棺,向上焚烧,仿佛要焚尽这世间所有虚假的轮回。
地动山摇。
李昭阳趴在冰冷的小舟里,看着这宛如末日又如同新生的景象,泪水无声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震动渐渐平息。
火焰开始消退。
地下空间变得空荡,死寂。所有的影棺,所有的血管脉络,连同那具玄色棺椁和黑色石台,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破碎的黑暗。
穹顶上,那道暗金光柱彻底消失了。
这意味着……紫宸殿,或许整个皇宫,都发生了巨变。
轮回,似乎真的终结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一半的生命也随着那些影一同燃尽了。
但她还活着。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是……
就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一点微弱的、柔和的白色光点,忽然从顾怀瑾最后消失的地方缓缓飘起,如同萤火,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似乎依依不舍,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她的心口。
一股微暖的、带着淡淡悲伤的生机流淌开来,驱散了些许冰冷。
李昭怔住,抚向心口,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多了一点无法言说的重量。
她愣了很久,最终,拿起那根粗糙的船桨,划动小舟,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那片经历过焚烧与毁灭、如今空空荡荡的黑暗,向着或许已经天翻地覆的地面世界,缓缓驶去。
小舟破开平静的水面,留下细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
地下重归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仿佛一场宏大、血腥、光怪陆离的梦,终于醒了。
又或者,只是另一个更长梦境的开端。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