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林深
我是个实打实的钓鱼痴。这份痴迷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十五岁第一次跟着邻居张叔在村头小河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开始,就像颗种子扎进了心里,越长越疯。那时刚从技校毕业,学的是机电维修,按理说该一门心思钻研技术,可我满脑子都是浮漂下沉的弧度、鱼线绷紧的力道。在镇上的五金厂当学徒,每月工资才三百八十块,一半都花在了钓鱼装备上——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那根玻璃钢鱼竿,竿身上印着溪流王三个字,被我用旧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生怕磕出一点划痕;钓线是从渔具店老板那儿软磨硬泡要来的进口线,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却能扛住三斤以上的鱼;就连浮漂,都是我自己用芦苇杆削的,涂了三层荧光漆,夜里也能看清动静。
白天在厂里,师傅教我拆电机、拧螺丝,我手里动着,心里却在琢磨:镇东头的那条河,最近雨水多,水位涨了,是不是该用长竿村西头的池塘,夏天浮萍多,用七星漂会不会比立漂更灵到了晚上,别人都在宿舍打牌、看电视,我却蹲在走廊里,借着路灯的光翻钓鱼论坛——夜钓鲶鱼技巧野河找鱼窝秘诀,每篇攻略都抄在笔记本上,遇到有用的配图,还会用手机拍下来存着。有时候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浮漂猛地往下一沉,我抬手扬竿,鱼线咻地划破空气,水下的力道又沉又猛,我攥着鱼竿往后退,脚下的泥地都被踩出坑,最后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可刚要伸手去抓,梦就醒了,手里只攥着枕头角。
发小阿明跟我是一路人,比我还疯。他没读技校,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爸学修车,后来在街口租了个小门面,开了家修车铺。铺子不大,就一间屋,门口摆着两个千斤顶,墙上挂满了扳手。他钓鱼比我野,开春冰还没化透,就敢凿冰洞钓鲫鱼;冬天雪下得没膝盖,照样扛着鱼竿往河边跑。一到傍晚,他关了修车铺的卷帘门,就揣着鱼竿来找我,俩人大半夜骑着他那辆吱呀响的嘉陵摩托车,往城郊的野河跑。那摩托车是他爸年轻时骑的,红色的漆掉了大半,车座上缝着块黑布,发动机声音大得像拖拉机,可阿明宝贝得很,每次出发前都要检查机油、擦干净车身,说这是战马,不能亏待。
那片野河叫月牙湾,藏在一片老杨树林后头,是阿明他爸年轻时发现的。阿明跟我说,他爸二十多岁的时候,跟着村里的人去山里拉木头,路过这片洼地,看见有野鸭子在水里游,走近一看,才发现洼地里积了水,水里还有不少鱼在跳。后来修水库,引了水过来,洼地慢慢聚成河湾,形状像个月牙,就叫了月牙湾。这地方水又深又清,河底全是沙子和鹅卵石,没有淤泥,里头的鲤鱼、鲶鱼长得肥,肉质还嫩,不像镇上河里的鱼,总有股土腥味。但月牙湾偏得很,从镇上过去要走二十多里路,一半是柏油路,一半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夜里没灯,路两旁要么是玉米地,要么是荒坡,寻常人不敢去。可对我和阿明来说,越偏越野,鱼才越肯开口,没人打扰,才能安安稳稳钓一晚上,反倒成了最好的钓点。
那年八月,连着半个月没下雨,天热得像个蒸笼。白天太阳底下站一会儿,汗水就顺着脖子往下流,把衣服浸湿,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镇上的几条河,水都晒得发烫,鱼都躲在深水里不出来,白天去钓,浮漂半天不动一下,偶尔钓上来几条小鲫鱼,还不够塞牙缝的。我跟阿明连着去了两次,都是空着手回来,气得阿明把鱼竿往地上一摔,说:这鬼天气,再这么热下去,鱼都要被煮熟了!
一天傍晚,阿明收了铺子,来找我商量:要不咱夜里去我听渔具店的老王说,夜里水温降下来,鲶鱼能疯咬,特别是后半夜,一钓一个准。我早有这心思,只是没好先开口——夜里去月牙湾,要过老杨树林,那地方白天都透着股阴气,更别说晚上了。可钓瘾上来了,哪还顾得上这些当下拍板:行,今晚就去!带够驱蚊水和干粮,钓到大的咱回去炖了下酒,再加点豆腐,那滋味绝了!
傍晚六点多,我提前跟师傅请了假,回家拿上装备——那根陪了我两年的玻璃钢鱼竿,是我攒了三个月学徒工资买的,宝贝得很;还有夜钓灯、折叠凳、装鱼的网兜,再揣上俩馒头和一瓶凉白开,往帆布包里一塞,就往街口的修车铺跑。
阿明已经把摩托车擦得锃亮,红色的车身在夕阳下泛着光,车斗里绑着他的鱼竿——那是根碳素竿,比我的贵,他说这竿子轻,钓大鱼不费劲——还有一个铁皮桶,桶里装着鱼饵,是他下午特意去菜市场买的鸡肝,切成小块,用酒泡过,说鲶鱼最爱吃这个。见我来了,阿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等你半天了,我还以为你被师傅留住了呢!咱走!我跳上后座,双手抓住摩托车的扶手,阿明拧了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响起来,震得我屁股发麻,往城外开去。
那会儿天还没全黑,西天边上的火烧云慢慢淡了,变成了橘黄色,把路边的玉米地染得金灿灿的。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叶子绿油油的,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玉米叶子的清香,还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我跟阿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说厂里的王师傅手艺好,修电机又快又好,我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阿明说街口新开的面馆面太咸,上次他去吃,加了三次水,还是咸得咽不下去;我说上次在镇东头的河钓的那条三斤重的鲤鱼,怎么遛了半小时才拉上岸,那鱼力气大得很,差点把我的鱼竿拉断;阿明说他前几天在村西头的池塘,钓上来一条两斤重的鲶鱼,回去炖了,他爸喝了半斤酒,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鲶鱼。聊着聊着,天慢慢暗下来,柏油路变成了土路,坑洼更多,摩托车颠得我屁股发麻,有时候遇到大一点的坑,整个人都能颠起来,阿明却开得稳,双手紧紧握着车把,眼睛盯着前方,还时不时提醒我:抓好了,前面有个大坑,别颠下去了!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星星亮了起来,稀稀拉拉的,月亮还没出来。远远看见一片黑沉沉的林子——那就是去月牙湾必经的老杨树林。这片林子得有几十年了,阿明说他小时候跟着他爸来,杨树就已经很粗了。现在,杨树长得又高又粗,最高的得有十几米,树干上爬满了青苔,绿油油的,还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上面爬。枝叶茂密得能把天遮严实,白天阳光都很难透进来,更别说夜里了。平时白天过林子,都觉得阴嗖嗖的,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话,更别说夜里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刚进林子口,阿明突然放慢了车速,摩托车的突突声也小了下来。我正纳闷,心想怎么突然减速了,就看见路边的老槐树下,坐着个老头。
那棵老槐树得有两人合抱粗,树干上裂开了几道大缝,缝里长着些小草,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出去,像只干枯的手,上面没有多少叶子,只有几根细枝挂着几片发黄的叶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老头就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他背靠着树干,坐得很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褂子,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边缘还有些地方开了线,露出里面的灰色棉布;下身是条灰布裤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干瘦的小腿,小腿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干得像树皮;脚上没穿鞋,光着脚,脚掌踩在青石板上,脚趾甲又厚又黄,还沾着些泥土。他手里攥着一根竹竿,竹竿很粗,颜色是深褐色的,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竹竿头上没绑鱼线,也没绑鱼钩,就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发出笃笃的声音。他头低着,下巴贴着胸口,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脸,像是在打盹。
摩托车的灯光扫过去,光柱正好照在老头身上。他慢慢抬起头,动作很慢,像是关节不灵活,我才看清他的脸——皮肤皱得像老树皮,一道一道的皱纹很深,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眼睛却亮得有点出奇,不是年轻人那种有神的亮,而是一种透着点冷的亮,在昏暗的林子里,像两盏小灯,直直地盯着我们;鼻子很塌,嘴唇很薄,颜色是暗紫色的,嘴角往下撇着,看起来有点严肃。他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们,眼神里说不上来的奇怪,不像是警惕,也不像是好奇,倒有点像……惋惜就像看见两个孩子要做错事,却没办法阻止的那种惋惜。
阿明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摩托车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声。阿明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冲老头喊:大爷,您在这儿乘凉呢
老头没起身,也没动,就那么坐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慢悠悠地开口:俩小伙子,这大晚上的,天这么黑,往哪儿去啊他的声音很低,还带着点颤音,像是很久没说话,突然开口有点不习惯。
去里头的月牙湾钓鱼!阿明指了指林子深处,语气里带着点兴奋,眼睛都亮了,听说夜里鲶鱼多,还大,想碰碰运气,钓两条回去尝尝鲜!
老头听了,眉头皱了起来,眉头间的皱纹更深了,手里的竹竿停了,不再戳地,而是放在腿上,他又往林子深处望了望——那方向黑得像泼了墨,连虫鸣声都比林子口弱了半截,静得有点不正常,像是连虫子都不敢往那边去。他又转过头看我们,眼神更沉了,那股惋惜的神色更重了:别往那边走。
我跟阿明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愣。我心里想,这老头怎么回事我们去钓鱼,跟他有什么关系阿明笑着说:大爷,您是怕我们迷路啊没事,我来过好几次了,熟得很,顺着这条土路走,十分钟就能到河湾了,错不了!
不是迷路的事。老头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片河湾偏,夜里不干净。前些年有个放鸭子的老汉,晌午头进去找鸭子,愣是在林子里绕到天黑,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找着,人都冻得缩成一团,嘴里胡话连篇,说看见白影跟着他。自那以后,没人敢夜里往那边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身上有点发毛。倒不是真信老头的话,觉得有什么白影,主要是这林子太静,夜里又黑,他的声音又哑得渗人,听着有点吓人,像是在讲鬼故事。阿明却满不在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拍得我肩膀有点疼:嗨,大爷您就是吓唬我们!咱年轻,火力壮,阳气足,啥不干净的东西敢靠近再说了,钓鱼哪能怕这个为了钓条大鲶鱼,这点算啥!
老头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长,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可惜。他低下头,又拿起竹竿,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不想再管我们的事,也像是知道管了我们也不会听。
阿明见状,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跟老头耗着了,赶紧走。他转身就往摩托车上爬,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回头催我:别跟大爷耗着了,再晚鱼都不咬钩了!夜里钓鱼,就得赶时候,错过了时辰,再等就难了!我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发虚,总觉得老头的话像是在提醒我们什么,可钓瘾上来了,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哪肯轻易回头我回头看了眼老头——他还是低着头,后背靠着老槐树,身影慢慢融进树影里,天色越来越黑,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像是跟树长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我咬了咬牙,也跟着跳上摩托车后座,双手抓住扶手。
阿明拧了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重新启动,往林子深处开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棵老槐树和树下的老头,很快就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见了,只剩下身后越来越远的笃笃声,慢慢消失在风里。
进了林子,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比林子口黑多了。头顶的杨树枝叶太密,连星星的光都透不进来,更别说月亮了,只能靠摩托车的
headlights照亮前路。光柱里,能看见土路两旁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密密麻麻的,树干上的纹路和青苔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树干上还长着些蘑菇,白色的,小小的,看起来有点诡异;可再往远一点,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什么都看不见,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我们吸进去。
一开始,还能听见摩托车的引擎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还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可走了大概五分钟,我突然发现,周围的虫鸣声不见了,风也停了,树叶不再沙沙响,只剩下摩托车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阿明,你觉不觉得有点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点发紧,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阿明嗯了一声,车速慢了点,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盯着前方:是有点,可能里头虫子少吧。没事,再走几分钟就到了,别多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攥着车把更紧了。
可又走了十分钟,还是没看见河湾的影子。
按说平时来,顺着土路走十分钟,就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啦啦声,再往前一点,就能看见月牙湾的水面反光,夜里就算没有灯,也能看见一点亮。可今天,别说水声了,连一点光亮都没有,眼前只有望不到头的土路,和两旁一模一样的杨树,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不对啊。阿明停了车,熄了火,摩托车的声音消失了,周围一下子变得死寂。他从车斗里拿出手电筒,按了一下,一道强光射了出去,往前后照了照,我上周来还不是这样,路没这么长啊,怎么今天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我也跳下车,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结果屏幕一按,黑沉沉的,连开机都开不了。我以为是没电了,可早上出门前刚充满电,怎么会突然没电阿明也掏了手机,结果跟我一样,屏幕漆黑,一点反应都没有。
邪门了。阿明嘀咕了一句,打开手电筒,光柱照向前方的土路。土路坑坑洼洼,上面长着些野草,看起来跟普通的土路没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走不到头。他又往后照,身后的路也是一模一样,黑沉沉的,看不见林子口的方向。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突然想起刚才老头的话——不干净的东西绕到天黑白影跟着,这些话像小虫子似的,在我脑子里爬,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要不……咱往回走我试探着说。
阿明愣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鱼竿,又看了看眼前的黑暗,咬了咬牙:再往前走走,说不定是咱记混路了。万一快到了呢
我没反驳。说实话,我也不甘心——大半夜跑这么远,要是就这么回去,心里总觉得不痛快。
于是,我俩推着摩托车,顺着土路继续往前走。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来晃去,照亮的范围只有几米远,再远就是黑暗。两旁的杨树长得太像了,每一棵的粗细、树干上的疤,甚至枝桠的形状,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突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一棵歪脖子树——树干往路中间倾斜,树枝几乎要碰到地面。
哎,阿明,你看那棵树!我指着歪脖子树,我刚才好像看见过它!
阿明停下脚步,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脸色一下子变了:不对……刚才我们往回走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棵树!
我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刚才我们试着往回走了十几步,转身的时候,就看见这棵歪脖子树立在前方,当时还以为是记错了,可现在,我们明明是往前走,怎么又碰到它了
我们……是不是在绕圈我声音都在抖。
阿明没说话,只是拿着手电筒,蹲下身看地面。土路是黄颜色的,上面有我们刚才推车留下的脚印,还有摩托车碾过的痕迹。他顺着痕迹往前看,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那脚印和车轮印,居然绕了一个圈,最后又回到了我们脚下!
操!阿明低骂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手电筒的光柱在周围乱晃,这怎么回事怎么会绕圈
我也蹲下去看,地面上的痕迹清清楚楚,确实是一个圈,我们刚才走了半个多小时,居然一直在原地打转!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后脊梁凉飕飕的,像是有冷风在吹。
鬼打墙……我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以前在村里听老人说过,夜里在偏僻的地方走,要是碰见不干净的东西,就会被困住,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这就是鬼打墙。我以前从来不信,可现在,由不得我不信了。
阿明的脸色也白了,他攥着手电筒,指节都泛白了:别……别瞎说,哪有什么鬼打墙可能是咱太累了,眼花了。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声音明显没底气。
我们试着换个方向走,不从土路上走,往旁边的树林里钻。可刚走没几步,脚下就被灌木丛缠住,手电筒照过去,灌木丛长得密密麻麻,枝条上还挂着些不知名的白色絮状物,像是人的头发。我伸手想拨开灌木丛,手指刚碰到枝条,就觉得一阵冰凉,像是碰到了冰块,吓得我赶紧缩回手。
不行,这边走不了。阿明喘着气说,还是回土路上吧。
我们又退回到土路上,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应该是快没电了。周围还是静得可怕,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传来的自己的心跳声。
我往黑暗里看,总觉得暗处有东西在盯着我们,可每次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去,又什么都没有。有时候,会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哗啦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捞东西,可月牙湾明明在前面,我们却怎么也走不到。
早知道听那大爷的话,就不来了。阿明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后悔,刚才要是回头,现在都快到家了。
我也后悔得不行。刚才在林子口,要是我能多劝劝阿明,或者自己能坚定一点,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手电筒终于彻底没电了,屏幕咔嗒一声黑了下去。周围一下子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我看不见阿明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他偶尔挪动脚步的声音。
阿明,你在哪儿我有点慌,伸手想去摸他。
我在这儿。阿明的声音就在我旁边,别乱动,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天亮了,说不定就能走出去了。
我们靠在一棵杨树下,背对着背坐着。杨树的树干冰凉,透过衣服传到身上,让我打了个寒颤。夜里的温度降得很快,刚才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却觉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我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想家里的爸妈,想厂里的师傅,想街口的面馆,还有刚才那个老头的脸。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等到天亮,也不知道天亮之前,会不会发生别的事。
偶尔,会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我猛地睁开眼,想回头看,可身后只有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阿明,你听见了吗我小声问。
听见了。阿明的声音有点发紧,别回头,也别说话,就坐着。
我赶紧闭上嘴,不敢再出声。那沙沙声响了一会儿,又慢慢消失了。我靠在树干上,感觉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就这么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困得不行,眼皮子重得像灌了铅,可又不敢睡,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阿明也没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应该也跟我一样害怕。
突然,远处的天空泛起了一点鱼肚白。
我一下子清醒了,赶紧推了推阿明:阿明!你看!天亮了!
阿明猛地抬起头,往东边望去。只见黑暗的尽头,慢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光越来越亮,把周围的黑暗一点点驱散。杨树枝叶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土路也能看清了。
我们赶紧站起身,往四周看。这一看,我俩都愣住了——原来,我们昨晚一直绕圈的地方,离月牙湾只有不到五十米远!
不远处,就是月牙湾的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泛着淡淡的晨光。河水清澈,能看见水底的石头和水草。而我们脚下的土路,确实被踩出了一个圆圆的印子,像是有人用绳子把我们圈在了这里。
原来……离河这么近。阿明喃喃地说,声音里满是庆幸。
我也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差点瘫坐在地上。刚才的恐惧还没完全散去,可看见天亮了,看见河湾了,心里踏实了不少。
我们没敢再停留,也顾不上钓鱼了,推着摩托车就往林子外走。这会儿的杨树林,在晨光里显得很平静,没有夜里的阴森感。鸟儿在树枝上叫着,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听起来很舒服。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终于出了老杨树林。回头看时,林子在晨光里显得很安静,像是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骑上摩托车,往镇上走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个老头。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提醒我们。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还会更不当回事,说不定会被困更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夜里去过月牙湾钓鱼。有时候跟人说起这事,还有老人说,那老头可能是月牙湾的河神,也可能是以前在林子里迷路的人,变成了护林鬼,专门提醒晚归的人。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很感激他。
后来,我换了工作,去了城里,很少再回镇上钓鱼了。可每次想起二十岁那年的那个夜晚,想起老杨树林里的黑暗,想起天亮时看见的月牙湾,心里还是会有点发虚,也会有点庆幸——幸好,我们等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