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下的那一刻,听见了骨头撞击水泥地的脆响。
屋外是瓢泼的暴雨,屋内是神像无声的注视。
求求你,我冲着那尊没有脸的神像,磕了第三个头,额头已经一片血肉模糊,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神仙也好,妖魔也罢,救救我!只要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三天前,公司裁员,我榜上有名。
两天前,房东打来电话,再不交房租就让我卷铺盖滚蛋。
一小时前,医院下了最后通牒,我妈的手术费再凑不齐,就只能准备后事。
我叫陈默,三十岁,一个被城市榨干了所有希望的失败者。我被逼到了绝路,才会在暴雨夜,闯进这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荒庙。
这座庙很诡异,没有牌匾,没有香火,正中央供奉的神像,脸部是一片光滑的空白,仿佛创作者在即将完工时,被什么东西吓得扔下刻刀仓皇而逃。
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五块钱,买了一张彩票。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也是我最后的赌注。我将那张薄薄的纸片,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高高举起,对准了那张空白的脸。
我要钱!我要很多很多钱!我像疯子一样嘶吼着,声音被外面的雷鸣吞噬,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后悔!我要让我妈活下去!求你了!我把我的命给你都行!
回答我的,只有死寂。
雨水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打在神像身上,也打在我身上,冰冷刺骨。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湿透,力气耗尽,像一条死狗一样瘫倒在神像脚下。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我似乎看到,那张光滑如镜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极度扭曲的……笑容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中惊醒的。陌生的号码,我本能地想挂断,却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
喂是陈默先生吗恭喜您!您昨晚购买的彩票,中了特等奖,奖金五百万!
电话那头的声音甜美而虚幻,我却感觉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我猛地从地上坐起,疯了似的在身上摸索。那张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皱的彩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
上面的号码,和电视里刚刚播报的,一模一样。
我赢了。
我真的赢了。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我,我冲出破庙,迎着清晨的阳光,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没有注意到,在我身后,那尊无脸神像的脚下,一小摊积水里,倒映出的我的身影,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模糊淡薄了许多。
2
五百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第一时间交齐了母亲的手术费,把她转到了最好的私立医院。主刀医生是全国权威,手术非常成功。看着母亲在VIP病房里安详的睡容,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金钱带来的踏实质感。
接着,我全款买下了一套市中心的顶层复式,把之前像扔垃圾一样扔我行李的房东,变成了我的租客。我没为难他,只是在他每次毕恭毕敬地来交房租时,享受着他那副想怒又不敢言的表情。
我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投资公司。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一个连K线图都看不懂的穷小子,也敢玩资本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发现,我的运气,好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
我随便买入一支无人问津的垃圾股,第二天它就因为一则突如其来的并购消息,连续拉了十个涨停板。
我投资一个濒临破产的游戏工作室,一个月后,他们开发的游戏突然火遍全球,为我带来了上百倍的回报。
我看中的每一个项目,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施了魔法,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短短三年,我的资产就从五百万,滚雪球般地变成了五个亿。
我成了这座城市最炙手可热的商业新贵,媒体称我为黄金手,投资界的传奇。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的女人,如今像苍蝇一样围着我。曾经把我踩在脚下的前上司,现在为了见我一面,要在我的办公室外等上三个小时。
我享受着这一切。我享受着用钱砸开所有障碍的快感,享受着那些曾经轻视我的人,如今对我卑躬屈膝的模样。
在这期间,我也遇到了林雪。
她是一家合作公司的项目经理,漂亮、知性,是唯一一个不因为我的钱,而真正愿意坐下来听我说话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能找回一丝还是陈默时的感觉。
我们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婚礼那天,我包下了全城最豪华的酒店,为她准备了一场世纪婚礼。当我在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为她戴上那枚鸽子蛋钻戒时,我看着她幸福的泪光,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念念。
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我从一个地狱里的失败者,爬到了人生的巅峰。
这十年,我过得太顺了。顺到有时候午夜梦回,我都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那座荒庙,和那尊无脸的神像。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给我的。
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公司即将上市,估值超过百亿。女儿也即将迎来她的七岁生日。我站在自家别墅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个念头,也随之变得无比清晰。
我该回去看看了。
我该去还愿了。我要给他重塑金身,我要让那座荒庙,变成全世界香火最鼎盛的寺庙。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雪。她有些担忧:一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野庙,听起来有点邪门。要不,我们去普陀山或者五台山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我的神,就在那里。
我坚持要一个人去。因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开着那辆全球限量的跑车,重新回到了那片荒山。十年时间,这里变得更加偏僻,连上山的路都被疯长的野草覆盖了。
我把车停在山脚,徒步走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如遭雷击。
没有庙。
或者说,曾经的庙,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屋顶塌了一半,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和藤蔓,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我疯了似的冲进废墟,在杂草从中,找到了那尊神像。
他倒在地上,从中间碎成了两截。那张曾经光滑空白的脸,布满了蛛网和尘土。
怎么会这样
我无法接受。赐予我十年好运的神,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我失魂落魄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悠悠响起。
年轻人,这里没有什么神。你拜错地方了。
3
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身穿破旧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贫道云游至此,恰巧路过。老道士的目光落在破碎的神像上,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又一个被‘它’迷惑的人。
它我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这不是神吗
神老道士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神佛受人香火,讲的是普度众生,庇佑一方。你看看这里,方圆十里,荒无人烟,连飞鸟都绕道而行,哪里有半分祥瑞之气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片废墟周围,确实死寂得可怕,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那……那它到底是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发颤。
这里供奉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神。老道士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而是一个专门以凡人愿望为食,然后取走他们最宝贵东西的‘邪物’。
邪物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不可能!他明明实现了我的愿我!他给了我十年好运!
是吗老道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它确实会实现你的愿望,而且是有求必应,甚至会超额满足你。因为它给你的越多,将来从你身上取走的,才会越多。
取走……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我的命吗
命老道士再次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对‘它’来说,凡人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它’拿走的,是你生命中,比性命更重要的本质。或许是你的情感,或许是你的记忆,或许……是你的灵魂。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至于这神像为何会碎,老道士用拂尘指了指地上的残骸,大概是因为,它从你身上,已经拿走了它想要的东西。交易完成了,这个用来和你沟通的‘壳’,自然也就没用了。
交易完成……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不……我不信!我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指着老道士大吼,你这个江湖骗子!胡说八道!
老道士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
信与不信,皆是你的命数。他转身,缓步向山下走去,苍老的声音随风传来,年轻人,太阳快下山了,回头看看你的身后吧。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杂草丛中。
我愣在原地,心脏狂跳。他的话,像一道魔咒,在我脑中不断回响。
回头看看你的身后……
我的身后有什么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地面上。
等等……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我看到了我的身影。
但是……
我的影子里,为什么……没有头
不,不对!不是没有头!
我惊恐地发现,那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脖子以上的部分,空空如也!
这不可能!
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影子的手臂也跟着挥舞。我跳起来,影子的身体也跟着跳起来。
可是,无论我做什么动作,那个影子的头部,始终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我脚下那道无头的影子,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像一滩活过来的、正在被阳光蒸发的浓墨。它迅速地收缩、变淡,最后,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地平线时,我的影子,也彻底消失了。
地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我,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4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废墟,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赶。那辆价值千万的跑车,此刻在我眼中,和一堆废铁没什么区别。我钻进车里,一脚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冲下了荒山。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别墅里灯火通明,林雪和女儿念念还没有睡,正在等我。
老公,你回来啦!怎么去了这么久电话也打不通。林雪迎上来,接过我的外套,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
爸爸!穿着粉色睡衣的念念,像一只小蝴蝶,扑进了我的怀里。
妻子的关心,女儿的拥抱,这熟悉的、温暖的场景,让我在极度恐慌中,找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也许……也许只是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对,一定是这样。影子怎么可能会消失这不科学。
我抱着女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爸爸,你身上好冷啊。念念在我怀里蹭了蹭,小声说。
是吗山里晚上风大。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老公,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生病了林雪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事,就是有点累。我摇了摇头,放下女儿,我先去洗个澡。
我几乎是逃进了浴室。锁上门,我第一时间冲到镜子前。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写满了惊恐。但还好,我的人还在,五官俱在。
我颤抖着打开了浴室所有的灯,几十盏射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我站在灯光最中央,然后,缓缓地低下头。
没有影子。
我的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空空如也。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无论灯光多么明亮,都无法在地面上投射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阴影。
幻觉的侥幸,被彻底击碎。
我真的,失去了我的影子。
那个老道士的话,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它取走的,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影子,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吗
不,这不可能。影子有什么用除了能证明光的存在,它一无是处。
这一定是个警告!对,是那个邪物给我的一个警告!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这十年来,我到底失去了什么。我的财富在增长,我的地位在提高,我的家庭很美满……我什么都没有失去!
那么,它到底想要什么
我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浴室。林雪已经哄着念念睡着了,她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我。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公司出了什么事
没有,一切都很好。我躺在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渴望从她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安全感。
那就好。林雪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别太累了,钱是赚不完的。
我闭上眼,却毫无睡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正盘踞在我的生命里,虎视眈眈地,准备随时取走它看中的祭品。
第二天,我被林雪的惊叫声吵醒。
老公!快来看新闻!
我睁开眼,看到林雪正举着平板电脑,满脸的震惊。我凑过去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财经新闻的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商业奇迹的终结陈默旗下核心科技公司,昨夜遭遇不明黑客攻击,所有核心数据被彻底清除,面临破产危机!
5
核心数据被清除我一把抢过平板,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家科技公司,是我商业版图中最重要的一块,也是我为了公司上市,投入心血最多的部分。里面有我们自主研发的AI算法,是整个集团未来的希望。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所有数据都没了
我立刻打电话给公司的CTO,电话那头,是他几近崩溃的哭喊:陈总!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服务器突然断电,等我们重启之后,所有东西……所有东西都变成了乱码!备份硬盘也一样!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底层格式化了!
从底层格式化……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我想起了那个老道士,想起了我消失的影子。
这不是意外!
这不是黑客攻击!
是它!是那个邪物开始收取代价了!
老公,这……这是真的吗公司真的要破产了林雪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会的!不会的!我抱着头,疯狂地摇头,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我自己,只是数据而已!我还有钱!我可以重新再来!
我冲进书房,打开电脑,开始联系我的律师和公关团队,准备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糟。
因为失去了核心技术,我们最大的合作方,一家欧洲的跨国集团,立刻宣布单方面中止合同,并要求我们支付天价的违约金。
紧接着,银行打来电话,以经营出现重大风险为由,要求我们立刻偿还所有贷款。
墙倒众人推。那些曾经追捧我的媒体,如今都调转枪口,用最恶毒的语言,唱衰我的商业帝国。公司的股价,在一夜之间,蒸发了百分之九十。
我焦头烂额地处理着这一切,试图用钱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但我的钱,在雪崩般的危机面前,显得那么杯水车薪。
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发现,我的好运,似乎也和我的影子一起,消失了。
我试图联系以前那些对我言听计从的商业伙伴,寻求他们的帮助,但他们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就用各种理由搪塞我。
我亲自去见一位和我称兄道弟的银行行长,希望能获得一笔紧急贷款。他却只是冷漠地告诉我:陈总,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的情况,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那种所有门都在你面前砰地一声关上的感觉,那种从云端跌落的失重感,是如此的熟悉。
十年前,我就是这样,被全世界抛弃。
现在,历史似乎要重演了。
不,我不能接受!我花了十年时间,才从泥潭里爬出来,我绝不能再掉下去!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我疯狂地工作,制定了一套又一套的应急方案,试图挽救我那摇摇欲坠的帝国。
林雪端着饭菜,几次想进来,都被我烦躁地赶了出去。
你别来烦我!我正在想办法!
我能感觉到,我的情绪,正在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受控制。一种无名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我恨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我恨那个该死的老道士,我更恨那个赐予我一切,又准备将一切收回的邪物!
第四天早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书房时,我看到林雪和念念,正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早餐。
桌上,也为我准备了一份。是我最喜欢的海鲜粥。
我坐下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然后,我愣住了。
我尝不到任何味道。
6
那碗用料十足、香气扑鼻的海鲜粥,在我嘴里,和一团没有任何味道的浆糊,没有任何区别。
我尝不到虾的鲜甜,尝不到干贝的咸香,甚至连米粒本身的清香,都感觉不到。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林雪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回答,而是放下勺子,拿起桌上的盐罐,疯狂地往碗里倒。
老公,你干什么!林雪惊呼。
我搅拌了一下,又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
还是没有味道。
只有一种粗糙的、颗粒状的触感在舌头上摩擦。
我又拿起旁边的辣椒酱,挤了半瓶进去。整碗粥都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我再次品尝。
依旧,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的味觉,消失了。
爸爸,你怎么了你的脸好可怕……念念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小声地哭了起来。
女儿的哭声,像一根针,刺进了我混乱的大脑。我看着眼前这碗被我糟蹋得面目全非的粥,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儿惊恐的眼神,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烦死了!哭什么哭!
我猛地一挥手,将那碗粥扫到了地上。
啪!
精致的瓷碗碎裂一地,红色的粥汤溅得到处都是,也溅到了念念的睡衣上。
女儿被吓得嚎啕大哭。
林雪也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陈默!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对念念发脾气!
我……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失去了影子,失去了公司,现在,连味觉也失去了。
我看着地上的狼藉,看着女儿的眼泪,心中没有一丝愧疚,只有一种毁灭一切的烦躁。
我吃饱了。我扔下这句话,抓起外套,摔门而出。
我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买了一包最烈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但嘴里只有苦涩的烟灰味。我买了一瓶最烈的伏特加,像喝水一样灌下去,但喉咙里只有火辣辣的灼烧感,尝不到一丝酒精的味道。
我的世界,正在从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维度,开始崩塌。
那个邪物,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刽子手,它不直接杀死你,而是用一把无形的刻刀,一片一片地,凌迟你的灵魂。
它先是拿走了我的影子,斩断了我和物理世界的联系。
然后它摧毁我的事业,剥夺了我的社会价值。
现在,它又夺走了我的味觉,让我失去了品尝人间烟火的乐趣。
接下来会是什么嗅觉听觉还是触觉
它要把我变成一个活在套子里的人,一个能看、能动,却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真实链接的怪物吗
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怒。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调转车头,向着那座荒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那个邪物问个清楚!
它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当我赶到山脚下时,却发现上山的路,被几块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牌子给堵住了。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那里测量着什么。
我冲下车,抓住一个工人问道:这里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上山
那工人看了我一眼,说:老板,你不知道吗这座山,前几天被一个大老板整个买下来了,准备开发成旅游区。山顶上那座破庙,昨天刚被推平。
庙……被推平了
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线索,断了。
7
线索断了,但生活的崩坏还在继续。
味觉消失后的第三天,我的嗅觉也开始失灵。
那天早上,林雪在客厅插花,那是她最喜欢的、从荷兰空运来的香水百合。搁在以前,我一进门就能闻到那股馥郁的香气。但那天,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走过去,把脸凑到花蕊前,用力地吸气,鼻腔里只有一片虚无。
我开始恐慌。我冲进厨房,打开煤气灶,没有拧开火。丝丝的煤气声传来,我却闻不到那股标志性的、危险的臭味。
如果不是林雪及时发现,冲进来关掉阀门,我可能会在自己家里,悄无声息地中毒身亡。
陈默,你到底在干什么!林雪的尖叫声里,带着前所未的恐惧。
我无法解释。我只能用沉默,来掩盖我正在变成一个废人的事实。
从那天起,林雪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担忧,而是戒备。她开始悄悄地把家里的刀具收起来,晚上睡觉时,会从里面反锁卧室的门。
她把我当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疯子,一个潜在的危险源。
我们的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个气氛诡异的牢笼。我和她,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公司的情况,也已经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资产被冻结,账户被查封,每天都有员工来递交辞呈。我从一个百亿帝国的缔造者,变成了一个即将背负巨额债务的负翁。
我不再去公司了。我整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像一头困兽。我失去了味觉和嗅觉,食物对我来说,变成了维持生命的燃料。我开始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商业版图,如今在我眼中,只是一堆枯燥的数字。
曾经让我爱不释手的限量版跑车,现在和一堆废铁没什么区别。
甚至,连我最疼爱的女儿念念,她的笑声,她的拥抱,似乎也无法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波澜了。
我的情感,好像正在随着我的感官,一同被剥离。
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发呆,念念推开门,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画。
爸爸,你看,这是我画的我们一家人。
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背景是蓝天白草,太阳在天上笑着。画得很稚嫩,却充满了童真。
搁在以前,我一定会把她抱起来,好好地亲一口,夸她是世界上最棒的小画家。
但那一刻,我看着那张画,心中一片麻木。
我感觉不到欣喜,也感觉不到感动。
我只是点了点头,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说:嗯,画得不错。爸爸在忙,你先出去吧。
念念眼中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她咬着嘴唇,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看着她小小的、失落的背影,心脏的位置,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刺痛。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到让我以为是错觉。
我不知道,那是我作为父亲这个角色,最后一次,感受到心痛这种情绪。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年轻人,想知道真相吗来城西的青云观找我。
是那个老道士!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冲出了家门。
8
青云观,一座隐匿在城市高楼背后的、不起眼的道观。
我找到老道士时,他正在后院扫地。看到我,他并不惊讶,只是放下了扫帚,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你来了。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情绪激动。
贫道是谁不重要。老道士任由我抓着,语气平静,重要的是,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贫道当初说的话,并非虚言。
我颓然地松开手,在他对面坐下,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大师,求你救救我。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它到底……想要什么
老道士叹了口气:‘邪物’取走的东西,是无法被归还的。它和你,是一场无法中止的交易,直到它拿走它认为‘等价’的东西为止。
等价五百万,十年好运,到底要用什么来换我几乎是在嘶吼。
你认为,你当初许愿时,最渴望的是什么老道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
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不。老道士摇了摇头,那只是表象。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是‘摆脱’。摆脱贫穷,摆脱无能,摆脱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屈辱。你想要的,是一个全新的、成功的、被人仰望的人生。
我愣住了。他说的,一针见血。
‘邪物’满足了你。它给了你一个完美的人生赢家的‘模板’。老道士继续说道,而作为代价,它会一点一点地,拿走支撑你成为一个‘人’的本质。
本质
对。影子,是你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的印记,是‘你之所以为你’的第一个证明。它拿走它,是交易的开始。
味觉和嗅觉,是人感知世界、享受生活的基本渠道。它拿走它们,是让你与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初步隔绝。
而接下来,老道士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它会拿走你更核心的东西。
是什么我追问道。
是你的情感。老道士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爱、恨、贪、嗔。它会把这些,从你的灵魂里,一根一根地抽走。直到你变成一个……绝对理性的、没有感情的、完美的‘成功人士’。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想起了我对念念的冷漠,想起了我对公司破产的麻木。原来,不是我变坚强了,而是我,正在失去感受这些情绪的能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在一个绝对的‘成功模板’里,情感,是最大的弱点,是多余的累赘。老道士的语气,带着一丝悲凉,它不是在惩罚你,而是在‘成全’你。它在把你,塑造成你当初最渴望成为的那个‘东西’。
我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场最恶毒、最讽刺的祝福。
我用我的人性,换来了一个成功的空壳。
那我该怎么办我还有救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望着他。
老道士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因何而起,便须因何而终。你当初的愿望,是因‘失去’而生。或许,只有当你‘失去’得更多时,才能找到那一线生机。
失去得更多
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青云观,脑子里一片混乱。当我回到家时,等待我的,是林雪。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份文件。
她的表情,异常的平静。
陈默,我们谈谈吧。
我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离婚协议书。林雪将那份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经签好字了。
9
离婚
这两个字,从林雪口中说出,明明应该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但我却感觉不到痛。
我的内心,一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只是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书,仿佛在看一份与我无关的商业合同。
为什么我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
没有为什么。林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似乎是在失望于我的平静,陈默,我认识的那个你,已经死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是从你失去公司开始还是更早你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冷漠。你看着我和念念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个没有生命的摆件。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害怕。我害怕和你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念念也害怕。她现在看到你,都会下意识地躲起来。
所以,你就要走
是。林雪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房子和车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带走念念。明天,我会来接她。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直到天亮。
我试图去感受悲伤,去体会心碎。我努力地回忆着和林雪从相识到相爱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念念出生时我抱着她的激动心情。
但那些记忆,就像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清晰,却无法让我产生任何情绪上的共鸣。
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第二天,林雪带着念念,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
念念哭着,不愿意走。她挣脱林雪的手,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
爸爸,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为什么不留住妈妈
我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张挂满泪水的小脸。我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头,安慰她。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我该笑吗可我感觉不到任何喜悦。
我该哭吗可我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最终,我只是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林雪。
这里面有一千万。密码是念念的生日。算是……给你们的补偿。
林雪看着我,眼神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了。她拉起念念,决然地走向门口。
陈默,你真可悲。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环顾着这曾经象征着我成功的、奢华的一切。
我忽然想起了老道士的话——只有当你‘失去’得更多时,才能找到那一线生机。
现在,我失去了我的事业,失去了我的妻子,失去了我的女儿。
我失去了一切。
那么,我的生机,又在哪里
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很陌生。
我是谁
我还是陈默吗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
陈先生,还记得我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阴冷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是我那个背叛了我、卷走了我公司最后一笔资金的前合伙人——王浩。
有笔生意,想和你谈谈。
10
王浩,我曾经最信任的兄弟,也是在我公司倒塌时,给了我最致命一击的人。
他不仅联合外人做空我的股票,还在最后关头,利用财务漏洞,卷走了公司账上仅存的流动资金,让我彻底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以为他会从此消失。没想到,他竟然还敢主动联系我。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
别急着挂电话,陈默。王浩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现在一无所有了。但你不好奇吗我当初,是怎么能那么精准地,找到你公司所有命门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这里,有样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王浩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城东的废弃船厂,三号码头,我等你。一个人来。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这是一个陷阱。我心里很清楚。
但我的理智,却驱使着我,必须去。因为他的话,勾起了我心中唯一的情绪——好奇。
我没有报警。因为我知道,警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我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废弃的船厂,在黄昏中,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王浩就站在三号码头的尽头,背对着我,看着远处的海面。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
东西呢我开门见山。
王浩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的笑容。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尊小小的、巴掌大的神像。
用黑色的木头雕刻而成,通体光滑,没有五官。
和我在荒庙里看到的那尊,一模一样!
你也……许了愿我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没错。王浩抚摸着那尊神像,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十年前,我看着你从一个穷光蛋,一飞冲天,我就知道,你的成功,不正常。我花了十年时间,调查你,跟踪你,终于,让我找到了那座荒庙。
在你回去还愿的前一天,我也去了那里。我也跪下了,我也许了愿。
我的愿望,很简单。王浩的眼神,变得无比贪婪,我要取代你,我要得到你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你就毁了我的公司
不,不是我。王浩摇了摇头,笑容变得诡异,是‘它’。是‘它’告诉了我你所有商业布局的弱点,是‘它’帮我清除了你服务器里的数据。我只是,执行了‘它’的意志而已。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不是输给了王浩,我是输给了另一个许愿者。
这是一个零和游戏。
那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了什么炫耀你的胜利吗
当然不。王浩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我的愿望,是‘取代’你。可现在,你的帝国虽然倒了,但你这个人还在。这不叫‘取代’,这叫‘毁灭’。‘它’说,我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
所以,‘它’给了我最后一个提示。
王浩举起手中的神像,对准了我。
只要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话音未落,他身后,几个高大的身影,从集装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们手里,都拿着闪着寒光的钢管。
11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一场鸿门宴。
陈默,别怪我。王浩的表情,在兴奋和恐惧之间扭曲着,要怪,就怪你当初,不该去招惹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是你,把我拖下了水!
那几个打手,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看着他们,心中,依然没有恐惧。
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也许,死亡,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终结的到来。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我听到了一声闷响,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叫。
我睁开眼,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几个走向我的打手,全都倒在了地上。而王浩,正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
他的双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枯萎,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变成了两截焦黑的树枝。
啊——!
王浩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那尊小神像,也掉在了地上。
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他疯狂地甩着那双已经变成枯爪的手,但无济于事。那股诡异的枯萎,正在顺着他的手臂,迅速地向上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我,我许的愿望,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缓缓地,向他走去。
王浩,你是不是忘了,你许的愿望,是‘取代’我。
我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你得到了我的公司,我的地位,我的财富……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取代’我,来承受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呢
王浩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他终于明白了。
不……不!我不要!他惊恐地尖叫着,在地上向后退缩。
但已经晚了。
枯萎蔓延过了他的脖子,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他的皮肤迅速地失去光泽,变得像老树皮一样褶皱、干裂。他的生命力,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疯狂地吸食。
短短十几秒,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具干瘪的、仿佛被风化了上千年的木乃伊。
海风吹过,他的身体,化作了一堆黑色的粉末,四散而去。
原地,只剩下那尊小小的、没有五官的神像。
我走过去,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神像入手冰冷,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心跳般的搏动。
我看着它那张空白的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向它发出了我的意念。
告诉我,真相。
12
当我握住那尊神像,并向它发出意念的瞬间,我的大脑,仿佛被接入了一个庞大无比的信息洪流。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记忆,在我脑中炸开。
我看到了。
我看到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城市,只有一片原始的森林。一颗黑色的、不知名的陨石,从天而降,砸出了一个深坑。
陨石没有实体,它是一团纯粹的、扭曲的、渴望着存在的混沌意志。
它没有善恶,只有本能。它的本能,就是交换。
它能感知到所有生物内心最强烈的欲望,并以满足这些欲望为条件,换取对方生命中最本质的存在印记。
第一个与它交易的,是一头濒死的野狼。它渴望力量。于是,它变成了狼王,统一了整个山脉的狼群。而它付出的代价,是它作为狼的本能。它不再捕猎,不再嚎叫,最后,被自己的同类,撕成了碎片。
后来,人类来了。
一个即将饿死的原始人,发现了这个深坑。他渴望食物。第二天,一头撞死在树桩上的野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付出的代价,是他的饥饿感。他再也感觉不到饥饿,也再也无法从食物中获得任何快乐,最后,在富足的食物中,活活饿死了自己。
再后来,朝代更迭,岁月变迁。
无数的人,在绝望中,找到了它。
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得到了王子的垂青。她付出的代价,是她爱的能力。她成了王后,却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在深宫中孤独终老。
一个渴望权力的将军,赢得了所有的战争。他付出的代价,是他的恐惧。他不再害怕任何东西,也因此,变得残暴不仁,最后,被自己最亲信的部下,推翻、杀死。
……
我看到了百年来,所有许愿者的故事。他们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也都以一种最讽刺的方式,失去了他们自己。
而那尊无脸的神像,只是一个壳,一个接收器。是某个朝代的工匠,根据传说,为这个邪物雕刻的形象。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所以,也就没有脸。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老道士的话。
它取走的,不是你认为最宝贵的,而是你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
王浩渴望取代我,得到我的成功。那么,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作为王浩这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性。他变成了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窃取别人人生的窃贼。而当他试图对我这个本体进行物理毁灭时,就触犯了交易的底层逻辑。他的存在,被瞬间抹去了。
而我呢
我当初,渴望的是摆脱失败的人生。
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作为陈默这个人,所有的人性。
我的影子,是物理上的我。
我的感官,是生理上的我。
我的情感,是灵魂上的我。
它正在一层一层地,把我这个人,彻底剥离,然后,把我变成一个它所理解的、最完美的成功模板。一个没有弱点、没有情感、没有多余欲望的、绝对理性的……东西。
这就是真相。
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真相。
我握着手中的神像,浑身颤抖。
我该怎么办
是继续被它改造,直到彻底失去自我
还是……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升起。
13
那个疯狂的念头是——既然它的本质是交换,那么,我能不能,再和它做一笔交易
一笔,把我自己赎回来的交易。
可是,我还有什么筹码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不对。
我看着手中的这尊黑色神像。
我现在,拥有了和它直接沟通的渠道。这是百年来,所有许愿者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而且,我还拥有了王浩用生命换来的代价。他渴望取代我,却被抹去了存在。那么,他所交换来的、那些属于我的成功,比如公司的烂摊子,巨额的债务,是不是也该由我来继承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
但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握紧神像,闭上眼睛,将我全部的意念,集中在一点。
我,要再许一个愿。
我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黑暗中,那股混沌的、古老的意志,回应了我。
它没有语言,但我能听懂它的意思。
你的筹码是什么
我把我剩下的所有‘成功’,都还给你。我用意念回答,我用我即将到手的、王浩交换来的‘财富’,来赎回我失去的‘人性’。
交易不对等。它的意志,冰冷而无情,你失去的‘本质’,远比那些虚无的‘财富’,更有价值。
那就再加上一样东西。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最后的赌注,我,和你融为一体。
……
它沉默了。
你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意志,你渴望‘存在’。我继续说道,我可以成为你的‘锚’,你的‘容器’。我用我的身体,来承载你的存在。作为交换,你必须把我失去的东西,还给我。
你将不再是你。它的意志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类似好奇的情绪。
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惨然一笑,与其做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宁愿,做一个承载着你的‘幽灵’。至少,我能再次感觉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豪赌。
我赌的,是它对存在的渴望,会超过对我这个祭品的兴趣。
黑暗中,那股意志,开始剧烈地波动。
许久,许久。
一个清晰的意念,传回了我的脑海。
交易……成立。
下一秒,我感觉手中的那尊黑色神像,瞬间变得滚烫。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而冰冷的意志,顺着我的手臂,疯狂地涌入了我的身体。
我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被这股外来的意志,冲刷、撕裂、重组。
那种痛苦,远超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我的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远古的、满足的叹息。
14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废弃船厂的码头上。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缓缓地坐起身,感觉自己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
我抬起手,看了看。还是我自己的手,但皮肤下,似乎流动着一种不属于我的、冰冷的能量。
我低下头,看向地面。
一道清晰的、完整的、带着头部的影子,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
我的影子,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
海风的咸腥,铁锈的甘冽,远处野花的芬芳……无数种复杂的、久违的气味,涌入了我的鼻腔。
我的嗅觉,也回来了。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放进嘴里。
石头的苦涩和泥土的腥味,瞬间在我的舌尖上炸开。
我的味觉,同样回来了。
我成功了。
我用一个更疯狂的赌注,赢回了我失去的一切。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我能感觉到,那股混沌的意志,正潜伏在我身体的最深处,与我共生。它没有控制我,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通过我的感官,来体验这个它从未真正触摸过的世界。
我,陈默,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
我也不是那个邪物。
我成了一个……共生体。
我离开了船厂,回到了城市。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银行,查了我的账户。王浩转移走的那些资金,果然,一分不少地,回到了我的名下。甚至,还多出了一大笔钱。那是王浩自己的财产。
作为取代我的代价,他的一切,都成了我的。
我用这笔钱,偿还了公司的所有债务,安抚了所有的员工。那个摇摇欲坠的商业帝国,又奇迹般地,稳住了脚跟。
所有人都以为,我再次创造了奇迹。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完成了一笔新的交易。
处理完公司的事情,我开着车,来到了林雪和念念住的小区楼下。
我没有上楼。
我只是在车里,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
下午,林雪牵着念念,从楼里走了出来。念念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似乎已经从父母离异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林-雪看到了我的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念念,走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她的语气,依旧冰冷。
我摇下车窗,看着她。
我想对她说对不起。
我想告诉她,我回来了,那个爱她的陈默,回来了。
我想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当我看着她那张熟悉的、却又带着戒备的脸时,我心中,涌起的,不是爱,不是悔恨,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能感觉到爱这种情绪了。但我对她的爱,就像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我知道它很美,却无法再让我产生占有的欲望。
我明白了。
它归还了我的情感,却没有归还我的执念。
我成了一个,能够感受一切,却又对一切,都无所执着的人。
我……只是路过。我最终,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林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解脱。她点了点头,牵着念念,转身离去。
念念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挥了挥手。
我笑着,也对她挥了挥手。
我能感觉到,我爱她。但这种爱,更像是一种神明对世人的、慈悲的爱。
我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了链接。
但同时,我也与这个世界,隔开了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15
我重新拥有了一切。
甚至,比以前拥有的更多。
我的公司,在我神明般的商业直觉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很快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跨国商业帝国。
我的财富,多到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人。
但我没有再婚,也没有再开始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我身边不缺女人,但我看着她们,就像看着一朵朵盛开的玫瑰。我能欣赏她们的美,却不会再有采摘的念头。
我成了最慷慨的慈善家。我捐建了无数的学校和医院,帮助了无数需要帮助的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感激,能体会他们的喜悦,并为此感到一种平静的满足。
我偶尔,会去看林雪和念念。她们过得很好。林雪后来再婚了,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生活平淡,但很幸福。
念念也长大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是她的父亲,但我们之间,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活成了一个传奇,一个都市传说。
人们说,我是商业之神,是完美的人。我冷静、理智、慷慨、慈悲,没有任何缺点。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神,也不是人。
我是一个行走的许愿机,一个与古老邪物共生的容器。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潜伏在我体内的那股意志,每天都在通过我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它看着日出日落,看着生老病死,看着悲欢离合。
它在学习,在体验,在感受。
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永恒的平静。
我不再有强烈的快乐,也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的情绪,像一片无风的湖面,偶尔泛起涟漪,但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我赎回了我的人性,却也失去了作为凡人的,最宝贵的不完美。
一天,我心血来潮,回到了那座荒山。
这里已经被开发成了著名的风景区。山顶上,那座荒庙的废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全新的寺庙。
寺庙里,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我走进大雄宝殿,看到正中央,供奉着一尊全新的佛像,宝相庄严。
我看着那尊佛像,微微一笑。
我知道,这里,从来就没有过神。
真正的神,或者说魔,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
我走出寺庙,站在山顶,俯瞰着山下那座繁华的城市。
阳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清晰而完整。
我拥有一切,我一无所有。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英俊、沉稳,眼神中,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永恒的疏离。
我是谁
或许,我依然是陈默。
或许,我只是一个,向不存在的神,许了最后一个愿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