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入夏就没安生过,连旱了四十天,镇上的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墙根,唯独破庙里的阿树,还敢往黑处钻。
阿树七岁,爹娘死得早,妹妹去年冬天丢了后,他就蜷在这破庙过活。
这天傍晚,他捡了半块杂粮馍,刚要啃,就听见神龛底下有动静——不是老鼠,是人的抽气声,跟被开水烫着似的。
他凑过去看,就见个女人蜷在那儿,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乱得像枯草,正抱着自己的影子啃。
那影子跟活的似的,在她嘴里扭,她喉头咕噜咕噜响,疼得身子直抖,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黏住了,看着比路边快饿死的乞丐还惨。
阿树没说话——他打小就不会说话,只会比划。
他蹲下来,把怀里的馍递过去,馍边都硬了,还沾着他胸口的汗味儿。
那女人抬眼,阿树才看清,她眼里没瞳仁,就一团灰蒙蒙的光,像蒙了层雾。
你……不怕我女人的声音哑得厉害,跟砂纸磨木头似的。
阿树摇头,又把馍往前递了递。
他看这女人的样子,想起妹妹丢的那天,自己也是这么蜷在墙角,饿到发昏。
女人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苦:我吃的不是馍,是影子。你要是把影子给我,我能让你说话,你要不要换
阿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想说话想了七年,想喊娘,想喊妹妹,想问问镇上的人有没有见过那个扎羊角辫、穿花棉袄的小丫头。
他赶紧点头,指着自己的影子,又指了指女人的嘴。
女人愣了下,大概没见过这么痛快的。
她伸手在阿树身后一抓,阿树只觉得后脊梁一凉,像被人扯走了贴身的布衫。
再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少了一块,黏在女人指尖,跟块软乎乎的黑布似的,被她一口吞了。
刚吞完,女人突然皱起眉,开口时,声音却不是她的——是个脆生生的小孩音,跟阿树本该有的嗓子一模一样:王婶家的鸡,是被神婆自己偷去炖了汤吧
阿树懵了。
他张了张嘴,真的能发出声音!
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刚才看见女人可怜的那点心疼,还有想妹妹的酸劲儿,全没了,像被人舀走了似的。
女人也懵了,捂着肚子蹲下来:你这影子里咋这么多执念跟带刺的草似的,扎得我胃里疼……
可没等她缓过来,破庙外头就吵吵嚷嚷的。
是王婶,正哭着找她丢的鸡,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还有那穿红褂子的神婆,手里摇着铃,嘴里念叨着失魂了,是失魂了。
神婆一进庙就看见阿树,眼睛一亮:哎哟,阿树啊,你妹妹丢了也是失魂,跟王婶家的鸡一样,得我来作法,保准能找着!
说着就伸手要摸阿树的头,想骗钱。
往常阿树只会躲,可今天他张嘴就来:你怀里的符纸,是用王婶家的旧布剪的,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在灶房炖鸡,骨头扔在西边墙根,现在去捡,还能看着油星子呢。
这话一出口,满庙的人都静了。
王婶赶紧去摸神婆的口袋,还真摸出块蓝布符纸,跟自家丢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又跑到神婆家西边墙根,果然刨出几根鸡骨头,气得上去就扯神婆的红褂子:你个骗子!骗我钱还偷我鸡!
村民们也炸了锅,围着神婆骂。
神婆慌了,想跑,被人拽住了胳膊。阿树站在那儿,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心里却没半点高兴——他本该笑的,可就是笑不出来,像脸上的肉僵住了。
女人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先跟我走,别让人围着。
她手腕上缠着几根光丝,细得像头发,刚才吞了阿树的影子,那光丝暗了点,跟蒙了层灰。
俩人躲到庙后的柴房里,女人捂着肚子直皱眉:你这影子里全是找妹妹的念头,太沉了,我消化不了。要是再吞不到新的影子,我会被这些念头反噬,到时候咱俩都得完。
阿树刚能说话,最想的就是找妹妹。
他赶紧问:那我帮你找影子,你能帮我找妹妹不
女人点头:我吞了你的影子,能看见你记着的事儿。你妹妹的襁褓上,是不是绣着个圆乎乎的东西,像个小钱包,上面还有麟片
阿树眼睛瞪圆了,使劲点头。
那是娘亲手绣的锁麟囊,妹妹出生时娘给缝的,说能保平安。
行,我帮你找。女人说,但三天内我必须再吞一个影子,不然我撑不住。
第二天一早,阿树就跟着女人在镇上转。
女人说要找心里干净的影子,好消化。
可转了半天,要么是商家的影子里全是多赚点钱的念头,要么是赌徒的影子里满是翻本的急火,都太杂。
正走着,就见个寡妇坐在自家门口哭,手里攥着个破碗。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议论,说镇长家的狗腿子张二,借了寡妇的三百文钱买种子,结果全拿去赌坊输了,还把寡妇当掉的银镯子给吞了,死活不还。
女人拉了拉阿树:这寡妇的影子干净,全是‘要回钱给儿子治病’的念头,我能消化。
阿树立刻走过去,对着寡妇家门口喊:张二!你上个月借李婶的三百文,说是买种子,其实去赌坊输光了,还把李婶的银镯子当了,在东街当铺,票根还在你怀里揣着呢!
这话刚落,张二就从对面酒馆里出来了,脸一下子白了:你、你胡说啥!
我没胡说。阿树往前走了两步,你当镯子的时候,掌柜的问你叫啥,你说叫‘李二’,怕人认出来。那票根上还写着‘李二’,你敢拿出来看看不
张二慌了,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
村民们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真的,围上来起哄:拿出来!不然就去告镇长!
张二没辙,只好从怀里掏出票根,又回家拿了钱和镯子,还给了寡妇。
寡妇千恩万谢,要给阿树磕头,阿树赶紧扶起来。
可他还是没笑,心里头还是空落落的。
女人在旁边小声说:这寡妇的影子我不能吞,她要是没了情绪,她儿子该咋办再找下一个吧。
到了第三天,镇上赶庙会,人特别多。
女人说庙会人杂,说不定能找着合适的。俩人刚到街口,就见一群人围着个戏台子,镇长正站在上面讲话,说要祈雨保平安,还让大家捐钱,说是要修龙王庙。
阿树一眼就看见镇长身边的小男孩——是镇长家的少爷,脖子上挂着个护身符,上面的绣案跟妹妹襁褓上的锁麟囊一模一样!
他激动地拉着女人:你看!那护身符!跟我妹妹的一样!
女人抬头看了眼,突然脸色变了,捂着肚子蹲下来,疼得直咧嘴:坏了……你这影子里的念头太冲了,一看见这图案,跟刀子似的扎我!我撑不住了,必须吞个影子,就吞镇长的!他心里肯定有鬼,影子里的东西说不定能帮你找妹妹!
没等阿树反应,女人就往戏台子那边冲。
镇长正讲得唾沫横飞,女人伸手就往他身后抓——可刚碰到镇长的影子,一道黄符突然飞过来,钉在戏台柱子上,啪地冒了阵烟。
食影妖!还不束手就擒!
一个穿青布道袍的人跳上台,手里拿着桃木剑,眼睛盯着女人。
阿树一看,是前几天来镇上的道士,说要斩妖除魔,镇长还请他吃了饭。
镇长吓得脸都白了,指着女人喊:抓!快抓了这妖怪!难怪最近镇上老有人‘失魂’,都是她搞的鬼!
周围的村民一听妖怪,再想起之前的失魂症,顿时炸了锅,有的拿锄头,有的拿镰刀,围着女人就喊打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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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慌了,拉着阿树就跑,手腕上的光丝更黯了,跟快断的黑麻绳似的,磨得她手腕发红。
俩人一路跑,躲回了破庙的柴房。
外面传来村民的喊声,还有道士的铃铛声,越来越近。
女人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脸色苍白:我要是被抓了,你没了影子,会变成空心人,永远不会笑,也不会哭,连想妹妹的念头都没了。
阿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了点感觉——不是疼,也不是酸,是舍不得。
这女人虽然吃影子,可没害过人,还帮他说话,帮他找妹妹的线索。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帮你,可刚开口,就听见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道士,后面跟着几个村民,手里举着油灯,把柴房照得亮堂堂的。
食影妖,还想躲道士举起桃木剑,今天就收了你,让镇上的人恢复正常!
女人把阿树往身后护,眼里的灰光亮了点:我没害过人,那些‘失魂’的,我只是借了他们的影子,没吞完!只要我吐出来,他们就能好!
妖言惑众!道士往前一步,剑尖对着女人,妖怪就是妖怪,哪有不害人的
阿树突然冲出去,挡在女人前面,对着道士喊:她没骗人!是我自愿把影子给她的!她还帮王婶揭穿神婆,帮李婶要回钱!她是好的!
村民们愣了下,有人小声嘀咕:是啊,阿树这几天帮了不少人……
道士皱了皱眉,又说:就算她没害人,也是妖!留着早晚是祸!说着就举剑要刺。
女人突然抓住阿树的手,她手腕上的光丝缠到了阿树的脚踝上,像根软绳子:我吞了你的影子,欠你的。今天我护着你,就算被反噬,也认了。
她刚说完,肚子突然疼得厉害,身子蜷成一团,嘴里冒出阿树的记忆碎片:妹妹……别跑……等等我……襁褓……锁麟囊……
阿树一听妹妹,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好久没掉过眼泪了。
他蹲下来,抱着女人的胳膊:你别死,我还没找到妹妹呢……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镇长的声音:道士先生,抓住妖怪没我带了人来帮忙!
女人猛地睁开眼,灰光里闪过一丝清明:镇长来了正好!他的影子里有你妹妹的事儿!我刚才碰他影子的时候,看见他把个小丫头埋在他家后院的槐树下!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静了。
阿树僵在那儿,眼泪掉得更凶了,嘴里喃喃地说:槐树……后院……妹妹……
镇长刚进柴房,听见这话,脸一下子白了,声音都抖了:你、你胡说!我没埋人!
你没埋女人忍着疼,盯着镇长,你去年冬天是不是捡了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她怀里抱着个绣锁麟囊的襁褓,你怕她哭,用布捂了她的嘴,结果没喘过来气……你把她埋在槐树下,还在上面种了棵小树苗,对吧
镇长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村民们炸了锅,围着镇长喊:真的假的你把阿树妹妹埋了
难怪阿树妹妹找不着,原来是你干的!
道士也愣了,手里的剑放了下来。他看着镇长,又看看女人,皱着眉说:你说的是真的要是撒谎,我连你一起收!
我没撒谎!女人捂着肚子,疼得直冒冷汗,他影子里的愧疚太沉了,我刚才碰了一下,就跟背了块石头似的……不信你们去他家后院挖,一挖就知道!
村民们哪还等得及,拉着镇长就往他家走。
镇长挣扎着,嘴里喊着我没有,可腿软得走不动道。
道士跟在后面,临走前看了女人一眼,没说话。
柴房里只剩下阿树和女人。
女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弱。
她看着阿树,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我撑不住了……你妹妹的事儿,能帮你查到,我也算没白吞你的影子……
阿树抱着她,眼泪砸在她的蓝布衫上:你别死,我把我的影子全给你,你别死好不好
女人摇头:你的影子里全是找妹妹的执念,我消化不了……再说,你要是没了影子,就成空心人了,怎么给你妹妹报仇
她伸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阿树——是盏小灯,灯身是用影子做的,泛着淡淡的光,灯座上补了块玉,跟锁麟囊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我用最后点灵力做的影灯……提着它,影子永远跟着光,你也不会变成空心人……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吞了那么多影子,才知道最难消化的是愧疚……镇长那样的,就算没我,也会被自己的愧疚缠死……
她说完,身子突然变得透明,像要化在空气里。
阿树想抓住她,可手里只摸到一把光丝,那些光丝慢慢散了,飘在柴房里,最后不见了。
阿树抱着那盏影灯,坐在柴房里。
外面传来村民的喊声,大概是在镇长家后院挖到了妹妹的骨头。
他站起来,提着灯,走出破庙。
街上的人看见他,都安静了。有人指着他手里的灯,小声说:你看那灯座上的玉,像不像锁麟囊上缺的那块
阿树没说话,只是提着灯,往镇长家的方向走。
他要去看看妹妹,要让镇长给妹妹偿命。
虽然他还是没笑,但他心里不再空落落的——他有了影灯,有了妹妹的消息,还有了要做的事。
后来,镇长被村民们绑了,送进了县城的大牢,听说在牢里天天喊对不起,疯了。
阿树在镇长家后院的槐树下,挖了妹妹的骨头,埋在了爹娘的坟旁边,还把那盏影灯放在了坟前。
再后来,阿树离开了小镇。
有人说看见他提着盏没影子的灯,往东边走了,说是要去县城读书,将来做个能替穷人说话的人。
至于那盏影灯,还有人说,晚上路过阿树爹娘的坟,能看见灯亮着,像个小月亮,照得坟前的草都泛着光。
阿树提着影灯出小镇那天,天刚蒙蒙亮。
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鞋底子早磨穿了,脚底板蹭着石子路,疼得他一瘸一拐,可手里的灯却稳得很——影娘说这灯跟着光走,还真没骗人,不管他往哪转,灯芯那点淡光总朝着东边,像有人在前面引着路。
走了不到半天,日头就毒了起来,晒得地面冒热气,阿树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灯座的玉上,那玉突然亮了一下,跟妹妹襁褓上的锁麟囊绣案似的,晃得他眼睛发酸。
他停下脚,坐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摸出怀里藏的半块干馍——还是李婶塞给他的,说路上饿了吃。
他咬了一口,干得噎人,就着路边沟里的凉水咽下去,心里头却不觉得苦,只想着影娘说的去县城读书,替穷人说话。
正啃着馍,就听见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车声,还有人哼着小调。
抬头一看,是个拉豆腐车的老汉,穿着粗布短褂,头发花白,车上的木盆里冒着热气,闻着就有股豆香味。
老汉看见阿树,把车停在路边:娃儿,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这荒郊野岭的,不怕遇上狼
阿树放下馍,指了指手里的灯,又指了指东边——他没敢多说话,自从影娘走了,他的嗓子又哑了些,只能偶尔蹦出几个字,不如比划来得省事。
老汉眯着眼瞅了瞅那灯:这灯怪得很,没影子就算了,还发淡光。
你是要去县城
阿树赶紧点头。
巧了,我也去县城送豆腐,你跟我一块走,我拉着车,你能省点劲。
老汉说着就往车边挪了挪,上来坐会儿,我这儿还有碗豆浆,刚磨的,热乎。
阿树没客气,爬上车沿,坐在豆腐盆旁边。
老汉递过来个粗瓷碗,豆浆冒着热气,喝一口暖到肚子里,脚底板的疼都轻了些。
他看着老汉拉车的背影,脊梁骨弯得像个弓,却还哼着小调,突然想起影娘——影娘也总在疼得厉害的时候,小声哼点调子,就是声音太哑,听不清唱的啥。
娃儿,你这灯是哪儿来的老汉拉着车,头也不回地问,我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么怪的灯。
阿树张了张嘴,费了半天劲才挤出几个字:妖……妖怪给的。
老汉嗤了一声,笑了:妖怪我看你这娃实诚,不像说瞎话的。可妖怪也分好坏,就跟人一样——去年冬天我拉豆腐车,在山里遇上只狐狸,偷了我半块豆腐,转头却给我引了条近路,不然我早冻僵在山里了。
阿树愣了愣,突然觉得老汉说的对。
影娘是妖,可没害过人,还帮他找着了妹妹的下落,比镇上那些装神弄鬼的神婆、藏着坏心眼的镇长强多了。
他低头摸了摸灯座的玉,那玉又亮了一下,像是在应和他的心思。
俩人走了一下午,快到县城边的小村子时,突然听见村里传来哭声,哭得撕心裂肺。
老汉停下车:不对劲,这村我常来,住着个张寡妇,她闺女才五岁,昨天还跟我要过豆腐脑,咋今天哭成这样
阿树也跟着站起来,就见个穿粗布衣裳的女人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怀里抱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闭着眼,脸色苍白,跟没气了似的,可胸口还微微起伏。
旁边围了几个村民,都唉声叹气的:这娃怕是得了‘失魂症’,跟之前镇上的人一样,没了情绪,连饭都不吃了。
找过神婆没老汉走过去问。
张寡妇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找了,神婆说要捐五十文作法,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再说镇上的神婆是个骗子,我听说了……
阿树这时候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影灯凑到小姑娘跟前。
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这么做,就是觉得影娘的灯能帮上忙——影娘吞过那么多影子,这灯里说不定有她的灵力。
果然,灯芯的淡光碰到小姑娘的脸时,那光突然变亮了些,顺着小姑娘的额头往下滑,滑到她的手背上。
小姑娘的手指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嘴一瘪,突然哭了:娘!我怕!我看见个黑影子追我,要吃我的影子!
张寡妇一下子就哭了,抱着闺女使劲揉:不怕不怕,娘在呢!
村民们都看呆了,围着阿树手里的灯直嘀咕:这灯是啥宝贝还能治失魂症!
老汉拍了拍阿树的肩膀:娃儿,你这灯可是个好东西!
阿树没说话,只是看着小姑娘——他想起自己没了影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没情绪,像个木头人。
影娘走了,可她的灯还在帮人,就跟她没走似的。
他把灯往小姑娘面前又凑了凑,轻声说:别……怕,灯……护着你。
张寡妇要留阿树吃饭,还塞给他两个煮鸡蛋,阿树推辞不过,接了鸡蛋,跟着老汉继续往县城走。
临走时,小姑娘追出来,拉着他的衣角:小哥哥,你的灯真好看,像月亮。
阿树笑了笑——这是影娘走后,他第一次笑,虽然笑得有点生涩,可心里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
县城比小镇大多了,街上还有卖灯笼的,红彤彤的一片,比破庙里的油灯亮多了。
老汉把阿树带到学堂门口:这是县城最好的学堂,校长是个老秀才,心善,你去求求他,说不定能让你进去读书。
阿树站在学堂门口,心里有点慌。
他穿着破衣裳,脚上是露脚趾的鞋,手里还提着盏怪灯,人家能让他进去吗可一想起影娘的话,想起妹妹的坟,他又硬起了胆子,攥着灯走进了学堂。
学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阿树走过去,听见里面有人在读书:人之初,性本善……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屋里坐着个戴眼镜的老头,头发花白,手里拿着本书,正是校长。
校长抬头看见阿树,愣了愣:娃儿,你找谁
阿树把灯放在桌上,比划着说要读书,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哑。
校长盯着那灯看了半天,突然问:这灯……是影娘做的
阿树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校长咋知道影娘
校长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三年前我去那个小镇办事,听说过食影妖的事,还听说有个哑孩提着盏没影子的灯走了。影娘虽说是妖,却比不少人干净——她吞影子是为了活,可没乱吞,还帮那哑孩报了仇,对吧
阿树使劲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还是第一个除了影娘,能懂他的人。
你想读书,我能让你读。校长指着桌角的凳子,但学堂不养闲人,你得帮着扫院子、擦桌子,学费就免了,管你两顿饭,咋样
阿树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校长磕了个响头——他说不出谢谢,只能用这法子表达。
校长赶紧把他扶起来:别这样,读书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跟你一样苦的人。你记住,不管是人是妖,只要心里有光,就比啥都强。
从那天起,阿树就在县城学堂住下了。
他白天上课,晚上扫院子、擦桌子,手里的影灯就放在枕头边,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灯座的玉——那玉总在他看书晚了的时候亮一下,像影娘在跟他说别熬坏了身子。
他读书很拼,别人读一遍,他读十遍,晚上借着灯的光还在背书。校长常说:阿树这娃,心里有股劲,将来准有出息。
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这年春天,阿树之前住的小镇来了个新教书先生。
先生二十来岁,穿件青布长衫,头发梳得整齐,手腕上系着根褪色的光绳,细得像头发丝,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先生第一次上课,走进教室就笑了,声音脆生生的,像风吹铃铛:同学们好,我姓影,你们叫我影先生就行。
底下的孩子炸了锅,七嘴八舌地问:
影先生,你这姓真怪!
先生,你手腕上系的啥呀
先生,你的笑声咋跟铃铛似的,好好听!
影先生把书放在讲台上,笑着指了指手腕的光绳:这是影绳,是我一个朋友送的,说能帮我记着些事儿。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跟阿树妹妹当年一样,举着手问:先生,你朋友是啥样的呀是不是也像你这么爱笑
影先生的目光软了下来,像看着很远的地方:她呀,以前总疼得蜷成一团,笑起来也有点苦,可心特别好——她帮过一个哑孩,帮他找着了妹妹,还给他留了盏灯,说‘提着灯,影子就不会丢’。
孩子们听得眼睛都亮了:哑孩是不是前几年镇上那个会‘说话’的阿树我娘跟我说过,他可厉害了,揭穿了神婆的骗局!
对呀对呀!另一个孩子喊,我爹说阿树去县城读书了,将来要当大官,回来帮咱们穷人!
影先生笑了,声音更软了:是他。他现在读书可认真了,校长说他明年就能考秀才了。
正说着,窗外飘进来片桃花瓣,落在影先生的书上。影先生拿起花瓣,放在手里吹了吹,手腕上的影绳突然亮了一下,跟阿树那盏影灯的光一模一样。
先生,你的绳子亮了!孩子们指着那光绳喊。
影先生低头看了看,笑着说:是呀,它在跟我说,阿树今天又考了第一呢。
放学后,影先生提着个布包,往镇外的坟地走。
布包里装着块豆腐——是早上从卖豆腐的老汉那买的,老汉说阿树那娃爱吃我做的豆腐,你替我给他爹娘和妹妹带块去。
走到阿树爹娘和妹妹的坟前,影先生把豆腐放在碑前,又从布包里拿出盏小灯——正是阿树留在这儿的影灯。
灯座上的玉还亮着,跟三年前一样,没半点黯淡。
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灯座的玉,声音轻得像风:阿树没让你失望,他现在能替你说话了,替那些像他一样苦的人说话。我也没让你失望,我来这小镇教书,教孩子们‘心里有光就不怕黑’,就跟你教我的一样。
手腕上的影绳慢慢飘起来,缠在影灯的灯座上,跟当年她缠在阿树脚踝上似的,软乎乎的,像怕灯被风吹走。
对了,影先生笑了,笑声还是像铃铛,阿树说他明年回来,要给你立个碑,说你不是妖,是‘影娘’,是帮过他的好人。我跟他说不用,你呀,最不喜欢这些虚的,你只盼着大家都能好好的,影子都跟着光走。
夕阳西下,把影先生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腕上的影绳在夕阳下泛着淡光,跟影灯的光凑在一起,照得坟前的草都暖融融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卖豆腐老汉的吆喝声,跟三年前一样,又不一样——小镇里再没人提食影妖了,只偶尔有人会跟孩子说:以前有个影娘,她做了盏灯,能照着人找着回家的路。
影先生站了起来,提着布包往回走。风吹起她的长衫,手腕上的影绳飘呀飘,像条小尾巴,跟在她身后。
她走着走着,突然哼起了调子,调子很轻,却很好听,跟阿树当年在破庙里听的那个,一模一样。
至于阿树,后来真的考中了秀才,还回了小镇一趟。
他给影娘的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没写妖,也没写神,就写了两个字——影娘,旁边还刻了个小小的锁麟囊绣案,跟妹妹襁褓上的一样,跟影灯座上的玉一样,永远亮着,永远跟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