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重生前的傅斯年众叛亲离,死时只有一个傻子为他送终。
一睁眼竟回到命运转折的夜晚,父亲尚未被他害得破产跳楼。
这次他毫不犹豫撕碎高利润合同,在满场哗然中冲向董事长办公室。
推开门,却见鬓角花白的父亲正平静地整理着遗照——正是他前世的墓碑照。
鼻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混合着铁锈的腐朽气味,耳边是窗外瓢泼大雨砸在塑料雨棚上单调又刺耳的噼啪声。真吵。
傅斯年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晃眼的金色灯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落,折射出迷离炫目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的淡香、雪茄的醇厚,还有女士们身上昂贵香水交织出的浮华气息。
僵硬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玻璃杯壁。
幻觉还是死前的走马灯
他分明刚刚断气,在一间散发着霉味的廉价出租屋里,像一条被所有人遗弃的老狗,只有那个智力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的傻子阿宝,守在他破烂的床边,用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脸上冰冷的雨水,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反复喊着含糊不清的:傅哥…不睡…冷…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热,是他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生命尽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救赎。
可现在……
傅斯年的视线有些失焦地扫过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人们西装革履,笑容矜持而充满算计;女人们裙裾翩跹,优雅得体地低声谈笑。这是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场合——傅氏集团年终酒会,无数利益在此交换达成,无数野心在此悄然滋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手中那杯琥珀色的酒液上,瞳孔骤然一缩。
不对。
这触感太真实,这喧嚣太具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搏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轰鸣。一种近乎恐怖的直觉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头,视线像猎鹰一样精准地攫住了不远处被人群簇拥着谈笑风生的男人——他的堂叔,傅承业。傅承业正举着杯,与人侃侃而谈,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和记忆中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完美重合。
傅斯年脖颈僵硬地,一寸寸扭过头。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年轻,饱满,眉眼间带着尚未被命运磋磨殆尽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狂。身上那套高级定制的黑色礼服,合体得没有一丝褶皱。
这是……他二十五岁那年!
傅氏集团如日中天,他刚刚进入集团核心,意气风发,正准备在今晚的酒会上,代表父亲,签下那份后来被证明埋藏着无数毒针的、利润高到令人咋舌的星火计划合作案!
就是这份合同,成了压垮傅氏的第一块巨石,也是他亲手将父亲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开端。资金链断裂,合作伙伴反目,巨额债务压顶,丑闻铺天盖地……最后,在那个同样大雨的夜晚,父亲傅霆洲从他一手建造的傅氏大厦顶楼,一跃而下。
而他傅斯年,从此背上害死亲生父亲、败光家业的骂名,众叛亲离,在无尽的悔恨和潦倒中挣扎沉沦,直至死亡。
冰冷的寒意瞬间爬满了脊椎。
不是梦。
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夜晚,这个……悲剧尚未发生的节点!
斯年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傅承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是不是太紧张了放轻松,不过是签个字而已。这份合同叔叔替你反复审过很多遍了,绝对没问题,傅氏未来三年的业绩可就靠它锦上添花了。你父亲也会为你骄傲的。
傅承业。
就是这个他曾经无比信任、视若亲父的堂叔,从一开始就在这份合同里布下了致命的陷阱,用惊人的利润做诱饵,引他这个傅家唯一的继承人上钩,最终里应外合,蚕食鲸吞了整个傅氏。
前世父亲死后,傅承业撕下所有伪装,坐上傅氏董事长位置时那得意狰狞的嘴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傅斯年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之大,差点打翻旁边的酒塔。
傅承业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疑。
周围寒暄谈笑的声音低了下去,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聚焦过来。
傅斯年却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的视线越过傅承业,死死盯在宴会厅前方那张铺着猩红色绒布的长桌上——一份装帧精美的合同静静躺在那里,旁边已经准备好了签字笔。
就是它!
那份将他和他父亲一同拖入地狱的催命符!
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向大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声。前世父亲坠楼后摔得支离破碎的身体、母亲哭干眼泪一夜白头的憔悴、那些所谓亲友顷刻间翻脸无情的唾骂、还有最后那间阴冷出租屋里挥之不去的绝望……无数画面碎片在他眼前疯狂炸开。
不能再重来!绝对不能再重来!
在傅承业试图再次开口之前,傅斯年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朝那张长桌冲了过去。
斯年!
傅少
他这是要干什么
惊疑不定的低呼声中,傅斯年一把抓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合同。纸张光滑的触感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都在发抖。
他眼眶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气,双手攥住合同两侧——
撕拉——!!!
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尖刀,骤然划破了宴会厅里所有虚伪的繁华与和谐!
厚厚的合同文本被他从中间狠狠撕开!纸张撕裂的脆响惊得在场每一个人心头都是一跳。
他没有停,像是要将所有前世的悔恨和绝望都倾注在这一刻,机械地、狂暴地继续撕扯着!碎片像苍白的雪片,纷纷扬扬从他颤抖的指间落下,散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死寂。
全场陷入一种极致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看着那个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的傅家少爷。
傅承业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那层温和长辈的假面碎裂殆尽,只剩下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傅斯年!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集团最重要的……
重要傅斯年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直直射向傅承业,那眼神里的恨意和冰冷,让久经沙场的傅承业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太重要了。傅斯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重要到……足以把整个傅氏都拖进地狱!这字,谁爱签谁签,我傅斯年,不签!
他狠狠将手里最后一撮纸屑砸向地面,不再看傅承业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也不再理会身后瞬间炸开的、混杂着惊呼、议论和窃窃私语的巨大声浪。
他猛地转身,拨开僵硬的人群,朝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发足狂奔!
他要去见父亲!现在!立刻!马上!
多一秒钟他都等不了!他必须立刻确认父亲的安全!必须阻止任何可能发生的悲剧!
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嗒嗒声,在空旷起来的走廊里回荡,敲击着他同样急促的心跳。电梯的数字缓慢地变化着,慢得让他几乎发狂。
他等不及,一头撞进安全通道,一步三四级台阶地向上狂奔。肺叶火辣辣地疼,心脏快要跳出喉咙,额角的汗滑进眼睛,一片涩痛模糊,他却不敢慢下哪怕一秒。
前世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顶层,董事长办公室所在。
他像一阵风般冲过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惊得门口正在整理文件的秘书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傅少您怎么……董事长他吩咐了谁都不见……
傅斯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眼中只有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红木门。
父亲就在里面!
他甚至没有敲门,直接伸手,粗暴地拧动了门把——
门没锁。
哐当一声,沉重的门板被他狠狠推开,撞在内侧的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办公室里没有开顶灯,只亮着办公桌上一盏昏黄的古铜色台灯,光线昏暗,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偌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朦胧之中。
而他的父亲,傅氏集团的董事长傅霆洲,此刻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伏案工作,或是焦头烂额地处理危机。
他就背对着门口,站在办公桌后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雨幕,在他身上投下模糊而冰冷的光晕。
傅霆洲的背影挺拔依旧,穿着他惯常的那件深灰色西装,但昏暗中,那挺拔里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和疲惫。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手里拿着的一样东西。台灯的光线斜斜掠过,勾勒出他已然花白的鬓角,那么刺眼。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威士忌酒香,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的悲伤。
傅斯年所有的急切,所有的狂奔后的喘息,所有冲到嘴边的、想要急切呼喊出口的爸,在这一刻,全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因为他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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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了父亲傅霆洲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那是一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相框。
而相框里,嵌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年轻,眉目间带着未曾褪尽的轻狂,却又有着一双饱经世事后沉寂疲惫的眼睛。
那是……前世,他死后,墓碑上的照片。
傅霆洲似乎并没有被儿子如此粗暴闯入的动静惊扰。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抬起手,用指腹,极轻、极缓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张冰冷的遗照。动作温柔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昏黄的灯光下,他花白的鬓角,像是落满了永不会融化的雪。
然后,一声极轻极轻,轻得几乎要被窗外雨声淹没的叹息,幽幽地响起,带着无尽疲憊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的悲伤。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吗
傅斯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二章
遗照与威士忌
那声叹息,轻得像窗外被雨打落的叶子,却又重得如同前世父亲纵身跃下时砸在他心口的闷响。
傅霆洲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因为这粗暴的闯入而有丝毫动作的凝滞。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宽厚的背脊在昏黄灯下拉出一道沉凝如山、却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倾注在指尖之下,那张冰冷的、属于他儿子的黑白遗照上。
指腹一遍遍擦过光洁的相框玻璃,动作轻柔得近乎一种仪式。
傅斯年的呼吸彻底停了。
血液从四肢百骸逆流,冲回冰冷紧缩的心脏,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撞击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可外界的一切声音却又诡异地褪去了,只剩下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擦拭声,和他自己心脏濒临碎裂的抽搐声。
怎么回事
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个
那照片如此清晰,连他眉宇间最后那点不甘的倦怠都捕捉得分毫毕现,绝不是随便找来的旧照。那根本就是他死后才存在的东西!
前世惨死的画面、冰冷墓碑的触感、父亲坠楼后身下洇开的浓稠血色……与眼前这昏暗灯光下平静得诡异的场景疯狂交织、对撞,将他的理智撕扯成碎片。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被铁锈般的腥气堵住。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办公室内,威士忌的酒香混合着老木头和皮革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像是被胶着凝固,又像是在以一种残酷的慢速播放每一帧令人窒息的细节。
他终于看到,办公桌上,除了那盏孤零零的台灯,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昏暗光线下沉淀着晦暗的光。酒杯旁边……是一瓶已经开了封的安眠药,白色的瓶身刺眼无比。
傅斯年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前世,父亲就是在吞下大量安眠药和酒精后,从这扇落地窗跳下去的。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要尖叫出来。
不——!
他回来了!他撕了合同!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
就在他几乎被这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吞噬时,傅霆洲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相框放在了桌面上,正对着门口的方向,让傅斯年能清晰地看到照片上那张属于未来的、死气沉沉的脸。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惊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
傅霆洲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中看向傅斯年,那目光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裹挟着无边的疲惫,一种洞悉了一切、乃至洞悉了命运本身的……苍凉。
他的视线在傅斯年因为狂奔而凌乱的头发、额角的汗水、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回他那张写满了惊骇与无措的年轻脸庞。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傅斯年的嘴唇哆嗦着,那个卡在喉咙里的爸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父亲那种穿透灵魂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终于,傅霆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威士忌浸润后的涩然,却又异常清晰。
那么,他问,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这次,你又想要什么,斯年
不是你怎么了,不是发生什么了,甚至不是你为什么撕了合同。
而是——这次,你又想要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个又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傅斯年心脏最深处,绞得他血肉模糊。
前世,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理直气壮地向父亲索取。索要权利,索要信任,索要挥霍的资本,最后索要了父亲的命。
巨大的悲恸和悔恨海啸般袭来,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镇定。
爸……
一声破碎的、带着剧烈颤音的呼喊终于冲口而出。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了过去,膝盖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父亲西装裤的裤脚,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指尖传来的布料真实的触感,和父亲身体微微一僵的反应,让他压抑的情绪彻底决堤。
对不起……对不起!爸!对不起……他语无伦次,眼泪疯狂地涌出,滚烫地砸在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又像个犯下滔天大罪跪在刑场前的囚徒。除了反复的、苍白的道歉,他贫瘠的言语根本无力表达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痛苦和悔恨。
他以为会迎来父亲的斥责,或者推开,或者更深的、他无法理解的冷漠。
然而,都没有。
傅霆洲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他抓着,痛哭流涕。那巨大的、压抑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又格外凄凉。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傅斯年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一只宽厚温热的大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落在了他沾满汗水和泪水的头顶。
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带着点迟疑,却沉重无比。
傅斯年猛地一颤,抬起了泪眼模糊的脸。
傅霆洲依旧低头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令人心碎的情绪——有无法掩饰的痛苦,有深重的疲惫,有难以置信的震动,还有一丝……小心翼翼到近乎脆弱的、不敢确认的微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哑,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
……起来。他说,傅家的继承人,跪像什么样子。
话是训斥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训斥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干涩的缓和。
傅斯年拼命摇头,眼泪流得更凶,抓着父亲裤脚的手丝毫不敢松开,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不……我不起来……爸,你信我……你信我一次……他哽咽着,急切地、混乱地想要表达,合同……合同是陷阱!傅承业他……他和对方勾结好了,条款里有漏洞,巨额赔款……还有资金链……他们是想逼死我们!逼死您!我不能签!我死都不能再签!
他颠三倒四地吼着,把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撕开,迫切地想要父亲明白。
傅霆洲落在他头顶的手,骤然收紧。
那力道,几乎捏痛了傅斯年。
傅斯年抬起泪眼,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父亲的脸上一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是极度震惊,是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了然。
你……说什么傅霆洲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斯年,你……再说一遍
第三章
旧疤与新痕
那只落在头顶的手,温热,宽厚,指腹带着经年累月批阅文件留下的薄茧。收紧的瞬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傅斯年的颅骨。
痛楚尖锐,却远不及父亲眼中那片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傅霆洲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骇人,像是所有血液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种濒临碎裂的灰败。他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另一只手猛地撑住冰冷的桌面,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你……说什么那声音低哑得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震骇,斯年,你……再说一遍
不再是方才那种死寂的平静,也不再是疲惫的苍凉。那是一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鲜血淋漓时才会有的,混杂着剧痛、难以置信和毁灭性了然的震颤。
傅斯年被父亲这从未有过的剧烈反应骇住了,哭声噎在喉咙里。他仰着泪痕交错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父亲……不知道
他以为父亲拿出遗照,问他这次又要什么,是和他一样,知晓了前世的惨剧。
可现在父亲这反应……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骇人的阴谋!
那遗照……那瓶安眠药……那句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电光石火间,一个更恐怖、更荒谬的念头劈入傅斯年混沌的脑海,冻得他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难道父亲……
傅承业……傅斯年声音发颤,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那些刻入骨髓的血泪教训嘶哑地倒出,他早就和星火项目的负责人勾结好了……合同第三章第七款的附加条例,关于验收标准的界定极其模糊,他们埋了雷……一旦我们投入全部流动资金,他们就会以无法达标为由,拒绝支付后续款项,同时启动天价赔偿……
他语速极快,颠三倒四,却每一个字都砸在要害上。
还有……还有他们提供的担保资产证明,是假的!银行那边傅承业也打点好了,前期评估会顺利通过,等到贷款批下来、项目启动,爆雷之后,银行会第一时间冻结我们所有账户……
我们的资金链会在三个月内彻底断裂……然后……然后就是债务违约,股价崩盘,合作伙伴反目……傅斯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染上浓重的哭腔和恐惧,他们……他们是算好了的,要把傅氏生吞活剥,要把您……往死里逼……
他说不下去了。前世的惨状如同恶鬼,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傅霆洲撑在桌上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剧烈地翻腾、对撞——惊怒、骇然、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最后,统统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目光从傅斯年脸上移开,落在那杯残余的威士忌和那瓶白色的安眠药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转瞬即逝。
……所以,他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你撕了合同。
不是疑问,是陈述。
傅斯年重重点头,眼泪再次滚落:我不能签……爸,我死都不能再签那个东西……
傅霆洲沉默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傅斯年,再次望向窗外那片被雨幕模糊的城市灯火。宽阔的肩膀不再是记忆里永远撑起一切的沉稳如山,而是透出一股被彻底抽去力道的、摇摇欲坠的脆弱。
办公室里只剩下傅斯年压抑的抽噎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傅霆洲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去拿酒,也不是去拿药瓶,而是伸向了桌上那个冰冷的相框。
他的指腹,再一次,轻轻擦过照片上那张年轻却死气沉沉的脸。
动作带着一种让人心脏揪紧的温柔和……祭奠般的哀恸。
这个……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平静底下是深不可测的痛楚,我做了很久的梦。
傅斯年的呼吸骤然屏住。
梦里……傅霆洲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却又沉重地压垮了空气,你签了字。傅氏没了。我……从那里跳了下去。
他微微侧头,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面巨大的、映照着冰冷雨夜的落地窗。
傅斯年浑身一颤,血液冻结。
然后……傅霆洲的声音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烧红的炭火,我看到你……潦倒,众叛亲离……最后,病死在了一张破床上……
他的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极致,骨节狰狞地凸起。
旁边……只有一个……智力不太好的孩子……守着你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傅斯年的心上来回拉锯。痛得他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父亲……也梦到了。
梦到了全部。
所以才有那遗照,所以才有那瓶药,所以才有那句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父亲以为,噩梦注定重演,无力挽回。所以……他准备好了提前结束,或许是无法再次承受眼睁睁看着大厦倾覆、看着儿子走向毁灭的痛苦
巨大的后怕和庆幸,如同冰水混合着烈火,将傅斯年淹没。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来不及了!如果他今晚没有撕毁合同,如果他还是像前世一样得意洋洋地签下名字,那么推开这扇门,看到的会不会就是……
他不敢想下去。
那不是梦……爸……傅斯年哽咽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他踉跄着扑到父亲身后,却不敢触碰,只是红着眼睛,看着父亲映在玻璃上模糊而憔悴的侧影,那是真的……是真正发生过的!我死了……我又回来了……我回来了爸!
他终于将最深沉的秘密嘶哑地吼了出来,带着血泪。
傅霆洲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霍然转身!
那双沉痛疲惫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像是要将傅斯年从里到外彻底看穿。震惊、荒谬、探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至极的希冀。
父子二人,一个泪流满面情绪激动,一个面色惨白强抑震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喘息着,对视着。
空气绷紧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
叩叩叩。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传来秘书小心翼翼、带着忐忑的声音:董事长傅少楼下……楼下宴会厅那边有点乱,傅承业副总他……情绪很激动,说要立刻见您,您看……
傅承业!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针,瞬间刺破了室内凝滞而诡异的氛围。
傅霆洲眼中所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骤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沉的暗色。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相框迅速扣倒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
他再抬眼看向傅斯年时,那个刚刚流露出一丝脆弱和震荡的父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傅氏集团的掌舵人,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也能不动声色的傅霆洲。
只是那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扬声道:告诉他,有什么事,明天董事会再说。
门外的秘书似乎愣了一下,才迟疑地应道:……是,董事长。
脚步声远去。
傅霆洲的目光重新落回傅斯年脸上,复杂难辨。他看着儿子年轻脸庞上未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副惊魂未定、仿佛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
良久。
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有些僵硬地,用拇指略显粗粝的指腹,胡乱地擦去傅斯年脸颊上的泪水。
动作依旧生疏,甚至带着点笨拙,力度也没控制好,擦得皮肤微微发疼。
别哭了。他说,声音低沉沙哑,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天……还没塌下来。
即使它曾经塌过。
即使他们父子,刚从塌陷的废墟里,血肉模糊地爬回来。
傅斯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父亲那双沉静却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