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砰!
一盏滚烫的茶,连同着白玉茶盏,重重地砸在地上,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水溅上了我的裙角,留下深色的水渍,热气氤氲,带着一股嘲讽的暖意。
仪贵妃娘娘,您从前在尚宫局当差,想来是最懂规矩的。怎么,如今成了主子,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了说话的是贤妃,华氏。她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描绘精致的丹蔻指甲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眼神里的轻蔑,比碎掉的瓷片还要锋利。
周围的妃嫔们掩口轻笑,她们的笑声像是细密的针,扎在着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承乾宫里。
她们在笑我。笑我曾是她们的奴婢,如今却一步登天,成了与她们平起平坐,甚至位份更高的贵妃。她们笑我不过是帝王宣示皇权的一枚棋子,一个用来平衡前朝与后宫的工具。
我缓缓屈膝,拾起一块稍大的碎瓷片,瓷片的边缘划过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我没有看她,只是低垂着眼帘,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是臣妾的不是,惊扰了贤妃娘娘的雅兴。这套御赐的‘雨过天青’,终究是臣妾福薄,受不起。
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贤妃不悦。她坐直了身子,声音拔高了几分:福薄我看你是野心太大,八字太硬!一个宫婢,也敢觊觎贵妃之位,你就不怕折了寿数
我抬起眼,目光终于与她对上。我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我轻声开口,字字清晰:贤妃娘娘,我的福气,是陛下给的。我的命数,也是陛下定的。您说我福薄,是觉得陛下的恩赐分量不够还是觉得,陛下的眼光,有所差池
一句话,将她的个人羞辱,上升到了对皇权的不敬。
贤妃的脸色瞬间煞白,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想发作,却又找不到任何由头。
我站起身,将那片碎瓷收入袖中,转身的瞬间,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我的心,早在踏入这后宫的第一天起,就被一层厚厚的冰封住了。
这冰,是萧彻给的。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用他偏执而强势的宠爱,将我从尚宫局的掌事姑姑,变成了囚禁于金丝笼中的仪贵妃。
而这冰层的最深处,刻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卫澜。那个与我自幼在冷宫相依为命,如今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他,亲手将我送到了萧彻的龙床上。他说,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2
成为仪贵妃的日子,比在尚宫局做最底层宫女时还要难熬。尚宫局的苦,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承乾宫的苦,是精神上的凌迟。
我的宫殿,名唤承乾,意为顺承天意,可这里面没有一丝暖意。宫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轻蔑,甚至是怜悯。她们是各宫安插进来的眼线,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在半个时辰内传遍整个后宫。
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赏的‘百子千孙’锦被。
娘娘,这是贤妃娘娘送来的‘观音送子’汤。
娘娘,太后娘娘请您去长信宫抄录佛经,为您祈福,盼您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所有的赏赐与关怀,都指向一个目的——子嗣。一个宫婢出身的贵妃,若再无子嗣傍身,便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了。她们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被帝王厌弃的那一天。
萧彻几乎夜夜都来。他总是带着一身酒气,眼神炽热而疯狂。他会挥退所有人,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占有我。他从不与我温存,也从不与我交谈。他只是在我耳边一遍遍地重复:令仪,你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他的占有,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对无形压力的反抗。而我,就是他反抗的工具。他越是表现出对我的迷恋,朝臣们就越是弹劾卫澜,说他以宦官之身干预后宫,蛊惑君主。而卫澜的势力,就在这一次次的弹劾中,不减反增。萧彻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
我试图寻找真相。我借着整理旧物的名义,去了昔日居住的宫女所。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角落里那个我们一起藏食物的松动地砖还在。我撬开地砖,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我预想中卫澜可能留下的只言片语。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着帐顶繁复的刺绣。我想起小时候,在冷宫里,没有炭火,卫澜会把唯一的破棉被都给我,自己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冻得嘴唇发紫。他对我说:令仪,别怕,等我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让你住上最暖和的宫殿,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他做到了。承乾宫是全皇宫地龙烧得最旺的宫殿。没有人敢当面欺负我。可我却感觉自己比在冷死去的冷宫还要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一日,贤妃又来了。这次,她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
仪贵妃苏氏,出身卑微,德不配位,然圣眷正浓。今命其于佛堂静跪三日,为国祈福,以彰其德。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新晋的贵妃,无错无过,却要被罚跪佛堂。
我平静地接了旨,甚至没有看贤妃那张得意的脸。
佛堂里没有地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气透过薄薄的蒲团,直侵入骨。宫人们远远地站着,像是监刑的狱卒。
第三天,我开始发烧,视线阵阵发黑。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在争执。
陛下,仪贵妃触怒神佛,理应受罚,岂能中途而废!是贤妃的声音。
滚开!是萧彻暴怒的咆哮,谁再敢拦朕,朕就诛他九族!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打横抱起,我落入一个温暖而陌生的怀抱。不是卫澜。卫澜的怀抱,带着一丝清冷的药香,而这个怀抱,充满了龙涎香和酒气。
是萧彻。
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又像是在对我解释:令仪,不怕,朕在。朕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里,有焦急,有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我靠在他胸口,身体滚烫,心里却一片冰凉。
这场罚跪,是后宫女人的手段。但萧彻的出现,却让我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来得太巧了。就好像,有人算准了我的极限,算准了在什么时候出现,能将他的爱表现得最淋漓尽致,最能打动人心。
能算得这么准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卫澜。
你究竟是在保护我,还是在用我,去驯服你一手扶持起来的帝王
3
高烧退去后,我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恩宠。萧彻下令,免了我的一切请安,将我宫里的用度提到了皇后的级别。珍稀的药材、华美的布料、精巧的玩意儿,如流水一般送进承乾宫。
他还处死了两个在佛堂外对我冷嘲热讽的宫女,将贤妃禁足三月,罚俸一年。
后宫众人噤若寒蝉,表面上对我越发恭敬,暗地里的恨意却越发汹涌。我成了一座孤岛,被帝王的宠爱之海包围,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
卫澜,却始终没有露面。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提线木偶师,藏在最暗的幕后,只通过他手中的线——皇帝萧彻,来操控着前台的一切。
这天,西域进贡了一批汗血宝马,萧彻龙心大悦,要在皇家围场举行一场盛大的秋猎。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后宫有位份的妃嫔,都要参加。
出发前夜,萧彻又来了承乾宫。他屏退左右,亲自为我挑选明日要穿的骑装。那是一套火红色的劲装,衬得我肤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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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呼吸灼热:令仪,明日,朕要让你成为全场最耀眼的女人。朕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是我萧彻的女人。
我从铜镜里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痴迷,有占有,却没有爱。那是一种孩童对自己心爱玩具的执拗。
我顺从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陛下,臣妾……不会骑马。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无妨,朕教你。朕与你共乘一骑。
与君共乘,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招摇。我几乎能想象到明日那些朝臣和妃嫔们嫉妒又鄙夷的目光。
秋猎当日,天高云阔。皇家仪仗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我与萧彻同乘一骑,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将我圈在怀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姿态亲密无间。我能感觉到身后射来的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
卫澜就跟在御马之后,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代替了御前侍卫统领的位置。他低着头,神情肃穆,仿佛我们之间只是君臣,只是主奴。
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围猎开始,萧彻兴致极高。他拉着弓,带着我策马奔腾,箭无虚发。每一次射中猎物,他都会引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他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
令仪,看,那只白狐!他突然勒住马,指向不远处的一片密林。
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警惕地望着我们。
朕要把它猎来,为你做一条围脖!萧彻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他策马追了过去。
我心中警铃大作。密林地形复杂,极易发生意外。
陛下,穷寇莫追!我高声喊道。
但他充耳不闻,反而纵马更快了。我只能紧紧抓住马鞍,任由他带我冲进林中。
追出不过一里,意外发生了。前方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头受了惊的野猪,直直地朝我们的马撞了过来。马匹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我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萧彻也被甩下马,但他反应极快,一个翻滚卸去了力道,并未受伤。他看着我,脸色煞白,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令一!
就在这时,那头野猪调转方向,再次朝我冲了过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着寒光的獠牙离我越来越近。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了野猪的眼睛。野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轰然倒地。
我转过头,看见卫澜手持长弓,站在不远处。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脸上毫无血色,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后怕。
他救了我。
萧彻冲到我身边,将我扶起,紧张地检查我的伤势:令仪,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摇了摇头,手臂的剧痛让我说不出话。
萧彻猛地回头,看向卫澜,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恼怒,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帝王威严。
卫澜收起弓,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奴才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有些人不敢动皇帝,便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而卫澜的及时出现,再次救了我,也再次向萧彻、向所有人,展示了他的能力和忠诚。他再一次,把我从危险中拉了出来,也把我向他的掌控中,推得更深。
萧彻看着我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卫澜,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你护驾有功,朕有赏。
他没有降罪,也没有过多的表示。
他扶着我,声音沙哑: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萧彻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靠在他的怀中,看着不远处策马跟随意的大红骑装,再看看自己身上这套同样的大红骑装,心中一片澄明。
4.
秋猎的刺杀事件,最终以意外不了了之。萧彻没有深究,仿佛那头凭空出现的野猪,真的只是个不幸的巧合。贤妃被永久禁足于她的宫中,形同废后。她的家族,华家,也被寻了个由头,削去了兵权,贬斥出京。
后宫,彻底安静了。再没有人敢当面挑衅我,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眼神里是真切的畏惧。
我手臂上的伤,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痊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萧彻每次看到,都会沉默良久,然后用一种更紧的方式抱住我。
他开始尝试与我交谈,不再是单方面的命令和宣告。他会问我小时候的事,问我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他笨拙地,想要了解我,走进我的内心。
我则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宠妃。我温顺,体贴,对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依赖和爱慕。我会在他批阅奏折时为他研墨,在他疲惫时为他按揉太阳穴。我用尚宫局学来的手艺,为他烹制精致的药膳,调理他的身体。
我们的关系,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伪装。我的心,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萧彻的任何示好,都只能在城墙外徘徊。
而卫澜,自秋猎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他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萧彻依旧对他言听计从。但他与我之间,却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我们偶尔会在御花园遇见,他会恭敬地向我行礼,口称贵妃娘娘,眼神低垂,不与我对视。
我开始主动出击。
我利用萧彻对我的信任,开始无意地在他面前提及一些前朝的政事。
陛下,今日听宫人说,江南的织造又送来了新式的云锦,只是价格比往年高了三成呢。也不知江南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
陛下,臣妾今日看书,读到前朝有位皇帝,因过度倚重内臣,致使朝纲混乱,真是令人唏嘘。
我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只是点到为止。
萧彻起初不以为意,但听得多了,他的眼神开始变化。他开始在朝堂上,对卫澜提出的一些建议,进行反问和思考,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全盘接受。
这是一个微小但重要的转变。
卫澜感觉到了。
一天傍晚,他派人给我送来了一盒我最爱吃的桂花糕。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我联系。
我打开食盒,里面除了桂花糕,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不要玩火。
我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卫澜,你终于坐不住了。
我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我假装没有看懂他的警告,继续我的枕边风。同时,我开始收拢自己的人脉。我提拔了几个在尚宫局时就与我交好的宫女,安插在各处要紧的位置。我用萧彻赏赐的金银,不动声色地收买了一些不得志的太监和侍卫。
我的势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在紫禁城的阴影里,悄然铺开。
机会,在一场冬日的大雪中来临。
那日,边关传来急报,北境蛮族趁大雪封山,突袭了云州城。云州守将,是卫澜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吵作一团。主和派认为天寒地冻,不宜出兵,应以安抚为主。而主战派则认为必须立刻出兵,夺回云州,否则国威尽丧。
萧彻犹豫不决,他习惯性地看向卫澜。
卫澜出列,他的意见是,派使臣安抚,同时暗中调集粮草,待来年开春再战。这是一个稳妥,但却失了帝王锐气的方案。
当晚,萧彻来到我宫中,心烦意乱。
我为他温了一壶酒,轻声问道:陛下,可是为云州之事烦心
他叹了口气:战,则劳民伤财,胜负难料。和,则有损天威,朝野非议。朕,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为他斟满酒,缓缓开口:陛下,臣妾是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臣妾只知道,家里的米缸若是被人抢了,断没有等上几个月再要回来的道理。因为抢的人会觉得,这米缸,本就是他的。下一次,他要抢的,可能就是整个厨房了。
我的话,简单直白,却像一根针,扎进了萧呈的心里。
他端着酒杯,久久未动。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帝王的思索和决断。
臣妾还知道,我继续说道,真正的猛虎,从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对豺狼忍气吞声。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更贪婪的觊觎。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陛下,您是猛虎,不是被圈养在笼中的宠物。
那一刻,萧彻的眼神彻底变了。所有的犹豫和迷茫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和杀气。
他放下酒杯,猛地站起身:令仪,你说的对!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宰!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承乾宫,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第二天,早朝。
萧彻力排众议,驳回了卫澜的建议,下令命三军即刻开拔,御驾亲征,收复云州。
满朝哗然。
卫澜跪在丹陛之下,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端坐在龙椅之上,意气风发的帝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我知道,他也在看我。
我站在远处后宫女眷的帘幕后,与他对视。
我们的棋局,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我不再是他的棋子,而是他的对手。
而萧彻,这颗被我们争夺的,最重要的棋子,似乎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究竟会成为谁的利刃,又或是,将我们两人,一同斩于马下
5.
御驾亲征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太后以死相逼,朝臣泣血叩谏,都无法动摇萧彻的决心。
他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安排好京中诸事,命卫澜监国,辅佐太子。
这个安排,意味深长。将卫澜留在京城,既是倚重,也是一种监视和禁锢。
出征前夜,他来了承乾宫。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为他收拾行囊。
令仪,此去边关,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你……他欲言又止。
臣妾会在宫里,等陛下凯旋。我将一件叠好的中衣放入箱中,动作轻柔。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很大。
若朕回不来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那臣妾,便随陛下去。
我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等朕回来。
大军开拔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明黄色的旗帜在风中远去,直到消失在天际。
卫澜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娘娘好手段。他的声音,比城楼上的风还要冷,几句枕边风,就让陛下不顾江山社稷,以万金之躯,亲赴险境。
我没有回头:卫公公过誉了。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陛下是圣明的君主,自有决断,岂是我一介女流能够左右的。
圣明的君主他冷笑一声,若不是我,他现在还是那个在冷宫里瑟瑟发抖,随时可能被一杯毒酒了结性命的皇子!苏令仪,你不要忘了,你我,还有他,都是从那吃人的地方爬出来的!你以为,坐上龙椅,他就不再是那个懦弱的他了吗
他是不是,你我说了不算。我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卫澜,你将我送到他身边,不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他的盔甲,他的软肋吗现在,我做到了。你为何,又不高兴了呢
我让你成为他的软肋,不是让你成为插向我心口的刀!他的情绪第一次失控,声音嘶哑。
你的心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的心,不是早就给了那滔天的权势了吗卫澜,你我之间,从你把我送上龙床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交易了。你给我荣华,我为你办事。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不行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痛,是怒,是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恨。
良久,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而决绝。
萧彻离开的日子里,紫禁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卫澜监国,权势达到了顶峰。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清除异己,所有曾与他作对的官员,都被以各种名目罢黜、流放。整个朝堂,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他没有动我。
承乾宫依旧是禁地,但他送来的东西,却不再是名贵的珠宝首饰,而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一串风干的茉莉花,一包炒熟的松子,甚至是一只用柳条编的,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在冷宫里,他变着法子哄我开心的东西。
他在用过去,来敲打我,提醒我。
我将那些东西,一一收好,却不做任何回应。
我们陷入了一场无声的角力。
两个月后,边关传来捷报。萧彻以雷霆之势,奇袭蛮族王庭,大获全胜,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
只有卫澜,将自己关在司礼监的书房里,整整一夜。
我知道,他输了。
他低估了萧彻,也低估了我。他以为萧彻永远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懦弱皇子,以为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无知少女。
萧彻凯旋那日,万民空巷。
他骑在马上,身披金色铠甲,褪去了往日的阴郁,浑身散发着帝王的威严和自信。战争的洗礼,让他脱胎换骨。
他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当着文武百官,万千百姓的面,径直来到我的面前。
他翻身下马,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向我伸出手。
令仪,朕回来了。
我将手,放入他宽厚温暖的掌心。
那一刻,我看见了人群中的卫澜。他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眼神晦暗不明。
我的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我逃出了卫澜的掌控,却似乎,落入了一个更强大,更深不可测的帝王的掌心。
6.
萧彻的凯旋,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提点才能做出决断的傀儡帝王。他在朝堂上展现出的杀伐决断和政治手腕,让所有老臣都为之侧目。他提拔寒门,抑制世家,整顿吏治,一件件,一桩桩,都做得雷厉风行。
而卫澜,则退回到了一个本分的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他依旧掌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依旧是萧彻最信任的内臣,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柄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如今真正握在谁的手里。
萧彻对我,好到了极致。他遣散了后宫,许诺此生唯我一人。他甚至动了立我为后的念头,若不是我以死相逼,恐怕废后的诏书早已颁下。
他越是如此,我越是心惊。
这份爱,太沉重,太窒息。它像一张天罗地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我依旧是那只笼中的金丝雀,只是笼子变得更华美,投喂的食物更精细罢了。
我开始频繁地生病,缠绵病榻,一日重过一日。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珍稀的药材用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不见好转。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心病。
这天深夜,我咳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过去。萧彻一直守在我床边,亲自为我喂药。看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痛楚,我第一次对他,有了一丝不忍。
陛下,放我走吧。我虚弱地开口。
他的身体一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这宫里,太闷了。我快要喘不过气了。我看着他,泪水滑落,臣妾……想家了。
萧彻沉默了。他握着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寝殿里,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
许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好。
只一个字。
我愣住了。
三天后,卫澜来到了我的寝宫。这是自萧彻回京后,我们第一次私下见面。
他带来了萧彻的计划。
陛下说,你病体沉重,已是药石无医。与其在宫中痛苦离世,不如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卫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今夜子时,承乾宫会‘走水’,会有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被发现。从此,世上再无仪贵妃苏令仪。
我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会带你出宫,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我问。
是陛下的恩典,也是我的请求。卫澜说,我用我的权势向陛下,求来了你的自由。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自由
子时,大火如期而至。熊熊的烈焰,吞噬了华美的承乾宫,也吞噬了仪贵妃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我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在一条秘密的宫道尽头,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卫澜。他也换下了那一身象征着权力的锦袍,穿得像个普通的富家翁。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宫墙的阴影里。
走吧,令仪。他向我伸出手,就像很多年前,在冷宫里,他拉着我逃离那些欺负我们的太监时一样。
我看着他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我将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暖,一如既往。
马车缓缓驶动,驶入京城沉沉的夜色之中。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马车,在黑暗中,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