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隙
陈暮觉得,世界仿佛被重新校准过。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日光灯管洒下冷白色的光。他眨了眨眼,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移开,落在窗台上的一盆绿萝上。叶片脉络清晰,边缘的露珠(大概是保洁阿姨刚喷的水)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是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清晰。一周前,他刚做完近视激光手术。十年戴镜生涯一朝终结,带来的不仅是便利,还有一种不真切的眩晕感。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大脑需要时间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高清世界。
暮哥,还不下班隔壁工位的同事小王拎起背包,拍了拍他的隔板。
陈暮回过神来,揉了揉依旧有些干涩的眼角:马上,这点东西弄完就走。
悠着点,刚做完手术,得多休息。别说,摘了眼镜精神多了!小王笑着摆摆手,走了。
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陈暮深吸一口气,准备关电脑。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关机键的瞬间——
眼前猛地一花。
不是屏幕的眩光,也不是疲劳的模糊。而是一种极其粗暴的覆盖。
眼前的办公室景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粗粝、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正握着一把螺丝刀,用力地拧动着摩托车发动机上的一个螺丝。背景是一个昏暗的车库角落,地上散乱地放着工具。画面稳定得可怕,细节纤毫毕现,他甚至能看到对方拇指指甲缝里嵌着的顽固污垢,以及手背上一道刚刚结痂的浅褐色伤疤。
一股浓烈的机油和汽油混合的气味,仿佛直接冲进了他的鼻腔。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四秒。
唰——
像断电一样,景象骤然消失。
陈暮的办公室、电脑、绿萝猛地跳回他的视野,过于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猛地扶住桌子,才没让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刚跑完一场百米冲刺。
他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环顾四周。
一切如常。只有他一个人失态地撑着桌子,脸色苍白得吓人。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低血糖还是……太累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归因于术后恢复期的疲劳过度和用眼过度。医生确实说过,可能会有眩光、眼干、甚至偶尔的幻视。对,一定是幻视。他最近压力太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暮试图忘记那次诡异的幻觉,但那种被强行植入另一视角的入侵感,太过真实,挥之不去。
更让他不安的是,它开始重复发生。
频率不高,但毫无规律。有时是在他等地铁时,眼前突然变成超市货架,一只陌生的手正在挑选番茄;有时是在深夜看书时,画面切换成车水马龙的街道夜景,仿佛正坐在飞驰的汽车副驾上;甚至有一次在开会时,他猛地看到一张老旧木桌对面,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正在低声啜泣,泪水滴落在桌面上。
每一次都只有几秒,每一次都清晰得令人发指,伴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官碎片——隐约的声音、模糊的气味、甚至一闪而过的情绪。然后又被猛地拉回现实,留下剧烈的头晕和心悸。
他开始害怕眨眼,害怕每一次视线转移的瞬间。
复诊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尽量用科学的、谨慎的词汇向医生描述了情况:医生,我偶尔会出现非常短暂的、清晰的……视觉重叠好像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伴随严重的头晕。
戴着金丝眼镜的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眼底和角膜愈合情况,语气轻松:陈先生,恢复得很好啊,角膜瓣贴合完美,视力1.2。你说的这种情况,理论上和手术没有直接关联。可能是大脑视觉中枢还在适应,也可能是疲劳导致的幻视。注意休息,减少电子屏幕使用时间,观察一下。如果频率增加或者持续时间变长,再考虑去看看神经内科或者心理科。
心理科陈暮的心微微一沉。
别紧张,只是排除法。压力太大也会引起类似的症状。医生笑了笑,很多人术后都会有各种奇怪的担心,放轻松点。
陈暮捏着病历本,走出了医院。阳光明媚,他却觉得有些发冷。医生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抗拒:那感觉,绝不仅仅是疲劳或幻视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被连接、被窥探、甚至被抛入的体验。
他尝试记录。在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上,他写下每次事件的时间、持续时间、以及能记起的细节。
【4月12日,18:05,约3-4秒。车库,维修摩托车,男性手部,油污气味。强烈眩晕。】
【4月14日,20:30,约2秒。超市,挑选番茄,女性手部。轻微头晕。】
【4月15日,15:10,约5秒。车内视角,夜晚街道,车速快。莫名焦虑感。】
【4月16日,11:00(会议中),约3秒。老旧木桌,对面女性哭泣,泪滴落。悲伤情绪。头晕。】
记录的行为并未带来答案,反而加深了一种无力感。这些碎片彼此毫无关联,像一盘散沙,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模式或意义。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精神或许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周四下午,公司茶水间。陈暮正心不在焉地冲着咖啡,试图用咖啡因驱散因前一晚事件而导致的睡眠不足。
陈暮
他回头,是市场部的林薇。她端着一个印着猫咪图案的马克杯,笑容明媚,像一道阳光劈开了陈暮周围的低气压。
看你没什么精神,手术恢复得不好吗她关切地问。
啊,还好,可能就是有点累。陈暮勉强笑了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现在有些害怕和人长时间对视。
要多休息呀。对了,恭喜你重获高清视界!林薇俏皮地眨了眨眼,感觉怎么样
感觉……世界太清晰了,有点不习惯。陈暮实话实说。
真好啊。我晚上骑车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视力更好点,能看清更远的风景就好了。林薇语气轻快。
骑车你晚上骑自行车陈暮顺着话头问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
对呀,新买了一辆超级漂亮的湖蓝色公路车,最近天气好,我几乎每晚都去滨江路骑一会儿,吹吹风,特别解压。林薇语气里带着一点小骄傲,推荐你也试试,比闷在家里好。
嗯,有机会试试。陈暮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的注意力还在自己混乱的视觉和那本黑色笔记本上,对自行车的颜色和骑行路线毫无兴趣,左耳进右耳出。
林薇又说了几句,便笑着离开了茶水间。
陈暮端着咖啡回到工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那种莫名的不安感依旧缠绕着他,像一层擦不干净的雾气,笼罩在他新获得的清晰视野之上。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黑色笔记本,最新的一条记录还空着。
他不知道下一次幻觉何时会来,会看到什么。他只知道,那种被扔进另一个视角的剥离感,一次比一次更让他恐惧。他仿佛站在一道裂隙的边缘,窥探着无数陌生的人生碎片,却无法理解,也无法逃离。
而最深层的恐惧在于:他害怕下一次,会被彻底拉过去,再也回不来。
第二章:惊魂
记录视觉事件的黑色笔记本,摊在书桌上,像一块沉默的、吸收光线的黑洞。陈暮已经好几天没有翻开它了。一种鸵鸟心态——似乎不记录,那些诡异的碎片就不存在。
他尝试遵循医嘱:减少屏幕使用时间,每晚十一点准时上床,喝温牛奶,甚至下载了冥想APP。但恐惧并未远离,它蛰伏着,每一次眼前景象的轻微模糊或闪烁,都让他心跳漏拍,仿佛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
他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大脑神经元的错误放电,是术后应激综合症。科学能解释一切。
直到那个深夜。
时间滑向凌晨一点。城市陷入沉睡,只有窗外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像流星般短暂划破寂静。陈暮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眼球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滴了眼药水,正准备关灯。
毫无征兆。
这次的入侵来得猛烈而迅疾,像一记重拳砸在他的视觉神经上。
覆盖。
办公室的柔和灯光和电脑待机画面被瞬间撕碎。
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晃动和引擎的低吼。视角极低,像是在驾驶座。
——是车内。
冰冷的、包裹着皮革的方向盘填满了视野下方。一双手紧紧握着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手腕上,一块老式的、表盘边缘有独特十字刻痕的金属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视线猛地抬起,穿透前挡风玻璃。
车速极快。路灯昏黄的光线被拉扯成连续不断的光带,模糊了两侧的景物。但能辨认出,这是沿江的道路。潮湿的、带着水腥气的风似乎能透过视觉吹到陈暮脸上。
他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不是之前那些平淡无奇的碎片。这里充斥着一种……意图。一种冰冷的、专注的、令人脊背发寒的意图。
视角微微调整,聚焦向前方路边。
一个身影出现了。
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身影纤细,正努力地蹬着踏板,车上装着一个小小的尾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距离在飞速拉近。
近到足以看清自行车的颜色——
湖蓝色。
一个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入陈暮的记忆深处。茶水间。林薇明媚的笑容。超级漂亮的湖蓝色公路车……每晚都去滨江路骑一会儿……
不!
恐慌像岩浆一样瞬间喷涌,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怀疑。这不是幻觉!这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他想尖叫,想闭上眼睛,想阻止这一切。但他做不到。他只是一个被囚禁的、被迫的观察者,被牢牢锁在这双冷酷眼睛的背后。
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一些。甚至能感觉到指腹下皮革的纹理。车速,似乎更快了。
没有刹车。没有丝毫减速或转向的意图。那双手稳定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操作,而不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陈暮感到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决绝,透过这诡异的视觉连接,蛮横地灌注到他的体内。那不是愤怒,不是冲动,而是一种纯粹的、剔除了一切情绪的……执行。
不!停下!!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视野中的自行车尾灯越来越近,那抹湖蓝色在昏黄路灯下变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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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砰!!!
一声沉闷、巨大、撕裂夜空的巨响,通过凶手的听觉,直接炸响在陈暮的大脑里。
视野剧烈地颠簸、翻滚。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碎裂的玻璃渣像钻石一样飞溅开来,以及一抹湖蓝色零件绝望地散入空中。
紧接着,是一片漆黑。并非画面消失,而是视角主人似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或是撞击导致的短暂晕眩。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概一秒。
随即,视角恢复。那双苍白的手快速而慌乱地动作起来——不是查看受害者,而是猛地挂上倒车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辆颠簸着后退,迅速甩正方向。
油门被狠狠踩下。
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车辆加速,逃离。视野透过侧窗和后视镜,飞快地扫过那片狼藉的事故现场,那个倒在路边一动不动的身影,以及那辆扭曲变形的湖蓝色自行车。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陈暮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惯性让他踉跄几步,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地掉下来。
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耳鸣声尖锐得像是要刺穿鼓膜。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声。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他亲眼看到了!从凶手的视角!他看到了林薇被撞飞的全过程!感受到了凶手的冷静和逃离时的慌乱!
他扶着墙壁,双腿抖得无法站立,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
他才勉强找回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抓过手机。
屏幕解锁,时间是凌晨1点08分。
新闻!有没有新闻!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好几次输错解锁密码。终于点开了本地新闻APP。
没有。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每隔十几秒就刷新一次页面。恐惧和负罪感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看到了罪行发生,却无能为力。他甚至……算是某种意义上亲历了全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终于,在凌晨两点左右,一条紧急推送弹窗跳了出来——
【快讯】滨江路三段发生严重交通事故,一人重伤,肇事车辆逃逸,警方悬征集线索】
陈暮的手指僵在半空,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点开新闻。
简短的文字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显然是从远处拉近拍的):警戒线,地上模糊的深色痕迹,一辆……湖蓝色的、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的自行车倒在路边。
……事故发生于凌晨12点50分左右……受害者林某(女,28岁)当场重伤昏迷,已送往市中心医院急救……初步判断为车辆猛烈撞击后逃逸……呼吁目击者或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陈暮的心上。
时间、地点、自行车颜色、受害者姓氏……全部吻合。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
他瘫坐在椅子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屏幕还亮着那条新闻。
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目睹了一场谋杀。
第二天,公司里气氛压抑。
林薇遭遇车祸重伤昏迷的消息已经传开。同事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震惊、惋惜和恐惧。那个总是带着笑容、充满活力的女孩,突然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消失在大家的生活里。
太可怕了……
听说很严重,还没脱离危险……
天杀的肇事司机,居然跑了!
滨江路那段晚上车不多,也太不小心了……
每一句议论都像针一样扎着陈暮。他坐在工位上,脸色苍白得像纸,黑眼圈浓重。他不敢抬头,不敢加入任何讨论,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罪犯。他确实目睹了,却保持了沉默。
良知在疯狂地鞭挞他。
必须做点什么。
午休时间,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走进了附近的派出所。
接待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表情略带疲惫的张警官。
你好,有什么事
陈暮喉咙发干,声音沙哑:我……我想提供关于……昨晚滨江路车祸的线索。
张警官立刻打起精神,拿出笔录本:请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没直接看到。陈暮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避开视觉共享这个核心,我可能……嗯……通过一些……间接的方式……了解到一些情况。
张警官的笔顿住了,眉头微皱:间接方式什么意思说具体点。
就是……我感觉……撞人的,可能是一辆……深色的车司机好像……戴着一块有点旧的手表陈暮努力回忆着那双苍白的手和那块十字刻痕的表,话语支离破碎,充满不确定。他无法解释信息来源,每一个词说出来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
张警官放下笔,身体向后靠了靠,审视着他:先生,你贵姓你昨晚那个时间点在滨江路附近吗
我姓陈。我不在。我在家。
那你怎么‘感觉’到的张警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和不耐烦,做梦梦到的还是听别人说的如果是听说的,信息来源是谁
我……我不能说。就是一种……很强的感觉。陈暮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个疯子。
张警官叹了口气,合上了笔录本:陈先生,我理解你可能关心案情,也想帮忙。但我们办案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和可靠的证人证言。‘感觉’、‘间接方式’,这些我们没办法采信。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具体的、确实看到或听到的线索,欢迎随时再来。
委婉的逐客令。
陈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还能说什么说凶手的手很白表是十字刻痕这种感觉是从我手术后的幻觉里来的
他只会被当成浪费警力的神经病,或者,更糟——被列为可疑人员重点调查。
他木然地站起身,在张警官那种又来了一个添乱的目光中,狼狈地离开了派出所。
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报警的路,走不通了。
没有人会相信他。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个可怕的秘密里,怀里揣着凶手的视角,却无法将其转化为任何能帮助正义得到伸张的东西。
而林薇,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那个冰冷的、握着方向盘的视角,或许正在这座城市某个角落,暗自庆幸,甚至……谋划着下一次。
陈暮抬起头,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恐惧。
那双眼睛,也许就在其中。
而他,是唯一一个见过这双眼睛的人。
第三章:追凶
派出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张警官那双混合着疲惫、程式化礼貌与一丝不易察觉怀疑的目光。午后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喧闹的街道上,炙热而刺眼。陈暮站在人来人往的派出所门口,却感到一种被放逐到孤岛的彻骨寒意。路人的谈笑风生,汽车的喧嚣鸣笛,甚至路边小贩的叫卖声,都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噪音,模糊、遥远,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厚玻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写着案件编号和派出所联系电话的纸条,像一块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依靠系统寻求帮助这条路被他亲手——或者说,被他那无法言说的诡异能力——彻底堵死了。在法律的坚硬框架和理性的客观世界里,他的证词轻如尘埃,甚至比尘埃更可笑,只是一缕需要被扫进精神问题簸箕里的呓语。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机械地拖动着躯壳。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惶惑不安的鬼魂。最终,他拐进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街心小公园,坐在一张被树荫笼罩、表面斑驳剥落的长椅上。他终于支撑不住,
elbows
on
knees,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之中。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瓦解。
脑海里,画面疯狂地闪回、交织、碰撞:林薇在茶水间谈起爱车时那鲜活明亮的笑容;医院里传来的重伤昏迷、未脱险境的模糊消息;那双在方向盘上苍白而稳定得可怕的手;那块反射着冰冷微光的十字刻痕手表;撞击瞬间那声透过凶手听觉直接砸入他脑髓的恐怖巨响;以及车辆毫无怜悯倒车、加速逃离时,视角扫过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和扭曲的湖蓝色残骸……
恐惧和良知化身为两条巨蟒,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疯狂地绞杀撕扯。
他恐惧。恐惧那双眼睛的主人,那冷静到极致的残忍。恐惧下一次视觉入侵何时会来,又会将他拖入怎样更可怕的深渊。他更恐惧自己这无法控制、无法解释的能力,最终会将他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被当成怪物,或者更糟——被列为头号嫌疑犯。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正艰难地从恐惧的淤泥中破土而出——那是愤怒,是对无辜者遭受无妄之灾的愤慨,是对于凶手逍遥法外的强烈不公感,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负罪感。他看见了,他是唯一的目击者,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他和帮凶何异
不行……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因为长时间埋在掌心而充满生理性的泪水,但眼神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固执的火焰,不能就这样……绝对不能。
他深吸一口满是尘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从背包里猛地抽出那个几乎被他遗弃的黑色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磨钝了笔尖的铅笔。
过去的记录,是混乱、被动、充满自我怀疑的接受。从现在开始,他要主动出击。他要将这份诅咒,变成狩猎的武器。他要理解它,驯服它,榨取它的每一分价值。
策略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不再将视觉入侵视为需要祛除的疾病或诅咒,而是视为唯一且可能致命的情报来源。他需要解码它。
他重新、更加仔细地翻阅之前所有的记录,目光如同探针,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词汇。他不再将这些碎片视为孤立的噩梦,而是试图将它们拼凑成一幅通往凶手藏身之地的地图。
【维修摩托车】——凶手可能熟悉机械运作,有自己动手维修车辆或机械的习惯。这可能意味着他的职业与机械相关,或者更可能的是,他所处的环境较为老旧或偏僻,缺乏方便且廉价的专业维修点,促使他自力更生。
【车库环境】——昏暗,光线不足;杂乱,物品堆放无序;水泥地面,墙皮剥落;存放着废旧轮胎和机油桶;有老旧的木质工作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私人所属、缺乏管理、有些年头的车库,而非新型小区明亮整洁的地下停车位。很可能是自建房附带的车库,或者老式居民区租金低廉的独立车库。
【手表】——老式,金属表带,表盘有独特的十字刻痕。这是一个极其关键且具体的视觉识别物。它可能是一款早已停产的旧型号,或者是对佩戴者有特殊意义的物品。
【车内视角】——车辆是作案的直接工具。但品牌、型号、颜色(除可能是深色外)均未知。凶手下意识规避了能直接暴露车辆的视角。
【情绪感知】——冰冷,决绝,毫无波澜。事后有慌乱,但迅速被压制,转变为冷静的逃离。这表明凶手心理素质极强,绝非临时起意或冲动犯罪,其冷静程度令人怀疑是否并非初次作案。
【滨江路】——凶手对案发地点熟悉是随机选择目标,还是对林薇的骑行路线早有观察和预谋
他在笔记本空白页上列出所有这些关键词,用潦草的箭头试图连接它们,构建关系网。一个模糊但逐渐清晰的凶手侧写开始浮出水面:一个可能生活在城西老城区(生活成本较低,多自建房和老旧小区)、拥有或使用一个杂乱私人车库、具备一定机械动手能力、佩戴老式十字刻痕手表、心理冷静近乎冷酷的男性。
理论构建之后,是更艰巨的实践:在每一次入侵猝不及防降临时,强行压制住本能的恐慌和生理不适,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像一台高精度扫描仪,疯狂捕捉视野内的一切有效信息,哪怕事后会换来长达数小时的剧烈头痛和恶心。
这简直是对意志力的极限考验。入侵带来的眩晕感和现实剥离感丝毫未减,但他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专注。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次新的入侵来袭,持续时间稍长,大约七八秒。
视角似乎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光线依旧昏暗,仅靠一盏悬挂的白炽灯提供照明。
视线向下,看到那双标志性的苍白的手,此刻正拿着一块浸满深色粘稠油污(像是机油混合了血迹)的抹布,异常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一辆轿车的前保险杠的右侧区域!
视角偶尔抬起,快速扫过周围环境。粗糙的水泥墙面,大片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磨损严重的废旧轮胎和一堆看不清标识的金属机油桶。那个老旧的木质工作台再次入镜,台面上散乱地放着扳手、螺丝刀、钳子等工具。
确认是同一个车库!凶手正在处理肇事车辆上的撞击痕迹!
在视角抬起的一次稍长停顿中,陈暮拼命凝聚所有意志力,试图扩大视野的边界——他看到了车库卷帘门的内侧!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斑驳,布满了黄褐色的锈蚀痕迹,靠近底部的位置,似乎用白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像是门牌号的一部分………07还是…07
光线太暗,视角晃动,无法百分百确定,但07这个组合的可能性极高。
整个擦拭过程中,凶手的动作冷静、机械而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偏执的仔细。那种熟悉的、毫无情绪的冰冷感再次弥漫过来,透过视觉连接,让陈暮不寒而栗。
入侵结束。
陈暮猛地扑到书桌前,忍着太阳穴如同被钻头攻击般的剧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抓过笔,手腕颤抖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一切,字迹潦草近乎疯狂:
【4月22日,14:20左右,约7-8秒。确认在车库内!正在擦拭车辆前保险杠右侧(深色车强调右侧!)。环境补充:水泥墙大片剥落,多个废旧轮胎,一堆机油桶,工具散放。深绿色锈蚀卷帘门,内侧底部疑似有白色...07门牌号!情绪极度冷静,动作机械。】
又一个关键碎片!07这个数字,虽然模糊,却像黑夜中的一座灯塔,极大地缩小了搜索范围。深绿色的老旧锈蚀卷帘门也是一个极其显著的外部特征。
又过了两天,一次发生在傍晚的短暂入侵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视角是静止的。似乎坐在一张舒适的旧沙发或扶手椅上。
双手摊开一份展开的本地报纸。报纸的纸质粗糙泛黄,印刷质量一般,标题字体肥大,像是那种在特定区域内免费派发的社区小报。
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报纸分类广告版块的边缘。
陈暮凝聚起被眩晕感不断冲击的意识,拼命试图看清报纸上的字。日期区域模糊不清,但报头的大字依稀可辨:城西生活讯
手指敲击的位置附近,一则广告的标题大字勉强可以识别:旺铺招…、专业疏通管…、还有一则……老字号刘记烧烤…重装开业,全场优惠!
刘记烧烤……这个名字,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或许是以前点外卖时或许是同事提起过
视角主人的情绪透出一种罕见的…松弛甚至无聊与之前车库里的冰冷和路上的专注截然不同。
入侵结束。
陈暮顾不上几乎要炸开的头痛,立刻扑到电脑前,打开搜索引擎。
输入城西生活讯。搜索结果证实,这是一份主要在本市西城区几个老街道(如兴业街道、河滨街道)范围内免费投递的社区报纸,几乎不出现在其他城区。
输入刘记烧烤。跳出不少结果,其中一家主打夜宵的刘记烧烤口碑不错,地址明确显示位于:西城区兴业路37号附2!
西城区!兴业路!这与之前基于老旧车库、私人车库、动手能力强所推测出的凶手可能的生活区域高度吻合!
巨大的兴奋感混合着恐惧,瞬间席卷了他。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冰山的棱角!
他立刻将搜索核心锁定在西城区、兴业路周边、门牌号含‘07’、深绿色老旧卷帘门车库这几个关键条件上。
接下来的日子,他化身为数字时代的猎犬,利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地图软件的卫星视图和有限的街景功能(许多老旧小区内部和背街小巷并未覆盖),本地区域论坛的历史帖子,甚至是一些房产出租网站的信息。他逐条街道、逐个小区地进行虚拟排查,重点寻找那些拥有独立老旧车库结构的区域。
这个过程繁琐、漫长,且极度耗费心神。他几乎不眠不休,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着他日益消瘦和焦虑的脸庞。他记录下每一个符合深绿色门、老旧、可能含07特征的车库位置,然后交叉比对它们与兴业路刘记烧烤的距离、周边环境是否与视觉碎片中的细节(如轮胎、机油桶、墙皮状态)有相似之处。
范围在一点点地、艰难地缩小。从十几个可疑地点,筛选到七八个,再到三四个。
然而,就在他感觉逐渐接近目标时,一次突如其来的入侵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与急迫。
那是在深夜。
视角似乎正处于缓慢的巡弋状态,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视线透过侧窗,扫过光线昏暗的人行道。路边,一个背着双肩包、戴着耳机的年轻学生正低着头边走边看手机。
车辆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几乎是在
creeping。
视角牢牢地锁定着那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持续了足足四五秒。那不是在普通地看,而是在……观察,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仿佛猎食者在阴影中打量着猎物。
然后,或许是因为远处传来了人声,车辆才重新加速,无声地汇入车流。
在整个过程中,陈暮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混合了一丝高度警惕,以及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些许玩味和兴趣的意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陈暮:凶手如此冷静,是否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他这次放缓速度观察那个学生,会不会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这场车祸,并非终点,而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或者,是他某种持续行为的一部分
同时,那股被窥视的警惕感,也让陈暮心惊肉跳——凶手是否冥冥中也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直觉,感应到有另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探着他的秘密和罪行这种直觉是否让他更加谨慎,也更加危险
这种可能性,将他个人的追凶行动,赋予了一层更沉重、更急迫的公共意义。他不仅仅是在为林薇寻求正义,更可能是在与时间赛跑,阻止下一场未知的悲剧发生。
危险的气息陡然升级。
他加快了排查的速度,几乎压榨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精神时刻处于弓弦般紧绷的状态,对每一次眼前的细微闪烁都如临大敌,既期待获得新线索,又恐惧看到更可怕的景象。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地址、推测、问号和各种潦草的箭头。
凶手的面目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但他的藏身之窟,正在无数碎片信息的拼凑、交叉比对和逻辑推理下,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陈暮知道,他离那个答案已经很近很近了。
而那个冰冷的、握着方向盘的答案,或许,也正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四章:对决与真相
笔记本上最后一个被圈出的地址,墨迹几乎要透纸背。西城区兴业路107号附7,一个位于老街深处、几乎被遗忘的旧仓库区。卫星地图显示其院落结构模糊,街景车从未深入。符合07特征,且周边环境与视觉碎片中破败、工业感的氛围高度吻合。
陈暮没有选择英雄式的孤身犯险。那不是对决,是自杀。他面对的是一个冷静残忍的潜在连环杀手,而他自己,只是一个被诡异能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数据分析师。
他的武器,不是拳头,而是逻辑与信息。
他花了最后一天时间,将数周来的痛苦、恐惧、观察与推理,凝结成一份冰冷而详尽的报告。他没有提及视觉入侵,而是构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框架:
一个敏锐的邻居。
报告声称,他(一个匿名线人)因亲友曾在附近租房,多次路过该区域,对那个深绿色卷帘门(附有根据记忆绘制的细节图:锈蚀位置、底部模糊白漆)有印象。在车祸新闻播出后,他回忆起曾在该车库附近见过一个符合警方模糊描述(男性和、独来独往、有车辆)的住户,其手腕上佩戴着一块极其罕见的、表盘有十字刻痕的老式手表(附精细素描)。近期,他注意到该车库频繁在深夜传出短促的车辆进出声,且有一次瞥见车主在院内擦拭一辆深色轿车的前保险杠右侧,行为鬼祟。
他将这份报告、手表素描、车库细节图打印出来,与一个存有他所有排查过程(仅限公开信息筛选逻辑,不含超自然内容)的加密云盘链接一起,装进一个普通信封。然后,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选择了一个人流较多的时段,再次走进了派出所。
他没有要求见张警官,而是直接将信封交给了前台值班民警,语气平静:同志,这是我一个朋友整理的关于滨江路车祸的一些线索,他觉得可能有点用,但又怕麻烦,让我转交。麻烦你们看看。
说完,不等对方多问,他迅速低头转身,汇入了门外的人流之中。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但脚步却异常稳定。他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剩下的,交给专业的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陈暮待在家里,拉上窗帘,手机静音,不敢看新闻,也不敢刷新任何页面。他既期待听到警笛声划破老街的寂静,又害怕下一次视觉入侵会带来警察行动失败、或者更糟的画面。
突然,一阵强烈的、不同于以往的悸动袭来!
不是完整的视觉覆盖,而是一片混乱的碎片:刺眼的红光(警灯),模糊的怒吼声,一阵剧烈的晃动和撞击感(挣扎),以及最后,一双冰冷金属手铐的特写,锁死在那只苍白的手腕上,那块十字刻痕的手表表盘,在铐环下显得格外清晰。
碎片一闪而逝。
陈暮猛地喘了口气,瘫倒在沙发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这不是入侵,这简直像是一份……回执。
几小时后,本地新闻APP弹出了紧急推送:
【速报】滨江路重大交通肇事逃逸案告破!犯罪嫌疑人于西城区落网!】
新闻简讯称,警方根据群众提供的精准线索,经过周密布控,成功在某仓库区内将犯罪嫌疑人张某(男,41岁)抓获,并起获藏匿的肇事车辆。张某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群众提供的精准线索。
陈暮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没有激动,没有欢呼,只有巨大的、几乎压垮人的疲惫感,以及一种深沉的、无法与人言说的悲凉。
他站在医院ICU病房外的走廊尽头,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林薇。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
真相大白,凶手落网。但这代价,太过沉重。一个女孩鲜活的人生被撞碎,而他自己,也被这段恐怖的经历永远地改变了。那诡异的视觉入侵能力,在事件平息后似乎悄然褪去,正如它突如其来地出现。但它留下的烙印,和对世界认知的颠覆,将伴随他一生。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房,转身离开。走廊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步步走入光影之中,前方是恢复正常的生活,身后是一个终于结束的噩梦,和一个无人知晓的、沉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