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溪,曾经,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像林家沟的其他女孩一样,在猪潲的馊味和弟弟的哭闹中耗尽。
全省前十清华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我的童年,是灶台边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是猪圈旁冰凉的馊饭,是父母那句烙铁般的女娃读什么书不如多换几头牛。
我们村里的女儿家,命运大抵如此,放牛放羊,待到年纪,便成了一笔可观的彩礼,为兄弟换回砖瓦或媳妇。
我曾以为,这就是无可挣脱的宿命。
直到陈老师的出现。
他像一柄突然劈进暗室的斧头,带来了光,也带来了凛冽的风声。
他告诉我,山的外面有另一种活法。
他不仅给我塞来皱巴巴的课本,更做了一件惊动整个大山的事——他要带我们几个女孩出去,去读书。
代价是巨大的。
拐卖人口的污名顷刻砸下,几乎将他碾碎。
我看着他用尽一切抗争,卖掉婚房,逼走爱人,募资奔走,只为了给我们这群不值钱的女娃,争一个坐在教室里的资格。
后来,我咬着牙考上了南京工业大学。
毕业那天,我穿着学士服,径直走到他面前,说:陈志远,我们结婚吧。
我们给儿子取名陈不悔。
生活并未从此温柔,我的父母像嗅到血味的蚂蟥,企图榨干我们最后的价值,甚至想霸占我们拼尽一切才筑起的小小巢穴。
最终,我一刀斩断血缘,只留下法律要求的最低赡养费。
飞出大山,代价惨重。
但回头望去,那片沉重的阴影,终于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1
那纸清华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的时候,锣鼓敲得震天响,红纸屑溅得到处都是,几乎要把林家沟这个山旮旯里积了几百年的沉闷都给炸开。
我爹林大山,平生第一次用那双摸惯了黄土和猪草的手,那么郑重地、几乎是颤抖地接过那封信。他的脸涨得通红,嘴角咧到耳根,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看热闹的乡邻,嗓门亮得能盖过锣声:瞧瞧!我老林家的种!清华!北京的那个清华!
我妈王春花在一旁,不住地用围裙擦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眼泪,但脸上的笑是实实在在的,仿佛过去十几年指着我说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的不是她。
村里人围着,眼神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们看着我,像看一个突然被镀了金身的泥菩萨。
只有我知道,这份荣耀,冰凉刺骨。它不是我寒窗苦读的奖赏,而是我用几乎碾碎脊梁的代价换来的赎身契。那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那些猪圈旁馊饭的酸腐气,蘸着我年复一年照看弟弟、洗衣做饭、割猪草磨出的老茧,蘸着夜里无声吞咽的眼泪写就的。
我的童年,没有玩具,没有童话,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床。
记忆最深的是味道。猪圈旁那口专门拌猪食的大锅,里面永远是馊掉的、冒着酸泡的残羹剩饭混合着野菜和麸皮。那味道无孔不入,粘在头发上,衣服上,皮肤里,怎么洗都洗不掉。它成了我的标签,走到哪里,村里的孩子都会捏着鼻子跑开,喊:馊饭妹来了!
我的任务就是伺候好那几头猪,还有比我小五岁的弟弟,林耀祖。
他是家里的太阳,是香火,是命根子。而我,是影子,是理所当然的铺路石。
我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那次,我好不容易央求了老师,参加了镇上的数学竞赛,拿了个小小的奖状。我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心跳得飞快,想象着也许爹妈会露出一丝笑容。
我刚踏进院子,劈头盖脸的就是我爹的怒吼:死哪里野去了!猪饿得嗷嗷叫你没听见你弟弟的尿布堆成山了你看不见
那张奖状,被我爹一把夺过去,瞥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正在烧水的灶膛里。火苗蹿起来,瞬间把它吞没,卷曲,变黑。
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有屁用!他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女娃子,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干活、以后帮你弟弟的!不是让你浪费钱去读那些没用的书!
我妈在一旁喂弟弟吃鸡蛋羹,头都没抬,淡淡地补了一句:就是,心读野了,以后谁家敢要老老实实干活,过两年多换几头牛,给你弟攒钱盖房娶媳妇才是正经。
多换几头牛。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从我记事起就在我心上拉锯。我是他们眼里可以明码标价的财产,价值等同于几头牲口。
2
我们村里的女孩,都这样。
隔壁的阿娟,比我大两岁,手脚麻利,唱歌好听。她爹妈没让她念完小学,就在家带弟弟妹妹,放家里那十几只羊。去年,她十八岁,被嫁到了山那头一个死了老婆的老男人家里,换回的彩礼给她哥哥买了辆摩托车。出嫁那天,她哭得昏天黑地,还是被硬拖上了驴车。
还有村尾的小丫,才十五,已经像个大人一样下地干活了,皮肤晒得黝黑。她爹常说:丫头片子读书就是浪费,不如早点回家挣工分。
我们都像是山野里的草,自生自灭,唯一的使命,就是在被收割的时候,能为家里的男丁多换一点养料。
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尽头——干活,换亲,生孩子,继续干活,直到像山里的老树,枯槁,沉默,然后腐烂在这片土地里。
直到陈志远陈老师的到来。
他是外面来的大学生,白净,瘦高,戴着眼镜,说话温和,和村里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他在村里唯一的小学支教,教所有的年级所有的课。
那天,我背着巨大的背篓去打猪草,路过学校那破旧的土墙教室。弟弟林耀祖在里面读书,而我只能隔着窗户,偷偷听一会儿。
陈老师正在教一首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山涧清冽的泉水。我听得入了神,连背勒进肩膀的疼痛都忘了。
突然,教室门开了。陈老师走出来,看到了窗外的我。
我吓了一跳,像做贼被逮住,转身就想跑。
林溪他叫住我,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温和的疑惑,你……喜欢听
我僵在原地,低着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脸上火辣辣的。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等等。
他转身回到教室,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皱巴巴的、边角卷起的语文课本,塞到我手里。
拿去看看吧。他声音压低了,不懂的,可以……偷偷来问我。
我捧着那本书,像捧着一团火,烫得我的手心都在发抖。那一刻,鼻腔里仿佛闻不到猪潲的馊味了,只有书页淡淡的墨香。
那本书,成了我灰暗生活里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光。
我不敢带回家,只能把它藏在猪圈顶上一块松动的砖后面。每天只有干完所有的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偷偷摸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或者一盏偷偷攒下电池的小手电,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
那些文字在我眼前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没有馊饭,没有责骂,没有换几头牛的诅咒。那里有诗,有远方,有更上一层楼的辽阔。
陈老师,就是那个为我指出楼在哪里的人。他是我绝望生活里,唯一肯低头看见我这棵野草,并试图给我一滴甘露的人。
他不知道,他那本皱巴巴的课本,和那句可以偷偷来问我,对于一个几乎窒息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救命的口子。
猪草的青涩汁液黏在指缝里,怎么搓都带着一股土腥味。我蹲在河边,机械地搓着,脑子里却反复响着那几个字——更上一层楼。
3
那本皱巴巴的语文课本,像块烧红的炭,藏在我胸口的衣服里,烫得我心口发慌,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我不敢回家太快,怕爹妈看出端倪,只能在河边磨蹭,一遍遍回想陈老师把书塞给我时的眼神,温和,带着一种我不太懂的……怜悯或者说是希望
死丫头!磨洋工啊!天黑了看不見还不死回来做饭!
我妈的尖嗓门从坡上炸下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那点可怜的遐想。我猛地站起身,差点因为蹲太久而栽进河里。心脏咚咚狂跳,手下意识死死捂住胸口,确认那本书没掉出来。
来了!我哑着嗓子应了一声,背起沉重的背篓,小跑着往家赶。
院子里的景象和往常一样。爹蹲在门槛上叭嗒旱烟,眉头拧成疙瘩,不知道又在烦心什么。弟弟林耀祖在地上弹玻璃珠,弄得灰土扬尘。我妈正在灶房门口刮鱼鳞,盆里的水血红。
愣着干啥烧火!淘米!等你弟弟饿瘪吗我妈头也不抬,语气像是吩咐牲口。
我赶紧放下背篓,钻进了烟熏火燎的灶房。炉膛里的火映着我麻木的脸。我把米下锅,趁着蒸汽升腾的掩护,偷偷摸了摸怀里的书。硬硬的边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隐秘的安慰。
晚饭桌上,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有林耀祖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抱怨老师布置作业多,炫耀谁又给了他糖吃。爹妈听得一脸慈爱,不住给他夹菜。
我埋头扒拉着碗里几乎没有油星的青菜,心里却在盘算,今晚能不能找到机会,再多看一页书。
对了,林大山忽然放下酒杯,看向我,后山坳那几块地的草长得比苗还高,明天你别去打猪草了,去把草锄了。耀祖他娘,你明天去镇上,给耀祖扯块新布做裤子,他那条短了。
我心里一咯噔。后山坳那几块地,远,石头多,一天都干不完。这意味着,我明天不可能有机会路过学校,哪怕只是偷偷听一耳朵墙根。
爹……我……我张了张嘴,想找个理由,哪怕只是推迟半天。
你什么你林大山眼一瞪,地里活要紧还是你瞎晃悠要紧女娃家家的,地里活计学不好,以后婆家都嫌弃!
话堵死在喉咙里。我低下头,不再吭声。反抗的念头刚冒头,就被习惯性的恐惧压了下去。
夜里,等所有人都睡熟了,我才敢摸出那本藏在枕头底下、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课本,还有一小截偷偷攒下的蜡烛头。
火柴嗤一声轻响,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天地。我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屏住呼吸,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那些方块字像是有魔力,暂时把我从这憋闷的土屋里带走了。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吹灭蜡烛,把书死死搂在怀里,整个人缩进床底的阴影里,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是爹妈。他们好像刚从外面串门回来。
……老张家闺女,听说相看了,那边愿意出这个数。是我妈的声音,带着算计的兴奋。
嗯,差不多就行。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倒是耀祖,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爹的声音浑浊。
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渐远,回了主屋。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冷汗浸透了单衣。怀里的课本硌得生疼。老张家闺女……我知道她,只比我大一岁,笑起来有颗虎牙。她也曾偷偷和我抱怨过,不想那么早嫁人。
换几头牛……我们最终,都只是这个价码。
巨大的绝望像冰水一样浇下来,把我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几乎浇灭。读书出路飞出大山也许陈老师只是好心,但那光亮太遥远了,远得像我永远走不出的连绵山峦。
4
第二天,我拖着锄头去了后山坳。日头毒辣,汗水糊住眼睛,腰酸得直不起来。脑子里空空的,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动作。
傍晚收工,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回走,故意绕远,从学校后面经过。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早就放学了。
我望着那间破旧的教室,窗户黑洞洞的。心里那点残存的火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余烬。
也许,就这样了吧。
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很轻,却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林溪
是陈老师。他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布包,像是刚从哪里回来。
我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臊得通红,像是做贼被当场拿住。
他看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又看看我手里的锄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去锄地了
我低着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嗯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那种沉默让我无地自容。
忽然,他从自行车把上的布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是一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一点点温乎气。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有点快,明天中午,如果你有空……一点左右,教室后面那个放杂物的破屋子,平时没人去。
他说完,不等我反应,推着自行车就走了,脚步匆匆,像是怕被谁看见。
我攥着那个还有点温软的馒头,站在原地,心脏在死寂的绝望里,又一次,不合时宜地、疯狂地跳动起来。
那间放杂物破屋子……他知道什么他要做什么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手里的白面馒头早就凉透了,硬邦邦的,我却舍不得吃。它和那本课本一样,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赃物,藏着我不敢揣测的意图和风险。
陈老师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明天中午……一点左右……放杂物的破屋子……
他去那里干什么要我过去干什么被发现怎么办爹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陈老师是外来人,他不怕,可我呢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翻个身,土炕吱呀作响,隔壁屋传来爹震天的鼾声。这鼾声像警钟,提醒着我这个家森严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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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去吗
那本课本的墨香好像又飘了过来。陈老师念诗的声音。更上一层楼。那个白面馒头柔软的触感……
去!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在心底尖叫。哪怕只是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种冒险的冲动,对我过去十几年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生命来说,是第一次。像一颗砸进死水的石头。
5
第二天上午,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我喂猪时差点把潲水盆踢翻,洗衣服时愣愣地盯着河水发呆。我妈狐疑地瞪了我好几眼:丢魂了干活麻利点!
我心脏一抽,赶紧低下头,拼命搓衣服,把恐慌都发泄在那些破布上。
好不容易熬到晌午。爹妈吃完饭歇晌了。弟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
时机到了。
我手心全是汗,黏腻腻的。蹑手蹑脚地溜出院子,像个小偷,专挑僻静的小路,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惊惶回头,总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学校后面的杂物房果然破旧,门歪斜着,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但只是挂着,没锁死。
我屏住呼吸,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才颤抖着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里面光线很暗,堆满了缺腿的桌椅、破旧的体育器材,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陈老师就在里面,站在一小片空地上,午后的阳光从破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见我,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里同样有着紧张。来了他声音压得极低。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快速走到门口,警惕地往外看了看,然后把门虚掩上。狭小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我的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见。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他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林溪,你想继续读书吗真的想吗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镜片后那双清澈却焦灼的眼睛里。想怎么不想那是我夜里都不敢做的梦!
我嘴唇哆嗦着,用力点了一下头。
好。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一堆破旧体操垫后面,拿出一个旧布包,快速打开。
里面是几本旧的课本,一些作业本,还有两支短短的铅笔头。
这些是我能找到的,旧了点,但能用。他把东西往我面前推了推,藏好,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我看着那些书,像看着一堆烫手的山芋,不敢接。
我……我没地方藏……我爹妈会……我声音发颤。
想办法!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猪圈顶,房梁缝,屋后山墙的石头洞里……总有地方!林溪,读书不是错!看看阿娟,看看小丫!你想变成她们那样吗
他提到了阿娟和小丫。我眼前立刻闪过阿娟被拖上驴车时绝望的脸,小丫黝黑麻木的神情。不!我不想!
一股勇气突然涌上来,我猛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我的命。
我会找时间教你认字,做题。他语速更快了,但不能在这里,太显眼了。以后……我想办法,找更安全的地方和时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几个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
我们两人脸色瞬间煞白!
陈老师猛地把我往堆高的垫子后面一推,自己迅速站到门口,假装在整理门框。
我的心跳停止了,缩在垫子后面,死死捂着嘴,连呼吸都不敢。怀里的布包像块烧红的铁。
幸运的是,孩子们只是跑过,声音渐渐远去了。
陈老师松了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回头看我,眼神复杂:快走!从后面窗户爬出去,小心别被人看见!
我手忙脚乱,抱着那个决定我命运的布包,在他的帮助下,从积满灰尘的后窗爬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面的小树林,头也不回地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瘫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怀里的书本硌着胸口,生疼。
我知道,从接过这个布包的那一刻起,我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脚下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通往更上一层楼的,唯一那道窄门。
6
有了那些书本,我的世界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透进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
日子表面上依旧。馊饭,猪草,弟弟的无理取闹,父母的斥责。但我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它让我麻木的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活气。
藏东西的地方,我最终选在了屋后山墙下。那里有几块松动的石头,扒开来,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隙。我把布包用破塑料布层层裹好,塞进去,再把石头原样垒好。每次做完这一切,我都像完成了一次神圣的仪式。
和陈老师的教学机会少得可怜,且充满了危险。
有时是在河边打猪草时,他恰好路过,快速塞给我一张写满算术题的小纸片,或者指出我作业本上的错误。低声的、急促的几句讲解,伴随着
constantly
警惕张望的目光。
有时是趁我爹妈去赶集、弟弟跑去玩的短暂空隙,他冒险溜到我家屋后,隔着那堵山墙,通过石头的缝隙,把新的作业塞进来,收走我写完的。
每一次接触都像地下接头,心跳加速,冷汗涔涔。知识以这种近乎耻辱的方式,一点点流入我干涸的脑子。
我学得疯狂。夜里就着月光或偷藏的蜡烛头,白天利用一切可能的间隙。手指在地上划拉,嘴里无声地默念。我知道,我偷来的不只是知识,是可能改变命运的武器。
但秘密终究没有瞒过所有人。
最先察觉的是小丫。有一次我在河边偷偷看题纸,被她撞见了。她看着我,又看看远处,眼神里有些困惑,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开了。
后来,阿娟出嫁前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我,眼睛红肿,塞给我一个煮鸡蛋。溪丫头,她声音哑哑的,……有机会,就别学我。
我捏着那颗温热的鸡蛋,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她们都知道她们是不是……也曾经渴望过
改变悄然发生。我眼里有了光,干活时偶尔会走神,甚至有一次,我爹骂我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低下头,而是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就那一眼,坏了事。
林大山愣了一下,随即暴怒:你看啥不服气是不是老子发现你最近魂不守舍!是不是背地里搞啥鬼名堂
他开始盯我盯得更紧。我妈也起了疑心,几次突然检查我睡觉的地方,翻看我的破衣服口袋。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我把书本藏得更深,和陈老师的联系几乎中断。
风暴还是来了。
那天,陈老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村里另外两个同样渴望读书、家里管得稍松一点的女孩,小梅和招娣。他大概是想组织一次稍微正规点的辅导,地点选在了离村稍远的一个废弃看瓜棚里。
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我们三个女孩刚和陈老师汇合,拿出皱巴巴的本子,几个村民就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带头的是我爹和林耀祖!
好你个陈志远!老子就说你没安好心!林大山眼睛血红,一把揪住陈老师的衣领,拐骗女娃子!你想把她们带去哪卖到山外是不是!
不是!林大哥你听我说!我只是教她们认字……陈老师试图解释。
放屁!认字用得着偷偷摸摸跑到这鬼地方来另一个村民怒吼,早就看你这小白脸不像好人!支什么教分明就是人贩子!
打他!打死这个人贩子!人群激愤起来,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陈老师身上。
我们三个女孩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小梅吓得哭起来。
我被林大山一把拽过去,一个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不要脸的东西!跟野男人跑!老子打死你!
我没有!我们只是读书……我哭喊着辩解。
读书女娃读个屁书!就是借口!就是搞破鞋!想跑!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陈老师被打倒在地,眼镜碎了,嘴角流血。他还在努力解释,但没人听。
报警!把他抓起来!有人喊道。
对!告他拐卖人口!
把这些不检点的丫头也抓去关起来!
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看着陈老师被粗暴地拖拽起来,看着他脸上的血和绝望,看着小梅和招娣惊恐哭泣的脸。
拐卖人口。这个可怕的罪名,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把我们所有人都扣在了下面。那本梦想中的课本,此刻仿佛成了定罪的铁证。
7
派出所那间墙壁斑驳的询问室,是我十七年人生里见过最白、最冷的地方。白炽灯管嗡嗡地响,光线惨白,照得陈老师脸上的淤青和血迹更加刺眼。他坐在一张木凳上,脊背却挺得笔直。
我和小梅、招娣缩在另一边,像三只淋了雨的鹌鹑,抖得停不下来。我爹、小梅她叔、招娣她伯,还有几个村里有头脸的男人,挤在对面,唾沫横飞,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陈老师鼻子上。
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就是这个外乡人!拐骗我们闺女!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娃娃就被他拐跑卖掉了!林大山的声音震得屋顶掉灰。
就是!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干的不是人事!
审他!必须严惩!
穿着制服的老民警皱着眉头,记录本敲了敲桌子:都安静!一个一个说!陈志远,你说,怎么回事
陈老师抬起眼,镜片碎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没有一丝慌乱。警察同志,我没有拐卖。我是林家沟小学的支教老师。我只是在课余时间,给这几个愿意学习的孩子辅导功课。她们想读书,有错吗
辅导功课要跑到荒郊野外的瓜棚里骗鬼呢!我爹跳起来怒吼。
因为在村里,在学校,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安静地坐下来看书!陈老师的语气陡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指向我们,你问问她们!问问林溪!她全省模拟考能进前十!可她连初中都没办法读完!问问小梅!她半夜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课本!问问招娣!她放羊的时候都在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我们只是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这有什么罪!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询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竟一时压住了村民的喧嚣。
我们三个女孩哭得更凶了,是委屈,是恐惧,也是被他话语勾起的全部酸楚。
老民警沉默了一下,目光在我们几个女孩和激动的村民之间扫了几个来回。他常年在这片山区工作,有些事,他心里明白。
但明白归明白。
拐卖的罪名太大,村民情绪激动,一口咬死。事情僵住了。
陈老师被暂时扣留。我们三个女孩被各自家长像押解犯人一样带回家,锁了起来。
我被关在堆放杂物的黑屋里,门外是我爹妈的咒骂和弟弟得意的嚷嚷。世界好像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那点光不仅灭了,还招来了彻底的黑暗和毁灭。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几天后,我妈送饭时,语气复杂地嘟囔了一句:那个姓陈的,真是疯了……听说为了打官司,把他城里的婚房都卖了……
我猛地抬头,撞在门板上,咚的一声响。
婚房……卖了
我记得陈老师以前偶尔提过,他有个在大学谈的女朋友,在城里等着他支教回去结婚。他手机里存着她的照片,很温柔的样子。他说,等支教结束,他们就结婚,那房子是他们一起挑的。
卖了为了这件事为了我们这几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他赌上了他的未来,他的一切!
8
后来,断断续续的消息透过门缝传进来。
陈老师没有被定罪拐卖,但拐带未成年人、教学方式不当的帽子还是扣了下来。他的支教工作肯定没了。但他没走。
他拿着卖房的钱,请了律师,一遍遍跑教育局,跑妇联,跑一切能管这事的部门。他要把这件事,彻底闹大。
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辩解,而是为我们所有山里女孩读书的权利抗争。
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偏执,有人骂他坏了村里的风气。压力巨大。听说他那个城里的女朋友来找过他,大吵一架,最后哭着走了,再也没回来。
婚房没了,爱人也走了。他真正变得一无所有,除了怀里那摞厚厚的申诉材料和我们几个女孩模糊的希望。
当我终于被从黑屋里放出来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在上级部门的干预下,一场特殊的调解在村里大队部进行。
陈老师坐在一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但眼神像烧着的炭,亮得骇人。我们几个女孩和家长坐在另一边。村里有头脸的人围了一圈。
上面来的干部说了很多,关于义务教育,关于女孩权益,关于陈老师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欠妥……
最终的决定是:陈老师可以继续以个人名义,在公开、有监督的情况下,为我们几个以及村里其他愿意来的女孩辅导功课。家长不得无故阻挠。
一场轰轰烈烈的拐卖风波,以这样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勉强落下了帷幕。
没有赢家。陈老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村里人对我们这些女孩,更是戴上了有色眼镜。
但,我们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触碰书本了。
散会后,人群渐渐离去。陈老师站在原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我鼓起勇气,慢慢走到他面前,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泥土上。
老师……对不起……你的房子……还有……我哽咽得说不下去。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有一丝解脱。
林溪,他说,有些东西,比房子重要。
那一刻,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而脚下的路,虽然满是荆棘,却终于,被他的牺牲,硬生生劈开了一道口子。
9
四年。
整整四年。
那本被无数次摸得卷边、浸染着猪草味和眼泪的字典,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河边的月光,灶膛的火光,还有学校那盏终于能正大光明坐进去享受的白炽灯光,它们共同见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
当我以全省前十的成绩,稳稳考入清华大学的消息,像一颗惊雷炸响在林家沟上空时,整个村子都懵了。
锣鼓是村委会组织人敲的,红纸屑是看热闹的小孩撒的。我爹林大山,那张惯于咆哮和阴沉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滑稽的茫然和狂喜。他捧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厉害,对着镜头(县里闻讯来的记者)和乡邻,声音都在发飘:我老林家的!清华!北京的清华!
我妈王春花在一旁,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不住地用手摩挲着我的胳膊,好像我是一件突然增值了的宝贝。她忘了,就是这双手,曾经把那张数学竞赛奖状扔进灶膛。
村里人围着我家破败的院子,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羡慕、嫉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们看着我,这个曾经被他们鄙夷为馊饭妹、赔钱货的丫头,仿佛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
清华。那是传说里的名字。它意味着北京,意味着他们无法想象的前程和世界。这份荣耀太过耀眼,刺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也暂时盖过了四年前那场风波残留的窃窃私语。
只有我知道,这份通知书的重量。它不仅仅是一纸文凭。
它是猪圈旁那个藏书的墙洞。
是杂物房里惊心动魄的交接。
是派出所示威的惨白灯光。
是陈老师卖掉婚房时决绝的背影。
是他和女友决裂时无声的叹息。
是无数个深夜咬着笔头硬啃下去的习题。
是浸透汗水和泪水的、无声的抗争。
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另一种东西书写而成的。不是墨水。
喧嚣中,我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陈老师。他比以前更清瘦了些,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安静地看着这一切。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欣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了然的孤独。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我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微微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懂了。也轻轻颔首回应。
这份荣耀,属于他。是他用几乎自我毁灭的方式,替我,替我们,夺回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道贺的,打听的,甚至还有以前从不来往的远亲跑来套近乎。爹妈沉浸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虚荣和喜悦里,对我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和。
但这种温和,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现实的算计,很快取代了虚浮的荣耀感。
学费、生活费、去北京的路费……这是一笔对这个家庭来说堪称巨款的数字。
10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闷。
清华是好……可这钱……林大山咂摸着旱烟,眉头拧回原来的疙瘩,四年下来,得多少啊
王春花扒拉着饭,接口道:就是!听说北京喝口水都要钱!咱家哪供得起
我心里一沉,攥紧了筷子。
要不……林大山浑浊的眼睛瞥向我,溪丫头,跟你学校说说,能不能缓一年你先出去打打工,给自己攒点学费
我猛地抬头:爹,清华不允许!
啥允许不允许的!没钱咋读王春花声音尖起来,总不能把你弟弟娶媳妇的钱都填进去吧
看我不说话,她眼珠转了转,忽然换上一副慈爱的口吻:溪啊,你看,你现在有出息了,是大学生了。但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最终不还是要嫁人妈跟你说,前村李老板家儿子,去年就看上你了,人家家里开矿的,有钱!你要是点头,别说学费,以后你弟的房子、车子……
我浑身冰凉,听着她兴致勃勃地规划如何用我的清华身份去换取更高的彩礼,为我弟弟铺路。那更上一层楼的梦想,在他们眼里,最终依旧只是能多换几头牛的筹码。
巨大的悲哀和恶心涌上来。
我不嫁。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
饭桌上一静。
你说啥林大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我说,我不嫁。我要去读书。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我放下碗,站起身。
你想办法你能想啥办法卖身啊林大山口不择言地怒吼。
这句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张我吃了十几年馊饭的桌子,看着他们被贫瘠和愚昧刻满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就算是卖血,也会把书读完。但你们,别想再用我,去换任何东西。
反了你了!林大山猛地站起来,扬起手。
这一次,我没有躲,也没有低头。我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曾经让我恐惧无比的眼睛。
打啊。我甚至往前凑了一步,让全村人都看看,清华学生的爹妈,是怎么拦着女儿不让读书,逼她嫁人换彩礼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涨成猪肝色。王春花在一旁拉扯他。
我知道,我的清华身份,此刻成了我唯一的铠甲。他们不敢,至少现在不敢,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但裂痕,已经深可见骨。
我转身回了自己那间阴暗的小屋。门外传来他们压低的、激烈的争吵声。
我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这颗摇钱树。
而我和这个家,走向彻底决裂的路,已经从这一刻,清晰地铺开了。
飞出去的代价,我才刚刚开始支付。
11
南京工业大学的毕业证书,沉甸甸的,带着油墨的清香。我穿着租来的学士服,站在六月的阳光下,镜头定格的那一刻,眼眶酸涩,却没有泪。
四年。别人轻松恣意的大学四年,于我,是拼尽全力的生存战。助学贷款、勤工俭学、同时打三份零工、啃着冷馒头泡图书馆……所有别人想象不到的艰辛,我都咽了下去。因为我怀里揣着的,不止是自己的未来,还有另一个人的全部牺牲。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甚至没参加班级散伙饭,就拿着刚刚到手还热乎的毕业证,坐上了最早一班回县城的长途汽车。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的群山依旧沉默苍翠,但我看它的心情,早已不同往日。
我没有回林家沟。那个家,在我大学四年里,除了不断打电话、甚至找到学校来索要生活费、抚养费之外,早已名存实亡。我直接去了陈老师在县城的临时住处——一间租来的、家徒四壁的单间。
他还在为山里那些渴望读书却困难重重的孩子们奔走,募集微薄的资金,联系可能的资助。他比几年前更清瘦,鬓角有了零星的白发,但眼神里的那团火,没灭。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正伏在堆满材料的旧书桌上写着什么。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他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毕业典礼顺利吗
我把那张崭新的毕业证书,轻轻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铺开。
陈志远,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结婚吧。
他彻底愣住了,眼镜后的眼睛睁得很大,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窗外老槐树上知了的叫声。
小溪,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你别冲动。你刚毕业,前途大好,北京、上海,很多好单位都能去……我……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且比你大这么多……
我没冲动。我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我每一天都在想这件事。没有你,这张纸根本不会存在。我的人生早就烂在林家沟的猪圈旁边了。你失去了所有,换来了我的今天。那么,我的今天,和我的以后,就都是你的。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慌乱躲闪的眼睛:还是说,你嫌弃我嫌弃我有个那样的家庭嫌弃我过去……
没有!怎么可能!他急忙否认,情绪激动起来,我只是……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有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的我反问,锦衣玉食,但心里留着永远填不满的洞和愧歉,就是好吗陈志远,我不是来报恩的,我是来投奔我的光。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去。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从我的眼眶滚落,砸在毕业证书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看着我,眼眶也红了。沉默了许久许久,他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昂贵的戒指。我们去民政局领了两张结婚证,九块钱。照片上,我们靠在一起,笑着,眼角都有泪光。
我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林家。
电话那头先是死一样的寂静,然后是炸雷般的咆哮和哭骂。
你是不是疯了!啊!找个比你大那么多穷光蛋!图啥!他是不是给你灌迷魂汤了!
你个白眼狼!白养你了!好不容易读出息了倒贴给那个拐卖犯!
赶紧给老子回来!去把婚离了!隔壁县张老板家儿子还没结婚,赶紧的!
我平静地听着,等那边的声音稍稍歇息,才开口:我们已经领证了。另外,我找到工作了,单位分了间临时宿舍,很小,但够我们住。你们不用再惦记了。
宿舍啥宿舍在哪赶紧说!我和你弟过去帮你看看!别被人骗了!我妈的声音立刻变得尖利而急切。
我冷笑一声,挂断了电话。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
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12
果然。一个月后,我和陈志远刚刚把我们简陋的家布置出一点样子,门上就传来了粗暴的砸门声。
门外,是我爹妈,还有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痞气的弟弟林耀祖。
门一开,三个人就硬挤了进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贪婪地扫视着这间不过三十平米的单间。
就这么个破地方林大山一脸鄙夷,啧啧,姓陈的你就让我闺女住这狗窝
王春花直接冲向里间,翻看我们的衣柜和抽屉,嘴里不停:这点破东西!值不了几个钱!溪丫头,你工资呢攒了多少了你弟弟相看对象了,女方家要县城买房!首付还差十万!
林耀祖一屁股瘫在我们唯一的沙发上,踹了踹眼前的凳子:姐,给我拿点钱,我看上个新手机。
陈志远脸色铁青,要上前理论。我拉住了他。
我走到屋子中央,看着这三个与我血脉相连却形同吸血鬼的亲人,心冷得像一块铁。
没钱。我说,工资刚够生活。买房首付你们自己想办法。
放屁!林大山猛地一拍桌子,你清华毕业(他始终固执地认为我念的是清华,解释无数次无用),一个月挣好几万!你敢说没钱养这么个小白脸有钱,帮衬家里就没钱了
就是!白眼狼!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读这个破书!王春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我的命苦啊!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胳膊肘往外拐啊!
林耀祖站起来,恶狠狠地指着陈志远:是不是你不让我姐给钱你个穷鬼!拐骗我姐!信不信我揍你!
闹剧。彻头彻尾的闹剧。
我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拍在桌上。
那是一份《断绝亲属关系协议书》和一份《赡养费支付协议》。
签了它。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从今天起,我和你们,不再是家人。法律上规定的赡养义务,我不会逃避。按照县里最低生活标准,每个月我会给你们打五百块。多一分,都没有。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三个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两份协议。
你……你说啥王春花忘了哭,呆呆地问。
你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林大山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拿起笔,签。或者,我现在就报警,告你们私闯民宅,骚扰勒索。你们可以试试,看警察来了,是信你们,还是信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和一个老师。
林耀祖想冲过来,被陈志远上前一步挡住。陈老师虽然清瘦,但此刻的眼神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
对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最终,在我毫不退让的冰冷目光和报警的威胁下,他们屈服了。或许是他们潜意识里也知道,彻底撕破脸,他们连那每月五百块都拿不到。
林大山手指颤抖着,在协议上签下了名字,按了手印。脸色灰败,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王春花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但也按了手印。
林耀祖狠狠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摔门而去。
他们走了。带着那两份卖断了最后亲情的协议,和未来每月五百块的买断费,灰溜溜地走了。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我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感,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
陈志远蹲下来,紧紧抱住我。
13
过去了,小溪。他声音低沉,都过去了。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看着他清澈纯净的眼睛,我和陈志远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名字。
陈不悔。
是的,不悔。走过所有的黑暗、荆棘、牺牲与背叛,我们最终选择的,依然是爱,是希望,是向前看。
飞出大山的代价,我付了。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用他的婚房和爱情,用我们与过去彻底的决裂。
但当我抱着不悔,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我知道,这一切,都值。
新生的路或许依旧平凡甚至艰辛,但这一次,方向牢牢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山影,终于被甩在了身后。
番外:陈望的独白
我叫陈望。
家里那张泛黄的旧报纸上,印着另一个名字——陈不悔。那是爸妈给我取的小名,他们说,寓意着对过往所有选择,绝不后悔。
可我上学前,爸爸摸着我的头,很认真地说:儿子,以后对外,你就叫陈望。希望的望,也是眺望的望。
我似懂非懂,但喜欢望这个字。它听起来很开阔,像能把很远很远的东西都装进眼睛里。
我的家,很小,很旧。墙皮有时会掉渣,下雨天窗台会渗水。但我的家,很满。满墙都是书,满屋子都是阳光的味道,还有爸爸泡的浓茶香,和妈妈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墨水味。
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别人的爸爸也许有很多钱,别人的妈妈也许更年轻漂亮。我的爸爸,鬓角很早就白了,他总是在伏案写东西,或者接电话,低声下气地为山里一些没见过面的哥哥姐姐筹集学费。我的妈妈,她的手有点糙,做饭偶尔会咸,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她会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故事里总有走不出去的大山,和最终飞出来的鸟。
我知道,为了让我这只小鸟能安心待在窝里,曾有另一只大鸟,差点被折断了翅膀。
童年记忆里,有几个模糊却冰冷的片段。
一对陌生的、穿着土气的老夫妻,带着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几次凶巴巴地找上门。他们拍打着我们家的门,声音尖利难听,骂着很难听的话,说什么白眼狼、赔钱货、拐卖犯。妈妈总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捂住我的耳朵,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块冰,又像一块铁。爸爸会挡在我们前面,他的背影很高,却也很瘦,声音不高,却有种让我安心的力量。后来,他们再也不来了。妈妈只说:那是很远很远的亲戚,以后不会来往了。
我还偷偷在爸爸锁着的抽屉里,见过一张很旧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漂亮的阿姨,挽着年轻时的爸爸,笑得很甜。爸爸看着那张照片时,眼神会很遥远,有一种我读不懂的难过。但我从没问过。我知道,那是爸爸付出的一部分,是为了妈妈,或许,也是为了我能来到这个世界,所必须割舍的过去。
妈妈有时会在深夜惊醒,猛地坐起来,满头冷汗。爸爸会立刻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没事了,小溪,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在南京呢。那时我还小,不明白过去了的是什么,但能感觉到妈妈那一刻的恐惧,像深不见底的黑洞。而我爸爸,是把她从洞口拉回来的那根绳子。
他们从不刻意对我隐瞒什么,只是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告诉我生命的重量和选择的意义。
爸爸常说:望望,人这辈子,不是看抓在手里有什么,而是看心里装着什么,肩上扛着什么。
妈妈说:宝宝,读书不是为了离开哪里,而是为了拥有选择去哪里的能力和权利。
我渐渐拼凑出了那个故事的大概。一座吃人的山,一个差点被埋掉的女孩,一个毅然折断自己翅膀也要托举她飞起来的老师。一场轰动全国的官司,一间卖掉的小小婚房,一个离去的漂亮阿姨,还有一份每月五百块、买断了贪婪与桎梏的协议。
那些东西,离我的世界很远很远了。我的世界,是南京阴雨的春天,是梧桐絮飘飞的夏天,是学校明亮的教室,是爸爸自行车后座看到的风景,是妈妈加班晚归时留给我的那盏灯。
但我知道,我今天的每一个平常,都是他们用巨大的不平常换来的。
我的名字,陈望。
是爸爸妈妈在历经所有黑暗与牺牲后,依然固执地投向未来的目光。
是希望。
是眺望。
是他们把我举过肩头,让我能替他们,去看他们未曾见过的广阔世界。
而我,绝不会让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