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土地簿上我的名字黑了
月挂上老槐树枯槁的枝桠,把稀落的光投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夜里起了风,卷着地面的尘土和碎纸,打著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动,像谁在暗处低低抽泣。白石村睡得早,眼下只有王老四家的狗偶尔吠两声,更衬得这夜寂静得硌人。
我这方土地,平日里受些香火,听些祈愿,保一境粗安,日子原本也该这般沉沉睡去。可近些时日,不对了。
是夜夜不休的哭嚎,就从村东头那早已破败多年的巷口土地庙里传来。
起初微弱,似有还无,淹没在风声犬吠里。后愈发凄厉,扎得人耳膜生疼,那声音里浸透的悲切与绝望,连石头听了都要心头发酸。村民们先是疑神疑鬼,窃窃私语,如今已是实打实的恐慌。白日里,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寻到我的小祠,摆上寥寥几样供品,磕头捣蒜,求土地老爷显灵,除了那邪祟,还村子一个清净。
他们拜我,求我,眼里的惧怕真真切切。
香火烟气缭绕,熏得我泥塑的神像面孔模糊。我受着这祈求,神识却早已飘向那哭声来处。那里…原该是我的下属小庙,享一方香火,理一方阴籍,如今却成了惊扰我治下安宁的源头。
不能再等了。
夜至最深,阴气最盛时,我离了泥胎金身,一缕神念显化,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口小庙前。
庙更破了。矮塌的半边门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豁了牙的嘴。牌匾斜挂,蛛网密结,残存的墙壁上,昔日彩绘的云纹仙兽早已褪色剥落,只剩一片死寂的灰黑。唯有那哭嚎声,此刻清晰得骇人,并非从庙内传来,而是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丝丝缕缕,钻心刺骨,拉扯着人的神魂。
我蹙眉。寻常阴魂作祟,断无此等绵延不休的怨力。
抬手,指尖触上庙门前那半截断裂的碑石。冰凉的粗砺感传来。上面模糊的刻字,是此地曾受敕封的印记。我闭目,凝神,一缕精纯的神力缓缓渡入碑中。
碑石微震。
眼前骤然一黑,随即无数纷乱扭曲的景象强行涌入我的感知!
没有轮回的暖光,没有接引的宁静。只有一片粘稠的、绝望的黑暗,如沼泽般困住一个个模糊的魂影。它们本该早已循着天地法则前往该去之处,此刻却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动弹不得。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唯有怨气在无声的煎熬中疯狂滋生。
它们嘶吼,挣扎,魂体被那怨毒浸染,开始扭曲、膨胀,褪去人形,化作一团团翻滚蠕动的黑影。黑影表面浮现出痛苦挤压的人面轮廓,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那纯粹的、足以污染神智的恶念在奔涌。
这是…强行扣押亡灵,扭曲其魂,使其不得往生!
何等毒辣!
我心神剧震,强忍着那怨念冲击带来的不适,神识如刀,向黑暗最深处探去——我要找到这邪术的枢纽,找到那施为者留下的痕迹!
就在神识触及核心的刹那,那些翻滚的黑影仿佛被无形之手骤然攥紧,猛地聚合,化作一张庞大无比、完全由痛苦构成的鬼面,朝我的神识狠狠扑来!
没有理智,只有最原始的毁灭欲望。
我正欲调动神力将其击碎,那鬼面却发出一阵撕裂寰宇的尖厉嘶鸣!
声音贯脑而来。
但比那嘶鸣本身更可怕的,是裹挟在其中的一缕气息——冰冷、晦涩,却带着一丝令我神魂战栗的熟悉感!
那气息如一柄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我的所有预想。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嘶鸣声浪冲击着庙宇废墟,断墙簌簌抖落灰尘。我僵立在碑前,手指仍抵着冰冷的石面,指尖却已冰凉。
那气息…绝不会错。
是我亲手盖下的神印痕迹。驱邪、缚灵、定鼎一方,乃我神力本源所化,这方圆百里,除我之外,再无第二尊神祇能施展。
可它此刻,竟缠绕在那由无数冤魂扭曲成的狰狞黑影之上,成为禁锢与折磨的帮凶!
风里的哭嚎变得尖锐,像是在嘲笑我的惊骇。我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一步,胸腔里那枚由香火愿力凝聚的神心竟鼓噪如擂雷,撞得我神魂摇曳。
谁谁能篡用我的神印
还是…
一个绝无可能的念头浮起,冰渣般刺进思绪深处。
我倏然闭目,强行收束几乎要溃散的神念,沉入内视之境。
浩瀚神识奔流,径直涌向神源核心处——那里,悬浮着一卷非金非玉、光芒温润的卷册。此乃天地敕封、与我性命交关的土地神箓,亦载明我治下一切生灵户籍、福禄祸寿的…土地簿。
神箓依旧光华流转,并无异样。
我心稍安,意念微动,卷册无声展开,万千名姓于神光中流淌闪烁,记录着白石村乃至周遭地界的生死枯荣。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凡俗名讳,直指向卷轴最前端,那维系着我存在根基的——
我的神名所在。
【白石村土地
正神
李厚德】
八个古朴神文,原本散发着柔和而稳固的金色光晕,象征着神职稳固,信仰纯正。
然而此刻。
那金色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浑浊,像是被泼入了浓稠的墨汁。尤其是李厚德三字,边缘已然发乌,一丝丝不祥的黑色正从中渗透出来,缓慢却执拗地向着字体核心蔓延,所过之处,神光熄灭,只留下死寂的灰黑。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笔,正蘸着最污秽的墨,一点点地将我的名字从这神箓之上涂去!
名字变黑,神职崩毁,信仰逆转……这是渎职失德、乃至堕入邪道,即将被天地法则剥夺神位、打落尘埃的征兆!
嗡——
脑海一片空白。
方才那狰狞鬼面嘶鸣中夹杂的我之神印气息,与眼前这土地簿上正被污秽浸染的神名,两幅景象轰然交错,砸得我神魂俱震。
不是我。
那邪术非我所为!
但我的神印…我的名…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骇与某种剧烈痛楚的闷哼自我喉间挤出。我猛地睁开眼,现实世界的冷风灌入肺腑,却带不来半分清醒。
我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自神源深处爆炸般蔓延开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不是我做的。
却与我脱不了干系。
土地簿上,我的名字,仍在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变黑。
巷口破庙里,那凄厉的哭嚎趁着我心神失守的间隙,陡然拔高,如同万鬼齐笑,尖锐地刺破死寂的长夜。
第二炉香:神印盗影
寒意并非凡俗的冷,而是自神源核心渗出的、污秽浸染带来的僵滞与剥离感。土地簿上那缓慢却执拗蔓延的黑色,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我的根本。
不是我做的。
这念头疯狂嘶吼,却冲不破那铁证如山的绝望——我的神印气息,的的确确缠绕着那些痛苦的亡魂。
破庙里的哭嚎趁虚而入,不再是单纯的悲切,竟隐隐夹杂起尖锐的嘲笑,刮擦着我的神识。不能再待在这里!我必须离开,必须在神智被彻底侵蚀前,弄明白这一切!
几乎是踉跄着,我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逃离了巷口。回我那位于村西小丘上的主祠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夜风掠过耳畔,带来的不再是治下生灵的呢喃祈愿,而是扭曲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幻听。
我的祠庙小而旧,青瓦粉墙,平日里有几个老妇人会来上香,还算整洁。此刻,庙门虚掩,内里黑沉沉的,那尊泥塑的神像——我的化身,静静立在神台上,面庞在微弱的天光映照下,竟显得有些陌生和冰冷。
我急掠而入,神念瞬间与神像合一。
安定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有一股更刺骨的阴寒从泥胎深处反涌上来,激得我神识一颤。污秽的侵蚀,比我想象的更快、更深。
强行压下翻涌的不适,我睁开神目,目光如炬,扫视祠内每一寸空间。香案、蒲团、梁柱、壁画……一切如常,并无外力闯入破坏的痕迹。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我的神印,如何能被他人所用
神识内收,沉入神源,再次聚焦于那卷土地神箓。金光黯淡,名姓污黑。我忍着神魂被灼烧般的痛楚,细细探查神印与本源的连接处。
终于,在那流转的神力符文最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与我的本源神力融为一体的不谐。
那不是我的力量。
它更像是一缕窃贼留下的水痕,阴冷、滑腻,巧妙地寄生在我的神印根基之上,模拟着、窃取着神印的权威,却又在最细微处透出截然不同的冰冷恶意。它如同一条透明的毒蛇,盘踞在我力量的核心,悄无声息地向外散发着我的指令。
是谁何时竟能将如此恶毒的东西种在我的神根之中!
我试图用神力去剥离那缕异种气息。
刚一触碰,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从神源炸开!土地簿上,我的名字黑气骤然一盛,蔓延加速!那破庙方向的哭嚎声也在同一时刻拔高,变得疯狂而暴戾,仿佛随时要冲破某种束缚!
我猛地撤回神力,冷汗涔涔。
不行!强行剥离,只怕会加速我的崩溃,甚至可能立刻引爆那困锁亡魂的邪阵!
种植这窃印之种的存在,手段何其歹毒精密!它不仅仅是在盗用我的神力,更是将我的神源本身变成了那邪阵的基石之一。一损俱损!
我瘫坐在神台之上,感受着那缕异种气息如同活物般在我的力量中蠕动,冰冷而得意。
无力感如潮水般淹没而来。
自成为这白石村土地以来,受一方香火,保一方安宁,虽非大能,却也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为何会遭此无妄之灾这窃印者,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扣押那些亡魂
不,绝不那么简单。土地簿上变黑的名字,才是最终的目标。毁我神躯,夺我神位!
必须找到线索。那窃印者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神源种下这种子,必定对我极为熟悉,甚至…很可能就藏在这白石村之中!
我的神识猛地投向祠堂之外,如同无形的网,撒向沉睡的村落。一家一户,一草一木,试图从这熟悉的景象中揪出那隐藏的恶毒。
目光扫过村中古井,掠过打谷场,拂过家家户户窗棂…最终,却停滞在村北一角。
那里有一座院子,比别家都更显齐整些,青砖院墙,黑漆木门。是陈福家。
陈福是村中的富户,也是我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家中常年香火不断,供品丰盛,祈愿也最多。每每见我,必是恭敬有加,磕头最是响亮。
我的神识落在那院门上时,一丝极微弱的、几不可查的波动,自院内一闪而逝。
那波动…竟与寄生在我神源内的那缕异种气息,同源!
虽然微弱到几乎被虔诚的愿力气息完美掩盖,但绝不会错!那是同一种冰冷与恶意!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陈福
那个见人便带三分笑、逢年过节总给我烧第一炷香的陈福
巨大的荒谬感之后,是更深沉的冰寒。若真是他,那往日所有的虔诚,所有的恭敬,底下藏的竟是如此噬神的祸心
我必须去查探!立刻!马上!
神力运转,正欲显化前往——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神台之下传来。
我低头一看,瞳孔骤缩。
神台边缘,那枚受我神力温养、用以沟通地脉、调节地气的青玉卦珓,竟无端出现了一道细密的裂纹。
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脚下所踏的土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近于无的颤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极深处,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第三炉香:地脉惊悸
青玉卦珓上的裂纹细如发丝,却狰狞地横亘在温润的玉质表面,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地脉…被惊动了!
那丝从极深处传来的颤动虽微乎其微,却带着一种令人神魂发冷的蛮荒与不耐。绝非寻常地动,更像是某种沉眠的庞然巨物被拙劣的邪术刺痛,在睡梦中发出了不满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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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收回投向村北陈福家的神识,所有注意力尽数沉入脚下大地。
土地神,承地载之德,掌一方水土。地脉于我,如同血脉之于凡人。此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平日里温顺流淌、滋养万物的地气,正变得紊乱、焦躁。尤其是流向村东破庙方向的那一支,更是晦涩淤堵,隐隐透出污秽的腥气,如同被强行灌入了毒脓。
那邪阵,竟不止是扣押亡魂、污我神名,它还在污染地脉!
若地脉彻底被污,白石村必将灾厄频生,草木枯败,人畜不安!届时,莫说我这土地神位难保,这一村生灵恐都将遭逢大难!
冷汗(神识层面的)再度渗出。窃印者,其心之毒,竟至于斯!
不能再有任何迟疑。陈福家必须立刻去查,但那丝同源波动极其微弱,且被愿力包裹,若贸然前往,极易打草惊蛇。需得找个由头……
就在这时,祠庙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哭腔和惶急的议论。
土地老爷…求您显显灵吧……
天杀的,这可怎么好啊……
就在这儿,快,给老爷磕头!
我的神识向外一扫,只见祠庙门口,黑压压跪了十几个村民,为首的正是村里最老实的佃户赵五。他怀里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娃,孩子面色青白,双眼紧闭,浑身不住地抽搐,嘴角溢出白沫。赵五的妻子瘫软在一旁,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额头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已然见血。
土地老爷!救救我家狗娃吧!白日里还好好的,刚睡下就、就变成这样了!赵五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
我心头一紧。神识落在孩子身上,立刻察觉到一股异常的阴冷气息盘踞在其心脉,微弱,却极具侵蚀性——与地脉中那丝污秽同源!虽极其稀薄,但于这稚嫩孩童而言,已是足以致命的毒害!
地脉之污,已开始影响生人!
求求您了!老爷!更多的村民磕着头,脸上写满了恐惧和对我的期盼。他们不知神名将黑,只知我是他们世代祭拜的守护神。
那期盼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针,刺在我的神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尽管并不需要),强行压下翻涌的神源躁动与那片不断蔓延的黑色阴影。无论我自身处境如何险恶,护佑生民,乃神职第一要义。
神像之上,微光流转。我凝聚起尚未被污染的神力,透过神像,缓缓洒向那孩子。金光温润,如暖流淌过,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缕阴冷气息,将其一丝丝抽离、净化。
孩子的抽搐渐渐平息,青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嘤咛一声,沉沉睡去。
好了!好了!土地老爷显灵了!村民们惊呼,磕头如捣蒜,感激涕零。
赵五夫妇抱着孩子,哭得几乎晕厥,连连道谢。
我却无半点欣喜。净化那丝阴气消耗的神力远超预期,且过程中,神源内那缕异种气息竟似被引动,微微躁动,引得土地簿上的黑气又扩散了一分。
近日村中可有异事我借着神像开口,声音沉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试图引导他们。
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后生开口:回老爷,好像…好像就村东头那破庙夜里不太平,吵得人心慌…别的,别的没了……
他们并未直接感知到地脉的异常,只是被那哭嚎和孩童突发怪病所惊。
我目光扫过人群,状似无意地问:陈福近日可好他素来虔诚,尔等可多与他走动,心诚则灵,邪祟自退。
提到陈福,村民们脸上顿时露出敬佩之色。
陈员外好着呢!昨日还见他在院里晒书哩!
是啊是啊,陈员外是大善人,时常接济我们。
他还说今日要请镇上的道长来做法事,给村子驱邪呢!
请道长做法事我心神一凛。是丁,这岂非正是探查陈家最好的由头
既请高人,乃村之幸事。法事之时,吾亦会降下福祉,助其一臂之力。我维持着神祇的威严缓声道。
村民们更是感恩戴德,又磕了几个头,才搀扶着赵五一家,千恩万谢地离去。
祠庙重归寂静。
我凝视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情沉重如铁。孩童身上的阴气、被污染的地脉、窃取我神印的邪阵、还有那突然要做法事的陈福……千头万绪,却都指向同一个深渊。
尤其是陈福。
此刻的虔诚与善名,在他家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异种波动映衬下,显得如此诡异刺眼。
地脉深处的悸动再次传来,比上次更清晰了些许。
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在那个所谓的道长到来之前,先一步弄清陈福家的底细。
神力微运,一道极其黯淡、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分身自我的神像中步出,悄无声息地掠下小丘,直向村北那座齐整的青砖院落潜去。
香火愿力依旧浓郁地笼罩着陈家宅院。
但这一次,我的神识穿透了那层虔诚的伪装,清晰地捕捉到了。
愿力之下,深藏着一股冰冷、粘腻的恶意。
如同精心打理的坟茔之下,腐朽的棺木正在无声地渗出尸液。
第四炉香:愿力下的尸液
夜色如墨,我那缕分身薄如蝉翼,几乎是贴着地面流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近村北那座青砖院落。
越是靠近,那股浓郁的愿力气息便越是扑面而来。虔诚、热切,带着农户人家最朴素的祈求与敬畏,几乎要凝成实质。若在平日,这般的香火足以让我心怀宽慰,神力微涨。
可此刻,在这厚重的愿力帷幕之后,那丝冰冷、粘腻的恶意如同水底的暗礁,愈发清晰地硌着我的感知。愿力越是纯粹,其下掩盖的污秽便越是令人作呕。
院墙高筑,黑漆木门紧闭。但这凡俗的阻隔,于神念而言形同虚设。我的分身如水银般渗过门缝,落入院内。
院子打扫得极为干净,农具杂物归置得井井有条,角落的香炉里还插着未燃尽的线香,烟气袅袅。一切都符合一个勤恳富户、虔诚信徒该有的样子。
我的神识如无形的触须,细细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瓦。
堂屋、厢房、灶间……并无异常。那丝恶意似乎无处不在,又难以捉摸其确切源头。它完美地融在了愿力之中,如同毒药混入了蜜糖。
最终,我的感知停留在了院子最深处,一间独立的小屋前。
这屋子比其它房舍更显低矮,以粗糙的石块垒砌,木门老旧,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此处愿力最为稀薄,而那股恶意,却在此地最为浓烈,丝丝缕缕地从门缝下、石隙间渗透出来,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神源悸动的不祥。
就是这里!
我凝聚神念,穿透木门。
屋内没有窗,一片漆黑。但对神目而言,黑暗并非阻碍。然而,看清屋内景象的刹那,我这缕分身几乎因惊骇而溃散!
屋内没有供奉任何神佛牌位,也没有存放粮食杂物。
正中央的地面上,被人以某种暗红色的、干涸凝固的液体,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诡异的阵法!
阵法纹路扭曲,充斥着不属于正道符箓体系的邪异符号,核心处摆放着几件物品:一团纠缠着黑发的腐烂泥土,几片破碎的、沾染暗斑的指甲,还有……一小块褪色发黑的碎布片,看材质,竟与我神像身上披挂的旧袍别无二致!
阵法周围,按照特定方位,插着七盏小小的、早已熄灭的油灯。灯碗里残留的,并非清油,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腥气的暗红油脂。
而在阵法最外围,赫然散落着几枚模糊的、却带着我微弱气息的印记虚影——正是被窃取的神印之力,于此地显化,维持着这邪阵的运转!
窃印之种,邪阵核心!
它们竟被堂而皇之地设在了我最虔诚的信徒家中,受着那愿力香火的完美掩盖!
那暗红的液体是……血!那油脂是……尸膏!那头发、指甲、碎袍……皆是亵渎之物,用以诅咒与窃取!
一股滔天的怒意混合着被背叛的冰冷,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陈福!好一个虔诚信徒!好一个积善之家!
轰——!
就在这时,脚下大地猛地一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院中香炉倾倒,灰烬洒了一地。远处,村东破庙方向,那原本凄厉的哭嚎声骤然变调,化作了无数怨毒疯狂的尖啸,冲天而起,震得夜空都在嗡鸣!
地脉被这邪阵彻底激怒了!
屋内,那以血绘就的邪阵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暗红的纹路猛地亮起一瞬,散发出灼人的污秽之气。外围那几枚我的神印虚影骤然清晰,疯狂抽取着来自我本体的力量,加固着对亡魂的束缚,加剧着对地脉的污染!
呃啊——!
神源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土地神箓之上,李厚德三个字猛地黑光大盛,那黑色如潮水般汹涌,瞬间淹没了大半字体,并向最后的笔画疯狂蔓延!神箓本身的光芒急剧黯淡,几乎难以看清!
我的本体在祠庙神台上剧烈震颤,泥塑的表面竟崩开数道细缝!
不行!必须立刻毁掉这里!
我这缕分身汇聚起所有残余神力,化作一道炽烈的金色流光,狠狠撞向那邪阵核心!
就在金光即将触及阵法的刹那——
何方妖孽,敢扰法坛!
一声暴喝自院外响起,如同惊雷炸响!伴随着喝声,一道炽阳般的符箓破空而来,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我的分身之上!
嘭!
纯粹刚猛的道家真火瞬间爆发,至阳至烈的气息对我这阴神之体有着天生的克制!
分身遭此重击,瞬间剧烈波动,变得模糊不定,凝聚的神力几乎被一击打散!
我闷哼一声,神识受创,本体神像上的裂缝又蔓延开数道。
院门被猛地撞开。
火光跃动中,只见陈福手持火把,一脸惊怒地站在门口。他身旁,立着一位身穿杏黄道袍、手持桃木剑、须发皆张的中年道士。道士指尖夹着一张燃烧的符箓,目光如电,死死锁定我这缕即将溃散的分身,脸上尽是凛然正气与降魔卫道的决绝。
师父!就是这邪祟!近日村里不宁,定是它在作怪!陈福指着我的分身,声音悲愤无比,竟还想毁我请师父布下的镇邪法坛!请师父速速收了它!
那道士目光扫过屋内那邪异无比的血阵,眼中竟无半分诧异,反而冷笑一声:好浓郁的阴秽之气!竟已能化出分身害人!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叫你形神俱灭!
桃木剑一振,剑身符文亮起,又是一道更为凌厉的符箓就要射出。
我心中一片冰寒。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所谓的请道长,所谓的做法事驱邪。
原来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
一个针对我这即将被污秽吞噬的土地神的……绝杀之局!
他们看不见那邪阵不,他们是看得见的!他们看见的,或许正是另一种真实!而这真实,足以让这位正道道长,毫不犹豫地对邪祟的我,痛下杀手!
我的分身在那至阳符箓的灼烧下越来越淡,几乎透明。
道士的第二道符箓已然激发。
陈福站在火光后,脸上那惊怒之下,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与冰冷,落在我最后的感知里。
绝望,如最深沉的夜,彻底吞没而来。
第五炉香:渎神之阵
那桃木剑上腾起的灼灼光华,并非寻常道门的清正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刻意煊赫的暴烈,如同烧过头的炭火,耀眼却带着焚毁一切的躁意。符箓未至,那股专克阴神的灼痛已几乎要将我这缕分身撕裂。
不能硬抗!
念头急转,分身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散开,化作无数缕极淡的阴气,如被狂风扯碎的烟絮,险之又险地避过那直劈而来的符火真炎。炽热的能量擦着分散的烟气掠过,轰在身后的石墙上,炸开一团刺目的光,碎石四溅。
咦好滑溜的邪祟!道士一击落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厉色,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又要催符。
师父!莫让它跑了!它定是怕了您!陈福在一旁急声叫道,举着火把,脸上那副惊怒交加的模样几乎无懈可击。火光跳跃,映得他眼底深处那抹冰冷愈发清晰。
我分散的神念在院中急速穿梭,避开符箓的锋芒,全部感知却死死锁定在那石屋内的邪阵之上。刚才分身冲击的瞬间,虽被阻挠,却让我窥见了一丝更深层的东西。
那血绘的阵法,纹路诡谲,核心处的秽物散发着亵渎与不祥。但此刻,在神目聚焦之下,我看到那暗红的线条并非平铺于地,而是微微凹陷,如同刻入石质的沟槽。沟槽之内,流动的并非单一的污血,而是……两种力量!
一种幽暗晦涩,充满了亡魂的怨毒与死寂,是那窃印之种的冰冷恶意,它们盘踞在阵法外围,疯狂抽取着被扣留的魂灵之力。
而另一种,却藏得更深,几乎与那污血融为一体,细看之下,竟泛着一丝极微弱的、仿佛被强行扭曲污染了的……土黄色光晕!
那是地脉之气!
albeit
被强行抽取、污染、扭曲后,汇入这邪阵之中!
这阵法,根本不止是窃取我的神印、扣押亡魂!它更是一个渎神的泵站,以我的神印为引,以亡魂怨力为柴,强行抽取并污染着白石村的地脉精气!
地脉乃一方根基,滋养万物。此刻,它的力量却被窃取,灌入这邪阵,用以维持那困锁亡魂的枷锁,并反过来加剧对我神源的侵蚀,形成一个无比恶毒的循环!
所以地脉才会那般躁动不满!所以那孩童会沾染阴气!所以我的神力流失得如此之快!
这陈福,这道士,他们是要掘了白石村的根,用一村之地脉与生灵,来完成某个骇人听闻的图谋!
妖孽!看法宝!
道士见符箓难以捕捉我分散的神念,似乎动了真怒,猛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古铜色的小镜。镜面黯淡无光,边缘刻着八卦符纹,他对准空中四散的阴气一晃——
嗡!
一股无形的吸力陡然传来,竟能牵扯神魂!我那些分散的神念顿时一滞,如同陷入泥沼,要被强行扯向镜面!
不好!这镜子专收阴魂灵体!
就在这危急关头,我分散的神念猛地向中心一聚,却不是重组分身,而是将所有力量灌注于一丝,如同无形的尖针,狠狠刺向那邪阵核心处,那一小块属于我神袍的碎布!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撕裂声响起。
那碎布片上残留的、与我本源最为接近的一丝神力,被我这舍命一刺骤然引爆!
轰!!!
石屋内的邪阵猛地一亮,外围那几枚窃取来的神印虚影疯狂闪烁,整个阵法剧烈波动起来,仿佛失去了片刻的平衡。那被强行抽取、污浊的地脉之气猛地一滞!
嗯!道士闷哼一声,手中铜镜的吸力骤然中断,镜面上甚至闪过一丝紊乱的波纹。他显然没料到这邪祟竟能直接扰动他布下的阵法根基。
陈福脸上的伪装有了一瞬间的僵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惶。
就是现在!
我这缕已黯淡到极致、即将消散的分身,借着那阵法波动与道士分神的刹那,如离弦之箭,猛地冲向院墙,瞬间融了出去,不顾一切地逃向村西小丘祠庙的方向。
身后,传来道士惊怒的喝骂和陈福急切的解释声,以及那铜镜再次亮起的微光……
但他们都晚了。
最后一缕神念回归本体。
砰!
祠庙神台上,我那泥塑的化身胸口骤然炸开一个窟窿,碎泥飞溅。神源处的剧痛几乎让我意识涣散。土地神箓上,李厚德三字已然黑透了九成九,只剩下最后一点微末的金光,在无边的墨色中艰难挣扎,如同风中残烛。
我瘫坐在破碎的神台之上,神力几乎枯竭,神识一片混乱。
但方才那舍命一击窥见的景象,却清晰地烙在感知中。
渎神之阵。
窃印。
抽魂。
污染地脉。
每一个词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而他们,显然是要赶尽杀绝,在我神名彻底变黑、神位崩毁之前,要么让我彻底成为那邪阵的一部分,要么……让我成为他们完美嫁祸的对象,被正道诛灭!
那个道士……他绝非寻常游方道人!他能布下如此邪阵,能驱动那专门克制阴神的法器,他看得见那阵法,却称我为邪祟……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那条了。
我艰难地抬起目光,望向村外那条浑浊流淌的白水河。
河伯……那个脾气暴躁、与我素来不和的老邻居……
唯有向他示警,或许才能揭开这死局一角
尽管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神像胸口破洞处,最后一点金色的神光,正在被汹涌的黑气一点点吞噬。
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六炉香:浊流求援
神像胸口的破洞触目惊心,边缘是焦黑翻卷的泥坯,内里空空荡荡,不断逸散出最后那点稀薄的神光。每逸散一分,土地神箓上那仅存的金色光点便黯淡一分,汹涌的黑气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疯狂啃噬着最后的根基。
痛楚已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剥离感,仿佛我正被从这片经营了数十载的土地上强行剜去。祠庙外的风声中,那破庙方向的尖啸似乎更加猖獗,带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欢愉。
陈福和那道士……绝不会给我喘息之机。那道士的铜镜,下一次照面,恐怕就能将我这濒临崩溃的神魂彻底打散。
唯一的,渺茫的,也是无比危险的生路——白水河河伯。
那老泥鳅!想到他,我残存的神识便是一阵别扭的躁动。我们毗邻而居,却素来不和。他嫌我辖地贫瘠,香火寡淡,我厌他性情暴躁,壅水自重。为河滩地界、为祈雨份额、甚至为两岸村民几句口角,我们都能争执不休,几次险些动了神道真火。
向他求援无异于将最后一点脸面放在他脚底下踩。
可是……
神识扫过村落。赵五家中,那刚刚痊愈的孩童在睡梦中咂着嘴;更远处,那些在恐惧中跪拜我、祈求我的村民们的面孔一一掠过……还有那被污浊抽取、痛苦呻吟的地脉。
我的神名可以黑,神位可以失,但这一村生灵,这一方水土,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沦为邪阵的祭品!
嗬……
神像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最后那点金光猛地一敛,不再逸散,而是被我强行压入神源最深处,护住一点灵识不灭。
不能再犹豫了。
神力已近乎枯竭,显化分身已是奢望。我凝聚起最后一丝能调动的神念,如同握住一枚烧红的烙铁,艰难地将其投入脚下大地,沿着地脉支流,朝着白水河的方向竭力延伸而去。
神念穿过被污染的地脉节点时,如同赤足蹚过烧红的炭火,带来阵阵灼痛与眩晕。那邪阵的污秽之力仍在不断扩散,试图侵蚀我这最后一缕清醒的意识。
终于,触碰到了白水河汹涌澎湃的水脉。那老泥鳅的神力气息充斥其中,磅礴、混乱,带着水腥气与不容置疑的霸道。
我竭力将一道急促、微弱却清晰的讯息灌入水脉之中,直奔河底神府:
河伯!吾乃李厚德!白石村遭邪人暗算,地脉被污,亡魂被拘,吾之神位将倾!歹人布渎神之阵,欲掘地根,下一步必祸及水脉!速……
讯息尚未完全送出,一股极其阴冷锐利的气息猛地自身后追袭而来!是那道士!他竟能循着我神念的波动追踪至此!
那气息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我延伸出的神念之中!
噗!
神像剧烈一震,胸口破洞彻底崩裂,最后一点金光几乎溃散。延伸出的神念被骤然切断,传来的反噬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感知,陷入一片无尽的漆黑与冰冷的泥沼。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那老泥鳅……他收到了吗
……
白水河底,暗流汹涌。
一座由沉木、卵石和水草胡乱垒砌的简陋水府中,蚌壳一张一合,吐出微弱的光。一个穿着邋遢员外袍、顶着个硕大河鲀脑袋的肥胖身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巨大的砗磲床上,打着呼噜,口水混着河水泡子滴落在圆滚滚的肚皮上。
忽然,一道极其微弱、带着焦灼与最后警示意味的神念,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发出的最后嘶鸣,猛地撞入水府,惊得周围游弋的小鱼小虾四散奔逃。
嗯……吵甚……河伯嘟囔着,挥了挥胖乎乎的蹼爪,翻了个身,继续睡。那鼾声却渐渐低了下去。
几息之后,他猛地睁开那双鼓囊囊的鱼眼,坐了起来。
李厚德那穷酸土地他挠了挠腮边的鳞片,睡意全无,仔细回味着那断断续续的讯息,邪人地脉被污神位要没
他先是咧开嘴,似乎想嘲笑一番老对头的落魄,但随即,讯息里最后那几个字眼让他鼓出的鱼眼猛地一凝。
祸及水脉!
他猛地从砗磲床上蹦了下来,肥胖的身躯却异常灵活地窜到水府边缘,一双蹼爪按在冰冷的河底岩石上。周身磅礴的神力缓缓运转,仔细感知着流经白石村段的河水以及与之交错的地脉。
这一探,他那张滑稽的河鲀脸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嘶……好阴毒的手段!他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污秽死寂的力量正从岸上地脉中不断渗出,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已经开始缓慢地污染与他神力相连的沿岸水脉。虽然此刻尚且微弱,但若任其蔓延……
更重要的是,他感知到了另一股极其隐蔽、却更加凌厉嚣张的气息,正盘踞在岸上,方才似乎还与他水脉中的某道外来神念对撞了一记!
那气息,绝非李厚德那穷酸土地所有,充满了道门的灼烈,却又底子里透着一股子邪门的冰冷!
好哇!真敢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来了!河伯顿时勃然大怒,圆肚皮气得一鼓一鼓,哪个不开眼的杂毛道士,敢在你河伯爷爷的地盘边上搞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
他瞬间忘了与李厚德的所有龃龉。邻里打架归打架,但外人要是敢来拆房子挖地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这分明是要连他的水府一并污染了!
来人!点起虾兵蟹将!河伯怒吼一声,声波震得水府嗡嗡作响,跟老子去岸上看看!哪个王八蛋在捣鬼!
浑浊的河水顿时剧烈翻腾起来。
第七炉香:神殒·薪传
河伯的怒吼如同沉闷的雷霆,在水底炸开。浑浊的河水剧烈翻腾,虾兵蟹将们乱糟糟地簇拥着它们暴怒的主人,裹挟着滔天的浊浪,轰然撞破水面,直扑岸上!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祠庙之内,那最后的金光如同残烛遇风,猛地摇曳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土地神箓之上,李厚德三个字,完完全全,沉入了无边的墨黑。再不见一丝神性光华,只余下死寂的、不祥的暗淡。那卷轴本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寸寸碎裂,化作点点飞灰,消散于虚无。
承载我神识的泥塑神像,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支撑。头颅低垂,手臂断裂,身躯遍布的裂纹骤然扩大,最终在一阵无声的震颤中,彻底崩塌瓦解。碎泥与粉尘簌簌落下,堆成一摊不起眼的废土。
存在,被抹去了。
意识并未完全消散,却也不再是土地正神李厚德。而是一缕极其微弱的、承载着最后一点不甘与警示的残念,裹挟在扬起的尘埃里,无依无靠,飘荡在
suddenly
变得无比空旷、冰冷的祠庙之中。视角变得很低,很低,仿佛贴着地面,看着那堆曾是自己化身的废墟。
轰隆!!
庙门被一股狂暴的水流狠狠撞开!
河伯那肥胖的身影当先冲入,周身水汽氤氲,怒目圆睁:李穷酸!你搞什么鬼!给老子滚出来说清……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鼓囊的鱼眼死死盯着一地狼藉,以及那堆彻底失去灵性的泥坯碎块。空气中,残留着神位崩毁的悲凉余韵,以及一股令他极其厌恶的、道门符火的灼热气息,还有……一丝迅速淡去的邪阵冰冷。
没有李厚德。只有毁灭后的死寂。
河伯脸上的怒容僵住了,慢慢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滔天的怒火。
真…真没了他蹼爪颤抖着,拂过那堆废土,感受着其中彻底消散的神性,又猛地抬头,感知极力扩散,那杂毛——!
他瞬间锁定了村北陈家院中那股嚣张未退的道门气息与隐晦的邪阵波动。
给老子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跑!河伯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肥胖的身躯却爆发出与其不符的速度,裹挟着腥风与水浪,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直冲陈家院子。虾兵蟹将们嗷嗷叫着,卷起满地泥水,蜂拥而去。
祠庙内,重归死寂。
我的残念在尘埃中漂浮,无力地感受着远处陈家方向骤然爆发的激烈冲突——水浪的轰鸣、道符的炸响、陈福惊恐的尖叫、道士惊怒的喝骂、以及河伯那毫无顾忌的咆哮和毁灭性的力量撞击……
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这方土地,暂时脱离了那邪阵的持续侵蚀,但地脉已被创伤,亡魂尚未安息,村民惊魂未定。
需要……新的守护。
残念的本能驱使着这缕微弱的意识,飘过门槛,飘下小丘,飘向村落。
我看到惊慌失措的村民聚集在户外,望着村北方向那惊人的动静,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茫然。赵五紧紧抱着已然苏醒、懵懂无知的孩儿。
我的意识掠过他们,最终,停留在了村东那破败的土地庙前。
庙宇更加残破了,但里面那困锁亡魂、污染地脉的邪阵核心,想必已在河伯的盛怒下与陈福家中的主阵一同被捣毁。唯有那深沉的怨气与地脉的伤疤,仍需抚平。
残念缓缓沉入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
很累,很轻,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但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从惊慌的村民心中,从被拯救的孩童呼吸间,从渐渐平息的地脉颤动里,汇聚而来。
那不再是昔日虔诚供奉的香火愿力,而是更原始、更纯粹的东西——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安宁的渴望,是这片土地本身求生、求衡的本能希冀。
这些细微的念,融入我这缕残存的意识,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即将干涸的河床,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灵光不灭。
无法再成为受敕封的正神了。
但或许,可以成为另一种存在。
一种更原始、更贴近土地本身的存在。无需庙堂,不需金身,只是守着这片土,看着这些人,缓慢地、耐心地,以岁月为薪,愈合那道深的伤疤。
远处,河伯的咆哮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骂骂咧咧的
triumph,显然已控制了局面。水浪开始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场需要时间消化的惊变。
日光刺破云层,艰难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废墟,也照亮了村民脸上渐渐苏醒的、复杂难言的表情。
我的意识彻底沉入大地深处,陷入一片温暖而疲惫的黑暗。
如同冬眠的种子,等待着或许再无神明、却仍有生机的下一个春天。
白石村的土地,静默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