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雪归途
师父,你在等谁
稚嫩的童音自身侧响起,一只温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回过神,漫天风雪不知何时又起,纷纷扬扬,将整个院落覆上了一层素白。
眼前那棵枯瘦的桃树枝干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像极了记忆里某个人微霜的眉。
我垂眸,看着身边这个扎着双髻、眼眸清亮如溪的小姑娘。
她叫桃夭,是我三年前捡回来的徒弟。
此刻,她正仰着头,满眼好奇地望着我。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我也曾这样问过另一个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髻上沾染的几片雪花。
雪花冰凉,触手即化。
师父桃夭又唤了一声,小手将我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嗯。
可何处是归途。
我这一生,都在把来路当做归途。
那条路的起点,是一个叫阿雪的姑娘。
她是我师父。
2
初遇阿雪
我遇见阿雪那年,七岁。
彼时,我还是个街头混大的野孩子,父母早亡,靠着偷抢果腹。
那天,我偷了一个馒头,被几个伙计抓住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
我蜷缩在地,护着怀里还冒热气的吃食,任凭拳脚落在身上。
疼,但这也是我活着的证明。
就在我意识将要模糊时,那些嘈杂的声音忽然停了。
一双皂白色的软底布鞋,停在我眼前。
我艰难地抬起头,顺着素色的裙摆向上望去。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姑娘,眉眼干净,漆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手里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枝疏落的墨梅。
都散了。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那几个伙计看她衣着寻常,又是个单身女子,本想叫嚣几句,却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下,不知为何噤了声,讪讪地退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她收了伞,蹲下身,向我伸出手:还能走吗
我盯着她那只白皙干净、透着莹润光泽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怀里的脏馒头抱得更紧。
她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很奇特,没有怜悯,没有厌恶。
但很复杂,是我完全理解不了的情绪。
你叫什么她问。
我抿着唇,不答。
她笑了笑,取出一只小巧的茶杯,又拿出一个水囊,倒了半杯温水,递到我面前。
我叫阿雪。她说,喝了这杯茶,你就是我徒弟了。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我愣住了,江湖是什么同去同归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我盯着那杯水,喉咙干得发疼,那杯水很干净,闻起来没有泥腥味。
见我久久不动,她也不催,只将杯子又往前递了递,以后,我给你买糖葫芦,给你买新衣裳,没人再敢欺负你。
我不理解,但鬼使神差地,我伸出脏兮兮的手,接过了那杯水,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了五脏六腑。
……为何我终于沙哑地开了口。
她怔了怔,随即莞尔:因为,我是你师父啊。
她笑意更深,伸手揉了揉我的头,这一次,我没有躲。
好了,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走吧,小徒弟,咱们回家。
我迟疑地将手放进她的掌心。她的手很暖,将我满是伤痕的小手整个包裹住。
那一刻,巷口的风雪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我站起来,却因腿上的伤一个踉跄。她顺势将我背起,身子虽纤弱,步子却很稳。
我趴在她背上,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和草药混合的清香。我忍不住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有桃树的院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悠远,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
家。
这个字眼于我而言,陌生又奢侈。
我把脸埋在她颈间,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
那天,我拽着她的衣角,走进了那座院子。
院内果然有一株桃树,只是当时枝叶并不繁茂。
阿雪说:以后我们一起等它开花结果。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将我放下,引我到堂屋中央,点燃了一盆炭火,橘红色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
坐着暖暖,我去给你下碗面。她解下落了雪的披风,对我温和一笑,便转身进了厨房。
我局促地坐在小凳上,看着跳跃的火苗。
屋子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这温暖太不真实,我害怕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听到厨房传来切菜和烧水的声音,那笃笃和咕噜声没有将我安抚,反而让我更加恐慌。
我再也坐不住,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到厨房门口。
我不敢进去,只敢扒着门框,看着她系着围裙、在灶火前忙碌的背影。
直到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转过身,才发现了我。
她有些惊讶,随即失笑:怎么了一个人害怕
我梗着脖子,嘴硬道:才没有!
脸涨得通红。
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碗递给我,柔声说:不怕,师父跟着你。
那晚,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香的一碗面,睡在了有生以来最软的床上。
睡梦中,似乎总有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额头。
我的人生,从那一天起,被分成了两段。在那之前,是无尽的黑暗与挣扎。
在那之后,是阿雪。
3
师徒情深
阿雪的师父当得有些不务正业。
她教我识字,教我草药,却很少教我武功。
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打理她那个小小的药圃,或者坐在树下发呆。
而我,则是她身后的小尾巴。
她去后山采药,我就跟在她身后,看她小心翼翼地拂去叶上的晨露,听她轻声念着那些我闻所未闻的草药名字——龙葵、半夏、车前子……
我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只能在她蹲下身时,替她扶着背上的药篓。
而每当去市集采买,我就替她提着小竹篮。她也真的践行了最初的诺言,只要下山,总不忘在回程的路上,给我买上一串糖葫芦。
那晶亮的糖衣,酸甜的山楂,是我整个童年最盛大的欢喜。
后来,她也教我剑法。
但她的剑法很奇怪,轻灵有余,杀气不足,一招一式都像是在描摹山水,而非为了克敌制胜。
师父,你这剑法,能打得过人吗我曾好奇地问。
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傻小子,学武不是为了打打杀杀,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
我不懂,但我记住了。
日子在桃树的年轮里一圈圈漾开。
我渐渐长高,从一个需要她背着的孩子,变成了已经略高她一头的少年。
少年心性,总有些无端的叛逆和自尊。
我开始觉得,阿雪的陪伴是一种束缚。
她总跟在我身后,像我年幼时一样。我与人比试拳脚,她就远远地在街角看着。
我赢了,她含笑点头;我输了,她便会小跑着回家,等我回来给我上伤药。
都跟你说别跟着我了,你怎么老是不听!一次比试后,我终于忍不住,冲她吼道。
她脚步一顿,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干嘛不说话!我的语气更加不耐烦。
你不是嫌我吵么她低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忽然有些懊恼,却拉不下脸道歉。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那段回家的路,明明很短,却走得异常漫长。
4
离别前夕
我即将及冠,意味着可以出师,去闯荡真正的江湖了。
那是我心心念念的世界,快意恩仇、仗剑天涯、名扬天下。
出师前夜,阿雪给了我一套新衣裳。月白色的长衫,料子是上好的云锦,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你试试她眼含期待。
我接过来,随手比了比,撇撇嘴:这衣服太丑啦,穿着这么丑的衣服,我怎么名扬天下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她眼里的光黯了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衣服收了回去。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
唔……呸!我吐出山楂,又气又急,都跟你说了我不吃糖葫芦!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她看着我,眼圈微微泛红,却倔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是吗我忘了,你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们师徒二人站在院外的河边,看流水潺潺,月影破碎。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我终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师父,我用自以为不经意的语气问,你一直在这,都没去过别处,是不是在等着谁呀
这个问题,我藏了很久。
阿雪很年轻,却总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守着这个小院,守着那棵桃树,仿佛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
她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显得有些不真切。
我谁也没等。她轻声说,谁也不会来。
我没有听出她话语里深藏的悲凉。
你一个人这么久,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悠远而空洞。
我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5
江湖路远
离别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我换上了她新给我做的劲装,黑色的衣袍衬得身姿挺拔,背上负着一把三尺青锋。
这是我用攒了许久的钱买来的,但剑柄上还缺一束相配的流苏。
临行前,阿雪叫住了我。
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束新打的剑穗,是月白色的,和之前那件被我嫌弃的衣裳是同色。
她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在剑柄上缠绕,一圈,又一圈,动作专注。
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我的手背,有些痒。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师父……我刚想说些什么。
她却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一如初见时温和,却又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释然。
去吧。她说,江湖路远,万事小心。若累了,就回来。
嗯。我应了一声,转身的刹那,好像听见她极轻地说一句什么。
可那声音太轻,混在风里,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回过头又看了看她,她朝我笑着挥手。
我下山了。
策马扬鞭,奔向我梦寐以求的江湖。
马蹄踏碎晨光,身后的庭院,连同那个撑伞的姑娘,都化作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墨点。
所谓的江湖,起初确实如我所想。
我凭着阿雪教的那些看似无用的草药知识,解过奇毒,救过大侠;也凭着她那套轻灵的剑法,在一次次险境中化险为夷。
原来,她的剑法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保命。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搏斗厮杀中总结经验,改良剑法。
我的名声渐渐响亮起来。从懂点医术的小子,到使得一手好剑法的剑客,再到后来,人们开始叫我剑仙。
我广结好友,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英雄宴,听着酒桌上的吹捧和恭维,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实现了我的抱负,正在一步步走向顶峰。
期间,我也收到过阿雪的信。
离家时,我曾与她约定,每至一地,会托四海镖局将我的落脚处捎信回去。
起初,这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例行公事。后来,去镖局取信和寄信,渐渐成了我展示功绩的途径。
因此,在那些我声名鹊起的日子里,我也断续收到过阿雪的信。
她的信总是准时地躺在镖局的信匣里,拆开来,无非是些天冷加衣,行路当心的叮嘱,偶尔会夹着一两片晒干的药草,字里行间,满是那个小院的琐碎。
而我的回信,却总是写满了我新添的战绩,新识的豪杰,新得的声名。
她每次都会对我的炫耀表达赞赏。
吾徒君辞,已名动江湖,为师甚慰。
她的字迹娟秀,隔着纸张我仿佛都能看到她含笑的眼。
可紧接着,便是大段大段的叮嘱:然高处不胜寒,声名之下,暗流汹涌,万望戒骄戒躁,行事务必三思。
我觉得她的叮嘱唠叨。
那时年少轻狂,读不懂她背后深藏的忧虑。
我只觉得那一句句天冷加衣,是将我当做未长大的孩子;那一声声行路当心,是对我一身武艺的不信。
我想要的,是她能看到我如今的强大,而不是依旧把我圈禁在那些琐碎的担忧里。
于是,我的回信愈发简短,而她的信,依旧厚厚一沓,一半是赞许,一半是啰嗦。
直到那一年,江湖上传来消息,四海镖局的总镖在关外遭了劫,死伤惨重,自此一蹶不振,我们约定的那条信路,也就此断了。
起初,我还会怅然若失,可江湖中的声色犬马、刀光剑影,很快便填满了所有空隙。
没有了那些啰嗦的信,我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仿佛终于挣脱了最后一根束缚我的线。
我们之间,就这样隔了一个江湖。
6
雪医传说
直到那一年,江南大旱,瘟疫横行。
我所在的门派组织各路英雄前往赈灾。
我因精通医理,被委以重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尸横遍野,哀鸿满地。
江湖的快意恩仇,在天灾人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忙得焦头烂额,不眠不休地研究药方,诊治病人。
一日,我在翻阅一本古籍时,发现书中一页描述了与此番瘟疫极为相似的症状,并提及曾有神医用一种名为雪见草的奇药,克制了疫情。
但书中并未记载具体的药方,只留下一句——此草药性极霸道,用法不慎便为剧毒,非天纵奇才,不可用之。
我蹙眉发愁,同行的药王谷长老也捻着胡须,面露难色:这……难啊。老夫行医一生,也只在一本残缺的孤本上见过记载,而且其中配伍与剂量,早已失传。
营帐内的气氛顿时凝重如铁。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一盆冷水浇灭。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有人焦急地问,声音里带着绝望。
长老长叹一声,眼神黯淡下去:若说有,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完整的方子。可惜……他摇了摇头,满是惋惜。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却心中一动,追问道:长老说的是谁
长老的目光变得悠远,似是陷入了回忆:几十年前,江南也曾爆发过一场大疫,情况与今日何其相似。当时,一位被尊为『医圣』的老前辈,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老夫后来有幸远远见过他一面,端是一个仙风道骨。
我不解其意,皱眉道:长老,你说的这些与我们眼下的困境有何关系
别急。长老摆摆手,继续道,约莫十年前,北境王身染怪病,遍请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而北境王年轻时曾与医圣有过一番渊源,大家都盼着老医圣能再次现身。可他已销声匿迹多年,众人都以为北境王命数已定。就在此时,王府来了一位撑着墨梅伞的年轻女子。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那女子,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治好了北境王。事后,她还留下了一份雪见草的详细图谱,标明了此草在北境几处山脉的生长位置。那图谱,如今就珍藏在药王谷,只是……我们只有图谱,没有药方。
说到这里,长老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敬意:众人问她尊姓大名,她只说了一个雪字。自此,江湖上便有了『雪医』的传说。后来便有人猜测,说这雪医多半就是当年跟在老医圣身边的小女娃。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她是不是……还很擅长一套轻灵的剑法
长老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确有传闻,说这雪医的剑法亦是不俗,不过并非杀伐之剑,而是为了在险峻之处护身所用。所以见识过的人很少,仅仅只是个传闻。
是她!就是她!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澜,猛地站了起来,营帐内的桌椅都被我带得一阵晃动。
我找得到她!只要找到她,就有救了对不对!我语无伦次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激动。
原来师父她这么厉害,原来……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了她。
谢大侠,你……你冷静一点。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尖锐得不像自己的,她……她只是隐居了!她就在……
长老脸上的诧异更浓了,他皱起眉头打断了我。
谢大侠,老夫没有骗你。这位雪医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在两年前的河东。那里也爆发了瘟疫,她再次现身,便是使用了以雪见草为主药的药方,救了满城百姓。只是……
轰的一声,我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只是什么
长老沉重地说道:只是药材有限,她当时自己也染上了疫病。她放弃自救……最终……
我松开手,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7
心碎归家
我疯了一样冲出营帐,抢了一匹快马,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念她。
我想告诉她,我错了。我想告诉她,我不想名扬天下了,我只想回到那个有桃树的院子,吃她做的面,哪怕她做的衣服再丑,我也愿意穿。
归心似箭,马蹄声急。
然而,当我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前,看到的却是一把冰冷的铜锁,挂在斑驳的木门上。
锁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呆呆地站着,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铜锁前,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我抬起手,在落满灰尘的门板上轻轻地敲了敲。
叩,叩,叩。
声音沉闷,像是敲在了我空洞的心上。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期盼着能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拉开时吱呀的声响,和那句可能会有的嗔怪:这么晚才回来。
可是没有。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桃树枯枝的呜咽。
我眼眶发红,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了那把冰冷的铜锁上。
哐当一声巨响,锁应声而落。
我推开门,院子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萧索的尘埃。
那棵桃树,叶落早做尘土。
我怔怔地走过去,扒拉许久。
树下,我当年埋下的几坛新雪酒,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曾说,要等我名扬天下,归来与她对酌。
...
进了屋,陈设一如我离开之时,只是桌上、椅上,都落了灰。
我冲进她的房间,疯狂地翻找着,期盼能找到一丝她留下的痕迹。
在她的枕下,我找到了。
那是一本用粗线简单装订起来的册子,封面没有名字。
旁边,静静地躺着那件我曾嫌丑的月白色长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册子。
那不是信,更像是她的日记。
第一页,写着:
今日又起了北风,天凉得快。也不知君辞在关外,身上衣物挡不挡得住风。我为他新做了一件,镖局却已不在,不知该寄往何处了。只盼他自己能晓得添衣,勿让我挂心。
第二页:
从南来的商客口中,听说了君辞的消息。泰山之巅,一剑惊天下。他们说得神乎其神。我该为他高兴的,这是他想要的。可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呢高处不胜寒,虚名之下,皆是刀光剑影。只盼他身边,能有几个真心朋友。
第三页:
院里的桃树开花了,满树粉色,很美。若是君辞在,定又要爬上树梢,笑话我胆小。可如今,树下只我一人,这满院春色,竟也显得冷清。你……何时归
一页页翻下去,我仿佛看到了她在这空无一人的院落里,日复一日的孤寂身影。她将所有说不出口的叮嘱,无法传递的思念,尽数倾注在了这沉默的纸页上。
一封封信看下来,我的眼泪早已决堤。她的信,从最初的欣慰与叮嘱,到后来的思念与期盼,再到最后的落寞与孤寂。
最后一封信上,是很长一段话,墨迹很淡,似乎被水渍浸染过。
君辞,近闻河东疫起,死伤枕藉,惨不忍闻。医者仁心,见众生皆苦,我不能不救。若你回家,恰逢为师不在,切莫担忧。
……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剑仙啦,看来终是实现了年少的抱负,名扬天下。为师为你欢喜,却也为你忧心。江湖人心,远比剑刃伤人。你性子刚直,不知如今可有变得圆融一些切记,凡事多看、多想,护好自己,莫要受伤。
……对了,我所掌握的所有药方,都已留于书房,若日后有需,或可一用。
泪水决堤,模糊了视线,我瘫坐在地,将那些信纸紧紧抱在怀里。
像乞儿当年死死抱着那枚偷来的馒头。
8
江湖尽头
我带着那份方子,与药王谷联手平定了大疫。
疫病平息、万民欢庆的那一日,我看着满城的灯火,却只觉得刺眼。在一片喧嚣中,我悄然离去。
从此,江湖上再无剑仙谢君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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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去哪,我找不到她了。我也无处可去,因为没有她的地方,都算不得家。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游荡。
时间流逝得没有意义,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偏远的酒肆里避雨。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滴滴答答,店里只有寥寥几桌客人。
我独自坐在角落,喝着寡淡的劣酒。
邻桌,几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客正在闲谈。
要我说,这几年江湖上最神的,还得是那谢君辞。不仅剑术通神,还有一身通天的医术,听说江南大疫时,就是靠他拿出的方子平息了疫病!
没错没错!我当时就在江南,亲眼所见!
我的手猛地一僵。
这时,另一个汉子喝了口酒,神秘兮兮插话道:其实啊,据我推测,那方子多半不是谢君辞的,而是来自于另一位奇人。
哦此话怎讲众人顿时来了兴趣。
那汉子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你们只知江南大疫,却不知更远的时间,河东也闹过一场。我就是从河东逃出来的。当时城中尸积如山,眼看就要变为一座死城。后来,一名叫雪医的女医赶到,救了满城的人!
他顿了顿,她用的主药,跟谢君辞用的一模一样,也是雪见草。你们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所以我猜,谢君辞手里的方子,定是这位雪医所传。
原来如此!那这位雪医后来呢
那汉子脸上的神情黯淡下来:诶,这就是最可惜的,那位雪医后来自己也染了病,但是药材不够,她只顾着救人不管自己。后来和那些病死的百姓一起,被葬在了城外的义庄坡上……
我的手一抖,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邻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强忍着滔天的悲恸,慢慢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那桌人拱了拱手。
紧接着,我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丢在桌上。
转过身,踉踉跄跄撞进雨中。
9
雪中独酌
我回到了那个小院。
摸索着,重新打理药圃,还将那棵桃树侍弄得很好。每年新雪来时,我会挖出旧酒,再埋下新酒。
我经常独酌,细雪纷纷覆上眉目,清寒已然入骨。
我常常会想起,年幼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跑得急了,摔在雪地里。
是她,把我扶起来,扯过衣袖,轻轻为我拂去脸上的雪。
她笑着说:你看,雪融化了,就像泪珠一样。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
有些雪,融化在脸上,是暖的。有些雪,融化在心里,是冰的。
江湖的尽头,是否只剩孤独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江湖,从她开始,也从她结束了。
我把来路,当做了归途。
10
初心莫负
三年后,我在一个大雪天,捡到了桃夭。
她和当年的我一样,衣衫褴褛,蜷缩在街角,眼神里满是戒备和凶狠。
我朝她伸出手,像当年阿雪对我一样。
愿意跟我走吗我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递到她面前。
跟我走,以后天天有糖葫芦吃。
她的眼神动了动,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我把她带回了那个院子,给她取名桃夭,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教她识字,教她医理,也教她剑法。
我教她的,正是当年阿雪教我的那套剑法。
桃夭很聪明,学得很快。她常常会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师父,你这剑法,能打得过人吗
傻孩子,学武不是为了打打杀杀,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
师父,你为什么总坐在这桃树下发呆
因为,我在等它开花。
师父,你做的衣服真好看!
我怔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亲手为她缝制的小袄,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阿雪的细密。
……丑。我说。
不丑!桃夭最喜欢了!她把小脸埋在我怀里,蹭了蹭。
我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眶有些发热。
桃树下,那年落雪为你唱一段乐府,信了人不如故。
只如今,茫茫大雪之中等着谁回顾,明知无人回顾。
谁能初心不负
阿雪,你做到了。你对我说初心莫负,你对天下人,也做到了初心莫负。
师父,你在等谁
桃夭又问了我一遍,小手执拗地拽着我的衣角,一如当年的我,拽着阿雪的衣角。
漫天风雪,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撑着墨梅伞的白衣姑娘,她穿过落雁修竹,从时光深处缓缓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对我伸出手,笑意温柔。
看,下雪了。
我缓缓抬起手,想要拂去她眉间的落雪,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我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我的小徒弟。
我学着记忆里那个人的语气,轻声回答。
我谁也没等。
谁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