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猛地一痛。
我栽下楼梯。
天旋地转。骨头砸在台阶上的声音闷得吓人。最后一级台阶撞上我的腰,我蜷在地上,疼得眼前发黑。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我头顶。
项链在哪儿
邵霆琛的声音砸下来,又冷又硬,像冰坨子。
我吸着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不……知道……
他蹲下来。锃亮的皮鞋尖离我的脸只有几寸。他身上那股昂贵的雪松味混着消毒水,冲得我恶心。他捏住我下巴,强迫我抬头看他。那张脸,好看,但一点温度都没有。
最后一遍,邵妩。项链,在哪儿
我疼得哆嗦,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那眼神,看我像看垃圾。
报警。他松开手,对旁边站着的管家说,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她偷了东西,摔下去是活该。
管家面无表情地摸出手机。
我想喊冤。我没偷!那条价值几百万的蓝宝石项链,我见都没见过!但警察来得太快。我被架起来的时候,邵霆琛就站在二楼楼梯口,冷漠地看着。仿佛我根本不是他娶回来半年的妻子,只是个入室行窃的贼。
证据有。管家说项链最后是我收拾的。还有两个佣人模模糊糊地说看见我进过他书房。就这些。足够了。
开庭快得像一阵风。邵霆琛的律师是顶尖的。我的辩解苍白无力。法官敲下法槌。
盗窃罪成立。三年。
看守所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我靠着冰冷的墙滑坐到地上。水泥地硌得慌。空气里是消毒水和霉味混在一起的怪味。
邵霆琛。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恨意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我心脏生疼。半年婚姻,像个笑话。他娶我,大概只是为了堵住他奶奶催婚的嘴。现在,用完了,就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进监狱。
行,邵霆琛。我记下了。
牢房不大,挤了六个人。我进去的时候,她们都盯着我。眼神像刀子,刮得我皮肤疼。
新来的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粗声问,她是这里的头儿,别人叫她红姐。
我点头,嗓子发干。邵妩。
犯啥事
……偷东西。
嗤。旁边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女人笑出声,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啊。
红姐上下打量我:有钱人家的
前夫送进来的。
这话一出,牢房里静了一瞬。红姐的眼神变了,带点玩味:哦够狠的啊。
我没吭声。狠邵霆琛的心大概是石头做的。
头几天最难熬。规矩多。干活累。吃的像猪食。睡硬板床,腰疼得睡不着。半夜里有人哭,有人磨牙。红姐她们没直接动我,但眼神里的排斥和审视像针一样扎人。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软弱就是原罪。
白天踩缝纫机。手指头磨破了,缠上胶布接着踩。线头断了,机器卡了,管工的女警就骂。骂得很难听。我低着头,咬着嘴唇,把委屈和恨意一起咽下去。
我不能倒下。为了那个把我推进深渊的人渣,不值得。
我开始观察。看红姐怎么管人,看谁和谁不对付,看狱警的脸色。我干活越来越快,缝纫机踩得最稳。分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碗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油水拨给红姐旁边那个总吃不饱的小姑娘。
红姐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有次放风,那个瘦竹竿故意撞我,想把我推到泥坑里。我早有防备,侧身躲开,脚下一绊,她自己摔了个狗吃屎。旁边有人笑出声。瘦竹竿爬起来,恼羞成怒要扑过来。红姐咳嗽了一声。
行了,别丢人。红姐声音不高。
瘦竹竿狠狠瞪了我一眼,不敢动了。
晚上,红姐丢给我半块肥皂。拿着。身上一股霉味。
我没拒绝:谢谢红姐。
日子一天天过去。踩缝纫机,学法律条文,参加劳动。时间变得又慢又模糊。外面的世界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只有邵霆琛那张冰冷的脸,时不时在噩梦里出现,提醒我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偶尔会想起邵家那个镶金嵌玉的笼子。佣人表面恭敬背后鄙夷的眼神。邵霆琛永远忙,永远看不见我。他奶奶倒是喜欢我,可老太太身体不好,住在疗养院。现在,大概也以为我是个贼吧。
恨意是支撑我的东西。我拼命干活,争取减刑。我帮同监房的人写信,给她们读报纸上那些遥远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我甚至学会了用缝纫机给她们改旧衣服,让那灰扑扑的囚服稍微顺眼一点。
红姐看我的眼神没那么冷了。有一次我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是她塞给我几片不知从哪弄来的退烧药。
你这妞,命硬。她当时这么说。
我扯了扯嘴角。命不硬,早被邵霆琛碾死了。
三年。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
减刑通知下来那天,我正把一筐沉重的布料搬到仓库。还有三个月,我就能出去了。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想着出去后怎么活。
放风时间。我靠着墙根晒太阳,闭着眼。监狱广播突然响了,不是往常的号子,而是插播一条新闻。
……邵氏集团总裁邵霆琛,因涉嫌重大商业欺诈、非法转移资产被依法逮捕……据悉,其名下主要资产已被冻结……
广播里的女声字正腔圆,像冰冷的子弹。
我猛地睁开眼。太阳光刺得我眼前发白。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着耳朵。
邵霆琛被捕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广播还在继续,细数着那些我根本不懂的罪名:做假账、行贿、掏空上市公司……
他完了。邵家完了。
那个高高在上、一句话就把我扔进地狱的男人,他也有今天
我扶着墙,手指抠进粗糙的水泥缝里。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抽动着,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咚,震得我耳膜发疼。
喂!邵妩!旁边有人推了我一把,是那个总吃不饱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广播里说的……是你那个前夫那个送你进来的
我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两个字:……是他。
老天爷!报应啊!瘦竹竿尖着嗓子叫起来,带着幸灾乐祸,活该!这种黑心烂肺的有钱人!该!
红姐没说话,抱着胳膊,眯眼看了看高墙外的天,又看了看我。她走过来,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听见了老天爷开眼。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沙哑,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广播停了。放风场上炸开了锅,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不真实感。
邵霆琛,进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监狱里像被投进一颗石子的死水。消息传得飞快。邵霆琛被关在隔壁监区,重犯区。听说刚进来时傲得很,不吃东西,还跟狱警顶撞。结果被收拾了几顿,老实了。
想象着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灰蓝色囚服,剃着寸头,吃着猪食一样的饭菜,睡在硬板床上……一种扭曲的快意像藤蔓一样缠上心脏。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种屈辱又强装镇定的表情。真该让他也尝尝,被全世界当垃圾唾弃的滋味。
还有三个月。我掐着手指头算。等我能出去时,他大概还在里面蹲着。挺好。
劳动车间的机器声震耳欲聋。我麻木地踩着缝纫机,针头飞快地上下。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邵霆琛冰冷的眼神。他捏着我下巴的手。他站在楼梯上俯视我的样子。
邵妩!管工的女警扯着嗓子喊,仓库那边缺人手搬料!你去!
我应了一声,停下机器。起身时,腿有点麻。
仓库在监区最里面,靠近重犯区那边的通道。光线很暗,堆满了成箱的布料和半成品。空气里飘着棉絮和灰尘。我搬起一摞沉重的布匹,转身往外走。
仓库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头。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邵霆琛。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灰蓝色囚服,胸前印着编号。寸头。脸色是那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没了那身昂贵的手工西装和发胶固定的精英发型,他显得……陌生,又狼狈。但那双眼睛,依旧深得像潭水,里面翻滚着我读不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是屈辱
他就站在仓库门口,手里也搬着一个箱子。大概是被派来这边帮忙的。
空气凝固了。周围搬运的脚步声、远处机器的轰鸣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们之间只剩下死寂。三年不见,隔着铁窗和深不见底的恨意。
我看着他囚服上的编号。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里那瞬间崩塌又强撑起来的傲气。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然后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喉咙里堵着的那口憋了三年的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想也没想,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抬起手——
手里那摞沉重的布匹哗啦一声,被我狠狠砸在他脚边!
尘土飞扬。碎布散落一地。
他猝不及防,被溅起的灰尘呛得后退半步,惊愕地抬头瞪着我。
没等他反应,我一步冲上前,捞起旁边水桶里泡着抹布的脏水——那是工人用来擦机器的,黑乎乎油腻腻的一桶。
哗——!
一整桶脏水,兜头盖脸,泼在了邵霆琛身上!
冰冷的、带着油污和馊味的脏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囚服,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流进脖子里。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狼狈不堪。水珠顺着他短短的头发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污迹。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周围所有搬东西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仓库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脏水滴落的声音。
邵霆琛抬手,僵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他盯着我,眼里的震惊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吞噬人的阴鸷。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邵妩。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被羞辱后的冰冷怒火,你找死
我扔开空桶,桶底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胸口那股憋了三年的浊气,随着这一泼,似乎泄掉了一些。我迎着他淬毒的目光,扯出一个冰冷的、毫不掩饰恨意的笑。
邵总,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水,还合您口味吗比您家进口的矿泉水,是差了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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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一下,眼神更加骇人。拳头在身侧握紧,指节捏得发白。那是一种习惯性的、高高在上的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掐死我。
但我没动。就这么冷冷地、带着赤裸裸的嘲讽看着他。我知道他不敢。这里是监狱,不是他的邵氏帝国。他敢动我一下,旁边的狱警立刻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负责监管的一个狱警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脸色不善:干什么!闹什么闹!
他先瞪了我一眼:邵妩!又是你!然后转向浑身湿透、散发着馊味的邵霆琛,眉头皱得更紧,0278!怎么回事
邵霆琛胸膛起伏,盯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但他最终还是死死压下了那股暴戾,对着狱警,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报告,她……故意泼水。
他挡道!我抢先开口,声音干脆,搬东西差点撞上,我手滑。
你放屁!邵霆琛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闭嘴!狱警厉声喝止,显然没耐心听他们吵,0278!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滚回你监区去!立刻!马上!
邵霆琛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被一个狱警这样呵斥,对曾经呼风唤雨的他来说,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出凌厉的线条,最后充满戾气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刻进骨头里。他终究没再争辩,带着一身湿漉漉的狼狈和冲天的屈辱,转身,脚步僵硬地离开了仓库。
你!狱警又转向我,指着地上散乱的布匹,收拾干净!再有下次,关你禁闭!
是。我垂下眼,应了一声。蹲下去,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布匹。手指碰到冰冷的、沾着污水的布料,心里却异常平静。
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泼出去的恨,也一样。
邵霆琛,监狱里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得慢慢熬。
他成了我真正的狱友。虽然不在一个监区,但同在监狱这个大笼子里,总会碰见。
食堂打饭。他端着餐盘,站在队伍末尾。曾经众星捧月的邵总,如今孤零零一个人。旁边的人自动离他半米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斥。这种地方,欺压曾经的人上人,是很多人扭曲的乐趣来源。他餐盘里的饭菜,总是比别人的少一勺,或者肉被换成最肥最腻的边角料。
我端着盘子,从他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看到了我,眼神沉郁。我当没看见。找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埋头吃我那同样难以下咽的饭。
放风。他在操场另一边,靠墙站着。几个身材壮硕的男犯围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还故意用肩膀撞他。他绷着脸,拳头攥紧,但没还手。在这里动手,代价太大。他只是冷冷地扫视着那几个挑衅的人,眼神里的狠厉让那几人一时也不敢太过分,但推搡和辱骂少不了。
我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晒太阳,手里翻着一本破旧的法律书。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的动静。心里没什么波澜。活该。这都是他该受的。
劳动车间。有时我们会被安排去同一个大车间做不同的活。他在最里面搬运沉重的木箱。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囚服。那张曾经被无数财经杂志追捧的脸,如今只剩下疲惫和阴郁。
有一次,他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脚步踉跄了一下。箱子歪倒,眼看就要砸到他脚上。我离他不远,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猛地伸脚,用脚尖勾住了倾倒的箱子边缘,硬生生帮他把箱子顶回了原位。
箱子很沉,我脚踝被震得发麻。
他稳住身形,愕然抬头看向我。
我迅速收回脚,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踩我的缝纫机。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机器声轰鸣。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复杂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背上。有惊讶,有探究,也许还有一丝狼狈的感激
我没有回头。
日子一天天过。我依旧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积极表现。帮红姐她们写信,改衣服,读报纸。监狱里的小社会,人情冷暖格外分明。我靠着那点有用和不好惹,慢慢站稳了脚跟。红姐甚至开始跟我讲点她外面的事,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
邵霆琛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他那种出身和经历,注定了他无法真正融入这里的生存规则。他的沉默被当成倨傲,他试图保持的尊严被践踏成泥。听说他在重犯区,没少被教育。他越来越沉默,眼神也越来越阴鸷。偶尔在通道里远远遇见,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恨意,反而多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
有一次,下大雨。放风取消,大家挤在活动室里看一台破旧的老电视。新闻里在报道邵氏集团破产清算的后续。曾经风光无限的摩天大楼被贴上了封条,记者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这个商业帝国的崩塌。画面一闪,出现了邵霆琛被捕时那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
活动室里响起一阵压低的笑声和幸灾乐祸的议论。
看!就是那孙子!
呸!黑心资本家,活该蹲大狱!
听说他以前可威风了现在还不是跟咱一样吃牢饭!
我坐在角落里,没参与议论。但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我转过头,看到邵霆琛站在活动室另一端的门口,背对着里面,肩膀绷得很紧。他大概也是被狱警叫来活动的,却撞见了这个。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他没有回头,只是那么僵硬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忽明忽暗。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我收到了法律援助的回信。
信是红姐帮我递进来的。她有个老乡在监狱外做点小生意,帮我联系了一个公益律师。信上说,我的案子有新发现。当年指证我进过邵霆琛书房的那个女佣,后来辞职回老家了。律师辗转找到她,她承认是当时的管家授意她那样说的。管家就是邵霆琛那个忠心耿耿的狗腿子。
律师说,这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翻案点,申请再审。但过程会很漫长。
我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小心地折好,塞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贴着心口放好。
翻案。洗清小偷的污名。
这是支撑我熬过最后这段日子的唯一亮光。不是为了邵霆琛,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清清白白地走出去。
出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减刑裁定下来,再过三天,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最后一次去仓库清点物资。仓库很大,堆满了布料、劳保用品和一些维修材料。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白炽灯悬在高高的顶棚上。我和另外两个女犯,还有一个狱警在清点登记。
清点完一批劳保手套,我直起腰,准备去核对下一区。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
突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鼻子。
不是饭菜烧糊的味道。是……更刺鼻,更危险的味道!
我猛地转头,循着气味看去。
只见靠近仓库最里面那堆废旧棉纱和油布的地方,冒起了一股细细的黑烟!几乎是同时,噗的一声轻响,一小簇火苗猛地蹿了起来!火苗舔舐着干燥易燃的棉纱和油布,像贪婪的舌头,瞬间就扩大了一圈!
着火了!我身边的年轻女犯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叫人!另一个女犯也慌了神,转身就想往外跑。
冷静!带队的狱警是个中年男人,脸色也变了,但他还算镇定,立刻去摸腰间的对讲机,呼叫控制室!仓库B区起火!重复,仓库B区起火!请求支援!快!
火势蔓延得极快。那些堆积的废旧棉纱和油布简直就是最好的燃料。浓烟滚滚而起,迅速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喉咙发痒。炽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咳咳……救命……两个女犯吓得抱在一起,呛咳着往门口退。
别乱跑!狱警一边对着对讲机吼,一边试图指挥,捂住口鼻!低头!往门口撤!
仓库很大,我们离起火点不远,离门口却有一段距离。浓烟已经遮蔽了视线,火光跳跃着,映照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热得灼人。
走!快走!狱警推着两个吓傻的女犯往门口方向挪。
我捂着口鼻,跟着他们艰难地移动。眼睛被烟熏得流泪,视线模糊。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从不远处的货架后面传来!
那声音……有点耳熟
我猛地停下脚步,拨开呛人的浓烟,努力看去。
只见靠近起火点的一个高大货架下面,一个穿着囚服的人影蜷缩着!他的腿似乎被倒下来的货箱压住了,正拼命地试图推开沉重的箱子。火苗已经蔓延到他身边不到两米的油布堆,炽热的温度烤得他头发都卷曲起来!浓烟将他包裹,他呛咳着,脸憋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是邵霆琛!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压住了!
0278!狱警也看到了,惊呼一声,他被压住了!
咳咳……救……救我……邵霆琛看到了我们,眼神里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嘶哑地喊着。
火舌已经舔上了压着他的那个木箱边缘!情况万分危急!
不行!火太大了!等消防!狱警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火焰,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火势蔓延前搬开那么重的箱子救人。
那两个女犯更是吓得尖叫连连,拼命往门口挤。
跑,还是不跑
我看着邵霆琛在火光和浓烟中那张绝望的脸。看着那逼近的火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三年前,他把我推下楼梯的眼神,冰冷无情。
他捏着我下巴,问我项链在哪儿的轻蔑。
法庭上,他律师颠倒黑白的嘴脸。
这三年,在监狱里熬过的每一个日夜……
恨意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心脏。
跑!让他烧死在这里!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这个念头疯狂地叫嚣着。我的脚,几乎就要随着那两个女犯一起冲向门口。
咳咳……邵妩……浓烟中,邵霆琛嘶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那双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濒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极度渴望。
他叫我名字了。不是邵总。不是冰冷的命令。是邵妩。
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囚服下露出的手臂,有一道新鲜的、狰狞的淤青。那是前几天放风时,他被那几个犯人围殴留下的吗
还有那桶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还有我下意识伸脚替他挡住箱子的那一秒……
恨意和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猛烈地撕扯着我。心脏像是要炸开。
妈的!
我低骂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在骂谁。然后,在狱警和那两个女犯惊愕的目光中,我没有冲向门口,反而猛地转身,朝着起火点、朝着被压住的邵霆琛冲了过去!
邵妩!你疯了!回来!狱警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
浓烟呛得我肺管子生疼,眼泪鼻涕一起流。炽热的空气灼烧着皮肤。但我不管了!
我冲到货架边,滚烫的热浪几乎要把我掀翻。邵霆琛看到我冲过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脚!你的脚能动吗我嘶哑地吼着,一边疯狂地去推压在他小腿上的那个沉重的木箱。
箱子纹丝不动!太沉了!
能动……一点……邵霆琛咬着牙,拼命想抽出被压住的腿。他的脚踝被箱角死死卡在下面。
一起用力!我吼道,用肩膀死命地去顶那个箱子。手被粗糙的木刺划破,火辣辣地疼。
一!二!三!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啊——!邵霆琛也爆发出一声低吼,借着我的推力,那条被压住的腿猛地向上抽!
嘎吱——
沉重的木箱终于被我们合力顶开了一条缝隙!他的腿抽了出来!
走!我顾不上看他伤得怎么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的一条腿明显使不上力,大半重量压在我身上。火苗已经烧到了我们刚才待的地方,油布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势轰然腾起!
浓烟滚滚,几乎完全遮蔽了视线。出口的方向在哪只能凭感觉!
这边!我拖着他,凭着记忆和微弱的光感,朝着印象中门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背上像是压着一座山,邵霆琛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我身上。烟熏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咳咳……坚持住……快到了……我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晃动。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小心!邵霆琛嘶哑地大吼一声,猛地把我往旁边狠狠一推!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轰隆——!!
就在我刚刚站的位置,一个被火焰烧得通红的金属货架,带着可怕的呼啸声,轰然倒塌!灼热的气浪和火星扑面而来!
是邵霆琛推开了我!
我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到邵霆琛被气浪掀翻在地,离倒塌的货架只有一步之遥!他脸上沾满了灰烬,额角被飞溅的碎片划破,血混着黑灰淌下来。
起来!我扑过去,再次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这一次,他的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可能刚才摔倒时撞伤了。
快走!别管我……他咳嗽着,声音虚弱。
闭嘴!我吼道,架起他,几乎是半背半拖,再次冲向浓烟深处。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前面隐约出现了光亮!还有嘈杂的人声!
这里!还有人!我拼尽全力嘶喊。
浓烟中冲出几个穿着消防服的身影!
快!快救人!
我和邵霆琛被几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拽了出去!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我剧烈地咳嗽着,眼前阵阵发黑,腿一软,瘫倒在地。
邵霆琛也被放在了我旁边的地上。他仰面躺着,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是死里逃生的茫然。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手臂无力地耷拉着。
我们俩都狼狈得像从煤堆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上、身上全是黑灰,衣服被勾破,头发烧焦了卷曲着。
几个狱警和医护人员围了上来。
怎么样能说话吗有没有烧伤狱警急切地问。
我摇摇头,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旁边的邵霆琛。他好像伤得更重。
医护人员迅速给他检查,处理额头的伤口,固定那条可能骨折的手臂。
腿……腿能动吗一个医生按了按他的小腿。
邵霆琛皱着眉,试着动了动。……能。声音嘶哑得厉害。
算你们命大!一个狱警心有余悸地看着后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仓库,消防到了!还好你们跑出来了!
我躺在地上,望着监狱上空那片被火光映红的、狭窄的灰色天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冷风一吹,才感觉到刚才被火星溅到的手臂火辣辣地疼,还有脚踝被箱子撞到的地方也肿了。
旁边,邵霆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劫后余生的余悸,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深的探究。
我闭上眼,懒得看他。
没有劫后余生的拥抱,没有痛哭流涕的感谢。只有两个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囚犯,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狼狈地喘息着,中间隔着三年恩怨和一地狼藉。
三天后。清晨。
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终于在我身后缓缓关闭。
我站在外面。阳光有些刺眼。空气是自由的,带着初冬清冽的味道。手里只拎着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还有那张法律援助的信纸。
三年。出来了。
没回头。我迈开步子,沿着监狱外那条空旷的水泥路往前走。路两边是光秃秃的树。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大概百来米。身后传来铁门再次开启的声音。我没停步。
脚步声追了上来。有些快,还有些……不协调像是伤没好利索。
我停下,转过身。
邵霆琛站在几步开外。他也换下了囚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显得空落落的。寸头,脸色依旧苍白,额角贴着纱布,一条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的调色盘。
邵妩。他开口,声音比在仓库里好一点,但还是哑。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下文。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眼下的青黑和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曾经那种掌控一切的凌厉气势,被磨掉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茫然。
……谢谢你。他终于吐出三个字。干涩,僵硬,但清晰。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
我没什么表情。仓库里那场大火,救他,更像是一种本能,是对生命最底线的敬畏,不是对他邵霆琛的宽恕。
谢什么我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谢你把我送进来还是谢你差点把我砸死在货架下面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下颌线绷紧。沉默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以前的事……是我错。对不起。
对不起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邵总,这三个字,值三年牢饭吗
他哑口无言。风吹起他空荡的夹克衣角,显得他整个人有些单薄。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我……一无所有了。邵家完了。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看着他额角的纱布,吊着的手臂,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还有那从未有过的、带着恳求的眼神。曾经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邵氏总裁,如今像个迷路的、伤痕累累的困兽,站在寒风里,对她说着重新开始。
真是……荒谬。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动摇。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重新开始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人,邵霆琛,你凭什么
他眼神一暗。
我抬起手,指了指身后那堵冰冷、高耸、隔绝了阳光的灰色围墙。
我在里面,熬了一千多天。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凭什么
现在,我出来了。我的路,才刚开始。
至于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从你把我推下楼梯、亲手送我进监狱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只有一件事没算清。
我顿了顿,迎着他骤然紧缩的目光。
等着我的律师函吧。关于三年前那条项链,关于你诬告我的事。
我们之间,只有官司。
没有开始。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转身,拎着我那个单薄的塑料袋,沿着空旷的水泥路,一步一步,朝着监狱大门外那个广阔的、未知的世界走去。
阳光有些晃眼。风有点冷。但我走得很稳。
两年后。
老板娘!两碗牛肉面!一碗多放辣子!
好嘞!稍等!我麻利地应着,掀开热气腾腾的大锅盖。浓郁的骨汤香气混着红油的辛辣瞬间弥漫开来。
小面馆开在一条老街的拐角,不大,就六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当初从法律援助中心拿回清白证明,又靠着在里面踩缝纫机练出来的手艺,还有红姐托老乡借我的一点启动资金,这个小店就支棱起来了。牛肉熬得烂,汤头足,辣子香,分量实在。从早忙到晚,累是累点,但踏实。
老板娘,结账!
来了!我擦了擦手,走到靠门那桌。几个常客,建筑工地的工人。
邵老板,生意兴隆啊!领头的大哥嗓门洪亮,递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托您的福。我笑着接过,找零,慢走啊,路上当心。
送走这拨客人,刚喘口气,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欢迎光临……我习惯性地抬头招呼,声音却在看清来人时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的人,是邵霆琛。
他比两年前更瘦了。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头发长了点,胡乱地盖在额前,遮住了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脸上是风霜刻下的疲惫,胡子拉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很深,但里面的阴鸷和傲气被磨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站在门口,局促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目光扫过我这间狭窄却热气腾腾的小面馆,最后落在我身上。
邵妩……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好奇地看了过来。
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没应声,转身回到灶台边,拿起抹布继续擦着已经锃亮的台面。
他见我不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他在离灶台最近的那张空桌旁坐下,没看菜单,只低声说:……一碗面。素的就行。
我动作没停,拿起一个面碗。舀汤,捞面,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没有肉臊子,也没有红油。一碗最普通的清汤素面。我把碗端到他桌上,放在他面前。
八块。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他没动筷子,从羽绒服内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张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个钢镚。他数出八块钱,放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钱不多,但叠得整整齐齐。
谢谢。他低声说,拿起筷子,埋下头,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是那双手,冻得有些发僵,拿着筷子不太利索。
我靠在灶台边,看着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没有一丝油水的素面。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磨破了袖口的旧羽绒服。看着他低垂的、被生活重压碾过的脖颈。
心里那点冰封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只是有点闷。
他很快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碗底只剩一点葱花。
他放下碗,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当初在监狱门口那种恳求和希冀,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窘迫和……最后一丝挣扎。
邵妩……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艰难,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把那句最难堪的话挤出来。
能……借我点钱吗两百……一百也行。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头也垂得更低,找活……租房子……押金不够……
店里很安静。只剩下灶上汤锅咕嘟咕嘟的微响。另外两桌客人都停下了筷子,竖着耳朵。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视我如草芥、一句话就能把我打入地狱的男人,如今像个乞丐一样,坐在我油腻的小面馆里,低声下气地向我乞讨一百块钱。
时间仿佛倒流回那个冰冷的楼梯口,他捏着我的下巴,质问项链在哪儿。
也回到了那个浓烟滚滚的仓库,他推开我,货架在他身边轰然倒塌。
最后,定格在监狱门口,他说的那句重新开始。
我走到收银台后面,拉开抽屉。里面是今天的流水,有零有整。我拿出两张一百的钞票。崭新的红色票子。
邵霆琛看到钱,眼里似乎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我拿着钱,没有立刻给他。绕过收银台,走到他面前。把两张钞票,轻轻放在他刚吃完面的空碗旁边。
碗底还沾着一点清汤。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困惑,也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开口。
这钱,不用还。
两清了。
邵霆琛。
以后别再来我这儿。
看见你,
我嫌脏。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变得灰败的脸。转身,掀开锅盖,热腾腾的白汽扑面而来。我冲着后厨喊:
阿强!洗好的青菜递出来!准备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