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了。
灵堂里,谢寻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抱着我的牌位,一夜白了头。
他是我明媒正娶的丈夫,也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风水道士。
平日里清冷自持,仙风道骨,此刻却像个疯子。
云清,你回来。
苏云清,我叫你回来！
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声音从嘶哑到泣血,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牌位,仿佛要把它瞪出个洞来。
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都吓坏了。
他们围上来劝他。
寻安,节哀顺变,云清已经走了。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
谢寻安充耳不闻。
他只是抱着我的牌位,像是抱着全世界最后的珍宝。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像被凌迟。
我想抱抱他,可我的手只能穿过他的身体。
我想告诉他我在这里,可我的声音他根本听不见。
我是苏云清,三天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所有人都以为我病死了。
只有我知道,我是被咒杀的。
一股阴邪至极的力量,在我体内爆开,瞬间绞碎了我的生机。
而谢寻安,我的丈夫,似乎也发现了什么。
他没有哭,只是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了。
三天,他不眠不休,守着我的灵堂。
直到出殡这天,他突然疯了。
他推开所有人,抱着我的牌位冲出灵堂,冲向后山。
寻安！你要去哪儿！
今天是云清下葬的日子啊！
众人在后面追赶,呼喊。
谢寻安脚步不停,身影快得像一道残影。
他抱着我,跑进了后山那片无人敢进的禁地,七煞岭。
我作为一缕魂魄,被他身上的阳气裹挟着,一同进入了这片阴森之地。
2
七煞岭,阴气冲天。
我看见无数孤魂野鬼,在林间哀嚎,伸出利爪想扑向谢寻安。
可他周身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符,口中念念有词,随手一撒。
敕！
黄符无火自燃,化作金色火焰,将扑上来的鬼物烧得魂飞魄散。
他一路闯到了七煞岭中心的一座破庙前。
庙里供奉着一尊无脸邪神。
谢寻安将我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在供桌上。
他从背包里取出桃木剑,朱砂,罗盘。
苏云清,看着我。
他抬头,目光穿透虚空,仿佛能看到飘在半空的我。
今天,我为你逆天改命。
我心头一震。
逆天改命
他要做什么
只见谢寻安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地上迅速画出一个繁复的阵法。
朱砂罗盘置于阵眼,桃木剑插于阵前。
他盘膝坐下,双手结印。
天道茫茫,地法为疆,人魂归兮,逆转阴阳！
借我十年阳寿,换他一线生机！
开！
随着他一声暴喝,整个破庙狂风大作。
地上的阵法亮起刺目的血光,冲天而起。
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阵法中传来,我的魂体不受控制地被拉扯过去。
寻安,不要！
我惊恐地大叫。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在用自己的阳寿为我续命！
这是玄门禁术,一旦施展,必遭天谴！
可我的呼喊,他听不见。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
十年阳寿,瞬间被抽离。
血光之中,我看到无数画面闪过。
我看到一个黑袍人,手持一个刻着我生辰八字的草人,用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下。
七煞锁魂,断你生机,绝你轮回！
黑袍人发出阴冷的笑声。
就是他！
就是他咒杀了我！
画面一转,我又看到谢寻安跪在师门祖师牌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弟子谢寻安,今日为救吾妻,愿叛出师门,永世承受禁术反噬之苦。
此生无悔。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我不是病死,他知道一切。
他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来为我讨一个公道,争一个未来。
血光越来越盛,我的魂体被拉入阵法中心,与我的牌位融为一体。
谢寻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在牌位上。
云清,撑住！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看到谢寻安原本挺拔的脊梁,佝偻了下去。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3
我以为我会魂飞魄散。
可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附身在了牌位上。
我成了一个……牌位灵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谢寻安盘坐在地,气息萎靡,嘴角还挂着血迹。
他看着我的牌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云清,我把你留下了。
你等我,我一定为你重塑肉身。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将我（的牌位）抱进怀里,转身走出了破庙。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山下,我们家门口,还围着乱糟糟的人群。
看到谢寻安抱着牌位下山,所有人都愣住了。
谢寻安的师弟,林子谦,第一个冲了上来。
师兄！你……你施展了禁术
林子谦看着谢寻安苍老的模样,满脸震惊。
谢寻安面无表情。
让开。
师兄！你疯了！为了一个苏云清,值得吗师父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他已经死了。
谢寻安淡淡地说。
林子谦瞬间噎住。
谢寻安不再理他,抱着我径直回了家,关上了大门。
他将我供奉在我们的卧室里。
点了三炷清香。
云清,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新家。
委屈你了。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心如刀割。
傻瓜。
我怎么会觉得委屈。
我只心疼你。
接下来的日子,谢寻安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稳冷静的道士。
他变得偏执,疯狂。
他遣散了家里的佣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对着我的牌位说话,吃饭时会多摆一副碗筷。
睡觉时,会把我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在外人看来,他彻底疯了。
林子谦来过几次,每次都在门外苦苦哀求。
师兄,你出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师兄,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
谢寻安从不开门。
他只做一件事。
寻找咒杀我的那个黑袍人,以及为我重塑肉身的方法。
他翻遍了所有古籍,在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
朱砂,兽骨,百年桃木心。
每当月圆之夜,他就会开坛做法,试图追溯咒杀我的凶手。
每一次施法,都会遭到反噬。
他吐出的血,一次比一次多。
可他从未停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耗损自己。
我急得在牌位里冲撞,却无济于事。
这天夜里,谢寻安又一次开坛。
他用自己的血在黄符上画下追踪咒。
咒文完成的刹那,黄符猛地燃烧起来,冒出滚滚黑烟。
黑烟中,浮现出一张狰狞的鬼脸。
谢寻安,你终于找到我了。
鬼脸发出刺耳的笑声。
可惜,太晚了。苏云清的魂魄,是上好的祭品,很快就会被我炼化。
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谢寻安双目赤红。
黑鸦道人！是你！
没错,就是我。
黑烟凝聚,化作一个黑袍人的模样。
当年你断我道途,今日我便毁你挚爱。很公平,不是吗
谢寻安握紧了桃木剑。
我会杀了你。
杀我哈哈哈！你现在不过是个耗尽阳寿的废物！
黑鸦道人狂笑。
我劝你还是乖乖把苏云清的魂魄交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痴心妄想！
谢寻安一剑刺向黑雾。
黑雾瞬间散开,又在另一处凝聚。
没用的,谢寻安。这只是我的一缕分神。
七日之后,月圆之夜,我在七煞岭等你。
带着苏云清的魂魄来,否则,我就引爆这全城的地脉煞气,让数十万人为他陪葬！
说完,黑雾彻底消散。
谢寻安踉跄一步,一口血喷在地上。
他看着我的牌位,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绝望和疯狂。
云清,别怕。
就算是死,我也会护你周全。
4
七天。
只有七天时间。
谢寻安没有丝毫颓丧。
他开始为七天后的决战做准备。
他拿出了所有家底,买来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最顶级的法器和材料。
百年雷击木,千年龟甲,天外陨铁。
他将自己关在炼器室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我在牌位里,能感受到他身上生命力的流逝。
像漏水的沙漏,一点点耗尽。
第四天,炼器室的门开了。
谢寻安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桃木剑。
剑身流淌着暗紫色的雷光,剑柄上,刻着两个小字。
云清。
他用自己的心头血,为我炼制了一把剑。
他将云清剑放在我的牌位前。
云清,借你的名字一用。
此剑,为你而生,为你而战。
他抚摸着剑身,像是在抚摸我的脸颊。
剩下的三天,他没有再做任何准备。
他只是陪着我。
他给我讲我们相遇的故事。
那年桃花树下,你穿着白衬衫,干净得像天上的云。
你说你不信鬼神,却偏偏嫁给了一个道士。
他给我念他最喜欢的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抱着我的牌位,在院子里看日出日落。
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时光,都浓缩在这三天里。
我多想回应他。
多想告诉他,我也记得。
记得桃花树下,他白衣胜雪,惊艳了我的岁月。
记得他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
记得他说,苏云清,我心悦你。
可我只能沉默。
第七天,月圆之夜。
谢寻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色道袍。
他将我（的牌位）用红布包好,背在身后。
他提着云清剑,走出了家门。
林子谦不知何时等在了门口。
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他眼神决绝。
谢寻安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跟紧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七煞岭。
今夜的七煞岭,鬼气森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恐怖。
无数厉鬼在林中穿梭,发出凄厉的咆哮。
黑鸦道人早已在破庙前布下了天罗地网。
5
破庙前,黑鸦道人负手而立。
他身后,是十几个同样身穿黑袍的弟子。
地上用鲜血画着一个巨大的邪阵,阵眼处插着一杆黑色的幡。
谢寻安,你果然来了。
黑鸦道人看到他,笑了起来。
把苏云清的魂魄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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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寻安解下背后的包裹,露出我的牌位。
他将牌位立在身前。
黑鸦,你我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关。
放了他,我任你处置。
黑鸦道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无关他可是天生的灵胎,是这座城市龙脉的善念化身。
炼化了他,我就能掌控全城气运,修为大涨。你说,与他有没有关
谢寻安瞳孔一缩。
我附在牌位上,也震惊了。
天生灵胎龙脉善念化身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原来,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至宝。
怪不得,黑鸦道人费尽心机也要咒杀我。
你休想！
谢寻安怒喝一声,云清剑出鞘。
剑身雷光大作,照亮了整片山林。
师兄,我来对付这些杂碎！
林子谦大喝一声,抽出自己的法剑,迎上了那十几个黑袍弟子。
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谢寻安提剑直取黑鸦道人。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黑鸦道人不屑冷笑,从袖中抽出一根白骨法杖。
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跳动的黑色心脏。
剑与杖相交,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阴风与雷光碰撞,整个七煞岭都在颤抖。
谢寻安早已耗损了十年阳寿,身体虚弱。
几个回合下来,他便落了下风。
黑鸦道人一杖扫在他的胸口。
谢寻安倒飞出去,口吐鲜血。
师兄！
林子谦惊呼,却被几个黑袍人死死缠住,脱不开身。
废物就是废物。
黑鸦道人一步步走向谢寻安,脸上满是得意的狞笑。
今天,我就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起上路。
他举起白骨法杖,对准了谢寻安的天灵盖。
不要！
我疯狂地在牌位里尖叫。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我魂体深处涌出。
这是属于龙脉的力量！
我的牌位,瞬间爆发出璀璨的金光。
金光形成一个护盾,挡在了谢寻安面前。
砰！
白骨法杖砸在护盾上,被弹了回去。
黑鸦道人后退几步,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你的魂魄不是被七煞锁魂咒重创了吗
谢寻安也愣住了。
他看着发光的牌位,喃喃道：云清……
寻安。
一个温柔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我。
我竟然能和他沟通了！
云清！真的是你！
谢寻安激动得身体颤抖。
寻安,别怕,我在这里。
用你的血,滴在牌位上,我能帮你！
谢寻安没有丝毫犹豫,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了牌位上。
轰！
金光大盛,几乎要将黑夜照成白昼。
我感觉自己的魂体与这座城市的龙脉,建立起了一道紧密的连接。
无尽的力量,涌入我的魂魄。
该死！
黑鸦道人脸色大变。
阻止他！
他指挥着手下,疯狂地攻击金光护盾。
可那些攻击,如同泥牛入海,瞬间就被金光吞噬。
谢寻安站了起来。
他手持云清剑,再次走向黑鸦道人。
这一次,他的气势完全不同了。
金光从牌位上流淌而出,注入他的体内。
他每走一步,气势就强上一分。
苍白的头发,竟也开始恢复乌黑。
这是……龙脉气运加持
黑鸦道人眼中流露出贪婪和嫉妒。
这本该是我的！
他怒吼着,催动全身法力,挥动白骨法杖。
万鬼噬心！
邪阵中的黑幡剧烈晃动,无数厉鬼从中冲出,张牙舞爪地扑向谢寻安。
谢寻安眼神冰冷。
他举起云清剑。
一剑,斩尽天下浊。
云清,看好了。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我耳语。
下一秒,他一剑挥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紫色雷光,横扫而出。
雷光过处,万鬼成灰。
邪阵崩碎,黑幡断裂。
黑鸦道人的所有弟子,瞬间化为飞灰。
只剩下他自己,呆立在原地。
雷光从他身体穿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里空无一物。
不……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身体寸寸碎裂,最终消散在风中。
尘埃落定。
林子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剑都快握不住了。
师……师兄……你……
谢寻安没有理他。
他转身,走向我的牌位。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
牌位上的金光渐渐散去。
云清,我们回家。
6
我们回家了。
七煞岭一战,谢寻安名动玄学界。
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一人之力,斩杀了为祸一方的黑鸦道人。
可没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龙脉气运的加持,只是暂时的。
当一切平息,被透支的身体,只会加倍地偿还。
谢寻安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背也越来越驼。
有时候,他只是坐在院子里,对着我的牌位,就能坐上一整天。
林子谦几乎每天都来。
他带来了师门最好的丹药。
师兄,吃了吧,这是固本培元的灵药。
谢寻安摇摇头。
没用的。
他的身体,早就被禁术和强行借来的力量掏空了。
任何灵药,都只是杯水车薪。
师兄,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林子谦急得快哭了。
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四方,联系不上。师门里的长辈们都说,你这是命数将尽之相。
谢寻安笑了笑,笑容里满是释然。
子谦,我没事。
能把他留下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魂体都在颤抖。
不。
我不要你死。
谢寻安,你听到了吗
我不要你死！
我拼命地呼唤他。
可这一次,他听不见了。
龙脉的力量,在我魂体中沉睡了下去。
我变回了那个只能被困在牌位里的普通魂灵。
我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
我看着他开始咳血,黑色的血。
那是生命力彻底枯竭的征兆。
我恨。
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我恨这天道不公。
凭什么像他这么好的人,要落得如此下场。
那天晚上,谢寻安咳得很厉害。
他咳出了大滩大滩的黑血,染红了床单。
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够床头的牌位。
我多想扑过去,握住他的手。
可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谢寻安,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施主,你尘缘已尽,何苦强留。
谢寻安睁开眼,看着老和尚。
你是谁
贫僧法号了尘。
老和尚说道。
受故人所托,来送你一程。
谢寻安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真的到了。
大师,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我的牌位。
请……请大师超度他,送他入轮回。
不要让他……成为孤魂野鬼。
老和尚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他的魂魄与此地龙脉相连,老衲度不了。
除非……
除非什么
谢寻安眼中迸发出一丝希望。
除非,有人愿意以自己的三魂七魄为引,为他重塑一具可容纳龙脉之气的灵体。
但此举,无异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老和尚说完,静静地看着谢寻安。
谢寻安笑了。
他笑得很大声,笑着笑着,又咳出了血。
我愿意。
他说。
我愿意。
7
我疯了。
我真的疯了。
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牌位形成的牢笼。
我要出去！
我要阻止他！
可没用。
我的力量太微弱了。
老和尚看着谢寻安。
你可想好了
道门弟子,死后魂归天地。佛门信徒,往生极乐。
你若如此,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谢寻安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我的牌位,仿佛在看我。
大师,你可知,心安之处,即是归途。
他若安好,我便是魂飞魄散,又有何妨。
我本就是为他而活。
老和尚沉默了。
良久,他双手合十。
痴儿,痴儿。
也罢,老衲便成全你。
老和尚开始诵经。
晦涩的经文,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字符,飘散在房间里。
他让谢寻安盘膝坐好,将我的牌位放在他的面前。
凝神静气,放空你的识海。
将你的魂魄,一点点剥离出来,融入这牌位之中。
过程会很痛苦,你要撑住。
谢寻安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一丝丝白色的光点,从他体内溢出,飞向我的牌位。
那是他的魂魄。
他的三魂七魄。
他正在亲手,将自己抹杀。
不！谢寻安！停下！
我凄厉地嘶吼。
我的魂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开始不稳定。
牌位上,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有希望！
我能出去！
我拼命地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到那道裂缝中。
裂缝越来越大。
谢寻安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寻安！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哭喊着。
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吗你这个骗子！
你不是说要带我看遍山河吗你这个大骗子！
谢寻安！我恨你！
也许是我的哭喊起了作用。
他紧闭的双眼,颤动了一下,流下一行清泪。
但他没有停下。
剥离魂魄的过程,仍在继续。
终于,在最后一个光点从他体内飞出时,牌位上的裂缝,也扩大到了极限。
砰的一声,牌位碎了。
我的魂体,脱困而出。
我恢复了自由。
我第一时间冲向谢寻安。
可我抱住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空壳。
他的魂魄,已经全部融入了碎裂的牌位之中。
那些碎片,闪烁着柔和的白光,开始自动聚合。
它们在重组,在塑形。
一个模糊的人形,渐渐出现。
那是我。
不,那是一具为我准备的,新的身体。
用谢寻安的魂魄,为我铸造的身体。
不……不要……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些光点,那些属于谢寻安的魂魄碎片。
可它们,只是从我的指尖穿过。
他正在消失。
为了我,他选择了最彻底的消亡。
老和尚站在一旁,低声念着往生咒。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
为什么不阻止他！
老和尚叹息。
这是他的选择。
也是他的道。
贫僧只是一个见证者。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道
这就是他的道吗
为了我,舍弃一切,连轮回都不入。
何其残忍。
何其……愚蠢。
白光越来越亮,那具新的身体也越来越清晰。
五官,四肢,和我生前一模一样。
当身体彻底成型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
我的魂体,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
我不想进去。
我不要这具用他的命换来的身体。
可我反抗不了。
我的意识,再次陷入了黑暗。
8
当我再次睁开眼。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还残留着檀香和经文的气息。
我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
有温度,有实体。
我活了。
我用谢寻安的魂飞魄散,换来了我的重生。
可我的心,却空了。
像被挖掉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缓缓坐起身。
床边,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道袍。
是谢寻安的。
上面还有他清冽的气息。
我拿起道袍,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像个无助的孩子,失声痛哭。
谢寻安。
我的谢寻安。
你真的,连一丝痕迹,都不肯为我留下了吗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门外传来了林子谦的声音。
苏……苏先生你在里面吗
他的声音,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我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进来吧。
门被推开。
林子谦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
你……你……
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也难怪。
一个死去多日的人,突然死而复生。
任谁看了都会害怕。
我平静地看着他。
是我,苏云清。
师……师兄他……
林子谦的嘴唇在哆嗦。
提到谢寻安,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不想告诉他真相。
太残忍了。
林子谦看着我,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师兄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林子谦一个大男人,当着我的面,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他那个无所不能,却又傻得可怜的师兄。
我也想哭。
可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从那天起,我接管了谢寻安的一切。
他的道观,他的委托,他的责任。
我穿上他的道袍,拿起他留下的法器。
我开始学着画符,学着看风水,学着斩妖除魔。
所有人都很惊讶。
那个不信鬼神,文文弱弱的苏云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第二个谢寻安。
他们不知道。
我这具身体,是用他的魂魄铸成的。
他的记忆,他的知识,他的执念,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继承了他的所有,也继承了他的孤独。
我走遍了他曾经走过的路。
我去了我们相遇的那片桃花林。
桃花依旧,只是树下,再也没有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我去了他师门所在的那座山。
山门紧闭,青苔遍布。
我听山下的老人说,青云观很多年前就没落了。
观主云游四方,坐下大弟子叛出师门,二弟子也已下山。
原来,他为了我,真的舍弃了一切。
我开始像他一样,接一些驱鬼除煞的活。
我不为钱。
我只想,用这双手,多做一些善事。
我想,为他积攒一些功德。
哪怕我知道,他已经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
可我还是想。
万一呢
万一老天开眼,能让他回来呢。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抓住。
9
三年后。
我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苏道长。
人们说我道法高深,比当年的谢道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只是笑笑。
如果没有他,哪有我。
这天,我接了一个棘手的委托。
城西的一栋老宅,闹鬼闹得很凶。
已经有好几拨法师折在里面了。
委托人是个富商,悬赏百万,只求能解决此事。
我去了。
老宅怨气冲天,刚一进门,就感觉阴风刺骨。
我提着云清剑,一步步往里走。
宅子深处,一个红衣女鬼,端坐在梳妆台前。
她怨气极重,修为至少在鬼王级别。
又来一个送死的。
女鬼转过头,一张脸血肉模糊。
滚出去,否则,吃了你。
我面不改色。
你盘踞此地,害人性命,我今日便要收了你。
收我哈哈哈！
女鬼狂笑。
我夫君为了权贵,将我活活虐杀在此。我恨！
我恨这世间所有负心薄幸之人！
你们这些道士,只会助纣为虐！
她嘶吼着,朝我扑了过来。
指甲又长又黑,带着浓郁的尸气。
我举剑相迎。
云清剑上的雷光,是所有阴邪之物的克星。
女鬼被雷光灼伤,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她并未退缩,反而更加疯狂。
我要杀了你！
宅子里的怨气,化作无数利爪,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
我一边抵挡,一边寻找她的破绽。
我知道,寻常的物理攻击对她没用。
她怨气的根源,在于她的执念。
你夫君已经死了。
我突然开口。
一百年前,就死了。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女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
我从怀里掏出一份泛黄的卷宗。
这是我来之前,特意去查的。
陈家,因贪赃枉法,满门抄斩。你的夫君,陈世安,被判凌迟处死。
这是官府的记录,不会有假。
女鬼看着那份卷宗,浑身颤抖。
不……不可能……
他答应过我,要让我做正房夫人的……
他怎么会死……
她的执念,开始动摇了。
身上的怨气,也随之减弱。
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没有趁机攻击她。
而是收起了剑。
放下吧。
我轻声说。
恨一个人太累了。
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又何苦,把自己困在这里一百年。
女鬼呆呆地看着我。
血肉模糊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
可我……不甘心啊……
我那么爱他……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我和她一样,都有一个爱到骨子里,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了。
我知道。
我说。
我知道你有多痛。
因为,我也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女鬼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暴戾,渐渐散去,化为一抹悲伤。
你……
我爱人,为了救我,魂飞魄散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他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你说,我和你,谁更可怜
女鬼彻底不动了。
她身上的怨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一个清秀的,穿着嫁衣的姑娘。
她对着我,盈盈一拜。
多谢道长点化。
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身体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
执念一散,她便可入轮回了。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解决了宅子的事,我拿到了酬金。
但我没有要。
我让富商把钱捐出去,建一所希望小学。
就以……谢寻安的名义。
我想,他会喜欢的。
离开老宅时,天已经黑了。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我停下了脚步。
我看到,不远处的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老和尚。
是了尘大师。
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他看着我,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苏施主,别来无恙。
10
我走到他面前。
大师,别来无恙。
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曾怨过他,怨他为何不阻止谢寻安。
可我也知道,他只是个见证者。
真正做决定的,是谢寻安自己。
大师找我,有事吗
了尘大师摇了摇头。
只是路过此地,看到故人,便来打声招呼。
他看着我。
看来,这三年,你过得不错。
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是,活成了他的样子。
了尘大师沉默片刻。
苏施主,你可曾后悔
后悔
我愣住了。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他后悔爱上他还是后悔,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重生
我不知道。
我只恨,自己无能。
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自己的不同,如果我能更强大一些。
或许,他就不必走上那条路。
了尘大师叹了口气。
一切皆是命数。
不,我不信命。
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执拗。
如果这是命,我就要逆了这天,改了这命！
了尘大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痴儿。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我。
佛珠是黑色的,入手温润。
这是
故人所托。
了尘大师说道。
他说,若有一日,你心生执念,无法自拔时,便将此物交予你。
此物,或可为你指引一条路。
我握紧佛珠。
故人
是谢寻安吗
他还留了东西给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
大师,这到底是什么
你拿着它,去昆仑山,寻一处名为‘往生池’的地方。
到了那里,你自会明白。
说完,了尘大师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着手里的佛珠,久久不能平静。
昆仑山,往生池。
谢寻安,你到底,还为我留下了什么后手
我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天,我便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昆仑山的旅程。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线索。
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
昆仑山,万山之祖。
山高万仞,终年积雪。
我按照佛珠上微弱的灵力指引,在雪山中艰难跋涉。
这具身体,虽然是灵体,却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
我走了七天七夜。
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山谷中,我找到了那处往生池。
那是一个不大的水潭。
池水却不是透明的,而是呈现出一种乳白色的光晕,散发着奇异的生命气息。
池边,立着一块石碑。
上面刻着四个古字。
三生石畔。
我愣住了。
这里不是往生池吗
怎么会是三生石畔
我走到池边,将手里的佛珠,轻轻放入池水中。
佛珠沉入池底,瞬间化开。
乳白色的池水,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
水面上,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那是……我和谢寻安的前世。
第一世,我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他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军医。
我战死沙场,他为我收敛尸骨,终生未娶。
第二世,我是一名意气风发的书生,他是一名默默守护我的琴师。
我为奸人所害,他为我报仇雪恨,而后自刎于我墓前。
第三世……
一幕幕,一世世。
原来,我们之间的纠缠,早已不止一生一世。
每一世,都是他为我付出,为我牺牲。
而我,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画面最终,定格在我死后,他抱着我的牌位,一夜白头的场景。
我看到了他跪在祖师牌位前,自请叛出师门。
我看到了他耗损十年阳寿,为我强留魂魄。
我看到了他以身炼剑,以血开刃。
最后,我看到了他含笑走向魂飞魄散的结局。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原来,他爱我,爱了那么久,那么深。
深到,可以一次又一次,为我放弃所有。
傻瓜……
我跪在池边,泣不成声。
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池水渐渐平息。
水中央,缓缓升起一朵金色的莲花。
莲花之上,躺着一个虚幻的,透明的灵魂。
那灵魂的模样,赫然是谢寻安！
他没有魂飞魄散！
他的残魂,被保存在了这里！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他以三世功德,为你换来这一世重生。
又以叛出师门,永坠无间为代价,在这里,为你留下了一缕残魂。
是了尘大师的声音。
不,或许不是。
这声音,更像是天道的回响。
苏云清,你可愿,以你之所有,换他归来
我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意！
即便代价是,你将代替他,承受永世孤独,业火焚身之苦
我愿意！
好。
那个声音,再无波澜。
金莲上的那缕残魂,化作一道流光,向我飞来。
我张开双臂,迎接他。
当流光融入我身体的刹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遍全身。
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被烈火灼烧。
这是业火。
是谢寻安本该承受的,禁术反噬的业火。
如今,报应在了我的身上。
我痛得跪倒在地,浑身抽搐。
可我的脸上,却带着笑。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气息。
寻安……
我轻声呼唤。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应。
云清……
我在。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缕残魂,虽然只能寄居在我的身体里。
但他回来了。
这就够了。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身,你便是我的魂。
业火焚身,永世孤独,又何妨。
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心安之处。
我抱着自己,就像抱着他。
昆仑山顶,风雪漫天。
我站起身,看着远方的云海,笑了。
谢寻安,这一世,换我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