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像被人从屋檐上倾倒下来,沿着台阶成串地摔碎。老宅的前厅铺着冷硬的石材,光从水晶灯上落下来,亮得像一把刀,照得每一张脸都带着锋利的边。门外的风把门帘吹得一阵阵发响,空气里有股被灰尘和香水混合过的甜腻味。
沈清言站在门口,指尖卡在黄铜门把上,手心湿冷。她身上的驼色风衣已经褪了温度,袖口沾了雨痕,显得有点狼狈。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一叠相纸上,每一张都被人用指腹按出了细小的弧。她知道那些画面是怎么来的,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喉咙像被线缠住了。
签字。那人没有抬眼,声音却准确地切到她的骨缝里。
顾霆川坐在沙发的最里侧,背后是厚重的书墙。他的腕表在灯下闪了一下,像一道冷光。他把钢笔往前一推,指尖敲了敲桌面,节奏稳得让人发寒。然后离开。
她看着纸上的字,字里行间都是冰。离婚协议三个字仿佛是从别人的人生里撕下来的,她忽然觉得可笑,像看见了一场廉价的戏。
我没有做。她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像是一粒钉子被锤进木板里。
照片不会说谎。顾霆川终于抬起眼,瞳孔里没有温度。你和外人不清不楚的样子,全都在这。他随意指了指相纸,像在翻账本。
那是陷阱。她握紧了手,指节发白。你若想查,三天足够。
我不需要三天。他看着她,像看一个多余的物件。我只需要干净。
干净这个词从他口中出来,像一块玻璃砸在地上。沈清言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把最后一点温热翻了个面,然后静下来。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沈夫人坐在一旁,拿着丝巾擦眼角,动作里全是端庄。清言,你也别怪霆川。家不是一个人的,风言风语我们承受不起。
我知道你们承受得起别的。她盯着那双装着慈爱的眼睛。比如偏见。
别闹。顾霆川的语气更冷。沈家不养闲人,更不养污点。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把好多年的忍耐和沉默都摆在了台面上。她曾以为他是同一个屋檐下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可他只是看着她像看一张账单,算明白了利害,就叫人来收尾。
我不签。她把钢笔推回去,动作干脆。你要赶我走,现在就可以。
保全。顾霆川没有再看她,淡淡吐了一声。
两名保安立刻上前,脚步有节奏地落在地面上。一个人去提她的旅行箱,另一个人伸手要接过那纸。
文件先留下。那人说。
拿走吧。沈清言把纸压回桌上,目光掠过相纸里那个背影分明的女人。你们要的干净,最好从你们的手开始。
沈卓从楼梯口下来了,嘴角挂着不遮不掩的笑。哟,嫂子要走,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大家好歹送送。
闭嘴。她看都不看他,声音像一鞭子。
你还有脸凶人。沈卓笑容更大,偏头看向顾霆川。哥,这样的女人拖着只会脏了门。
顾霆川没表态,只把视线压在桌面上。沉默在屋内蔓延,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所有人都拉向各自的立场。
让路。沈清言握紧了风衣的扣子,从保安中间走过去。她没有回头,脚跟在石材上敲出干净的声响,跟每一个被她亲手关上的门一样干脆。
玄关的风一扑面就灌进来,带着雨的寒意。她在廊檐下停了一瞬,拿起伞,伞面撑开的一瞬间,雨声像密集的掌声,冷冷拍在她的头顶。
她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在意被逐的人有没有地方去,她也不再希望有人伸出手。她把希望一次次往外掷,最后只剩下一颗坚硬到发冷的心。
台阶太滑,她下到第三阶的时候差点踩空。保安把箱子放在门口,没有再跟过来。她拖着箱子在水里走,轮子被水浸透,发出迟重的声音。
路口昏黄的路灯下有一株老槐,枝叶被雨压低。她在槐树下站住,抬手把额前的湿发别到耳后。夜色把她的脸削得更瘦,眼睛却更亮了些。
手机终于震动起来,振动在掌心里一次次提醒她还活着。屏幕亮起,一连串消息蹦出来,大多是没有意义的询问和看热闹的好奇。她滑到最上面,只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发在半小时前。
沈小姐,我是鼎晟律师事务所秦墨,就沈家事宜,想与您见面。
她盯着这个名字,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秦墨,她不认识。这条短信躺在一群嘈杂的字里,安静得像一枚被埋在泥土里的钉子。
她没有回。她把手机塞回风衣口袋,继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伞面被砸出一层层水纹。她走到路边,拦了一辆车,车窗落下,司机打量她一眼,眉峰微皱。
去哪里司机问。
北郊。她报了一个几乎没人会主动去的地方,是唐婉的单身公寓。
车里暖风开得很足,雾气在玻璃上化开一层薄白。她看着窗外的城市在雨里失去轮廓,像被人用手指抹花的水彩。她把手攥紧又松开,指甲在手心里按出半月形的印。
她回忆起刚才的照片,角度太巧,光线太适宜,每一张都像刻意排布。她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手段,沈卓喜欢用肮脏的玩笑把别人逼到墙角,然后笑得像赢了一场棋。
她曾想过,有一天她会用力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拔出来。可她没有想到,拔出来的方式是这样。她偏头看着窗外,心里一层一层冷却,直到冷成硬壳。
车在一个红灯处停下。行人撑着伞从车头前走过,雨打在伞下,声音细密。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个提示音。
文件已送达,请查收。这是沈家法务的邮箱,措辞一贯无情。
她点开附件,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三个字。她知道这封邮件迟早会来,她也知道自己最终会在某个时间点把名字写在最底下。不是因为认罪,而是因为明白。
她忍着恶心把邮件滑回收件箱。她不想在车里把这件事处理干净,那样显得自己像被人推着走。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让呼吸慢下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收回去。车内广播在放一首老歌,词里是一些不再新鲜的安慰。她忽然觉得可笑,这样的夜里的安慰像一杯过期的糖水,甜得空。
到北郊的时候,雨小了一点。唐婉住的楼下堆着没来得及收的快递,箱子被雨水泡软了,印着粗糙的笑脸图案。她把伞收起来,一阵冷气从袖口钻进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盏,影子被拉得很长。她敲门,门里很快传来拖鞋拍地的声音。门开的一瞬间,热气和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像一条软绵的毯子扔在她肩上。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唐婉的声音一向清脆,此刻却压得很低。脸色不对,进来。
被扔了。她把话说得很短,像一把折叠刀。
唐婉把门带上,回身就抱住她,力气不大,却稳。我靠,他们疯了。
别骂。她轻轻推开,扯出一个很淡的笑。骂也不干净。
干净个屁。唐婉眼圈红了一下,扭身去厨房。我给你煮面,你先把衣服换了,别感冒。
她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里那张脸站了几秒。镜子上有一片水汽,她用手背抹开,自己的眼睛在灯下像两颗没睡醒的星。她想起刚才顾霆川说的干净,嘴角一僵。
她洗了把脸,水顺着下颌骨滴进洗手池。她把风衣搭在干燥架上,衣摆还在滴水。她翻开风衣外侧口袋,指尖碰到一片硬的东西。
是一把小小的钥匙,银色,很旧。她愣了愣,这东西她没印象。钥匙圈上挂着一片磨得发亮的金属片,上面用小字刻着一串编号,她只看懂了最后两个字母:SH。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进来的。她皱了皱眉,转手把钥匙放到洗手台上。手机又振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依旧是那个陌生号码。
沈小姐,关于您权益的紧急事项,请回电。末尾多了一句,事涉保密,请尽快。
她盯着最后四个字,心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烦躁。权益,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一向很轻,在某些人的世界里却分量很重。她把手机放在洗手台,水声还在滴答。
唐婉在外面喊她:出来吃面。
她应了一声,把钥匙和手机一起揣回口袋。她走出浴室时,唐婉已经在桌上摆了两碗面,面上有蛋,有葱,有一勺红油,热气腾得人要掉眼泪。
先吃。唐婉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别想着他们,先把自己喂饱。
她低头吃了两口,胃里才有了点被填满的感觉。她的手终于不那么凉了。她放下筷子,轻声说:我会把这事查清楚。
我知道。唐婉看着她,眼神坚决。需要我做什么,你说。
现在不用。她摇头。越吵越乱,他们喜欢这一套。
你打算什么时候签唐婉问。
等我把脏水的源头挑出来。她顿了一下。再签。
她的声音不高,里面却有一种锋利。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是回头,她不再回头了。
夜深了,雨声更加轻。窗外一辆车驶过,灯光像一把刀从窗缝里划进来又消失。她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指尖停在那个陌生号码上。
她没有拨出去。她把号码存了下来,备注只有两个字:秦墨。她知道,很多事不可能一夜之间翻面。可要翻的时候,她会亲手翻。
她把手机关了静音,站起来走到窗边。玻璃上蒙着一层细雾,她在雾上写了一个字,写了一半就停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写的是家,然后她擦掉了。
她转身回桌,拿起刚才在洗手台上顺手放进口袋的钥匙,放在手心里。SH
这两个字母在灯下闪了一下,像某种被刻意藏起来的提示。她想起沈家老宅地下那间平时不让人进的房,黑漆漆的门,门把上也有这样的刻字。
她的心轻轻一动,伸手把另一只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屏幕黑着,安静。她看了看时间,又把手机扣回掌心。她对自己说,先睡觉,明天再想。
就在她要关灯的时候,手机的闪光突然亮了一下,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邮箱地址。主题极短,只有四个字。
钥匙可用。
她的指尖停在查看详情上,呼吸无声地一紧。她抬眼望向窗外那一块还没被擦干的玻璃,玻璃上的雾在灯下像一层薄薄的霜。她按下了屏幕,邮件缓缓展开,第一行字跳出来,像一枚钉子钉进她的视线。
周五零点,老宅西侧门,地下室。
2
唐婉的公寓狭小,窗外的雨声却放大了夜的空旷。第二天清晨,雾气缠绕着北郊的街道,天色灰白,像没有被调和好的颜料。沈清言站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枚小钥匙,指腹来回摩挲,金属的凉意逼得她彻夜未眠。
你到底在想什么唐婉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到桌上,打断她的沉默。昨晚那封邮件,你确定不是骗局
骗局会在邮件里给出时间地点,还特意写『钥匙可用』沈清言冷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彻骨的疲惫。如果真是骗局,那目标就只可能是我。
唐婉皱着眉。你打算去
沈清言没有回答,只是把钥匙收进风衣里,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唐婉看懂了她的选择,叹气。那至少别一个人去。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沈清言摇头。你在场只会让他们有更多筹码。
唐婉没再劝。她知道这个女人一旦决定,任何劝说都是白费。
沈清言换好衣服,拖着箱子出门。出租车驶过城北的立交桥,晨曦里雾气未散,她的面色在后视镜中显得愈发清冷。司机几次想搭话,都被她一句安静点堵了回去。
抵达市中心,她没有回老宅,而是先去了律所。
鼎晟律师事务所坐落在摩天大楼的第十八层,玻璃幕墙映出雨后未干的天空。她推开办公室门,里面的男人正低头整理文件。那人身形挺拔,眉目锋利,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似斯文,眼底却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
沈小姐。男人抬头,声音沉稳。我是秦墨。
沈清言将钥匙放在桌上,冷声开口:你昨天的邮件是什么意思
秦墨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推过来一份文件袋。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你先确认一件事。
沈清言拉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遗嘱影印件。落款处清晰写着:沈震庭沈家老爷子的大名。她的手猛地一紧,胸口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撞了一下。
这……她低声开口,喉咙有些哑。
遗嘱还没正式公开。秦墨摘下眼镜,用布细细擦拭。因为沈家人极力阻拦。可我奉老爷子之命,一定要在合适的时机把它交给你。
沈清言盯着那份遗嘱,字字如铁。她的名字赫然在上,唯一合法继承人。
空气在她周围凝固,她的手指在文件边缘微微发抖。
可笑。她轻声笑了一下,眼底却泛冷。他们亲手把我赶出去,现在才说我是继承人
正因为你是继承人,他们才更急着把你推开。秦墨看着她,眼神冷静。那枚钥匙,是通往老宅地下室的。遗嘱原件,藏在那里。
沈清言猛然想起昨晚的邮件,胸口一阵钝痛。老宅,零点,地下室。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还想借钥匙引她过去。
有人在等我。她喃喃。
你不能贸然去。秦墨的声音陡然一冷。沈家二少沈卓,这几天频繁调动资金,和几个小股东暗中见面。很可能,他就是想利用你。
沈清言闭了闭眼,心里的怒火被理智压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被逐之人。
她抬起眼,冷静开口:那就让他们等。等到我愿意见面的时候。
秦墨看着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冷静。
她收好遗嘱影印件,转身准备离开,却在推门的一瞬间停下。秦律师,如果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就替我留意沈卓的动向。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当然。秦墨微微颔首。
走出律所,风吹在她脸上,她才察觉到自己背脊的凉意。原来,昨夜的逐出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战局,才刚刚展开。
她走在街道上,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显示是顾霆川。她怔了一瞬,接通。
清言。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你昨晚去了哪里
和你无关。她冷声回答。
少跟我逞强!电话那头传来重物砸桌的声音。回来,咱们把事情说清楚。
清楚她讽刺一笑。你昨晚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干净』两个字,我听懂了。
对面沉默了一瞬,呼吸声沉重。半晌,他的声音才压着火气传来:你若敢再和外人接触,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顾霆川,沈清言声音冷得像刀锋,你当真以为,我还会怕你
她挂断电话,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心底的冷意再次蔓延,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沈家的关系已彻底断裂。
但她更清楚,有些真相,她必须亲手揭开。
就在她转身走向人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悄跟在她身后。街口的霓虹闪烁,雨后的地面映出两道交错的影子。
而在另一端,沈卓正对着手机冷笑:鱼上钩了。
3
中午之前,雨像被风收了尾,云层仍低得压人。沈清言在十字路口停下,她看着玻璃橱窗里映出自己的影子,背后隐约拖着第二道轮廓。她抬手整理耳侧的发,转身走进商场,人潮吞没了那道影子。她从一楼直上五楼,又换乘另一部电梯下到负一层,绕到后门,背包往肩上一挎,步伐不急不缓。
她在后巷尽头停住,垃圾桶旁有一滩还没干的水印。那道跟来的脚步停在转角,沉默得像一口井。她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打下几个字,发给秦墨:跟踪,黑帽,身材偏瘦,鞋底内侧有泥。
不要硬碰。很快回信弹出。三十分钟后换地点,沿东街走,车我来安排。
她收起手机,步子照旧。她知道自己不该逞强,可有些时候,硬碰和不硬碰的界线只是对方手上有没有刀。她把背包拉链扣紧,手指摸到那把小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更沉了些。
鼎晟的车在东街的咖啡店门口停下。秦墨下车,没有寒暄,抬手示意她上车。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外面的噪音被切掉,车厢里只剩发动机细微的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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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了她看他。
钥匙上的字母。秦墨把一份资料递给她。不是沈宅的缩写,是海城银行的箱柜编码。SH
是分行代号,后面的刻痕对应的是柜位序列。
她低头,指尖顺着钥匙背面那一排细小的齿印滑过去。那不是磨损,是刻意打磨出的节奏。她曾以为是老宅门把上的装饰,现在看起来,像一串被藏进日常里的地址。
你敢肯定她抬眼。
我不敢肯定遗嘱原件在那。秦墨语气冷静。但我敢肯定,老爷子不会把唯一的命根子放在一个任何人都能撬开的地下室里。
她轻轻点头,胸口那口冷气落了地。她忽然想起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别在灯下找钥匙,灯下总有人等你去找。
海城银行的大厅一如既往地安静,地面擦得能映人。她把钥匙放到柜台上,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检索,又拿过钥匙比对,客气地请她跟到里面。指纹登记,签名,双钥匙同时转动,柜门在闷响里缓缓开启。
狭窄的箱柜里放着一个深灰色的文件袋和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她先拿起文件袋,撕开时手很稳,心却像被锤了两下。里面是一封手写信,字体峻冷,落款是沈震庭。信纸上有干涸的墨痕,仿佛写字的人曾停过笔,复又落下。
她读第一行的时候,眼底的光骤然一紧。
清言,如果你能拿到这封信,说明他们已经把刀递到你喉咙。
第二行更狠。
遗嘱原件一分为二,半在此半在宅。不是我多疑,是我太懂这群人。
她捏紧纸边,感觉纸纤维在指腹下轻轻叫。她一页一页翻过去,信里写着几个名字,写着早年几笔隐秘的股权转让,写着沈卓这几年绕开的监管空隙。每一个名字后都配了一个备注,像是老人留给她的走位图。
最后一页写着:地下室西侧暗门,密码是你出生的那一天。但别在零点去,零点是戏台给他们搭的。
她垂了垂眼,把信收入内袋。她又把金属盒扣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储存卡和一张旧照片。照片上老宅的西侧墙面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裂缝下方钉着一枚钉子,钉帽极小,旁边用细笔写着一个数字:17。储存卡外壳上贴了小标签,两个字母和一个数字简单明了:SH-17。
她把储存卡塞入手机的读卡器,屏幕上跳出一个文件夹,只有一个音频和一段视频。她先打开音频,声音里夹着悉悉索索,很快有人低声说话。把照片放她手机里,她争辩越多越像心虚。另一个声音接上去,笑里带着油。顾家那个,咱们先稳着,他嘴里一句话顶十句公关。
她的指节一瞬间发冷。她不知道第二个声音是谁,她知道顾家那个指的是谁。她点开视频,镜头对准一张餐桌,桌对面的人坐在阴影里,光线只切出侧脸的线条。那是她熟悉的肩膀,熟悉的握杯方式,连骨节的纹路都熟悉。
她呼吸短了一瞬,屏幕上的男人垂眸,似在听对面的人讲话。画面里听不清他回答了什么,最后只捕捉到他抬眼的一刻,那一刹那像一根细针扎进她眼底。视频戛然而止,像故意停在一半。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下结论,那样太像情绪替代思考。她把储存卡取出,重新扣上金属盒,也把照片放回去,再把盒子放回柜子,扣上。她带走了信,带走了音频的拷贝,留下的东西足够对方以为她还没完全读懂。
出银行时,风从玻璃门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干冷。她刚踏出门,就觉出两侧的空气轻微变化。左边一个路人掀起伞,伞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右边一辆黑色轿车的窗缓缓落下,车内有人打量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没停,径直向前。她走到台阶第三层时,后领忽然被轻轻拉住。她不等对方使力,手肘反折,利落地顶向后方。对方闷哼,手一松。她踏下一阶,顺势滑向右侧,背靠柱子,目光冷冷掠过众人。
那辆黑车的门开了,有人下车。不是沈卓。那人步伐稳,肩背线条冷硬,面上不见表情。他站在她面前,违规地把车钥匙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像极了一场重逢的坏礼仪。
上车。顾霆川的声音像夜色里落雪,压住周围所有嘈杂。
你要带我去哪她抬眼,语气平淡。
不去哪。他盯着她的眼睛。谈话。
我们昨晚已经谈过。她扯出一个更冷的笑。你喜欢的词我记得很牢。
清言。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你拿了什么
她盯着他的瞳孔,看见自己眼里压着的火苗投影在那里面。东西不是你的,你问错人了。
两人相对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斜。旁人看起来像一场无声的荒唐,只有她知道,这不是荒唐,是她被迫站上的刀尖。她绕过他,步伐干净。他没有拦,直到她走到街角,他的声音才从背后传来,低沉而慢。
晚上别去老宅。
她脚步一顿,很快又抬起。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在他那里,提醒和命令隔着同一张脸。
回到唐婉的公寓,她把门反锁,把窗帘拉严。唐婉抄着胳膊站在桌边,盯着她看了一会。脸色不大对。
没事。她把袋子放到桌上。拿到一封信,一点碎料,和一枚更像钥匙的钥匙。
你说人话。唐婉把椅子往她面前一拖。今晚去不去。
去。她坐下,简短。但不是零点。
她把信给唐婉看,又把照片摊开。两人对着那道墙面的裂缝看了良久,像在看一幅人类学意义上的标本。她拿出纸笔,画了老宅西侧的结构图,标出监控死角,又在门后贴了一条银色的反光胶带,像是在提醒自己别走回头路。
天色暗下来之前,她去了五金店买了手电、薄手套和一卷细线,又去药店买了几片创可贴。她不再习惯空手。回到公寓时,手机上跳出一条新的短信,发件人没有名字,内容只有一句:零点不到,后果自负。
她把短信递给秦墨,顺手按下免提。秦墨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不带温度。那就证明他们极不想你错过戏台。更该不去。
我不去,他们会自己演完这出戏。她的声音很轻。可我不介意看一眼后台。
你打算怎样秦墨问。
她把钥匙在指间一转,光在金属上跳了一下。你借我两个人,守在老宅围墙外。零点前十五分钟,有人进门你记录车牌,有人出门你远远跟着。不要插手。
你自己呢秦墨的眉眼似乎在电话那头也皱了一下。
我提前去。她合上手机。老爷子说了,密码是我出生那天。他让我别在零点去,那最危险的时间,不给他们。
夜里九点,风大了些,西侧门后的木槿叶子在风里被吹得倒伏。沈清言穿着深色的外套,沿着老宅围墙的阴面走,脚步没有声音。墙角那块旧砖松动多年,她弯腰搬开,露出一条窄窄的暗沟。她把细线一端系在围墙上的窗钉,另一端绑在手腕上,像给自己加了一根没有声响的缰绳。
西侧门很老,门锁却新。钥匙插进去的时候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她停了一秒,再轻轻一转,门闩像一口细小的气息被喘开。她从门缝挤进去,背贴墙,静止了好几秒。屋内的空气有地下的潮气,混着久未开窗的木头味。
她打开手电,光束在墙上一寸寸扫过去。照片上的裂缝比她想象得更靠近地面,裂缝下果然钉着一枚小钉,钉帽上有一道几不可见的划痕。她把钉子轻轻拔下,墙皮在短暂的摩擦后露出一段细细的钢丝。她顺着钢丝向里探,摸到一个隐藏的旋钮。
她试了几次,把旋钮向左扭,石墙里传来倒齿齿轮轻轻咬合的声音。暗门从墙里弹出一道窄缝,像一只闭久了的眼睛被强行掰开。潮气更浓了,手电的光照过去,楼梯向下延伸,没有尽头的样子。
每一步都很浅,像有人刻意让脚掌不出声。她数着阶梯,一直数到二十九,前方出现一扇合页外露的铁门。门锁在半腰,密码键老旧,数字键的
0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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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损得最重。她按下自己生日的八个数字,屏幕短暂亮了下,发出一声极短的滴响,锁柱缩回去。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方室,四面墙上密密麻麻装着档案盒,厚薄不一。她不急着找遗嘱,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把角落里的摄像头找出来。镜头很新,机身上没有灰尘,角度卡在可以扫到门口的位置。她把手电移开,不给镜头太多可看的余地,转向最右边第二排的一个盒子。
盒子外侧贴着一张旧黄签,签上写着沈氏架构调整一九。她抽出来,里面是几份合约副本,还有几张她从未见过的会议纪要。她抽到最底下时,指尖触到一封薄薄的牛皮纸封套。封套上写着四个字:遗嘱原件(上)。
她吸了一口气,轻轻把封套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得几乎能透光的宣纸,字体和海行的信一模一样。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半份,它要和另一半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命脉。
正当她要把封套收起时,楼梯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两三个,鞋底在石阶上摩擦的节奏不同。她把手电一按,灯光瞬间熄掉,方室陷入一片漆黑。她背贴着资料柜,手指在墙面间快速摸索,摸到一个细小的凸点,是灯的开关。她没有开,只是把封套塞进胸前的内袋,按住呼吸。
脚步停在门口,空气骤然沉了一寸。密码干嘛改。一个声音压低,却压不住烦躁。上回不是七个数
另一个声音笑了,笑意里带着熟悉的轻佻。谁知道,是不是顾哥昨晚发火,改了。
她的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轻轻一刺。她此刻可以轻易误会那个顾哥,也可以按住误会,等更确凿的锤。她逼自己选择后者。
门口的人试了几次,骂了一句脏话,拨电话出去。哥,开不了,你再说一遍。对面似乎说了什么,他又按了一遍。门没有开。电话那头更加不耐,笨蛋,密码改了,先撤,待会零点直接堵西侧。
脚步声撤下去,方室安静下来。她仍然没立刻动,耳朵还是竖着,直到楼梯口只剩风。她摸黑把架子上的另一个档案盒挪了位置,挡在门内侧,又把自己刚才留过指纹的地方用袖口擦了一遍。她知道这一切可能显得过于谨慎,可谨慎是她现在唯一能从自己身上榨出的铠甲。
她离开地下室时,西侧门口的风更硬了些。她绕到墙外,把细线解下来,顺手把墙角那块松砖放回去。她走出巷子,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在提醒她某些事不会轻易变短。
手机震动。她以为是秦墨的汇报,点开却是一张陌生的照片。照片里,唐婉坐在公寓的沙发上,低头玩手机,背后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窗角露出一枚小小的摄像头。照片右下角时间戳清晰,把这一刻钉在了她的眼睛里。
零点不到,换人表演。一条短信紧随其后,文字后面带着一个不屑的笑脸。
她的脚在原地定了半秒,胸腔里那口冷气猛地被火点着。她拨通秦墨,话音极快。撤人,别在老宅守了。去北郊,把唐婉带走。
发生什么秦墨问。
有人改了戏文,直接进屋了。她的声音冷得像铁。我回去。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抬头时风把她眼角吹得生疼。她踏进夜色,脚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她知道从现在起,零点不是一个时间,是一个被人放在她头顶的刀口。而她的手,终于握到了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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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彻底沉下来,海城的霓虹灯像一层亮得过火的皮,把城市包裹得华丽而冷漠。沈清言一路疾行,出租车在北郊楼下停稳,她没等司机找零就推门下车。楼道安静,灯泡闪了两下才稳定。她掏出钥匙,指尖却在锁孔前顿了一瞬。
门开得极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客厅灯开着,茶几上放着两只没有收起的杯子,杯底的水痕尚且温热。沙发上的抱枕歪斜,一条围巾掉在地上。唐婉的手机横在桌角,屏幕还亮着,停在一条没发出去的短信上,只有两个字:快走。
沈清言的瞳孔一缩,脚步瞬间轻到极致。她循声走到卧室,床铺空荡,枕头凹陷。浴室门半掩着,水声停了,只有水滴沿着龙头一点点落下,像是刻意留下的节拍。她伸手拨开门,瓷砖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压着呼吸翻遍公寓,没有挣扎痕迹,没有血迹,只有那股突兀的收拾过的安静。她很快明白,唐婉是被人干净地带走了。
就在她想要报警时,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一段短视频。画面晃动,唐婉被绑在椅子上,嘴被布塞住,眼神惊恐。镜头转向一只手,那只手戴着戒指,戒面镶了小小的黑色石头,光照下闪出冷光。
下一秒,画面切断,只留下最后一句文字:要她平安,就带完整的东西来。
沈清言盯着屏幕,血液一下子冷下去。她缓缓吐出气,把手机扣在掌心。她知道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照片,不是名声,而是那半份遗嘱。
电话铃声同时响起,她接通,声音里压着怒意:说条件。
别急,沈小姐。那人声音带笑,语气却不容商量。今晚零点,老宅西侧。把东西交出来,朋友自然安全。
如果我不去呢她冷声问。
不去那人笑得更轻。那就只能替她收尸。
电话断掉,嘟声在空气里拉长。她的手心一片湿凉。
片刻后,她给秦墨发去讯息:唐婉被劫。今晚零点,我必须出现。
秦墨回得很快:这是局。你带东西去,便是自投罗网。
她冷冷盯着屏幕,回复:我知道。但我没得选。
她没有说出心底最深的那句话唐婉是唯一在她被逐时伸手的人,她不能看着那个人因为自己而死。
夜风很冷。她收好那封遗嘱的上半份,把衣服扣紧。她清楚,这是一次不对等的对决,对方算准了她不会袖手旁观。
零点未到,老宅西侧的夜格外安静。围墙边的树影在风里摇曳,暗门紧闭。沈清言在阴影中停下,手心紧握着那半份遗嘱。她耳边全是心跳声,像鼓在催。
就在这时,黑暗里传来脚步声。几道手电光猛然扫过来,刺眼。有人冷声开口:东西呢
沈清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得像刀。先让我看见人。
手电光移开,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唐婉被推了出来,嘴里的布还没取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沈清言的指尖微微一紧。
放了她。她的声音极稳,我把东西给你们。
为首的男人哼笑一声,戒指在光下闪着冷芒。他伸出手,语气凌厉:东西。
沈清言缓缓伸出手,遗嘱封套在空气里晃动。她眼底却闪过一抹冷意。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5
为首男人的戒指在手电光里发黑,像一只冷眼。唐婉被推到更近,眼神死死盯住沈清言,像在拼命把自己从恐惧里拽出来。风拂过院墙,树影在石地上乱成一团,零点到了,戏台就绪。
东西。男人伸手,语气不耐。
人先放。沈清言把封套举起,声音淡得没有颤抖,解开她口,剪断手。
规矩你来定男人笑了一声,手指在戒指上敲了敲,发出金属的轻响。
你要的是纸,不是命。她的眼神像一小截刀背,若是命重要,就别演戏了。
僵持只持续了两秒。有人走到唐婉身后,拔出布团,刀子贴着绳索滑过去。唐婉咳得厉害,眼泪被风刮干,唇色白到发灰。
走两步给我看。沈清言后退半步,把封套再抬高一点,她往左三步。
唐婉试着挪动,脚下踉跄。那人一把抓紧她肩膀,冷冷道了句别耍花样。光束晃动,空气里的湿冷更重了一层。
现在可以了。为首男人抬下巴,拿来。
沈清言把封套举在指尖,手腕轻微一抖,封套像片羽毛轻轻落向台阶。男人抬手去接,光束也跟着落下。就在封套过半的时候,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墙角炸开,像把夜撕出一道缝。
院内的白炽灯全部亮起,强光一瞬间压灭了手电的锐利。男人下意识遮眼,那只戴戒指的手裸露在光里,不再那么冷。他愣了半拍,封套已经落在地上,封口朝下,边缘沾了灰。
有人骂了一句,扑上去抓封套。指尖刚碰到纸面,一团红色的粉雾从封口被挤出,沿着那只手腕炸开,像扎错了位置的烟花。粉雾贴肤就染,沿着腕骨爬成一截刺眼的痕。
你玩什么。那人惊怒交加,猛地后退。
记号。沈清言目光冰冷,音节一下一下落得清楚,你拿过我的东西,我不会弄丢你。
几乎同时,院外墙头传来短促的两声哨音。阴影里有脚步奔近,是真的脚步,不是风。为首的男人反应极快,往后一退,抬手掩住染红的腕,另一手对着唐婉推了一把。
拿人。他吐出两个字,残忍而快。
沈清言冲上前去,整个人贴着地在光影间切出一条线。她手里扣着的裁纸刀反手一划,绳索第二道绞缚应声断裂。唐婉被她拽到身后,几乎是被拖着往墙角退。
两侧同时有人扑来,气息粗重,势子硬。就在第一人抡臂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侧门阴影里掠出,动作干净,手肘沉稳地打在那人小臂上。骨头发出闷响,那人腕子一软,刀落在地上,金属撞石发出短促的颤音。
别碰她。男人的声线低而冷,像压住夜色的雪。
顾霆川站在光影交界,西装外套未扣,袖口略微卷起。他挡在沈清言和冲来的两人之间,眼神像刀锋贴着皮肤。他的身侧还有一人,身手利落,显然不是普通保镖的路数。
你来做什么。沈清言短促开口,手仍扣在唐婉的手腕,目光一瞬不离那几个人。
收拾你一贯处理不干净的场面。他不看她,只用余光盯住场中变化,退到墙边。
为首男人眼神一凛,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是看见了更大的筹码。顾总也来了,真给面子。
把人留下。顾霆川的声音没有温度,滚。
那东西呢。男人看向地上的封套,笑意更深,我们要的可不是一场打架。
下一秒,他猛地抬脚去踢封套,动作里带着试探和赌。封套被他一脚踢翻,里面露出规整的宣纸边,边上贴着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线。银线被拉直的一瞬,一声尖锐的报警从封套里钻出,像针掐住了空气。
男人骂了句脏话,伸手去扯线。银线断的同时,院墙外远近两处同时亮起红光,是秦墨安排的定位器响应。几乎在同一刻,顾霆川侧身,抓住最近一人的后领,整个人发力把对方朝柱子一撞,那人闷哼倒地。
退。他低声吐字,带她走。
沈清言把唐婉往门缝里塞,自己回身,刀背向外,挡住一记挥来的棍。手臂一阵生疼,她咬牙稳住。为首男人趁乱扑向封套,手腕上那抹红在灯下愈发刺目。就在他指尖触到纸的瞬间,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后颈,力道狠得像钳子。
顾霆川把他按在地上,膝盖顶住背脊,手指掐住那只戴戒的手,把戒面硬生生撬到光下。戒指摘掉。
男人疼得吸气,仍死死绷着。他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来晚了。
话音未落,老宅主屋方向忽然亮起第二层的灯,窗帘后似有人影闪过。下一秒,主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炸响,像某个沉睡多年、被故意唤醒的机关合拢。为首男人趁顾霆川分神,猛地一翻身,整个人像鱼一样从地上滑出去,踉跄着钻进侧门的黑暗里。
别追。沈清言拉住顾霆川,她的手还在发抖,却稳稳拽住了他袖口,先走。
你也知道会收尾。他低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掠过一瞬复杂,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她。她把唐婉往外带,声音冷得近乎生硬,你不懂。
顾霆川没再说话,护着两人退到墙外。他的人在巷口应声接应,另一头两个黑影已经远远追了过去。秦墨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声线短而快:车在南口,三分钟后到。戒面拍到了,图样和沈卓手下『邱北』一致,鲨羽会所的私定款。
把图给我。沈清言把唐婉塞上车,转身走向光里,我要在今天把它贴到他脸上。
车门关上的一刻,唐婉抓住她的手,声音嘶哑:别去硬撞,他们疯得很。
放心。她把手抽开,目光冰冷,我比他们更疯。
夜风绕过墙角,吹得人后颈发凉。顾霆川站在车门这头,盯着她的侧脸,喉结轻微滚动。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有看回去。
你早知道零点是局。他开口,声音低沉,还是来了。
来得够早。她淡淡道,所以你还站着。
两人之间一瞬间无话,像有一段锋利的空白横着。顾霆川忽然抬手,把一张被汗水浸过的薄塑封片递给她。这是你从银行拿走的盒子上粘着的纤维,我让人做了痕检,来源和沈卓车里的清洁布一致。
你查我她眯了眯眼,笑意更冷,你向来干净。
我查的是谁动过你的东西。他看着她,眼里第一次没有了遮掩的犀利,只有一种迟到的直视,清言,我错了。
风声把那三个字吹散得很快,像不肯让它们落在地面。沈清言没有接住,她只是收了那张薄片,把它塞进内袋,与海行来的那封信挤在一起。
错在哪里你心里比我清楚。她转身,别拦我。
清晨之前,海城的天边爬上了一道浅色。沈氏投资的季度说明会定在九点,地点是市中心的云庭酒店。大厅吊顶像铺开的一片湖,冷光从镜面里翻上来,衬得每一个人脸色都像隔着一层薄冰。
媒体比往常多了一倍,股东来得很齐。沈卓穿着一件驼色大衣,笑纹刻得很深,像是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他在人群里穿梭,和每一个能拍到的镜头点头,嘴角压着一线得意。
顾总。他抬手去握顾霆川的手,眼底的笑意疏忽间露出一截尖,昨晚没休息好
顾霆川把手背在身后,只抬眼看他一次,视线冷得没有温度。少废话。
会场灯暗了一度,台上主持人开始报幕。按流程,首先是偿付进度、季度回购、项目发布。就在主持人念到第二项时,大屏幕忽然切黑,紧接着跳出一行字。
临时律师意见提示。
人群里一阵骚动,主持人愣住。紧接着,秦墨走上台,旁若无人地把文件夹放在台上的讲台边缘。现场的机位迅速对焦,长枪短炮像找到了新猎物。
各位股东,各位媒体。秦墨的声线冷静而明晰,我受沈震庭先生委托,向沈氏投资全体合规主体递交遗嘱监督请求。根据沈先生生前签署并由第三方公证的遗嘱,沈清言女士为唯一继承人,持有沈氏控股表决权。
话音落地,大厅像被人从中间掀了一下。有人低呼,有人站起,有人脸色变了又变。沈卓的笑僵在脸上,像是被风吹硬的油彩。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夫人从旁边站起,声音发颤,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这种遗嘱。
秦墨不看她,只把手里的文件高举让镜头拍清楚。遗嘱原件分为上下两份,目前上份已由我处保存。下份正在合法程序内启动调取。以上内容已同步递送监管和公证处。
假的。沈卓一脚跨到台边,伸手要去抢文件,你们造假。
他的手还没伸到,旁边的保镖已经挡住他。台下某个机位切画面,大屏幕上应声跳出一张照片,是一只手腕的特写,腕骨瘦削,皮肤上染着一抹刺眼的红,戒面黑石在光里发沉。照片角落标注了时间地点,昨夜零点,沈家老宅西侧。
这是什么有人低声问。
秦墨把最后一页翻出来,目光压向台下的沈卓。这是你手下邱北的手。他昨夜介入非法拘禁,并企图夺取沈先生遗嘱,已报案。
现场瞬间沸腾,麦克风前伸出太多手。沈卓脸色变白又青,嘴唇抖得厉害,偏偏还挤出笑。秦律师,戏不要演太过。这些东西谁不会做。
他话音未落,大厅后排的门开了。两个刑侦大队的人带着证件快步进来,直奔会场右侧。有人顺势让开通道,目光齐齐落向那边。邱北被压着从侧门出来,还没站稳,就被亮出来的手铐烫了一下眼睛。
沈先生,邱北涉嫌非法拘禁,请你协助调查。警员的声音不高,却像在空腔里敲了一下。
沈卓的笑像被狠狠摔在地上。他本能后退一步,眼底一寸一寸慌起来。他看向人群,寻找习惯用的眼神支撑,可那些目光要么冷,要么空,要么等戏看。
就在这一切最乱的时候,侧门另一个方向,一个穿黑裙的女人从光里走出来。她没有站台上,她站在台下最靠前的位置,目光沉静而锋利,像一束收紧的光。
沈清言没有看任何人。她把一张薄片递给秦墨,声音不高,却足以被所有麦克风收进来。把这个也展示。
大屏幕跳出第二张图,是一段痕检报告的节选,纤维来源、对比样本、匹配度一一罗列。右上角的小图,定格着鲨羽会所后门的监控,时间线标注清楚,车辆信息对照准确。
你从哪里弄的。沈卓盯着屏幕,喉间发出有点破碎的声音。
从你留下的缝。沈清言的唇角没有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你们太喜欢干净,干净就会显脏。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顾霆川身上,那只视线里没有感谢,也没有依赖。顾霆川站在人群另一边,目光沉着,手指在身侧握紧又松开。他开口时,声音压着某种苦涩。
清言。他喊她的名字,像是要跨过许多年,昨晚你拿的那封信,和这份遗嘱,是一件事吗。
是。她没有躲开这次问句,但不需要你关心。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像是强逼自己把一句话完整说完,关于照片,关于零点,关于我所有的错。
交代给你自己。她转开脸,和我无关。
秦墨把话筒收回去,文件归档进袋。主持人几次想把流程拉回正轨,话头总被涌上来的问题压住。媒体把镜头全部对准她,灯光仿佛专门为她调过色,冷硬又清晰。
她不想再说。她带着唐婉从侧道退出,走到后台的廊桥处。风从楼体缝隙穿过,吹得人衣角轻动。唐婉靠在墙上,脸色仍苍白,嘴里反复呢喃两句没事了。
没事了。沈清言替她把围巾拉紧,手掌在她肩头停了一秒,回去睡一觉。
秦墨追上来,把一份纸递到她手里。公证处回话了。地下室的档案室清点,『遗嘱原件(下)』的封套空了。
她的指尖一紧,力道大到把纸边压出一道白印。什么时候的事
这两小时内。秦墨神情罕见地凝重,监控被做了手脚,下手的人很熟内线。
沈清言侧头望向城市的北面,那里是老宅所在的方向。风过耳廓,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节拍点头。
她把纸折起,塞回内袋。手机屏幕在这时亮了一下,是一条没有备注的短信。只有一行字,简单到残忍。
半张纸,也能杀人。
6
风把云压得更低,城里灯火再亮,也遮不住那股将至的冷意。沈清言坐在窗边,手里转着那半份遗嘱,心思一寸寸绷紧。秦墨的短信还在屏幕顶端闪烁,半张纸,也能杀人。她盯着那几个字,喉咙发干,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唐婉睡在客房,药效让她陷入沉眠,呼吸微弱但均匀。沈清言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转身关门。门外的走廊冷清,只有时钟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催命。
她走进客厅,顾霆川已在等。男人脱了外套,衬衫袖子卷起,肩背依旧挺直,眉眼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疲色。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袋,语气不再强硬,而是压得很低:昨晚的那半份,你拿到了。
是。沈清言不避讳,眼神冷静。
另一半已经被人提前动手。他顿了一下,目标很可能不是遗嘱,而是你。
我知道。她把手里的宣纸压平,声音平淡,他们要么想用它逼我交出所有,要么……直接毁了它,让一切归零。
顾霆川盯着她半晌,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震动打断。他接通,声音一沉:说。
那头传来手下急促的回报:二少的人刚从鲨羽会所出来,带着一个保险箱,车子直奔南郊。
拦住他们。顾霆川冷声下令,挂断电话。
他抬眼看向沈清言,眼底那抹迟疑终于落地成决绝:今晚不适合你再出面。我去。
不行。她几乎是本能反驳,眼神坚硬,这是我的局,也是我的命。
空气里的沉默一瞬变得锋利。顾霆川缓缓走近,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他们想要的不是纸,而是你清言,你若有事……
你才该想清楚,她截断他,语调带着冷意,是你当初选择信了别人,把我赶出门。你以为现在几句迟到的悔意,就能换来我听话
顾霆川的喉结动了动,手指在身侧收紧,眼里闪过一瞬刺痛。他没再说什么,只转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低声道:那就一起去。
南郊的旧仓库,铁皮墙在风里哐当作响,像一口破鼓。黑色轿车停在侧门前,沈卓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那个保险箱,脸上的笑带着彻底的张狂。
半份也够了。他冷冷吐字,加上股东里几个老狐狸的支持,足够把她逼到角落。
邱北跟在身边,手腕上那片红印还在,脸色阴沉。两人推开仓门,里面灯光一盏一盏亮起。
可他们没料到,灯彻底亮时,已有几道人影站在中央。顾霆川一身冷峻,身侧是两名精悍的手下,气场压得空气都沉重。
放下。顾霆川声音低沉。
沈卓愣了一瞬,随即笑了:哥,你不是一向最瞧不起她吗怎么,现在倒替她出头
顾霆川没回话,视线紧紧落在保险箱上。沈清言从阴影里走出来,眉眼冷硬,声音比夜风更锐:那是属于我的。
沈卓的笑倏然一滞,随即大笑:你的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沈清言一步步逼近,手里攥着那半份遗嘱,纸面在光下晃动。
沈卓的眼神瞬间变冷,冲邱北低喝:拦住他们!
仓库里瞬间乱成一团,脚步声、器械碰撞声交错。沈清言被推到一角,背脊狠狠撞上铁柱,胸腔一阵闷痛。眼前的邱北扑上来,手里寒光一闪。
危急时刻,一道身影骤然挡在她面前,锋利的刀刃擦过顾霆川手臂,血瞬间浸透白衬衫。他闷哼一声,反手一肘将邱北砸倒在地。
血腥气蔓延开来,沈清言瞳孔猛缩,心口一瞬揪紧。
顾霆川!她喊出口,声音破碎。
男人却只是抬眼,目光冷冽:别愣着,把遗嘱拿回来!
沈清言咬牙冲上前,在混乱中一把夺过保险箱。沈卓怒吼着扑来,却被顾霆川拽住,两人狠狠撞在一起,动作里全是杀意。
她拉开箱子,里面果然躺着另一半遗嘱。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住。完整的宣纸在手,锋芒像一把剑重新插回鞘。
可她还没来得及合上,背后忽然传来刺耳的尖啸,一辆车猛地撞破仓库铁门,强光直射进来。车窗摇下,一个陌生的面孔露出冷笑。
拿到完整的东西了吗那人声音沙哑,却带着熟悉的腔调,很好,现在交出来。
沈清言怔住,那一瞬间,她意识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或许根本不是沈卓。
她手里的遗嘱在光下颤了颤,心口骤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7
铁门被撞开的瞬间,仓库里尘土翻飞,灯光摇晃。那辆黑色越野车横在入口,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沈清言下意识将遗嘱抱紧,背脊贴到冰冷的铁柱上。
车门缓缓推开,下来的是一个陌生却眼熟的身影沈家的老管家梁肃。这个一直在角落里弯腰哈腰的老人,此刻神情阴冷,眼底再无恭顺。
梁叔沈清言低声,语调里带着惊怒。
别叫我梁叔。梁肃抬手,戴着黑手套的指尖在空气里轻轻一点,你们沈家人,没一个记得我名字。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声音冷硬,老爷子信你,不信我。可我才是守了他半辈子的人。
顾霆川挡在沈清言前面,手臂的血还在滴,却站得稳。你背后是谁
梁肃嘴角扯出一抹笑,背后我就是背后。他盯着沈清言,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开空气,把遗嘱交出来,你还能留命。否则,她和你们通通都得死。
沈卓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梁肃,你敢!
少爷,梁肃冷笑,你不过是我随手推到前台的棋子。真要敢我早就敢了。
气氛骤然凝固。唐婉被人推搡着拽进来,嘴角还带着血丝,显然逃不掉对方的手。沈清言的心口猛然一紧,呼吸瞬间急促。
放了她!她压下声音,手却攥得发抖。
先交东西。梁肃抬下巴,眼神阴鸷。
空气像拉紧的弦,一触即发。就在所有人僵持时,仓库外忽然传来警笛声,急促刺耳,红蓝光一下一下扫进来。秦墨带着几名警员冲入,声音冷厉:所有人不许动!
场面瞬间炸开。梁肃猛地掏出一把枪,直指沈清言:谁敢动,我先送她去见老爷子!
子弹上膛的声音比风还冷。顾霆川立刻把沈清言护在怀里,目光凌厉得能杀人。他压低嗓音:别怕。
沈清言感觉到他血腥味和热度贴在身上,心却在颤。她第一次清晰意识到,顾霆川真的会为了她去挡子弹。
梁肃的枪口死死锁住她,眼神里带着一种疯狂的执念:半张纸不够!我要的是整个沈家!
他扣动扳机的瞬间,仓库里响起一声巨大的爆裂声,玻璃从高处被击碎,一颗催泪弹滚落,浓烟瞬间弥漫。警员趁机冲上,枪声混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沈清言只觉得耳膜轰鸣,眼泪被烟呛出。她死死抓住遗嘱,不敢松开。身侧的顾霆川猛地扑上来,把她压到墙后,背脊硬生生挡下一击。鲜血溅到她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顾霆川!她嘶声喊道,双手撑住他,却只能看见他眼神坚定,拿紧,别……别交出去。
警笛声和喊杀声交织,混乱里有人跌倒,有人逃窜。梁肃在浓烟中被拖走,身影消失在黑夜深处。
一切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沈清言的心跳和顾霆川急促的呼吸。她的眼泪终于落下,烫得比血还狠。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再没有退路。遗嘱在她手里,但代价是不可逆的。
她咬紧牙关,把那份宣纸贴在胸口,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狠意。她明白,最后的结局,必须由她亲手落幕。
夜色沉沉,血腥和烟雾未散,风吹开仓门,黑暗仿佛在低声预告:真正的审判,已经迫近。
8
风把仓库外的警灯拉得忽明忽暗,夜色像一张被撕开的幕布,血腥气浓得叫人胸口发闷。沈清言跪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那份完整的遗嘱,耳边是顾霆川急促却渐渐虚弱的呼吸。
别……哭。顾霆川声音沙哑,唇角带血,却还想安慰她,清言……这一次,我没有放手。
她手心都是血,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她想骂他愚蠢,想让他撑住,可唇齿间只挤出一句:闭嘴。
秦墨快步上前,示意急救人员抬走顾霆川,声音冷硬:送医院,马上!
人被抬走,混乱的仓库逐渐空下来,只剩风吹进来,卷走碎纸和尘土。沈清言缓缓站起,怀里那份遗嘱像千斤重。她知道,最后一战到了。
三日后,沈氏股东大会。
大堂里座无虚席,股东与媒体齐聚。沈卓带着律师站在台上,笑容强硬,声称遗嘱是伪造的,沈清言只是外人。
沈家产业,怎能落到一个无血缘关系的人手里他的话声震震,似乎笃定可以压倒一切。
就在众人哗然时,沈清言缓缓走进来。她身着一袭黑衣,神情冷静,怀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脚步声在大厅里落得极清脆。
你说我是外人她站在台下,抬眼看向沈卓,眼神如刀,可在老爷子眼里,你才是那个外人。
她把木盒交给秦墨。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完整的遗嘱,上下两半拼合无缝,老爷子的签名和公证印章一清二楚。
秦墨当众宣读,声音清冷而有力:沈震庭先生生前立遗嘱,将沈氏控股全部股份与表决权,交予沈清言女士,任何人无权剥夺。
全场哗然,闪光灯几乎要将大厅点燃。
沈卓脸色瞬间煞白,嘴唇抖着,却被警员当场带走。非法拘禁、伪造文件、意图篡改股权,罪证确凿。
大厅一片混乱,而沈清言只是安静站着,眼底没有一丝喜色。
会后,走廊尽头。
顾霆川裹着绷带,脸色苍白,却还是等在那儿。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眼底全是痛悔。
清言。他的声音几乎是低到哀求,我欠你一个对不起。
沈清言停下脚步,眼泪在眼眶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回去。她抬眼望着他,声音冷而稳:顾霆川,你不是欠我一个对不起,而是欠我一生。
男人胸口狠狠一颤,想伸手,却被她躲开。
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当初亲手把我赶出家门时,我心里那个『家』就已经死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句句像刀,遗嘱能给我权利,却还不回我想要的归属。
顾霆川眼底彻底碎裂,唇角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辩解。
沈清言深吸一口气,把遗嘱重新交给秦墨,转身走向大厅外。阳光刺眼,照得她背影修长而冷硬。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赢了所有,却也失去了所有。
最后的画面停在顾霆川踉跄追出大门,却只看见沈清言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人群。
风声卷过,他跪倒在阶梯上,喉咙里哽出一声低沉的痛喊:清言
可回应他的,只有空旷广场的回声。
故事至此闭环豪门、遗嘱、背叛、追悔。她终于掌握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却再无回头路。
现实残忍,她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也不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