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的悸动
高三的教学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八月最后的暑热里喘息。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老旧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在这漫长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本混合的沉闷气味。
分班名单贴在尽头走廊的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焦灼的蚂蚁。我挤进去,手指顺着名单一点点往下滑,心跳莫名加速。
找到了。高三(七)班,林晚。
视线不经意往右一扫,定格在了同一个班级列表的另一个名字上。
江屿。
我的呼吸骤然停了一拍。手指僵在半空。
应该……只是重名吧。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初中时代所有快乐与慌乱的男孩,那个在初三毕业晚会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下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初秋的闷热瞬间变得难以忍受,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找到了七班教室,在后门犹豫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推开。
教室里的喧闹像潮水一样涌来,新班级的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我的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急切地扫过每一张陌生的脸孔,寻找,又害怕找到。
然后,在靠窗的那组倒数第二排,我看见了他。
时光像是被突兀地偷走了四年。那个记忆里清瘦、下颌线还带着点少年青涩弧度的男孩,被眼前这个人彻底取代。
他长高了许多,肩膀宽了,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校服,手臂线条流畅而结实。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正微微低着头和同桌说话,嘴角含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忽然转过头来。
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撞。
那是一双比记忆里更深邃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是他。真的是他。哪怕轮廓成熟了,气质沉稳了,那双眼睛,我看过无数次的那双眼睛,不会错。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极短暂的、类似疑惑的波动,随即平复下来,变得陌生而礼貌,甚至还对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如同对待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同学。
2
心跳的瞬间
然后,他自然地转了回去,继续刚才的谈话。
仿佛我只是空气,是背景板,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需要礼貌对待的陌生人。
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我。他不记得我了。也是,四年了,我变了样子,从懵懵懂懂的初中生变成了高三生,剪短了头发,摘掉了眼镜,他认不出也是正常的。
可那股酸涩还是不讲道理地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同学,别挡在门口啊。身后有人催促。
我猛地回神,脸上火辣辣的,慌忙低着头快步走向教室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整节班会课,老师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所有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他偶尔会微微侧头听同桌说话,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他会用修长的手指转笔,速度很快,一圈又一圈。他后颈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露出一小段干净的皮肤。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和我记忆里的某个碎片严丝合缝地重叠,又带着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慌意乱的陌生感。
下课铃响,大家开始搬动桌椅按照新的座位表调整位置。教室里吵吵嚷嚷,桌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费力地拖拽着自己的桌子,它沉得不可思议。就在我咬着牙和它较劲时,卢子另一头忽然一轻。
我愕然抬头。
江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单手抬起了桌子的另一头,神色平静地看着我:要搬到哪里
他的声音也变了,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像羽毛不经意地扫过心尖。
我的舌头瞬间打了结,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指了指靠墙的位置:那…那边,谢谢。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轻松地帮我把桌子抬到了指定位置,然后又回去搬自己的桌椅。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多看我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3
甜蜜的煎熬
仿佛只是完成一项理所当然的、无需挂齿的任务。
而我站在原地,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了一曲弗朗明哥,震得我耳膜发疼。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刚刚经过时,带起的那一缕很淡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
新的座位表排定,命运像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坐在我隔壁组的正前方。这意味着,只要我抬起头,就能毫无阻碍地看见他的背影、他偶尔侧过的脸,他听课时的专注神情,或者做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成了我高三上半学期最甜蜜也最煎熬的酷刑。
我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贪婪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我知道他数学和物理好得惊人,老师抛出的最难的问题,他往往略一思索就能给出答案。我知道他英语发音很好听,美式口音纯正自然。我知道他下课总是和同桌陈浩讨论最新款的篮球鞋,或者周末去哪个球场。我知道他偶尔会犯困,会在历史课上撑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睫低垂,像蝶翼投下淡淡的阴影。
但他从不主动和我说话。偶尔必要的交流,比如发作业本,借一下橡皮,他的态度也总是客气而疏离,带着恰到好处的、对待普通同学的分寸感。
这种分寸感,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牢牢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我开始怀疑,初三那年夏天,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飘着栀子花香的晚自习课后,那个在我家楼下路灯旁,结结巴巴地说林晚,明天……明天毕业典礼结束,我有话跟你说的男孩,是不是只是我青春里一个虚幻的投影。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好,心里像揣了一百只兔子。第二天,我穿上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在毕业典礼的人群里拼命寻找他,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打他电话关机,去他家敲门无人应答。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
而现在,他回来了。以一副全然陌生的、耀眼的样子,带着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重新坐在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对我毫无印象。
这种认知让我泪丧得几乎要发疯。
4
意外的辅导
转机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物理小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一个惨不忍睹的分数狠狠砸在我的卷面上,旁边的红色批注冷酷地提醒着我好几个不该犯的低级错误。
放学铃响了好久,我还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心情灰败得像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物理是我最大的软肋,是我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爬不出的深渊。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值日生洒扫的声音。
这道题,辅助线做错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江屿居然还没走。他站在我的课桌旁,手指正点在我那张皱巴巴的卷面上的一道几何题上。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什……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卷子上,长长的睫毛覆下来,看不清眼神。这条辅助线不应该连接BD,应该连接AC,你看,这样证明全等就容易多了。
他拿过我手边的自动铅笔,俯身在我的卷子空白处利落地画了一条清晰的辅助线。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笔的样子很好看。一股很淡的、像是薄荷混合了阳光的味道轻轻飘过来。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脸颊发热,幸好被夕阳掩盖着。
还有这里,动能定理直接用错了,摩擦力做功没考虑进去。他的笔尖又点向另一道大题,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屏住呼吸,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能胡乱地点头。
他简单地指出了几处关键错误,然后直起身,把笔放回我的笔袋旁边。
谢谢…我声如蚊蚋,几乎不敢看他。
没事。他淡淡地应了一句,拎起书包搭在肩上,这道题型很典型,下次记住就好。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我呆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又低头看看卷子上他那条干净利落的辅助线,和他留下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从那以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他依然不会主动找我闲聊,但在学习上,那种不经意的、点到即止的帮助却渐渐多了起来。
数学课上我对着压轴题眉头紧锁时,他会把他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往我这边不着痕迹地推过来一点;我英语作文写得磕磕绊绊,他会在我纠结某个高级词汇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把那个词准确而地道地拼读出来:体育课测800米,我跑得脸色发白落在最后,他已经到达终点,却又折返回来,在我旁边跟着慢跑了一段,气息平稳地说:调整呼吸,别停,就差最后一圈了。
每一次,他都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从不刻意,也绝不多话。帮完就立刻恢复那副疏离冷淡的样子,让我连郑重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却在他的这种顺手为之里,不可避免地重新变得滚烫。
我开始疯了似的学习物理,发了狠地刷题,只为了下次测验后,他能再来看一眼我的卷子,哪怕只是说一句有进步。我拼命背英语单词,练习口语,只为了能在他不经意间抛出某个词汇时,我能迅速接上,不显得那么蠢笨。
我甚至偷偷去看了他喜欢的篮球明星,去听他歌单里那些节奏强烈的英文歌,只为了能在他和陈浩聊天时,勉强听懂一两句,在心里默默参与。
我知道这很傻,很卑微。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样无法控制。四年前莫名中断的悸动,在重逢后的每一天、每一个细微的瞬间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复燃,烧得我措手不及,却又甘之如饴。
深秋的某一天,我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英语作业本,匆匆送往教师办公室。走廊拐角处,没看清迎面跑来打闹的几个低年级男生,猛地被撞了一下。
哗啦——一声,作业本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
撞人的男生慌慌张道了歉就跑掉了。我看着满地狼藉,又气又无奈,只好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
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那双熟悉的手也伸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帮我一起捡拾散落的作业本。
是江屿。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他没说话,只是加快了速度。他的手指敏捷,很快就把他附近的作业本都摞整齐了,然后接过我手里那一叠不太整齐的,仔细地码好,重新变成高高的一摞。
要送到英语办公室他问。
嗯。我小声应着。
有点高,我帮你拿过去吧。他语气很自然,不容分说地就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一大摞本子,转身往前走。
我空着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怀里抱着我的作业本,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软又涨。窗外是萧瑟的秋风,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停下脚步,把本子递还给我。
谢谢。我再次道谢,声音微微发颤。
不客气。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零点几秒,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抱着残留着他体温的作本,久久没有动弹。
期中考试后,学校破天荒地组织了一次高三秋游,去市郊的森林公园爬山放松。消息宣布时,全班都沸腾了。
爬山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但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爬到后半程,渐渐体力不支,和大部队脱了节,一个人落在后面,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我扶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喘得快要窒息时,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无声地递到了我面前。
我惊讶地抬头。
江屿额头上也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却依旧平稳。他看着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喝点水。
我接过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几乎要冒烟的干渴,也让我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谢谢……我喘着气说。
还能走吗他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露出窘迫。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把他的背包递给我:帮我拿一下这个。
我愣愣地接过他的包,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在我面前微微蹲下了身。
上来。他的声音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死机了。脸烧得能煎鸡蛋。
不……不用了!我……我可以的……我慌得舌头打结。
照你这个速度,天黑也到不了山顶集合点。他侧过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快点,别耽误时间。
他的背影宽阔,白色的校服T恤被汗浸湿了一小片,贴在背上,勾勒出隐约的肩胛骨形状。
鬼使神差地,我咬了咬牙,俯身趴了上去。
他轻松地站起身,背稳了我,一步步继续往上走。
我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和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热度。我的脸颊几乎要贴到他的后颈皮肤,呼吸间全是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清爽的味道。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奔腾喧嚣。
山路崎岖,他却走得很稳。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光斑在我们身上跳跃。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沉稳的脚步声。
那一刻,我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可以一直这样背着我走下去。
快到山顶平台时,他把我放了下来,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接过自己的背包,什么也没说,转身先一步走上了平台,融入了喧闹的同学之中。
我站在原地,平复着依旧狂乱的心跳,腿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的力量,后背还烙印着他的体温。
从那天起,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阶段。
他依然不会在教室里主动和我谈笑风生,但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刻,那种冰冷的距离感消失了。
我们会一起讨论难题,会在图书馆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时安静地各自复习,会在走廊遇见时很自然地点头打招呼。他甚至开始会在周六下午放学后,留下来给我讲半小时的物理题,因为他说我基础太差,需要开小灶。
陈浩有一次挤眉弄眼地开玩笑:屿哥,怎么最近老是给林晚同学开小灶啊是不是…
江屿当时正在给我讲一道电磁感应的问题,闻言头也没抬,用笔尾敲了敲桌面,语气平淡:别瞎起哄。讲题呢。我的心却因为陈浩的玩笑和他的反应,偷偷雀跃了一整个下午。
希望像初春的野草,在我心里疯长。我开始觉得,他或许也是有一点在意我的。也许,他只是性格内敛,不善于表达。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变得更好了,他就会……
我开始偷偷设想未来,甚至想着,等高考结束,我一定要鼓起勇气,问他当年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问他为什么消失,问他现在…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深冬来临,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笼罩了整个年级。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和江屿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自习。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静静飘洒。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暖气片里水流潺潺的细微声响。
我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笔,正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下雪了。我轻声说,像是怕打破这片宁静。
他闻声回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轻地笑了一下:嗯。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露出这样清晰的笑容,虽然很浅,却像冰雪初融,瞬间撞得我心神摇曳。
你………我鼓足了勇气,想找点话说,你后来……是去了别的城市读高中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打探他消失的四年。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转回头看着窗外,沉默了几秒钟,才淡淡开口:嗯,去了北边的一个城市。
哦……那边,冬天雪很大吧我干巴巴地接话,心里忐忑不安。
很大。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比这里大很多。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低下头,不敢再问下去。
就在我以为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低沉,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年夏天,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必须马上离开。走得很匆忙,谁都没来得及告诉。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倏然抬起头看他。
他依然看着窗外,雪花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反射着细碎的光点。
他……他这是在向我解释解释四年前的不告而别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欣喜交织着涌上我的心头,冲得我眼眶发胀。原来他一直记得!他记得我!他记得那年夏天!他甚至知道……我知道他的不告而别!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眼睛里,似乎涌动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一些,我……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几个吃完饭回来的同学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哇!下雪了!
真冷啊!
江屿瞬间收回了后面的话,也收回了目光,重新变回了那个冷淡疏离的优等生,低下头继续演算他的物理题,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和那未尽的言语,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却再也无法平静。内心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记得!他不仅记得,他甚至试图向我解释!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他看着雪花的侧脸,和他那句未说完的林晚,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期末考结束,寒假开始了。春节一天天临近,街道上张灯结彩,充满了年味。
除夕夜,零点钟声敲响时,我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是江屿发来的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橙黄色、毛茸茸的卡通小狐狸表情包,小狐狸正笨拙地抱着一个大大的、闪着星光的福字。
那一刻,窗外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漫天绽放的绚烂烟花,整个世界都在喧嚣沸腾。而我却捧着手机,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
咚,一声声,敲打着新年的伊始。我颤抖着手指,回复了他。
【新年快乐,江屿。】
那个寒假,我们开始偶尔会在微信上聊天。通常都是由他发起,问一道题的解法,或者讨论一下某个难懂的知识点。话题总是围绕着学习,枯燥又正经。
但我却能从那些枯燥的文字里,读出一点点不一样的意味。他会在我很快解出他抛出的难题时,发来一个真棒的摸摸头表情;会在深夜我说要睡觉时,回一句晚安:会在我抱怨寒假作业太多时,说一句加油,快开学了。
每一个细微的互动,都让我心里的那份期待和欢喜,像吹气球一样,越胀越大。
我开始相信,也许等到春暖花开,等到高三最后那个学期来临,我和他之间,真的会有新的可能。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他的一条消息。
【明天开学,物理笔记需要吗我假期
整理了一份电学部分的重点。】
我盯着屏幕,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心里像是灌满了温热的、甜滋滋的蜂蜜水,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他明明就是关心我的。
我回复:【需要!太谢谢你了!】
他回了一个简单的:【嗯,明天给
你。】
我抱着手机,在柔软的被子里滚了好几圈,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尖叫。窗外月色皎洁,我仿佛能闻到空气中春天即将来临的气息,充满了希望和甜蜜。
第二天,我特意早了一些到教室,心里揣着隐秘的期待,连脚步都变得轻快。
教室里还没几个人,江屿已经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正低头看着书。
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静:早上好。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封面干净整洁的笔记本,递给我:给。
谢谢。我接过笔记本,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
很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抱紧笔记本,像是抱住了一个滚烫的、珍贵的秘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抱紧笔记本,像是抱住了一个滚烫的、珍贵的秘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晰有力,条理分明,重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出来,详略得当,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
我一页页地翻看着,心里软成一滩水。
翻到中间某一页时,一张对折起来的、略显突兀的浅蓝色信纸,从笔记本里滑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我的桌面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我的胸腔。
教室里嘈杂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褪去,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张安静的信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张信纸。
信纸上是江屿的字迹。比笔记本上的字迹要潦草一些,也更用力,仿佛倾注了极大的情绪。
林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坐在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上了。
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告别。有些话,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高三开学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和四年前相比,你变了很多,长高了些,头发短了,也更安静了。但眼睛没变,还是亮亮的,看着人的时候,有点怯,又很认真。
这半年,是我偷来的时光。
四年前那个没能说出口的告别,和那句没能当面告诉你的话,折磨了我很久。所以当我得知有机会回国完成高中学业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你的学校,你的班级。
我告诉自己,只是想远远地看着你毕业就好。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我好像太高估自己的自制力了。越是靠近,就越是想得到更多。看你为物理题苦恼的样子,看你跑步累得脸发白的样子,看你收到作业本时小声说谢谢的样子……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多一点。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不应该打扰你,尤其是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我有我的路要走,而你也有你的战场要奔赴。我们就像短暂交汇的两条线,终究要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必须离开了。家里的安排,我无法抗拒。这也是对我这半年自私行为的一个终结。
笔记本希望对你有点用。你真的很聪明,只是物理缺少一点方法和信心。坚持下去,你一定可以的。
最后,想说一句迟到了四年的回答。
林晚,当年毕业晚会上,我想告诉你的
那句话是——
我喜欢你。从初二的某一天,你抱着收不齐的作业本,一脸懊恼地站在我们班门口开始,就喜欢了。
很抱歉,四年后才让你知道。也更抱歉,在让你知道的同时,就要离开。
不要找我。祝你前程似锦,高考顺利。
江屿
信纸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重新飘回桌面上。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
原来。
原来他从第一天就知道。
原来那些顺手的帮助,那些深夜的讲题,那个雪夜的未尽之语,那个新年的祝福,还有这个倾注了心血的笔记本……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是我卑微幻想出来的糖。
可这一切,却都指向一个早已写好的、残酷的离别结局。
他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这半年的所有靠近,所有点滴,对他而言,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对我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剜心剔骨的凌迟。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喧哗声、笑闹声、搬动桌椅声……所有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我看见陈浩大声笑着和江屿说着什么,江屿也淡淡地笑着回应了一下,然后开始整理他桌面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放进一个巨大的书包里,动作不紧不慢。
他真的要走了。
在这个寻常的、阳光明媚的开学日,像四年前一样,再次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世界里撤离。
这一次,他甚至连一个当面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只用一封信,判了我死刑。
他拉上了背包的最后一道拉链,站起身,把背包甩到一边肩上。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的视线,在充满尘埃和青春躁动的空气里,短暂地相交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复杂,像是盛满了无数我无法读懂的情绪——有歉意,有不舍,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和我一样的疼痛。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很快地、几乎是仓促地,对我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然后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背着那个装走了所有痕迹的背包,一步步走出了教室后门,消失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走廊光线里。
像一个终于演完了最后一场戏的演员,从容退场。而我,从头到尾,只是僵坐在我的座位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动弹不得。手指死死地抠着那张冰冷的浅蓝色信纸,指甲边缘泛出苍白的颜色。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晃动,只剩下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天空,白晃晃的,像一场巨大而无声的雪崩。
原来,青春里最痛的告别,从来都不是声势浩大的争吵或眼泪。
而是在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一个你毫无防备的瞬间,有人轻轻松开了手,然后安静地、彻底地,退出了你的人生。
连一句再见,都吝啬给予。
我终究,还是弄丢了我的小狐狸。在那个本该充满希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