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苏生产当日惨遭毒手,丈夫惨死,自己被打断腿。
带着嗷嗷待哺的幼崽逃到西海固,她挖窑洞,挑冷水,嚼窝窝喂娃。
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出花来!
直到那个总在蘑菇棚偶遇的村书记红着眼把她背出深渊,
跟我过,娃我养,担子我挑!
流言四起,父辈阻挠,他却当众宣誓:
我马得福娶定她了!
看瘸腿寡妇如何在苦甲之地逆风翻盘,冷面书记如何冲破世俗为爱低头!
1
醒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剧痛将她从混沌中撕扯出来。宁苏苏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在姐姐那张枯槁无神、见她醒来而喜出望外的脸上。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下身撕裂般的痛楚和双腿被打断后灼烧般的剧痛,这痛楚如此猛烈,甚至盖过了生产后宫缩的余波。
她虚弱地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像一具被撕碎后又胡乱缝起来的破布娃娃。
姐……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她记得自己在费家生下了那个孩子,然后……然后是嫂子给自己煮了最爱吃的红豆粥。
绣绣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床边上。她紧紧攥住苏苏的手,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拼命地摇头,泪水淌进她干涸的嘴角。
一瞬间,苏苏全都明白了。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那顿嫂子说最后一起吃顿饭的粥……自己因为刚生产完没胃口而只喝了一点……
然后是撕扯、争执,棍棒落在腿上的痛响,和腹部传来的一阵绞痛与温热……
郭贵耀呢苏苏猛地把手用力收紧,眼神空洞,郭贵耀和她一起吃的饭,他因为赶急过来见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端着碗就猛喝……
苏苏,姐对不住你,要是姐早点去接你们,或许郭贵耀还有的救看着妹妹破碎绝望的样子,绣绣死死地抱着她,眼泪滚烫地落在苏苏的额颈之间,嘴唇哆嗦着。
姐,命运怎么专挑苦难人呢,嫂子明明说她要回老家,让她弟弟给她养老啊,她……她怎么能……这么对俺呢
一种巨大的悲怆和死寂笼罩了苏苏,几乎让她感到窒息,甚至快要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清楚地感知到,即使她活着,但一部分重要的自己已经永远死去了。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用红肿不堪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从炕角一个用旧棉袄围起的温暖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小小的、襁褓中的婴儿。
姐姐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她将那团小生命,轻轻放在了苏苏的枕边。
看看吧,姐姐的声音已经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你的闺女。
婴儿睡得正熟,小脸皱巴巴、红扑扑的,呼吸轻微而均匀。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顽强地存在着,仿佛对外界一切的残酷毫无所知。
苏苏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悲痛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小脸,目光像是被钉住了一般。
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尚未成功亮起,就被更庞大的悲痛和恐惧压了下去,她差点就永远看不到她的女儿了。
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女儿好好地活下去。
怕吵醒女儿,苏苏无声地哭着,几乎快要窒息,她碰了碰女儿小小的脸,泪一滴一滴地滴在枕头上。
2
离开
在苏苏待在姐姐这里休养的这段时间,她变卖了所有费家的田产和老宅。
她不是没想过要把这些土地上交给政府。但是她瘸了腿,又带着个襁褓中的女儿,她需要足够多的钱养活她们娘俩。
她要离开,离开这个封建吃人的天牛庙村。但是要去哪呢,她一个寡妇带着女娃能去哪呢
苏苏想了很久,决定去宁夏,听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虽然穷了点,但是鬼子很少去那边。
苏苏也劝姐姐和她一起去,但是大脚家祖祖辈辈十几代人都待在天牛庙村,即便是死也要埋在这里。
于是苏苏又返回家劝爹,让爹带上银子和她一起走。
爹不仅不走,还骂她卖了费家的田产,嫁给费家就是费家的人,就是死了也是费家的鬼。
苏苏低着头听着,决定以后要是回来,只去探望姐姐家。
这段时间多亏了他们给郭贵耀和嫂子下葬,给自己到处求医接好了断腿,每天天没亮就去村头给自己女儿买羊奶喝。
刚好村里有人去宁夏探亲,于是苏苏租了辆牛车,带上女儿就和那家人往宁夏去了。
等苏苏好不容易来到宁夏,白色的头巾已经完全变成泥黄色了,隔几分钟拿下来就能抖一地的土沙子。
这是已经不能只用大平原概括了,赶路一个月,沙尘暴三天一小刮,五天一大刮。
苏苏在这短短一个月吃的沙子恐怕比她前二十多年吃的盐还多。
难怪这地方鬼子都不来,俺还没吃上宁夏菜呢,先吃沙子吃饱了。苏苏苦笑,乐呵呵地想着。
就算现在再不好,也比待在天牛庙村强。至少这里没人认识苏苏,也不会指着苏苏和女儿的鼻子骂荡妇和野种。
那晚嫂子以为苏苏和郭贵耀都死了,于是自己也疯癫地喝了红豆粥。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苏苏一个人。
郭贵耀他娘整天来绣绣家里叨叨地骂,骂苏苏,骂她勾引郭贵耀,还生个赔钱货,骂她杀了嫂子为了图谋费家田产,又骂她是个克星,克死了费文典,克死了姐肚子里的娃,最后还克死嫂子和郭贵耀。
苏苏听着心里倒是没啥感觉,他娘要是骂俺能出气,就让她骂吧。
反而是绣绣先听不下去了,天天他娘一来,绣绣就往门口晒鸡屎鸭屎,一边晒一边往他娘那边扫。
苏苏担心绣绣因为自己得罪人,绣绣却摸了摸苏苏脑袋,让苏苏放心在这住着。
苏苏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上一个这么抱着她给她擦眼泪的人,还是差点毒死她的嫂子。
历经千辛万苦,苏苏终于带着所有家当,背着女儿来到了西海固的闽宁村。
听说这里是福建支援的,苏苏没去过福建,但听人说福建临海,是个顶顶好的地方,那闽宁村也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地方。
最初几天,苏苏住在公路旁的废弃窑洞里,窑洞又小又暗,但至少能遮风避雨。
苏苏决定自己打一孔窑洞。
每天天不亮,她把孩子用布带捆在背上,然后拖着一条残腿,跪在黄土坡前,用唯一还能使得上劲的手臂,一撅头一撅头地刨土。
腿疼得受不了,就坐下来喘口气,看着背上熟睡的孩子,眼神便又重新变得坚定。
苏苏不是没想过要请人帮自己打窑洞,但是这几个月赶路,已经让她花了很多钱,她要把钱攒着给女儿读书。
要让她的女儿也能像费文典一样读书,能看懂英语,如果幸运的话,女儿甚至可以出国,逃出这片封建的土地。
苏苏给女儿取名叫宁有望,随她姓,意为有希望,有希望就有盼头,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苏苏这样想着,刨土刨的更用力了。
3
安居
村里的女人最初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后来,有个叫李水花的回族姑娘看不下去了,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土豆和红薯,默默地放在她身边。
再后来,又有几个女人闲暇时过来,帮她挖一阵土,递一碗水。
大家彼此熟悉起来,她们也很好奇苏苏的经历,苏苏苦笑着说丈夫病死了,就留下个女儿。
于是大家更频繁地来帮她了。不仅常常给苏苏带点吃食,还帮她带娃,帮她挖土,帮她从几里外的水渠挑水。
这里的日子很苦,但幸好遇到的人都很善良而朴实。
窑洞一点点成型了。虽然苏苏挖得很慢,却很认真,这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第一个家。
她在门边留了窗洞,用旧报纸糊上,能透进光。窑洞里面不仅盘了土炕,还砌了灶台。
虽然简陋,但当她把那床破旧的棉被铺在炕上,把有望放在上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了她。
这是她的家,她和有望两个人的家。
有望在黄土坡上一天天地长大了,会趴在炕上爬,会咿咿呀呀地叫娘,会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
苏苏也变了。高原的烈日和风沙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糙皲裂,手上的老茧一层叠一层,眼神里的悲恸被一种沉静的坚韧所取代。
她学会了像本地女人一样用头巾包住头脸抵御风沙,学会了在陡坡上如何更好地保持平衡,甚至学会了辨认哪种野菜更能下咽。
她偶尔看着手上的厚茧子,会想起来死去的郭龟腰,想起他给自己送柴,还担心她的手起泡给她送药。
但看着女儿,苏苏就觉得一切苦都值得了,她有她自己的窑洞和钱,没有人指着她和女儿骂,女儿能够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
苏苏找了个赚钱的活,跟着水花姐种蘑菇,她出钱,水花姐出力。水花姐真的很厉害,一个人就养活了瘫痪的老公和孩子,苏苏觉得自己也要成为和水花姐一样的女人。
跟着水花姐,苏苏见识了很多,有城里的教授来乡下指导种蘑菇,开着小轿车,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苏苏撑着下巴想着,以后有望也一定要过上这样的生活。
日子过得苦,但苏苏像一颗被风吹到这片贫瘠土地上的种子,凭借着对生命最原始的渴望,竟然真的在这干涸的黄,土里,扎下了一点根须。
虽然微弱,却向着那辽阔的天空,顽强地伸展开来。
4
书记
西海固的春天,风里还裹着沙子和凉意,但塑料大棚里却是另一番天地。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菌丝特有的土腥味。
苏苏正弓着身子,仔细地给菌棒浇水。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她直起酸痛的腰,用胳膊擦了擦汗。
棚帘一掀,一道身影挡住了入口的光线。
水花姐在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是马得福。村里的书记,也是这片蘑菇种植推广的带头人,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闽宁村的今天。
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与棚内浑身是泥、挽着裤腿的妇女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苏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微微侧过身,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轻声答:水花姐去那边棚里查温度了。
哎,好。得福应着,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落在宁苏苏有些不便的腿上,她正努力保持着平衡,去够高处的菌棒。
他脚步动了动,似乎想上前帮忙,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原地。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这棚菌子出得咋样这两天温度变化大,夜里还得留心保暖。
都好着哩。宁苏苏的回答简短得像石头一样,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大棚里只剩下水珠滴落和远处其他女人说笑的声音,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得福是个有文化的男人,他看的报纸、说的政策,是苏苏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偶尔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和关心,或许还有一点别的什么,让她心头发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只想赶紧躲开。
她是宁苏苏,一个外乡来的寡妇,拖着一条残腿,带着个没爹的娃娃。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养活女儿,像一头沉默的、倔强的母牛。
得福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疏离,停顿了一下,像是无意间提起:
公社新到了一批残联赞助的拐杖,有铝合金的,很轻便,我给你留了一副,放水花姐那儿了。
说完,他没等苏苏回应,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外面干冷的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棚内黏稠的湿热。
苏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久久地站着。水雾打湿了她的睫毛,像一层擦不掉的泪。
心里那点被强行压下去的涟漪,慢慢地、慢慢地又荡开了一圈。但那涟漪的中心,不是喜悦,而是更深重的酸楚和茫然。
5
回避
得福对苏苏的好,像西海固的雨水,悄声无息,却总能精准地滴落在最干涸的地方。
他从不刻意献殷勤。但每次从乡上或县里开会回来,他的自行车后座总会顺便多出些东西。
有时是几本城里孩子用旧的图画书,给娃娃看着解闷。
有时是一包受潮的糖果,包装都磨旧了,会上发的,我个大人不吃这,别嫌弃。
最多的是药膏,听说这个对老寒腿、关节痛有用,你试试看。
他总是找到水花姐代为转送或者直接放在大棚的工具箱边上,绝不亲手递给苏苏,避免任何可能让她尴尬的接触。
村里分配救济粮、扶贫物资,他会恰好考虑到有幼儿的家庭和身体残疾的困难户,让苏苏娘俩总能得到一份,而且份量总是足斤足两,甚至稍多一些。
推广新菌种时,他会把抗病性强、更容易栽培的品种分配给苏苏试种,美其名曰积累经验,实则降低了她的种植风险。
苏苏一点点地看在眼里,感到无比的心慌和无措。
郭贵耀以前对她那么好,是因为喜欢她,即使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但就喜欢苏苏一个,因为苏苏单纯,想要苏苏照顾他一辈子。
那得福呢,他有光明灿烂的前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自己一个寡妇又能给他什么,何况自己还带着一个女儿。
苏苏决定回避得福。
得福总是早上来大棚,她就下午去大棚,下午太阳晒,大棚里也闷的不行,但苏苏觉得比起要见到得福,还是这样好一些。
路上若是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会立刻低下头,或者转身拐进另一条小路,宁可多绕一段远路。
于是苏苏就很少再见到得福了,马得福不再亲自来找她,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懂得尊重的人。
听说得福最近在宣传年轻人去福建打工的新政策。苏苏觉得这样很好,两个人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收到水花姐转送给他的药膏和图画书。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像以前那样低声道谢然后默默收下。而是转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的毛票。
她仔细地数出一些,塞到水花姐手里,坚定地看着水花姐:水花姐,多少钱你拿着。
水花姐一愣,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苏苏那固执又带着恳求的眼神,瞬间明白了。这姑娘,是在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
哎呀,你这丫头……水花姐叹了口气,想推拒。
姐,你就拿着吧。苏苏打断她,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坚持,不然,这东西俺不能要。
水花姐看着她又看看钱,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钱收下了。
下一次,是一小捆新鲜的青菜和几本旧的儿童画报。
再下一次,是一顶干活用的新草帽。
每一次,苏苏都会仔细地问清楚价钱,然后一分不少地把皱巴巴的毛票塞给水花姐,水花姐每次都替她转交。
得福那边,每次从水花姐手里接过那些带着苏苏体温的零钱时,心情都复杂难言。
他没有拒绝,每次都默默收下。因为他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与他和平相处的方式。收下钱,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用这种她能够接受的方式,固执地、安静地守护着她和孩子的艰难生活。
在这片苍凉的黄土地上,一种奇特而心照不宣的联系,就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方式,悄悄地维系着。
6
开导
大棚里总是很热闹的,大家忙着手上的活,还要忙里偷闲地聊天。
你不知道得福和水花姐,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要不是得福出去上学了,水花姐她爹又急着用彩礼给她弟娶媳妇,硬把她嫁给了现在的男人……他俩啊,说不定早就成了!
唉,也是没缘分。你看现在得福对水花家多照顾,啥好事都想着她,心里估计还惦记着呢……
这些话,像几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宁苏苏的心里。
她正在给菌棒注水的手一抖,水壶嘴磕在木架上,发出突兀的响声。她猛地低下头,假装忙活,耳朵里却嗡嗡作响,那些话语反复回荡。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那么好,那么体贴入微,是有一个模子的。他曾那样对待过另一个女人,他们之间有那样深厚的、近乎青梅竹马的情谊,是被残酷的现实生生斩断的。
苏苏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汹涌的泪意狠狠逼了回去,然后更加沉默地、机械地开始干活。
棚帘一掀,水花姐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里面是熬好的砖茶。
苏苏,歇会儿,喝口茶。水花姐把缸子递给她,自己则顺势靠在菌架旁,目光带着暖意地看着她。
苏苏接过缸子,低声道谢,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水花姐对视。
水花姐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苏苏,姐问你,你是不是听村里那些人嚼舌根了说我跟得福咋咋咋的
苏苏猛地一惊,手里的茶缸差点没拿稳,热水溅出来烫了手,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慌乱地摇头:没……没有……
行了,跟我还装啥水花姐语气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那些话,我也听过。她们说的不全假,我跟得福,确实是一起长大的,两家老人早年是有过那么点意思。
苏苏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指甲掐进了手心。
但是!水花姐加重了语气,身子往前探了探,目光紧紧看着苏苏,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爹把我嫁人,得福出去上学,这就叫没缘分!我现在有男人有娃,日子过得挺好。我俩早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了,我和他都心里门儿清!
她的话语像西北风一样,直接、猛烈,吹散了苏苏心头那点黏黏糊糊的猜测和自卑。
得福他对你好,水花姐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真诚,那是因为他看你一个人带着娃娃太难,因为他心善,更因为他觉得你宁苏苏这个人,值得帮。
跟你是不是寡妇,腿好不好使,没半点关系。他敬重你这股不服输的劲儿。
水花姐伸出手,拍了拍苏苏冰凉的手背:傻女子,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折磨自己,更别觉得自己不如谁,配不上谁。在这黄土坡上,能活出个人样来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不值得的!
得福他是对谁都好,但他看你的眼神,水花姐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笑了笑,
跟看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姐是过来人,看得明白。
你别躲着他,也别急着把他往外推,更别觉得自己欠了谁的。大大方方的,该咋样就咋样。你的日子是你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说完,水花姐拿起一旁的锄头,像是说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那边架子该松松土了,我帮你弄弄。
她留下愣在原地的苏苏,自顾自地去干活了。
苏苏捧着那缸逐渐变冷的砖茶,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7
受伤
苏苏的心乱得像一团麻,水花姐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低着头,魂不守舍地走在回窑洞的土坡路上,完全没注意到远处一辆受惊的马车正狂奔而来。等她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和车夫惊恐的吆喝时,已经太晚了。
受惊的高头大马几乎是擦着她的身子冲过,苏苏下意识地拼命向旁边躲闪,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一声,顺着陡峭的土坡就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土石和枯枝刮擦着她的皮肤,那条本就无力的残腿重重磕在一块硬土块上,剧痛瞬间袭来。
苏苏只觉得眼前一黑,便瘫在坡底,动弹不得了。
就在她意识模糊、绝望无助的时候,坡顶上传来一声焦急万分的大喊:苏苏!
得福连自行车都来不及扔稳,连滚带爬地就冲下了陡坡。
苏苏!苏苏!你咋样能听见我说话吗得福跪倒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却又不敢轻易动她,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苏苏疼得说不出话,额头上磕破了,血混着泥土流下来,脸色惨白如纸。
腿……我的腿……她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马得福连声安慰,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急切。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更严重的外伤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然后一弯腰,将她背在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一路上,马得福一言不发,只是咬紧牙关,尽可能快地、平稳地走着。
到了卫生院,他小心地把她放在病床上,额头上全是汗,也顾不上擦,就急着去找医生:大夫!快看看她!从坡上滚下来了,腿本来就不方便!
医生检查的时候,他就紧绷着脸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攥着拳,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苏苏痛苦的脸。
直到医生确认只是皮外伤和旧伤处的严重磕碰,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需要清创包扎和静养,马得福才猛地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苏苏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沉稳得体的书记,此刻为了她如此失态,水花姐的话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边。
她忽然别过脸去,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涌出的、怎么止也止不住的眼泪。
寂静在小小的病房里蔓延。
忽然,马得福转过身来。但他没有看向苏苏,而是径直走到了对面那堵白墙前,就那么直愣愣地面对着墙壁,
苏苏。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又因为背对着她,而奇异地显得有些遥远和沉闷。
我刚才……看见你躺在坡底下,一动不动……我……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我从来没那么害怕过。
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我偷偷去看过你挖窑洞,看你一瘸一拐去挑水,看你抱着娃娃在月亮底下唱歌……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又佩服得不行。
他终于转过身来,眼睛是红的,里面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深情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你害怕,知道你心里有伤。我不逼你。我就问你,你能不能别躲着我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光明正大地对你好,让我帮你扛着这个家,好不好
说完最后一句,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等待着她的判决。
苏苏整个人都懵了。脸上湿漉漉的,她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些话,那么直接,那么滚烫,像熔岩一样瞬间把她所有的自卑、恐惧、犹豫都灼烧得滋滋作响。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8
尊重
苏苏长久以来的自卑、恐惧、退缩,在这一刻,被得福言语中的炽热和尊重冲垮了。
鬼使神差地,苏苏撑着身体,忍着腿上的剧痛,向前倾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勇气,仰起头,飞快地在他因为紧张而紧抿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马得福整个人彻底僵住了,眼睛猛地睁大,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苏苏亲完就后悔了,她猛地缩回身子,扯到了伤腿,疼得嘶了一声。
就在她害羞的时候,马得福像是终于从雷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脚步甚至有些踉跄,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就是不敢再看她。
那……那个……他结巴得厉害,完全没了刚才表白时的气势,苏……苏苏这……这样不行……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通红的耳根和躲闪的目光出卖了他。他转过身,不再面对墙,而是侧对着她:
苏苏,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他说得有些艰难,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但我马得福是认真的,我不是……不是图这个。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坚定的尊重:我得尊重你。等……等以后,咱们堂堂正正成了亲,我再……我再……
圆房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脸更红了,只能含糊地快速带过:……总之不是现在!你现在好好养伤,别……别想太多。
说完,他几乎像是逃跑一样,脚步凌乱地快步走到门口,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我去看看药熬好没有!
苏苏突然觉得心真正安定下来了,在这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和尊重。
她想起费文典,想起他们俩都被下药之后糊里糊涂发生的第一次。
又想起郭贵耀,想起他刚表完白就想火急火燎做的第一次。
最后只记得刚刚得福红透了的脸,和他那结巴又坚定的尊重。
过了不久,得福又端着药碗进来了,边搅拌边吹凉送到苏苏嘴边。
这个送给你,代表我对你的承诺得福放下药碗,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红头绳系在苏苏手腕上。
第一次见到这个头绳,就觉得一定很适合你得福抬起头,笑着看着苏苏。
是啊,苏苏做女儿时,最喜欢的就是粉色衣裳和红头绳,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只见到现在粗布衣裳的苏苏,却奇迹般地看到了她柔软坚韧的内心。
得福决定回家一趟,正式告诉父亲他要结亲的事情。
你昏了头了!马老汉一巴掌拍在炕桌上,茶碗都跳了起来,你要娶谁那个外乡来的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
马得福跪在地上,眉头紧锁,但眼神坚定:爹,她叫宁苏苏。我不是昏头,我想得很清楚。
清楚个屁!马老汉气得胡子直抖,你是我马家的儿子!是咱村现在的书记!再好再能干也改变不了她是个瘸了腿的寡妇!
你娶了她,以后在乡里开会,别的村干部怎么看你上头领导怎么看你脊梁骨都得让人戳断了!
我的前途,靠的是我为群众做实事,不是靠娶谁不娶谁!马得福据理力争,苏苏她人好,能干,性子韧……
马老汉斩钉截铁,我就一句话:只要我活着,那个寡妇就别想进我马家的门!你要是敢偷偷摸摸把事办了,就别认我这个爹!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得福从家里出来,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暂时没敢去找苏苏,怕自己脸上的愁容和父亲那些难听的话会伤害到她。他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怎么才能打破这僵局。
9
努力
面对父亲的激烈反对和村里的风言风语,马得福没有退缩,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始了一系列扎实而耐心的努力。
他没有再和父亲发生正面冲突,但每次回家,都会无意间提起苏苏的好。
爹,今天蘑菇棚产量统计,苏苏那片出的菇最好,种菇的人那么多,就属她最心细了。
有望娃娃今天会叫人了,挺伶俐,一见我就笑。
得福不再提成亲二字,而是不断将苏苏和孩子的存在,以一种积极、日常的方式,一点点渗透进父亲的生活里,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父亲对苏苏冰冷的印象。
他又找到了水花姐和村里几位明事理、且父亲能听得进话的长辈。
叔,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苏苏她人真的没得说,就是命苦。我爹那边……还得劳您几位方便的时候,帮着说句公道话,劝一劝。
得福态度诚恳,摆事实不讲大道理,激发了长辈们的同情心。很快,马老汉开始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
老马啊,得福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那闺女也确实不容易,能干着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老家伙就别太较真了。
马老汉气得胡子都要吹上天,却也无可奈何。
得福更加拼命地工作,把蘑菇种植项目搞得红红火火,让村民的收入实实在在增加了。他在乡里、县里获得的表扬也越来越多。
他用实力证明,他的个人生活选择完全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和前途,反而因为他踏实肯干、为人正派,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面对村里的闲话,得福从不让苏苏独自承受。有时听到有人嚼舌根,他会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却语气坚定地说:
苏苏同志是我们蘑菇种植的能手,为村里做了贡献,大家说话要负责任。
他没有激烈驳斥,但一种无形的维护和权威,让很多人闭上了嘴。
得福去看望苏苏和孩子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送去生活用品,关心孩子的成长,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选择和保护。
他知道父亲最看重组织和上级的意见。他特意请来了乡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也是父亲的老朋友来家里做客。
饭桌上,老领导无意中提起:老马啊,你得福可是给我们乡长脸了,年轻有为,重感情,有担当!
现在都新社会了,我们这些家庭更要带头打破老观念嘛。我听说他处那个对象,虽然以前苦了点,但是个好女子,能干又坚强,跟得福是患难见真情,般配得很!
你是个老支书,思想可得跟上时代啊!
马老汉绷着脸,虽然没松口,但终于不再破口大骂,而是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罢了罢了,随他们年轻人吧马老汉叹了口气,摆摆手说。
得福的这些努力,像春雨一样,细密、持久,用耐心、智慧和真诚,一点点化解着坚冰,为他和苏苏的未来,一寸寸地争取着阳光和空间。
10
成亲
马老汉最终还是妥协了。
或许是儿子日复一日的坚持软化了他,或许是乡亲们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心底里也知道那确实是个苦命却硬气的好女子。
他没说什么同意的话,但在得福和苏苏成亲的前一天,他默默让得福娘给送去了一床崭新的、厚实的棉花被。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浩大的排场。他们的婚礼,简单得甚至有些朴素,却充满了真挚的暖意。
那天,宁苏苏穿了一件水花姐帮她改好的红色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薄薄施了一点胭脂,掩盖了常年的苍白。
她坐在窑洞里,听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手心有些出汗。
得福穿着一身半新的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略带憨气的笑容。
他来接她。水花姐和几个相好的姐妹搀扶着苏苏,她的腿还不大利索,只能一点点慢慢地走出窑洞。
阳光很好,洒在黄土坡上,一片澄澈的金黄。门口聚了不少乡亲,孩子们嬉笑着跑来跑去,大人们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祝福的笑容。他们或许曾经说过闲话,但在此刻,更多的是对这对不易新人的认可和祝愿。
仪式很简单,就在得福家打扫干净的院子里,对着毛主席像,由村里一位最年长的老人主持,说了几句互敬互爱,同心同德的吉利话。
两人对着老人和得福父母三人鞠了躬又敬了茶,这礼便算成了。
席面是简单的臊子面,配上大棚里新摘的菜炒的几个热菜,朴实但管够,乡亲们围坐在一起,也吃得热热闹闹的。
得福端着粗瓷碗,一桌桌地去敬酒,笑容就没断过。苏苏跟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脸上却始终带着一抹羞涩的红晕。
最让她心头发烫的,是几个原本并不相熟的婶子,往她手里塞了东西。有的是两个染红的鸡蛋,有的是一小包红糖,低声说着:
好好过日子。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婶子说一声。
这些小小的礼物,却比什么都珍贵。它们代表着接纳和真诚。
晚上,客人们渐渐散了。新房就设在得福原先住的窑洞里,重新粉刷过,贴上了红色的剪纸窗花。那床马老汉送的崭新厚实的棉花被,被整整齐齐地铺在土炕上,红得耀眼。
喧嚣过后,是突然的安静。两人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和羞涩。
还是得福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累了一天了,腿……疼不疼要不要用热水敷敷
苏苏摇摇头,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不疼。
得福看着她灯下泛红的脸颊,心跳得厉害。他走过去,没有碰她,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崭新的、锃亮的银色发卡。
给,他递过去,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头发老是滑下来……这个,卡得住。
苏苏看着那对在煤油灯下闪着微光的发卡,眼眶一下子又湿了。她接过发卡,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她心里热得发烫。
谢谢。她说。
谢啥。得福拧了下衣角,也笑了。
窗外,是西海固寂静而辽阔的星空,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也笼罩着这孔刚刚迎来温暖的窑洞。
一个新的家,就在这片苍凉与坚韧并存的土地上,悄然而又坚定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