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第三天,陈觉约我见面,地点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
我以为他回心转意,他却递给我一份打印好的协议,标题是《分手搭子合作指南》。他说:林颂,现在年轻人都流行这个,和平分手,体面退场。
做不成恋人,还能做饭搭子、电影搭子。
总比老死不相往来强,对吧
我看着他那张曾让我无限沉溺的脸,只想把滚烫的咖啡泼上去。
01
你疯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午后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英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觉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在谈论一份无关紧要的商业合同,而不是我们七年的感情。
我没疯,林颂,我很认真。他把那份A4纸往我面前推了推,你看,规则都写清楚了。
每周见一次,活动内容AA制,互不干涉私人生活,不谈感情,不问过往。
直到我们任何一方找到新的伴侣,协议自动终止。
我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三天前,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告诉我:我们分手吧。
我问为什么。
他说:累了,没感觉了。而且,我遇到了更合适的人。
更合适的人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我心脏里反复搅动。
七年的青春,从校服到工装,我们一起挤过早高峰的地铁,一起吃过最便宜的盒饭,一起规划过有彼此的未来。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确定的那部分,结果他告诉我,他累了,他找到了更合适的。
我哭过,闹过,质问过,换来的只是他愈发冷漠的眼神和一句你这样很难看。
现在,他却要我当他的分手搭子
这是什么新型的PUA手段
还是嫌我被伤得不够彻底,要拉着我亲眼见证他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陈觉,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我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分手了还要上赶着给你当朋友
看着你跟那个‘更合适’的人双宿双飞,然后祝福你们
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视线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七年感情,没必要弄得像仇人。
我们现在就是仇人!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引来邻座的侧目。
我不在乎,我只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逃离这个让我陌生的男人。
协议你先拿着,考虑一下。他没有抬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周五晚上七点,万达影城,新上映的那个科幻片,我等你。
我抓起包,头也不回地冲出咖啡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见他。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那张薄薄的A4纸像个魔咒,被我胡乱塞在包里,却沉得像块石头。
我把它掏出来,想撕个粉碎,可手指触到陈觉那两个打印出来的名字时,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恨他,恨他的绝情,恨他的残忍。
可我更恨自己,我还放不下。
七年的习惯,刻在骨子里的依赖,怎么可能三天就清除干净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牙刷是他买的,毛巾是他挑的,连我身上这件T恤,都是我们去年一起买的情侣款。
手机响了,是闺蜜姜淼打来的。
怎么样那个渣男找你干嘛是不是求复合
我把分手搭子的事一说,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我靠!这是什么骚操作杀人还要诛心啊!林颂我告诉你,你敢答应,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这种男人,你还留恋什么
我没答应。我无力地辩解。
那就好。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拉黑!眼不见为净!
姐们儿今晚带你去蹦迪,保准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森林!
我苦笑着挂了电话。删除,拉黑,说起来容易。可那个号码,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那一晚,我失眠了。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陈觉说的话,和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我求不得他的爱,却又放不下对他的执念。也许,姜淼说得对,我就是贱。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就能留在他身边,找到机会,把他抢回来
是不是就能看看,那个更合适的女人,到底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周五,我鬼使神差地化了妆,换上新买的裙子,准时出现在了万达影城门口。
陈觉已经在了,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站在人群里,依然耀眼。
他看到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电影票递给我一张。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我接过票,语气冰冷。
电影很精彩,特效炸裂,但我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
黑暗中,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擦过我手臂时的温度。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电影散场,他送我到楼下。一路无言。
上去吧。他停下车。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却没有立刻下去。我回头看他,路灯的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
我发现,他好像瘦了,眼下的乌青也有些重。
陈觉,我终于还是没忍住,你……和她,还好吗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沉默了几秒,才转过头来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笑。
挺好的。她很懂事,从不无理取闹。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懂事,不无理取闹,是在说我过去太作了吗
我狼狈地推门下车,不敢再看他。
下周五,去吃日料吧,新开的那家。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答,几乎是跑着上了楼。关上门的瞬间,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佛说的八苦,我一夜之间,尝了三苦。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02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成了陈觉最准时的分手搭子。
我们每周见一次,严格遵守协议。吃饭,看电影,逛美术馆,甚至还去玩了密室逃脱。
我们像一对关系微妙的朋友,客气又疏离。他绝口不提那个她,我也默契地不再追问。
姜淼骂我没出息,骂我是在饮鸩止渴。我承认。
每一次见面,对我都是一场凌迟。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听着他谈论工作和生活,我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我像一个潜伏的侦探,贪婪地观察着他的一切变化。
他瘦得更快了,以前合身的衬衫现在穿起来有些空荡。他吃饭的口味也变了,从前无辣不欢,现在点的菜都异常清淡。有好几次,我看到他趁我不注意,悄悄吃下一把药。
我问他是不是病了。
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胃病,老毛病了。
我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更合适的人,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分手,或许另有隐情。这个想法让我原本死寂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试探。
你那个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怎么从来没见你发过朋友圈一次吃完饭,我状似无意地问。
他正在倒茶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她不喜欢张扬。
那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他抬起眼,直视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怎么,你还想知道细节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浇灭了我所有的幻想和侥幸。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耻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说不出话。
陈觉,你混蛋!我抓起包,起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跟了出来,在餐厅门口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林颂,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这样纠缠不休,有意思吗
纠缠不休我气得发笑,陈觉,你搞清楚,是你在纠缠我!是你,提出要做什么狗屁‘分手搭子’!你一边说着和别人‘该做的都做了’,一边又来招惹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上的行人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我只是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他别开脸,不看我。
是吗我看你就是享受这种感觉吧享受看着我还对你念念不忘,看着我为你痛苦,这能满足你那点可悲的虚荣心!我口不择言,把最伤人的话说出了口。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攥着我的手也松开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伤痛。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那这个‘搭子’,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我们别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人海里,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我搞砸了。我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拉黑了他的微信和电话。我告诉自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林颂,你该醒醒了。
我开始强迫自己过上没有他的生活。我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打包收起来,扔进了储藏室。我开始接受朋友安排的相亲,和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试着约会。
那个男人叫许嘉言,是个律师,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的喜好,会提前规划好约会的行程,会在过马路时下意识地护着我。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我也努力地想投入这段新的关系。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和许嘉言一起吃饭,我会下意识地点陈觉爱吃的菜。看电影时,他递过来爆米花,我会想起陈觉总是把最焦脆的那几颗留给我。他送我回家,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我却想起陈觉车里永远放着的那几张摇滚CD。
陈觉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和许嘉言约好去看画展。出门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男声:请问是林颂吗我是张远,陈觉的朋友。你能不能赶紧来一趟市一院陈觉他……他晕倒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0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急诊室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病人的呻吟和家属的哭泣,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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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陈觉的发小,一脸憔悴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到我,他立刻站了起来,眼圈通红。
林颂,你总算来了。
他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远把我拉到一旁,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先做好心理准备。陈觉他……不是胃病。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得的是脑瘤。胶质母细胞瘤,四级,最凶险的那种。
脑……瘤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每个字都听得清,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这太荒唐了,像个劣质的玩笑。陈觉才28岁,他身体一直很好,每年体检都全优,怎么会得这种病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抓住张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三个月前。就是……他跟你提分手的前一个星期。张远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化疗也只能是延长几个月的时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了。
所以……那个‘更合适的人’,分手,都是假的我的眼泪瞬间决堤,视线变得模糊。
他不想拖累你。张远别过脸,擦了擦眼睛,他说你还年轻,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他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他怕自己心软,怕你纠缠,所以才编了那么个烂到家的理由,故意气你,想让你彻底死心。
那‘分手搭子’呢我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
因为他舍不得。张远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他想让你恨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见你。他说,哪怕每周只能见你一次,说几句话,也够了。他就是个傻子,是个混蛋!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他的消瘦,他的忌口,他吃的那些药,他故作的冷漠和残忍,他那句伤人的该做的都做了……全都是伪装。
他用最伤人的方式,给了我最深沉的爱。
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我怎么那么蠢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把他推得那么远。
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陈觉的家属
我是!我冲了过去。
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情况不乐观。肿瘤压迫神经,导致颅内压过高,才会突然昏迷。你们要做好准备,他随时可能……
医生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我只知道,陈觉还活着。
他被转入了普通病房。我隔着玻璃看着他,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监护仪上跳动着脆弱的曲线。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总喜欢逗我笑的陈觉吗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给许嘉言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地说了分手。然后,我关掉了手机。从这一刻起,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陈觉。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天亮时,陈觉醒了。
我推门进去,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虚弱沙哑。
我走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陈觉,张远都告诉我了。
他愣住了,随即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知道了也好。你走吧,林颂。忘了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走。我摇摇头,目光坚定,我哪儿也不去。
我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的管子。陈觉,你听着。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上。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永远从容的男人,终于哭了。
林颂……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这个大笨蛋。我收紧了手臂,你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
我们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在绝望的荒原上,终于找到了彼此。
04
陈觉的病情,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沙漏,时间流逝得肉眼可见。
我办了停薪留职,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开始了医院和出租屋两点一线的生活。我学着查阅各种医学资料,虽然那些专业术语看得我头昏脑胀。我学着做他爱吃的、但又能符合病理营养要求的食物,每天变着花样送到医院。
陈觉一开始是抗拒的。
林颂,你没必要这样。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你回去上班,去过正常的生活。我这里有护工。
我的正常生活,就是有你的生活。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他嘴边,张嘴。
他固执地别过头。
陈觉,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同情你,可怜你我放下水果,认真地看着他,我告诉你,不是。我留下来,是因为我爱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转过头,眼眶红了,却还是嘴硬:你傻不傻跟着我,没有未来的。
未来是什么是房子,是车子,是存款吗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对我来说,未来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只要能看到你,能跟你说说话,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他沉默了,最终还是张开了嘴,默默地吃掉了那块苹果。
从那天起,他不再赶我走。
我们的角色仿佛对调了过来。以前,是他把我宠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现在,我成了他的监护人。
我监督他按时吃药,提醒护士给他换药。他的化疗反应很严重,呕吐,脱发,食欲不振。每次他吐得昏天暗地,我都会抱着垃圾桶守在他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缓过来,再端上温水让他漱口。
他的头发掉得很快,从前浓密的黑发变得稀稀疏疏。我劝他干脆剃个光头,他不同意,说太丑了。
哪里丑了你颜值高,什么发型都hold住。光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你忘了我拿出手机,找出那些好莱坞光头硬汉的照片给他看。
他被我逗笑了,那是他生病以来,我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我找来推子,亲手给他剃了光头。他的头型很漂亮,圆润饱满,配上他深邃的五官,倒真有几分硬汉的味道。
看吧,我就说很帅。我摸着他光溜溜的头,像在摸一颗卤蛋。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轻声说:谢谢你,林颂。
那一刻,病房里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暖。
除了照顾他的身体,我更努力地想让他开心起来。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轮椅带他去医院的小花园里晒太阳。我们会聊以前的趣事,聊大学时他为了追我,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情歌,结果被宿管阿姨用水管浇了个透心凉。
他笑着说:我那时候是不是特傻
是啊,傻得可爱。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头靠着他的肩膀。阳光暖洋洋的,洒在我们身上。
我们不再是分手搭子,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我们不再谈论未来,因为我们拥有的,只有当下。
我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足够乐观,就能向上天多偷一些时间。
可现实,远比想象的更残酷。
05
陈觉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他开始出现间歇性的失忆和认知障碍。有时候,他会对着我叫他妈妈的名字。有时候,他会把我当成查房的护士,客气又疏离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但我不能哭,我得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陈觉,我是林颂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是校友,你还为了追我,在楼下弹吉他呢。
我会拿出我们的合照,给他讲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会愣愣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偶尔,他会清醒过来,记起我是谁。那种时候,他会抓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歉意。
林颂,我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没有,你就是睡蒙了。我笑着替他掖好被角,你看,外面天都亮了。
他知道我在安慰他。他会沉默地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他会因为打翻一杯水而大发雷霆,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的袜子而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我知道,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会彻底忘记一切,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个累赘。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一个深夜。
我趴在床边打盹,被一阵响动惊醒。睁开眼,发现陈觉正挣扎着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血瞬间就流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床单。
陈觉,你干什么!我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按住他的手。
他像是没看见我,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去找林颂……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控制不住他。我只能死死地抱住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唤醒他。
陈觉!我就是林颂!我就在这里!你看看我!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陌生和敌意。你不是!你骗我!我的林颂才不会这么憔悴,她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你把我的林颂藏到哪里去了
他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撞到床头柜,腰上传来一阵剧痛。
护士和医生闻声赶来,几个人合力才把他控制住,给他注射了镇定剂。他很快就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病房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我坐在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病房和他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不是害怕他伤害我,我是心疼。心疼他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心疼他连在混乱中,心心念念的都还是我。
他说,我的林颂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我跑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的女人,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两个熟悉的梨涡,好像也消失不见了。
我有多久没好好笑过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连我都垮了,陈觉怎么办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很难看,比哭还难看。但我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林颂,你要笑。你要让他看到,他的林颂,一直都在。
06
为了让陈觉保持和外界的联系,延缓他记忆衰退的速度,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方法。
我买来一个平板电脑,下载了很多他以前喜欢的电影和纪录片。我把我们的照片做成电子相册,循环播放。我还联系了我们所有的共同朋友,让他们录制一些想对陈觉说的话。
张远在视频里,大大咧咧地笑着:陈觉,你小子可得快点好起来!我们约好了,等你出院,咱们去内蒙骑马,不醉不归!
大学时的班长,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她在视频里温柔地说:陈觉,还记得我们毕业时说的吗要常联系。我们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参加同学聚会呢。
视频一个接一个地放着,陈觉安静地看着,眼神时而清明,时而迷茫。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到底有多大作用,但我只能尽我所能。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读新闻,他突然开口问我:林颂,我们……结婚了吗
我愣住了。
我们在一起七年,从没谈过婚姻。不是不想,而是觉得那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我们都以为,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我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还没呢。我笑着说,你都还没跟我求婚,我怎么嫁给你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失落,随即又亮了起来。那……我现在求,还来得及吗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点头:来得及,当然来得及。
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被我按住了。你躺着就好,求婚这种事,不拘形式。
他从枕头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用输液管的蓝色塑料盖子做成的戒指,上面还用记号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林颂,他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虔诚,我陈觉,没车没房,现在还一身病,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用尽全力去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病房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伸出手,让他把那个简陋的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我愿意。我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陈觉,我愿意。
没有鲜花,没有钻戒,没有亲友的见证。但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收到的最珍贵的戒指。
我们决定,就在病房里,办一场小小的婚礼。
我从网上买来红色的床单和喜字贴纸,把病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姜淼和张远是我们的证婚人。姜淼特意给我带了一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还给我化了淡妆。
婚礼那天,陈觉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新病号服,虽然瘦削,但依旧挺拔。
张远用手机放着婚礼进行曲。我挽着姜淼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向我的新郎。
我们没有交换戒指,因为我已经戴上了他给我的那枚。我们对着手机摄像头,宣读了誓词。
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我都会爱你,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看着陈觉的眼睛,我知道,我们做到了。
婚礼结束后,朋友们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陈觉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老婆。
哎。我笑着应他。
老婆。他又叫了一声。
嗯。
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老公。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出租屋,而是向护士申请了一张折叠床,睡在他旁边。我握着他的手,一夜无梦。
我以为,这是我们苦难生活里的一颗糖。我没想到,这颗糖的后面,是更深的苦。
07
婚礼过后的那段日子,是陈觉生病以来状态最好的时候。
他记忆混乱的次数减少了,甚至能和我开一些玩笑了。他会指着电视里的男明星,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老婆,你看这人,还没我帅呢。
我就会配合地戳戳他的光头:是是是,你最帅,宇宙第一帅。
他会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笑得一脸满足。
主治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或许是强烈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
我开始贪心地幻想,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也许,他能一直这样好下去。
我们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过着平淡又温馨的日子。我给他读书,他听着;我给他讲公司里的八卦,他听着;我抱怨今天菜市场的菜又涨价了,他也听着。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偶尔会发表一两句看法。
他的话越来越少,但只要我待在他身边,我就觉得安心。
那天,我正在给他念一本他很喜欢的科幻小说,他突然打断我。
林颂。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你会怎么办
我的心咯噔一下,拿着书的手僵住了。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心照不ABC地回避的话题。
我抬起头,强装镇定地笑了笑:说什么傻话呢你会好起来的。
我是说如果。他固执地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生个可爱的宝宝。把他忘了,好不好
不好。我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觉,你别说这种话。我不想听。
听我说完。他抓住我的手,力气有些大,林颂,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我把你拉进了这个泥潭,让你陪我受苦。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健健康康地找到你,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没有下辈子,我只要这辈子。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哭了起来,陈...觉,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用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动作温柔又迟缓。
别怕。我只是……换个方式陪着你。
那天之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开始长时间地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不再认识我,也不再说话。监护仪上的数字,像一个个冰冷的判决,时刻提醒着我,我正在失去他。
医生找我谈话,很委婉地表示,他们已经尽力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考虑是否要放弃一些有创的抢救措施,让他走得安详一点。
我签下了放弃抢救的同意书。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我知道,这是他想要的。他那么爱干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定不希望自己最后的样子,是浑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
我把他从医院接回了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我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待在一个有家味道的地方。
我把他收拾得很干净,给他换上我们结婚时穿的那套新衣服。我打开音响,放着他最喜欢的乐队的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安静的脸上。
我坐在床边,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给他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你穿着白衬衫,在篮球场上打球,阳光照在你身上,好像会发光。我就在想,这个男孩子,真好看啊……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从相识,到相爱,再到此刻。
我感觉他好像动了一下手指,像是在回应我。
我低下头,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陈觉,你别怕,我不怕。你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不疼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一声绵长而刺耳的鸣叫。
我知道,我的少年,走了。
08
陈觉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没有搞告别仪式,只有几个最亲近的亲友。火化后,我把他安葬在了一处可以看见海的公墓。他生前总说,等我们老了,就去海边买个小房子,每天看日出日落。
我没哭。从他走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姜淼很担心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她怕我想不开,怕我做傻事。
林颂,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她抱着我,声音里满是心疼。
我摇摇头,说:我没事。
我不是不悲伤,而是悲伤到了一种极致,反而流不出眼泪。我的心脏好像被冻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我按部就班地处理完他所有的后事,退掉了医院附近租的房子,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玄关处,他的拖鞋还摆在那里。阳台上,他养的那盆绿萝,因为我长时间没回来,叶子已经有些发黄。
我走进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在这个充满了他的气息的空间里,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
我开始发疯似的收拾屋子,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用过的剃须刀,他没抽完的半包烟……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抱在怀里,贪婪地闻着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味道。
然后,我看到了被我扔在储藏室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我当初为了忘记他,而收起来的所有东西。我们的情侣衫,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他送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最上面,是那份被我揉得皱巴巴的《分手搭子合作指南》。
我把它展开,看着上面他亲手写下的补充条款:甲方(陈觉)需无条件满足乙方(林颂)提出的所有合理要求。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我抱着那个箱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从嚎啕大哭,到泣不成声,再到无声的哽咽。我把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思念和不舍,全都哭了出去。
原来,他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一切。他用那样一种笨拙又残忍的方式,逼着我离开,却又在协议里,偷偷地给了我任性的权利。
陈觉,你这个骗子。
你骗我说不爱我了,骗我说有别人了。
你最大的谎言,就是让我忘了你,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有你的世界,我要怎么好好活
09
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在梦里,我总是看到陈觉。他还是穿着白衬衫,站在阳光下,对我笑着,朝我伸出手。我拼命地想跑过去抓住他,却怎么也够不着。
是姜淼和张远把我送进了医院。
醒来的时候,姜淼趴在我的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我看着天花板,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或许,就这么跟着他去了,也挺好。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姜淼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陈觉留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吾妻林颂亲启。
我打开信,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银行卡。
颂颂: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请不要为我难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原谅我最后的自私,用那样的方式把你推开。因为我太了解你了,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真相,你这个傻瓜,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后狼狈的样子,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在篮球场上闪闪发光的少年。
可我还是没能忍住,提出了那个荒唐的‘分手搭子’协议。我只是……太想见你了。每一次见你,对我都是甜蜜的酷刑。看着你强忍着难过,看着你故作坚强,我的心比刀割还疼。但我必须这么做。
后来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更没想到,你愿意嫁给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将死之人。颂颂,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能成为你的丈夫,哪怕只有短短几天,我也死而无憾了。
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做到。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去旅行,去认识新的朋友,去做所有你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卡里是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不多,但应该够你开始新的生活。不要拒绝,这是我作为丈夫,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忘了我,带着我的爱,勇敢地活下去。
爱你的,陈觉。
信纸,早已被我的眼泪浸湿。
这个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我铺路。他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自己,却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留给了我。
我怎么能让他失望
我紧紧地攥着那封信,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陈觉,你听到了吗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连同你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10
一年后。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用陈觉留下的钱,和姜淼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店名就叫念觉。
我剪了短发,学会了插花,学会了烘焙。我每天和花草植物打交道,生活平静而充实。
我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去了内蒙,替他看了辽阔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去了海边,在沙滩上写下他的名字,又看着潮水把它带走。
我认识了很多新的人,听了很多新的故事。但我没有再开始新的感情。不是刻意回避,只是觉得,我的心,已经装满了。
许嘉言来我的花店买过一次花。他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身边有了一个温柔漂亮的未婚妻。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
你看起来,很好。
你也是。我微笑着,为他包好一束象征幸福的白玫瑰。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过去,只是像老朋友一样,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送走他,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
爱别离,是人生常态。我们总要学会告别。
求不得,是世间遗憾。但有些东西,比如回忆和爱,并不会因为失去而消失。
放不下,或许不是一种执念,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让那个人永远活在自己心里。
傍晚,我关了店门,抱着一束新到的向日葵,去了公墓。
我把花放在他的墓碑前,照片上,他笑得灿烂,还是那个我爱的少年。
我坐在他旁边,靠着墓碑,像以前一样,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
陈觉,我来看你了。店里今天生意很好,姜淼说我越来越有老板娘的样子了。对了,我上周去学了潜水,海底世界真的好漂亮,你肯定会喜欢。下次,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海风,轻轻地吹过我的耳边,像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从包里拿出那枚用蓝色塑料盖做成的戒指,它被我串在一根红绳上,挂在脖子上,贴着我的心口。
阳光下,那颗歪歪扭扭的爱心,闪闪发光。
我抬头看着远方的海平面,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陈觉,你看,今天的日落,真美啊。
我知道,他看见了。
他一直都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