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玉护魂
傅成州死前把染血的并蒂莲玉佩塞进我掌心:纵使碧落黄泉,我必护你周全。
葬礼那夜,玉佩在我胸口发烫,烛火朝他照片倾斜。
竞争对手买通助手污蔑我抄袭时,所有证据竟自动发送到了评审邮箱。
昏迷中我看见他半透明的身影在消散:别怕…这是我们的至死不渝。
我哭着吻上玉佩裂痕:求你停下!我要你轮回转世!
紫藤花开满古宅那日,我戴着玉佩剪彩。
一阵风裹着花瓣拂过锁骨——那里是他最后吻过的地方。
江南暮春的雨,下得缠绵又霸道,织成一张迷蒙的灰网,将青石板路、黛瓦白墙的老宅子,连同远处影影绰绰的墨色山峦,都笼了进去。空气里浸透了潮湿的青苔味和木头陈年的微醺气息。
我,柳如意,撑着伞,站在古宅修复工地的临时雨棚下,视线穿透密匝的雨帘,死死钉在那扇摇摇欲坠的雕花木窗上。雨水顺着残破的窗棂往下淌,像止不住的泪。那扇窗,是成州的心头宝,是他伏案熬了无数个夜晚,一笔一划描摹复原的图样,是他预备送给我们新婚之礼的最后一块拼图。
成州!出来!木头泡烂了还能再找!你出来!我的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只剩嘶哑的尾调在风雨里打旋。
雨棚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急得跺脚,对着那黑洞洞的塌了半边的厢房门口喊:傅工!傅工!不能进去了!太危险了!
雨点砸在油毡布棚顶,噼啪作响,像密集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黑洞洞的厢房门,里面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和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再无其他动静。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
傅成州!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扔了伞,冰凉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激得我打了个寒噤。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那片废墟冲。
柳小姐!使不得!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老师傅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铁钳。
就在这时,轰隆——!
一声沉闷又惊心动魄的巨响,仿佛大地在脚下呻吟。塌陷的声音!比刚才那一次更剧烈,更彻底!就在厢房那边!我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猛地挣脱了老师傅的手,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泥水混合着碎裂的瓦砾和腐朽的木屑,在脚下打滑。雨水糊住了眼睛,我用袖子胡乱抹开,视线模糊地搜寻着。绕过一堆散落的梁木,就在那扇他心心念念的雕花窗棂旁,触目惊心的景象狠狠刺入我的瞳孔。
半截断裂的粗壮房梁斜斜压着,下面是他。
傅成州半个身子埋在坍塌的碎砖瓦砾里,脸上、工装上全是泥泞和刺目的猩红。雨水冲刷着那些血迹,在地上蜿蜒出淡红色的溪流。他仰面躺着,平日总是沉稳专注的眼睛此刻半阖着,目光涣散,艰难地聚焦在我冲过来的方向。
成州!我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碎石硌得膝盖生疼也浑然不觉。双手疯了一样去扒拉那些压在他身上的碎砖块和木屑,指甲瞬间翻折,渗出血珠,混在泥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像碰到一块寒铁。
我死死抓住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地狱的边缘拽回来。成州!看着我!看着我!你说过要护着我的!你说过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哭喊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开合。我看懂了那口型:如……意……爱……
最后一个你字尚未成型,他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凝,深深定格在我泪雨交织、绝望扭曲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着的不舍,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几乎要将我溺毙。随即,那最后一点凝聚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猛地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他抓住我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泥浆里。那一声轻微的啪嗒,却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开惊雷。
成州——!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撕裂了雨幕。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旋转,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我俯身紧紧抱住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头颅,脸颊贴着他冰冷的脸颊,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颈间一直贴身佩戴的羊脂白玉并蒂莲玉佩,不知何时滑落出来,沾染了他温热的血,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那抹鲜红刺眼得令人窒息。我颤抖着,将那块染血的玉佩用力按在他的脸颊上,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温度渡给他。
你说过至死不渝!傅成州!你看着玉佩!看着我!你不能食言!你说话啊!你看着我啊——!
雨水混合着泪水,冲刷着我们交缠的脸颊。他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周围老师傅的惊呼、奔跑的脚步声,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我的世界,只剩下怀里这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和颈间那块被他的血浸染、冰冷刺骨的玉。
2
灵堂异象
灵堂设在傅家老宅的正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线香、白菊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巨大的黑色奠字悬挂在正前方,下方是傅成州的遗照。照片选的是他修复古建时专注工作的侧影,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沉静温和,仿佛只是暂时走开,下一秒就会从图纸堆里抬起头,无奈又纵容地唤我一声如意。
这笑容如今成了最残忍的利刃。
我穿着一身刺目的孝服,麻木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吊唁的人来了又走,低沉的安慰语、压抑的抽泣声、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的感官被巨大的、空洞的悲痛屏蔽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入夜,喧嚣终于彻底散去。老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灵前那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守夜的远房亲戚熬不住,靠在角落的椅子上昏昏欲睡。
空旷的灵堂里,只剩下我和照片里那个微笑着的傅成州。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心脏和喉咙,窒息的痛楚让我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地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颈间那块染血的玉佩,紧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不断提醒着我他离去时的冰冷触感。
成州……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你说过护着我的……你说过至死不渝的……骗子……巨大的虚空吞噬着我,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异常清晰的暖意,毫无征兆地从胸口传来!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是那块玉佩!那一直冰冷刺骨的羊脂白玉,此刻竟像一块被体温焐热的暖石,清晰地散发着熨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孝服,熨烫着我冰凉的皮肤!
我惊愕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视线撞上灵前那两盏长明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灵堂里门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但那两盏灯里豆大的火苗,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拂过,齐齐地、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正对着傅成州遗照的方向!
火苗跳跃着,拉长了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照片里他含笑的眉眼。
成州……我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跳跃的火光,又低头看看自己按在心口的手掌下,那块持续散发着暖意的玉佩。一股强烈的、近乎直觉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是你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极度的渴望和不敢置信,你还在……对不对你听到了……你在,是不是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尽管虚幻)猛烈地冲击着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绝望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带着暖意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死寂的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回应着我泣血的呼唤。
老宅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寂静,沉重的死寂像一层厚厚的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我像个游魂,飘回了我和成州在城里的那套小公寓。推开门,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古建图录和画册,工作台上散落的刻刀、墨斗,墙角倚着他亲手打制的榫卯小凳,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墨香。
这里曾是我们规划未来的巢穴,每一寸空气都浸满了甜蜜的期待。如今,却成了埋葬我所有生机的坟墓。
我把自己摔进沙发,蜷缩在他常坐的位置,怀里紧紧抱着他留下的一件旧外套。那上面属于他的气息已经淡得几乎闻不见,只剩下洗涤剂的微香。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棉布。
工作室那间我们共同设计、充满他灵感和我梦想的地方,此刻更像一个冰冷的讽刺。画板上的白纸刺眼地空白着,拿起他送我的那支定制的绘图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笔杆,心脏就像被那笔尖狠狠戳穿,痛得我瞬间将它扔了出去,笔滚落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灵感梦想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全都化为了齑粉。
我开始把自己封闭起来。窗帘终日紧闭,隔绝了外面刺眼或灰暗的天光。电话调成静音,扔在角落。朋友们的敲门声和小心翼翼的问候,都被我隔绝在门外。我只想沉溺在这片由他的遗物构筑的废墟里,让悲伤一寸寸将我吞噬。
然而,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开始像顽强的藤蔓,悄然钻入这片死寂的废墟。
深夜,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巨大的悲伤压得我蜷缩在沙发角落无声恸哭。就在泪水模糊视线时,书桌上那个傅成州从河边精挑细选回来、送给我当镇纸的鹅卵石,突然轻微地、持续地震动起来!笃、笃、笃……如同心脏在木桌上沉闷地跳动。我惊愕地止住哭泣,屏息看着它,直到震动停止,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一次,一份关乎工作室能否继续存活下去的关键设计合同,在我明明记得放在抽屉里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翻箱倒柜,急得满头大汗,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就在我濒临崩溃,几乎要砸东西时,一阵微弱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吹动了厚重的窗帘。窗帘掀开一角,露出窗台下狭窄的缝隙——那份蓝色的文件夹,赫然躺在那里!
还有一次,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浑浑噩噩地走到工作室楼下,才惊觉自己没带伞。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寒意刺骨。我茫然地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绝望地想,就这样淋着回去吧。然而,就在我伸手去推单元门的瞬间,目光定格在门把手上——那里,挂着一把深蓝色的、旧旧的折叠伞。那是傅成州常用的那把!伞骨上有一处小小的凹陷,是他有一次不小心磕到的。我颤抖着手取下它,撑开,熟悉的、属于他的淡淡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包裹了我。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一个疲惫至极的夜晚。我伏在书桌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又回到了江南老宅的庭院。紫藤花开了,瀑布般垂落。傅成州就站在花架下,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身姿挺拔。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温柔得近乎悲伤,像蒙着一层水雾。他就那样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出,不是指向我,而是清晰地指向我颈间——那枚并蒂莲玉佩的位置。梦醒,枕畔一片冰凉湿痕。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玉佩竟然还残留着一丝梦里感知到的、熨帖的暖意。
这些微小的、奇异的瞬间,像黑暗中零星的火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濒死的心跳恢复一丝微弱的搏动。
成州……我开始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对着颈间那枚时而冰凉、时而微温的玉佩倾诉,今天…雨好大,像那天一样……
成州,那块黄花梨木料,我托人找到了…可惜,最好的那块,已经被人收走了……
成州,楼下新开了家面馆,闻着…有点像你以前带我去城西吃的那家……
成州,我好想你……心口这里,空得发疼……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寂静。但每一次倾诉之后,胸口的窒闷似乎会减轻一丝丝,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微弱却执拗的力量,艰难地填补了一点点。这成了我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赖以存续的绳索。心底那个疯狂又绝望的念头,如同石缝里钻出的野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他还在。他的灵魂,真的在用一种超越生死的方式,笨拙而坚定地履行着那句至死不渝的沉重誓言。
3
抄袭风波
工作室的电话铃声尖锐地撕破了午后的沉寂。我有些恍惚地接起,是助理小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如意姐!好消息!市里那个‘古韵新生’文旅项目的最终竞标名单出来了!我们有份!组委会特别点名要看我们的‘藤缠枝’系列深化方案!
古韵新生……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是傅成州生前我们无数次讨论、憧憬过的项目。他想用古建修复的匠心融入现代设计,我想以藤蔓缠绕的意象象征传统与创新的共生。这是我们共同孕育的梦想。
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冰冷的心口,指尖微微发麻。成州,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梦,还没有死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强迫自己走出封闭的公寓,一头扎进工作室。画纸铺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重新响起。我将傅成州留下的那些繁复精美的古建纹样——回字纹、冰裂纹、步步锦——小心翼翼地提取、解构、变形,与我设计的藤蔓枝蔓缠绕交织。他的笔记,他的草图,铺满了工作台,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暂时隐在那些线条之后。
藤缠枝·共生——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象征着我们的爱,也象征着我们共同的理想。灵感从未如此充沛,笔下的线条从未如此流畅。我几乎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满血丝,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我要完成它,为了他,为了我们。
竞标方案展示会定在市文化中心。那天,我特意换上了一身他喜欢的月白色改良旗袍,颈间那枚并蒂莲玉佩贴在皮肤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暖意。站在台上,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播放着我们精心制作的方案视频:古宅的飞檐翘角、精妙的榫卯结构,与藤蔓缠绕的现代珠宝设计交相辉映。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清晰有力地阐述着我们的理念,那些我们共同讨论过无数次的构想。
台下,评委们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赞许和惊艳。竞争对手区域,周琛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倨傲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是本地一个颇有名气的珠宝商二代,仗着家底丰厚,设计上却惯于投机取巧,对我这种学院派又独立的设计师,向来带着几分不屑和隐隐的嫉妒。他曾试图招揽我,被我拒绝后,那点不甘似乎发酵成了敌意。
展示结束,掌声响起。我鞠躬下台,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混合着希望和巨大疲惫的感觉攫住了我。我走到后台休息室,刚想坐下喘口气,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大部分来自陌生的号码,还有助理小杨连续十几个的紧急呼叫。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颤抖着点开最上面一个新闻推送链接。
触目惊心的标题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新锐设计师柳如意深陷抄袭丑闻!古韵新生方案疑窃取对手核心创意!】
文章下面附带着几张模糊的聊天记录截图和一个文件传输记录。聊天记录里,一个备注为柳助手的人和一个头像被打了马赛克的人(指向性极其明显地暗示是周琛公司的人)对话,内容赫然是对方询问柳如意这次竞标的核心设计图稿何时能拿到,柳助手回复已得手,马上发你。文件传输记录的时间,正是我方案最终定稿的前两天!
紧接着,是几张设计稿的对比图,将我方案中的几个关键纹样组合,与周琛公司几年前一个未公开发布的内部方案局部进行了放大对比,确实存在高度相似!
评论区和社交媒体已经炸开了锅。各种难听的谩骂、质疑、嘲讽如同洪水般汹涌而来:独立设计师原来是抄袭狗!难怪能进决赛,内幕交易吧傅成州才死多久就急着出来捞钱吃相真难看!组委会瞎了吗这种剽窃货色也配
剽窃!内幕交易!吃人血馒头!
这些字眼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球,刺穿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工作室几年积累的清誉,傅成州用生命守护过的理想,还有我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这铺天盖地的污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不是的……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愤怒和冤屈像岩浆在胸腔里沸腾,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是谁小杨那个总是笑容腼腆、做事勤快的女孩傅成州还夸过她踏实……为什么!
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巨大的精神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猛地扶住冰冷的墙壁,却感觉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残存的知觉里,只有颈间那块玉佩,似乎又传来一丝急促的、灼人的热度。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
意识仿佛沉入了墨黑的海底,被沉重的淤泥包裹着,不断下坠。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刺骨的寒。傅成州染血的脸庞、周琛阴冷的笑容、网络上那些恶毒的谩骂……支离破碎的画面在黑暗的深渊里翻腾、撕扯。
好累……好冷……就这样沉下去吧……成州,对不起,我撑不住了……我们的梦……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沉入永恒的虚无之际,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点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傅成州!
他的身影悬浮在这片意识之海的中央,不再是往日沉稳坚实的模样,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半透明状态。边缘模糊,像被水洇开的墨迹,丝丝缕缕的光点正从他身上不断逸散、消失。他的面容清晰依旧,却苍白得毫无血色,那双总是盛满温和与专注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焦虑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他看起来那么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
如意——!一声呼唤,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炸响,带着撕裂灵魂般的焦灼和力量,撑住!如意!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誓言!看着我!
他艰难地抬起手,那只同样半透明的手掌,掌心向上,骤然爆发出强烈而温暖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瞬间驱散了包裹着我的浓稠黑暗和刺骨寒意。温暖的力量如同汹涌的暖流,蛮横地冲入我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几乎将我冻结的冰冷和绝望。
活下去!如意!活下去!他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在我意识深处震荡,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决绝,别怕!看着我!别放弃!
在那温暖光芒的照耀下,我几乎熄灭的求生意志被猛地唤醒。我挣扎着,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抓住那光芒。我看到他透明得近乎消散的身影在剧烈地波动,维持这光芒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成州……我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声地回应,泪水混合着温暖的力量在灵魂深处奔流。
现实世界,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心电监护仪上原本微弱紊乱的波形,在柳如意昏迷的躯体里那股温暖力量涌入后,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开始以一种稳定而有力的节奏重新起伏。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紧抿的唇线也放松了些许。原本急促而艰难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高烧带来的滚烫体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过,开始奇迹般地、稳定地下降。
守在床边的医生看着监护仪上显著好转的数据,惊讶地推了推眼镜,低声对护士说:体温降了……心率也稳住了……奇怪,刚才明明……
柳如意在温暖的包裹中,意识缓缓下沉,陷入一种深沉的、无梦的修复性睡眠。
4
魂飞魄散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退潮般缓缓回归。沉重的眼皮像是黏在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掀开一道缝隙。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迟钝地传入脑海。意识逐渐清晰,昏迷前那铺天盖地的污蔑和绝望感瞬间回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手机,想去看看那场风暴是否还在肆虐。
指尖却先触碰到了颈间的皮肤。
空荡荡的!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玉佩呢傅成州留给我的玉佩呢那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是我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虚弱的身体,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如意姐!你醒了!太好了!一个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是小杨!她扑过来,小心翼翼地按住我的肩膀,别动别动!医生说你肺炎还没好利索,需要静养!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玉……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玉佩……
在呢在呢!小杨连忙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丝绒小袋,小心翼翼地倒出里面的东西——正是那枚羊脂白玉并蒂莲玉佩。她轻轻把它放进我摊开的掌心。
入手温润,是熟悉的触感。然而,当我的指尖仔细摩挲过玉佩光滑的表面时,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凸起感,顺着指腹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强撑着抬起手,将玉佩凑到眼前。病房明亮的灯光下,那枚曾经完美无瑕、象征着永恒与圆满的并蒂莲玉佩,在其中一朵莲瓣靠近花心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头发丝般纤细、却笔直贯穿的裂痕!
那裂痕如此微小,却像一道狰狞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的世界。昏迷前那灼热的玉佩温度,意识深处傅成州那虚弱到近乎消散的透明身影、他掌心爆发出的燃烧生命般的光芒……所有的碎片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残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真相!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紧紧攥着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玉佩上,混着玉佩本身微弱的暖意,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代价!这就是他守护我的代价!他在用自己最后的存在,燃烧灵魂,为我驱散黑暗!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是刘律师,傅成州生前的法律顾问,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柳小姐,你醒了就好。刘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网上的舆论,彻底反转了。
他拿出平板电脑,点开几个页面递到我面前。
热搜头条已经换成了:
【惊天反转!‘古韵新生’抄袭案系恶意构陷!周琛及柳如意前助理已被警方控制!】
新闻详细报道:就在柳如意昏迷期间,竞标组委会和柳如意工作室代理律师刘某某,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数封匿名邮件。邮件内容极其详尽,包含了:
柳如意前助理杨某(即小杨)与周琛私人助理的数段清晰录音,清晰录下了周琛指使杨某窃取柳如意藤缠枝·共生核心设计稿、并策划污蔑构陷的全部对话。
杨某与周琛助理的加密通讯软件聊天记录全截图,时间、内容与之前爆出的伪造截图完全吻合,证明了伪造过程。
周琛公司数年前那份所谓内部方案的原始设计时间戳和修改日志,铁证如山显示该方案的核心纹样是在柳如意方案公开后仓促添加修改的!
甚至还有一段地下停车场的监控视频,清晰拍到周琛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杨某的画面。
证据链完整,无可辩驳。舆论瞬间哗然,矛头直指周琛。警方迅速介入,周琛和杨某已被带走调查。组委会发表严正声明,谴责这种恶性竞争行为,并宣布藤缠枝·共生方案毫无疑义地进入最终评审环节。
小杨在一旁,羞愧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如意姐…对不起…我鬼迷心窍…周琛他…他威胁我,说知道我家里的困难…还许诺给我一大笔钱……我…我对不起傅老师…对不起你……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听着小杨的忏悔,心中却掀不起多少波澜。污名洗刷了,但代价呢我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在病房的灯光下,那道细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刺眼地横亘在象征圆满的并蒂莲上。
所有的意外都有了答案。电脑自动开机、发送加密文件……U盘掉进碎纸机……周琛的意外酒驾……昏迷中那道驱散黑暗的温暖光芒……
傅成州!是傅成州!他在用自己残存的一切,甚至不惜彻底燃烧、消散,为我搏这一线生机!为了那句至死不渝的承诺!
他在哪儿……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虚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告诉我!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刘律师和小杨被我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朴素中式褂子的老人走了进来,是陈老,傅成州非常敬重的一位民俗学者,研究民间信仰和灵魂文化大半辈子。
陈老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悲悯,随即,他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我手中紧握的那枚带裂痕的玉佩上,眉头深深锁起。
他缓缓走到床边,声音低沉而苍老,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重:丫头……你感觉到了,是不是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望着他,泪水无声滑落。
陈老叹了口气,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景象:魂灵滞留,已是违背天道自然。强行显化,干涉阳间因果……更是逆天而行。每一次动用力量,都在燃烧维系其存在的本源……如同风中残烛,强提灯芯,光虽亮一时,油尽灯枯……便在顷刻之间。
他伸出手指,虚虚点向我掌心的玉佩,指尖微微颤抖:这道裂痕……便是反噬之伤,是魂体本源剧烈消耗、濒临溃散的征兆。他……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存在,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换取你的平安啊!
灰飞烟灭……不入轮回……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将我吞没。我死死攥着那枚玉佩,裂痕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绝望。
不!不能!不行!我猛地掀开被子,踉跄着滚下病床,虚弱的身子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我不管不顾,像疯了一样冲出了病房,冲出医院。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我要回去!回到那个充满他气息的地方!回到我们共同构筑过无数梦想的地方!
出租车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疾驰。我蜷缩在后座,紧紧握着那枚带裂痕的玉佩,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司机从后视镜里担忧地看了我几眼,最终沉默地加快了速度。
跌跌撞撞地冲进傅家老宅,冲进傅成州那间充满墨香、木屑味和他独特气息的书房。反手重重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傅成州——!你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疯狂,你出来!我知道你在!你出来见我!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我什么都知道了!陈老告诉我了!我拍打着地面,指甲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燃烧本源灰飞烟灭傅成州!你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我不准你这样!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守护我!我不准你消失!你听到没有!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我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我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仿佛攥着他即将消散的灵魂,泣不成声:你说过要护我周全……你说过至死不渝……可你这样做……让我怎么办让我余生都背负着你的魂飞魄散活下去吗傅成州!你好残忍!你出来!你停下!求你了……停下吧……我要你轮回转世……我要你还有来生啊……求求你……
我的哭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呜咽,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彻底淹没的瞬间——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沉到极致的悲伤和浓烈到让人窒息的爱意,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温柔却沉重地将我紧紧包裹。那悲伤源于即将永别的不舍,那爱意,是燃烧殆尽前最后的、毫无保留的倾注。
桌上的镇纸,那块傅成州从河边精挑细选回来的鹅卵石,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跳,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如……意……
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眷恋。
别……哭……
守护你……是我……心甘……情愿……
至死不渝……便是……如此……
看到你……平安……活得好……我……无悔……
只是……对……不起……
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一个了字,几乎细不可闻。
与此同时,在书房中央那片空荡的地板上方,空气奇异地扭曲了一下。傅成州的身影,比任何一次梦中都要清晰,却也比任何一次都要虚幻透明,如同水中倒影,清晰地凝聚显现出来。
他穿着那身熟悉的工装,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是我深爱的模样。只是,他的身影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完全的透明状态。边缘不再是模糊,而是开始逸散出细碎的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星沙,一点点飘向虚无。
他深邃的眼眸,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温柔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此刻的容颜烙印进永恒。那目光里,盛满了无尽的不舍,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还有一丝……释然的解脱。
他的嘴角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试图勾勒出那个我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温柔笑容。
然而,那抹笑容尚未完全成型,他透明的身影猛地一阵剧烈的波动!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他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逸散的光点骤然增多、加速!整个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投影,闪烁了几下,然后,就在我的眼前,如同一个脆弱的气泡,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溃散开来。
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如同夏夜中骤然升腾又瞬间熄灭的萤火,在昏暗的书房里飘散开来,盘旋着,留恋着,最终彻底融入了冰冷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我猛地向前扑去,双手徒劳地抓向那片他消失的虚空,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荡的空气。
成州!傅成州——!我瘫倒在地,蜷缩着身体,紧紧握着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将它死死按在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上。玉佩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迅速褪去,变得冰冷。那裂痕,像一道永恒的伤疤,刻在玉上,也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书房里只剩下我绝望的恸哭,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他走了。用最彻底、最悲壮的方式,践行了他的誓言。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只为换我平安。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将我反复淹没。哭到力竭,哭到声音嘶哑,哭到连泪水都仿佛流干。书房的地板冰冷刺骨,我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
掌心那枚带裂痕的玉佩,紧贴着心口,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刚才那惨烈的一幕——他透明的身影,那试图微笑的嘴角,那瞬间溃散成漫天星沙的绝望。
守护你……是我心甘情愿……
至死不渝……便是如此……
看到你平安……活得好……我无悔……
他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如同烙印烫在灵魂深处。
心甘情愿无悔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苦猛地攫住了我。我攥紧玉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裂痕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傅成州!你好自私!我对着冰冷的空气嘶喊,声音破碎不堪,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凭什么用你的魂飞魄散换我的平安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背负着你用存在换来的命……我只会生不如死!你懂不懂!
愤怒像短暂的火苗,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扑灭。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巨大的虚空。他走了,用最彻底的方式走了。为了那句承诺,他把自己烧成了虚无。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的玉佩。那裂痕如此刺眼。它不再是冰冷的石头,它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用灵魂刻下的烙印,是他……最后的温度。
陈老的话,如同警钟在脑海里轰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轮回……转世……来生……这些曾经虚无缥缈的概念,此刻却成了我心头最尖锐的痛。他为了我,连这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都彻底斩断了!
不!不能这样!不能让他彻底消失!不能让他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我绝望的心海。
如果……如果我的平安,需要用他永恒的寂灭来换取……那我宁愿不要这平安!我要他停下!我要他离开!我要他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哪怕……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是我与他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它甚至压过了那毁天灭地的悲伤,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决绝。
我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身体虚弱得摇摇欲坠。我踉跄着走到傅成州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他常用的那方砚台,一块他珍藏的松烟墨,一支他惯用的狼毫小楷笔。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
手抖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将颈间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取下,紧紧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最后一次汲取他残留的气息。
然后,我蘸饱了浓墨,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决绝,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
傅成州,吾爱:
墨迹在纸上泅开,如同我决堤的心事。
汝之深情,以魂飞魄散为注,如意心碎神伤,肝肠寸断!
笔锋带着颤抖的痛楚。
汝言守护为甘愿,见吾平安即无悔。然,汝可知
眼泪终于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纸上,晕开黑色的墨团。
汝若永寂,如意此心亦死!纵苟活于世,亦不过行尸走肉,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字迹变得狂乱,力透纸背。
如意泣血恳求:勿再为我燃魂!勿为我逆天而行!此守护,非我所愿!此代价,非我能承!
我停笔,巨大的悲伤和决心让我浑身颤抖。我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清明。
离去吧,成州!速去汝应往之归处!入轮回,待来生!
最后一笔,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勇气:
如意在此立誓:必珍重此身,不负汝心!代汝看遍山河,完成吾等共愿!此乃如意所求之‘至死不渝’!祈君……安息!勿念!勿念!
最后一个念字落下,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墨汁几乎浸透了纸背。
我放下笔,拿起那张饱含血泪的书信。然后,我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枚带着裂痕的玉佩,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也如同捧着他即将消散的灵魂。
我低下头,冰凉的嘴唇,带着无尽的眷恋、锥心的痛楚和决绝的祈求,无比轻柔、无比郑重地吻上那道贯穿莲心的裂痕。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玉佩上,又沿着那道裂痕蜿蜒流下。
成州……我抬起头,望向书房里那片他最后消散的虚空,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你的爱,我柳如意此生不忘!你的守护,我刻骨铭心!但,停下吧!求你了……停下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灵魂的力量喊出:
安心地去吧!我答应你!我会替你好好活着!活得精彩!活得耀眼!我会带着你的玉佩,你的爱,去看遍我们想看的风景!去完成我们共同的梦想!傅成州!你听到了吗这才是我要的‘至死不渝’!你走!去轮回!去转世!我等你……在来生!
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屏住呼吸,紧握着玉佩和那封书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秒。
两秒。
三秒。
死寂之中,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再次从掌心的玉佩中传来。那暖意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燃烧感的灼热,而是一种……温润的、平和的、如同春日阳光般的暖意。它顺着掌心,缓缓流淌进我的手臂,熨帖着我冰冷刺痛的四肢百骸,最终,温柔地包裹住了我那颗千疮百孔、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柔的风,不知从何处悄然吹入这门窗紧闭的书房。它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温柔,轻轻卷起我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如同恋人最缱绻的抚摸。
然后,那阵风,带着一种释然的轻盈,盘旋着,卷起书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白信笺。信笺在空中轻盈地翻转了几圈,如同洁白的蝴蝶,最后,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盖在了那方傅成州常用的、残留着墨香的松烟砚台之上。
风停了。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掌心的玉佩,那道狰狞的裂痕依旧存在,但它本身却不再冰冷,而是保持着一种温润的、恒定的暖意,如同拥有了生命,如同他最后留下的、无声的叹息与祝福。
我紧紧握着玉佩,将它重新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感受着那温润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身体里那股巨大的、撕裂般的悲痛还在,但在这暖意的包裹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力量,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开始悄然萌发。
他听到了。
他答应了。
他……走了。带着释然,走向了他应许的归途。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外面,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四合,天边残留着一抹淡紫色的云霞,清冽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带着永恒伤痕、却从此温润生暖的玉佩,轻声说,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成州,我们的路,还没走完。我会走下去,带着你,一起。
5
紫藤花开
一年后,暮春。
江南水乡浸润在温润的烟雨气息里,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那座曾经倾注了傅成州无数心血、也见证了我们最后离别的古宅,历经劫难后终于浴火重生。
朱漆大门洞开,崭新的牌匾高悬——古韵新生传统工艺与设计融合展示馆。门楣下,早已人头攒动,媒体长枪短炮,嘉宾云集,空气中弥漫着期待与兴奋。
我站在人群前方,一身月白色真丝旗袍,剪裁合度,只在领口和袖口处,以极细的银线绣着连绵的藤蔓缠枝纹样,低调而雅致。颈间,那枚羊脂白玉并蒂莲玉佩安静地垂落,紧贴着锁骨下方那片温热的肌肤。玉佩上那道细小的裂痕依旧清晰,却在今日明亮的天光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像一道独特的印记,而非伤痕。
镁光灯闪烁,无数镜头聚焦。主持人热情洋溢的介绍声在耳边回响。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湿润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桐油清香。目光掠过修复一新的飞檐斗拱、精雕细琢的窗棂隔扇,最终落在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紫藤花架上。
花期正盛。
一串串饱满的紫色花穗,如同无数只精巧的风铃,从虬劲苍老的枝干上倾泻而下,形成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紫色瀑布。微风过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紫色细雨。馥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沁人心脾。
下面,有请我们展示馆的首席设计师,也是‘藤缠枝·新生’系列的主创——柳如意女士,为展示馆开馆剪彩!主持人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沉静而温婉的弧度。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我稳步上前,走到那系着大红绸花的彩带前。礼仪递上系着红绸的金剪刀。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剪刀,指尖却传来玉佩温润的暖意。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人群,越过飞扬的彩带,落在那片如梦似幻的紫藤花雨上。
就在我拿起剪刀的瞬间——
一阵格外温柔的风,毫无预兆地拂过庭院。
它卷起地上、空中的紫藤花瓣,让那场紫色的雨下得更加迷离、更加盛大。几片柔软的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盈地、精准地掠过我的颈侧。
其中一片,带着清晨微凉的露水气息,不偏不倚,轻轻柔柔地拂过我的锁骨下方——那个他最后一次吻过的地方。花瓣的凉意与玉佩的温润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感觉如此熟悉,如此清晰,如同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声的轻吻。
我的动作微微一顿,握着剪刀的手指收紧了片刻。随即,眼中漾起更深的笑意,清澈而坚定。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注视下,我稳稳地拿起剪刀。
咔嚓!
清脆的声响,红绸应声而落。
掌声雷动,彩带纷飞,欢声笑语瞬间充满了古宅的每一个角落。
我没有立刻回应那些掌声和祝贺。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那片依旧在风中摇曳生姿、落英缤纷的紫藤花架,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和风能听见:
成州,你看,我们的家,我们的梦,开花了。
花瓣依旧在风中飘落,轻柔地拂过我的发梢、肩头,落在地上,铺成一层紫色的绒毯。颈间的玉佩,贴在心口,温润如初,暖意恒常。
我转身,迎向那些祝贺的人群,笑容温婉而充满力量。阳光穿过紫藤花架的缝隙,洒落在肩头,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