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爱是十岁那年,他从桃树上接住我的臂弯。
我曾以为,爱是那幅他亲手绘制的《花信图》,写满二十四节气的温柔。
我曾以为,爱早已在九年的误解与狐裘的蛊惑中,烟消云散。
直到我站在城头,看他为我逆天斩仙,一剑劈落接引金光,只为留在红尘。
直到我活到九十七岁,两鬓如雪,仍颤巍巍地走向那棵桃树。
风起,花瓣纷飞。
我伸手接住一片。
花心有字,朱砂所书,笔迹如初:
花信不误,我在。
1
承平十二年春,长安城外的玉真观桃花灼灼。
十岁的昭阳公主随皇后至道观祈福,趁嬷嬷不备,溜至后山赏花。
小施主,此乃禁地,不可擅入。
一清朗童声从桃树上传来。
昭阳仰头,见一着青色道袍的童子倚坐枝头,手持《黄庭经》,眉间一点朱砂在阳光下如赤玉生辉。
本宫...我偏要进!小公主跺脚,却踩到青苔滑倒。
那小道士如燕掠下,衣袖翻飞间将我稳稳接住。四目相对,昭阳见他眸若点漆,竟比宫中贡墨还要黑亮三分。
小道玄真,见过……他忽见怀中龙纹玉佩,慌忙行礼,公主殿下。
我趴在他臂弯里,心跳还乱着,可偏不急着起身,只歪着头看他:你不怕我别的人都跪着抖,你敢接我
他耳尖红了,轻轻放下我:摔着殿下,是大罪。
他说话时像念经,一字一句都认真,我忍不住笑出声。他却不笑,只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包上一个‘桃木同心结’递给我:避灾的,带着不摔跤。
我接过,又掏出腰间珍珠香囊塞进他手里:那这个给你,香,比符咒好闻。
他低头看着那缀金线流苏的香囊,指尖微颤:宫中之物,小道不敢受。
有何不敢我歪头笑,你敢接我,还怕一个香囊
他抬眼,眸如点漆:接你,是护驾;收礼,却是私情。道门讲因果,欠了,总要还。
那你还不起呢
小道士微微脸红,轻声道:那就……记着。
我心头微动,忙转开话题:你日日在这树上读书
后山清净。桃花落时,心最静。他扬了扬手中的《黄庭经》,每日诵经打坐,师父说,若三年内引气入体,便许我入藏经阁参《太上洞玄》。
我羡慕地叹:你真好,会踏罡步斗,还能修仙。我在宫里,只会琴棋女则,闷死了。
他微微一笑:我也摔了三百多次才不撞树。
我笑出声:树都怕你了吧
他也笑了,眉间朱砂映着春光,竟比桃花更亮。
我忽低声问:你将来……要做掌教吗母后说,你是这一代最有天资的。
小道士神色郑重:天资只是根苗,道心才是根本。若有一日天下动荡,我能以一道符、一炉丹救万民,才算不负道门。
我怔住。
宫中无人与我谈苍生,只谈尊卑。可他眼中,竟有山河。
你真不一样。我轻声道,别人都怕我,你却不怕。
殿下眼里有光,不是威,是真。他看着我,宫墙再高,也挡不住想看世界的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唤:玄真小师叔!掌教召见——北方妖气犯紫微,命你即刻演法!
他神色一凛,将香囊小心收入袖中,对我施礼告退。
我望着他背影,忽然扬声喊道:小道士——明天,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讲道!不许带书,就讲给我一个人听!
他脚步猛地一滞,背影微微一僵,随即竟一个趔趄,险些被自己袍角绊倒。
慌忙稳住身形,耳尖通红,却不敢回头,只胡乱拱手一礼,便低着头匆匆走了,连步罡的节奏都乱了。
我扑哧笑出声,看着那慌乱背影,心口像被春风拂过,暖暖的、痒痒的。
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双马尾随着笑声轻轻晃动,裙角翻飞如蝶。
蹦蹦跳跳的回前院找她的母后去了。
2
回宫前,谢惊澜来了。镇国公世子,刚从边关凯旋,一身玄甲,玉佩琳琅。他献上一块羊脂玉佩,雕着双凤朝阳,说万里迢迢,只为见公主一面。
母后喜得合不拢嘴。
真好看。我轻声道,指尖却悄悄抚过手腕那枚桃木结。
次日,宫中忽传桃木同心结损公主气运,钦天监奏称道观私结皇嗣,妄测命格,玉真观被斥逾礼干政。
我冲去栖云台,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拐角听见掌教那句你天生道骨,莫为红尘误。
我停住脚步,屏息良久。
可我还是想见他——想亲眼看一看,他会不会抬头看我一眼。
终于,我踏进院门。
满院落花如雪,风一吹,便碎了一地,像谁的心事被碾成尘。
玄真跪在院中,青衣伏地,背影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掌教已离去,只留他一人,静默地跪在桃树之下,头也不抬。
我一步步走近,脚步很轻。
他应该能感知到我,仍伏地不动,仿佛已化作石像。口中默念:无量寿福
我忽然笑了,转身就走。
谢惊澜鬼魅一样在出现,公主脸色不好,可是道观风凉
我回以浅浅一笑,提裙转身,脚步轻盈如初来时。
入秋我的婚书,也已送入镇国公府,红绸如血,再无归途。
春风又起时,长安城外的玉真观,桃树依旧年年开。
只是再无人坐在枝头,等一个偷溜出宫的小公主。
——那时,玄真已奉掌教令,远游昆仑,参悟《太上真经》。
承平十九年,我已十七。
宫中人都说,昭阳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那种胭脂堆出的娇艳,而是雪峰顶上初绽的莲——冷,却不拒人。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映星,发黑得像是道门符纸上的朱砂墨,一缕垂肩,便让满殿宫灯失色。母后常说:你这双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我。可我知道,她没我的倔。
我从不笑得逢迎。笑,只为自己。
谢惊澜更仰慕我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敢献玉佩的少年。如今他是镇国公世子,手握三州兵权,边关铁骑称他谢将军。他回京那日,十里红毯铺至宫门,父皇亲自出迎。他跪在阶下,声音沉稳:臣,不负圣恩。
可我知道,父皇眼底有惧。
镇国公掌控北境军政,连年奏报突厥扰边,朝廷拨款无度,百姓却流离失所。父皇不敢动他,只能将我许给他儿子,说:联姻以安社稷。
三皇兄来了。
他没穿朝服,只披着玄色斗篷,靴上带雪,手里拎着一壶酒。
小七(只有他常这么叫我),还在想婚事他坐在我榻边,倒了一杯热酒递来,父皇昏聩,为了一时太平,把亲女儿往火坑里推。
我苦笑:可他是皇帝,我是公主。命,从来不由我。
他凝视我良久,忽然道:你想知道北境到底是什么样吗镇国公年年奏报‘边患已平’,可我收到密信——三州百姓易子而食,城墙塌了没人修,将士披麻作战。
我心头一震。
父皇不信。三皇子冷笑,他说镇国公忠心耿耿,边关奏报字字属实。可言官跪在殿外哭谏,头都磕破了,也没人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知道你心乱。不如……跟我走一趟微服出京,去北境看看。就当……散心。
我抬头看他:皇兄,你不该带我去的。若被父皇知道——
我知道。他打断我,可你不是普通公主。你是昭阳,小时候敢偷溜出宫、敢骂谢惊澜‘狗世子’的昭阳。你若一辈子困在宫里,看着那些红绸一点点勒死自己,我才是真对不起母后临终托付。
雪落在窗棂上,无声融化。
我想起玄真,想起那年他跪在落花中不抬头,想起我藏在枕下的花信图。
我忽然觉得,若再不去看看这江山真相,我这一生,就真的完了。
好。我站起身,眼中有了光,我不做待嫁的金雀,我要做自己的风。
三日后,我换上男装,束发戴帽,随三皇子悄然出京。
一路北行,越靠近边关,天地越荒凉。
3
起初还有村落炊烟,可越往北,越见残垣断壁。村口老树上悬着麻绳,不是上吊,而是拴着招魂的白布条——家家户户都在等不回来的人。
镇国公征兵无度。三皇子低声说,每户抽丁二人,老弱也抓,说是‘修城防’。可人去了,就再没回来。
我看见一个老妇跪在雪地里,抱着一具盖着草席的尸首,嚎哭不止。旁边人说,她两个儿子前月被征走,昨夜送回一具,另一具……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们不是战死。一个断腿老兵冷笑,是累死的。挖壕沟,搬石料,吃不饱,活活拖死在城外乱葬岗。
再行百里,已近边城。
远远望去,城墙斑驳如疮疤,青砖被箭矢凿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深达寸余,像被千刀万剐。墙根下堆着焦木,是突厥火矢留下的痕迹——他们来过不止一次,而朝廷奏报上,却只写小股扰边,已击退。
可守军呢
城门口,几个披甲士兵歪坐在火堆旁,酒气熏天,手中不是刀枪,而是骰子。有人抱着破庙里抢来的铜佛喝酒,笑得猖狂。
他们不守城我咬牙。
守三皇子冷笑,镇国公说了,突厥不敢大举来犯,只需‘震慑’。可这‘震慑’,是拿百姓的命垫出来的。
城外,流民如蚁。
老弱病残蜷缩在破庙、土坑、牛棚里,用草席遮身,伤口化脓,生了蛆虫也无人医治。一个孩子趴在母亲怀里哭,母亲早已断气,嘴唇发青——饿死的。
为何不让他们进城我声音发抖。
镇国公令:防细作混入,一概不纳。三皇子望向城门,他怕的不是突厥,是流民聚众生乱。可这些人……本就是他逼出来的。
我站在城墙上,风如刀割。
这就是我未来夫家守护的江山
不是边患,是人祸。
不是忠臣,是豺狼。
不是太平,是用白骨铺出来的谎言。
就在这时——
难民堆里忽然掠过一道白影。
那人白衣如雪,袖袍翻飞,蹲在一个垂死孩童面前,手中一碗符水轻轻喂入其口。孩子咳出黑血,竟微微睁眼。
他身后,十余名道士背药箱而行,人人脸上无悲无喜,却步履坚定。
那人抬首眉间一点朱砂,依旧如赤玉生辉。
是玄真。
九年不见,他已不是树上诵经的童子。他身形修长,面容清冷如月,眼神却比从前沉静百倍。他走过之处,伤者止痛,孩童不哭,连风都轻了。
突厥轻骑来得毫无征兆。
不是号角,不是烟尘,而是一阵腥风——夹着皮革、血锈与草原狼的气味,从北坡狂卷而下。
马蹄如雷,踏碎冻土。
三十余骑黑甲突厥人,手持弯刀,脸上画着狼纹,像一群从地狱杀出的恶鬼。他们根本不是试探,而是屠戮。
4
马蹄踏过流民队伍,惨叫四起。
一个母亲抱着婴儿还没来得及跑,头颅已被一刀削飞,血喷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老人被马拖行,肠子拉出一丈远。
孩童哭着爬行,下一瞬,刀光闪过,人头滚进雪坑。
啊——!哭喊、哀嚎、求饶,混成一片人间炼狱。
守军终于反应过来,慌忙关门。
关城门!快关城门!校尉嘶吼,可他自己却第一个往城楼里钻。
城门吱呀合拢,却还差最后一道锁——几十名百姓还卡在门外,伸手扒着门缝,哭喊着求生。
别关!求你们开条缝——!
砰!门彻底闭死。
墙内,守军缩在箭垛后发抖;墙外,是血与雪混成的修罗场。
就在这时——
玄真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马蹄冲入人群。
袖中三符飞出,凌空燃起——
雷!火!镇!
轰!轰!轰!
三声巨响,雷火炸裂,两名突厥骑兵连人带马被掀翻,火球炸开,烧着了皮甲,惨叫着滚下马。惊马乱窜,阵型大乱。
可敌人未退。
为首首领狞笑一声,弯刀一挥: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五骑调转马头,直冲玄真而来,刀光如月,要将他劈成两半。
玄真终于拔剑。
剑出鞘刹那,符光流转,剑身泛起青芒。他身形如风,一跃而起,剑锋横扫——
咔!
一人咽喉断裂,血柱冲天。
他落地未稳,第二骑已至,马蹄踏下。他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刺入马腹,马悲鸣倒地,将骑士甩出。他借势跃上马背,剑柄猛击其后颈,敌人昏死。
第三骑从侧翼袭来,他足尖一点断墙,腾空翻转,剑自上而下,贯穿敌人天灵。
血溅三尺。
他立于尸首之间,白衣染红,眉间朱砂如燃,手中剑滴血不坠。
突厥首领终于色变:这道士……不是凡人!
玄真不语,只将剑尖指向他们,声音冷如北风:
再进一步,魂飞魄散。
敌骑忌惮,互视一眼,终于调转马头,仓皇撤退。
临走前,那首领回头,脸色狰狞:我们还会回来!这片地,连同你们的女人,都将归于草原之狼!
风雪重归寂静。
只剩哀嚎未息。
我站在城头,手心全是汗,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我亲眼看见他杀人——不是道法无边的仙人,而是一个为护弱者,不惜染血的凡人。
他没穿金甲,没持皇令,没有一兵一卒。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一道门,把地狱挡在了外面。
他抬头,望向城楼。
我与他对视。
九年光阴,谎言、误会、权谋、离别,在这一眼中,尽数崩塌。
我忽然明白——
我从未不信他。
我只是,不敢再信自己还能拥有他。
风卷起他的白衣,他站在尸堆之间,像一尊孤绝的神。
而我,站在高墙之内,终于看清:
这天下,有人为权势跪着活,
而他,为苍生站着死。
5
他护着老弱妇孺,一步步走向城门。他向守卫喊道:请速开城门,以防突厥轻骑再次来袭。守将高喊:镇国公令!防细作混入,不得开门!
我扯下斗篷,露出内里大红凤纹金甲:本宫乃昭阳公主,本宫令你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怔住。
玄真抬头。
四目相对。
九年光阴,万里山河,在这一眼中碎成齑粉。
他站在尘土里,白袍染灰,却依旧挺直如松。我站在城头,红衣映雪,却觉得膝盖发软。
他看见我,眸光微颤。
风卷起他的衣角,那里,贴身系着一个褪色的珍珠香囊。
原来他从未忘记。
可我们之间,已是千军万马,权谋如刀,而那个曾为我系桃木同心结的少年,如今站在苍茫天地间,离我不足三丈,却像隔着一生。
北境的夜,冷得能冻住呼吸。
伤兵营里烛火摇曳,血腥与药味混杂。我卷起袖子,蹲在一名断腿士兵身旁,手中布条刚浸了药,手却微微发抖。
别怕血。玄真站在我身后,声音平静如水,你从前在玉真观后山,可是一只蝴蝶翅膀破了都要哭的。
我一愣,抬头看他。
他正低头研药,火光映在他侧脸,眉间那点朱砂沉静如墨,不似装饰,倒像一道封印的符印。他神色无波,眼不斜视,连看我时,也只平视双目,不多一分。
你还记得我轻声问。
记得。他抬眼,语气如诵经,你踩青苔滑倒,我接住你。因果起于那一瞬,如何能忘。
我心头微动,手一抖,布条缠得太紧,士兵嘶了一声。
玄真立刻伸手:我来。
他接过布条,动作利落,包扎时专注如画符,一丝不苟。包完后,他合掌低语:无量寿福。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抬头,眸子清亮:祝他平安。
火光跳动,帐中寂静,只有伤者呻吟与药杵轻响。
良久,我终于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去哪了
他研药的手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终南山修道,西域行医,漠北止疫。走了一圈,只为证一道——何为护生。
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盯着他,那年我说‘我喜欢谁我说了算’,可你一句话都没留。
他放下药杵,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却如古井无波。
你说那句话时,掌教正在观顶候我。他声音低而清,他说,你命格贵重,动情者必遭反噬。若我留,你有劫;若我走,你平安。贫道虽未证大道,却知——舍,方为护。
我怔住。
他不是怕权势,他是……守戒。
那你现在呢我低声问,你还守着那道吗
他抬眸,火光映入他眼中,却燃不起半分波澜。
道不可弃。他声音轻,却如铁铸,但我已非当年童子。若天要罚,我自承;若命要劫,我自挡。只求——不违本心。
6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不像人。
他像一尊行走人间的道碑,刻着清规,写着戒律,连呼吸都带着经文的节度。
我轻叹,索性扯过旁边一条毛毯,往他肩上一披:夜里冷,你也是血肉之躯。
他身形微僵,却未推开,只低声道:多谢殿下。
我没再靠他,只坐回原位,望着跳动的烛火。
念点什么吧。我说,《黄帝内经》也好,随便什么都好。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如诵早晚功课:
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
一字一句,平稳无波,不带情,不带欲,像风过松林,像雨落石阶。
我闭眼听着,心却不像春风拂湖。
而是像——
一个凡人,坐在一座不会回应的佛前,听他讲经,却不敢求他回头。
帐外风雪呼啸,帐中灯火如豆。
而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九年光阴。
是一道他守着、我跨不过的——红尘戒。
谢惊澜来得极快。
我到北境不过五日,他便率三千精骑踏雪而至,马蹄踏碎冰河,玄甲映雪,如一支从地狱杀出的铁军。风未歇,雪未停,他已立于边城校场,寒声下令:清点流民,查问细作。
他先未见我。
而是召来守将,低声密问:这几日,可有异动
守将战战兢兢,将玄真雷符退敌、开城纳民、与公主同在伤兵营之事一一禀报,末了添一句:二人……同帐议事,共披一毯。
谢惊澜听着,脸上不动声色,指尖却缓缓摩挲剑柄。
片刻后,他冷冷道:带那‘告密医女’来。
亲兵拖来一名女子,衣衫褴褛,满脸是血。她曾是镇国公安插在流民中的眼线,昨夜亲眼看见玄真与昭阳并肩而立,深夜同入一帐。
世子……我亲眼所见,那道士与公主——
啪!
耳光未落,寒光已起。
谢惊澜亲自执刀,一刀剜去她一目,血溅雪地。女子惨叫未绝,已被扔进乱葬岗雪坑,活埋。
乱我军心者,死。他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去尘埃。
这才,他转身,向伤兵营走去。
帐帘掀开,寒风卷雪灌入。
谢惊澜立于门口,玄甲未卸,眉上结霜,目光如刀,扫过帐内——
我与玄真共坐一席,毛毯尚搭在肩头,药碗未收,经卷摊开。
他唇角微扬,不怒,不惊,只缓步而入,靴底踩着血泥,在帐中留下暗红脚印。
公主安好。他声音温柔,解下身上狐裘,亲自为我披上,北地苦寒,金玉之体不可受冻。
7
我微微一缩,颈侧被他指尖擦过,如蛇游过。
谢世子有心了。我淡淡道。
只要你暖,我心便安。他笑,目光却转向玄真,玄真师兄,别来无恙。
玄真起身,合掌行礼:贫道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谢惊澜负手而立,语气竟如论道,我听闻师兄昨夜擅杀突厥骑兵,三符惊敌,桃木剑斩人于阵前——好手段。可你可曾想过,边境一战,不在胜负,而在平衡
玄真垂眸:贫道只知,彼时百姓将死,突厥屠戮无辜。
无辜谢惊澜冷笑,突厥年年来扰,我边军按例‘击退’,奏报上写‘小股犯境,已平’,朝廷拨款,百姓安生——这是规矩。你一出手,杀他们的人,他们必报复。下一次,来的就不是三十骑,而是三千铁骑。到那时,城破人亡,血流成河,你一个道士,担得起这因果吗
他步步逼近,声音低沉:你修你的道,我守我的边。你救一人,乱我全局。你说你是善,可你知不知道——你才是边关不宁的因
帐中寂静。
玄真不辩,不怒,只静静看着他,如看一场执迷不悟的梦。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如水:
贫道不知什么平衡,什么奏报,什么拨款。我只知——见杀不救,非道。
见弱不扶,非人。
若这世间,必须用无辜者的血来换‘太平’,那这太平……不配称太平。
谢惊澜脸色微变。
他忽然笑了,拍了拍玄真肩头,语气亲昵,却字字带毒:
师兄果然高义。只可惜——高义之人,往往死得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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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
今夜风雪大,公主早歇。有些事……莫要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帐帘落下,风雪重归。
我低头,看着身上那件狐裘——暖得过分,熏香缭绕,闻着竟让我心神微乱。
玄真却已转身,继续为伤者施针,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场对峙,不过是风过耳。
可我知道——
风暴,才刚刚开始。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梦里玄真站在桃树下,眉间朱砂滴血,对我说:你信我吗我张口,却发不出声。他转身离去,背影化作灰烬。
我惊醒,冷汗浸透里衣。
帐中烛火摇曳,窗外风雪呼啸。我摸了摸颈边狐裘,那柔软的毛竟让我心头一阵烦躁。
次日,我在伤兵营又见玄真。
他正为一名女子施针,那女子眉目如画,肤色胜雪,穿着粗布医女服,却掩不住风姿。她忽然啊了一声,软软倒下,正好跌进玄真怀里。
8
玄真一惊,立刻扶住她肩头:青黛姑娘
我……头晕……那女子声音娇弱,眼波流转,唇色苍白得惹人怜惜。
我站在帐口,心莫名一沉。
玄真将她安置在榻上。
我退开三步,正要离开,却听身后道士低语——
师兄每夜都来为她渡气疗伤……
听说她体内寒毒,唯有纯阳真气可解……
我猛地转身,撞见谢惊澜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公主也听到了他轻声说,道门清规,男女授受不亲,可情之一字,最是难防。
我没说话,只觉胸口闷得发疼。
第三日,我在案上发现一封情书。
字迹清峻,笔锋如刀——是玄真抄经的体。
可内容,却露骨至极:
>
夜不能寐,思卿如狂。若得一夕共枕,纵堕魔道,亦不悔……
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那狐裘裹得越紧,我越心乱。夜里睡不着,总觉得有细毛钻进皮肤,痒得抓心挠肝。
第七日,我路过药庐,正见青黛褪下外衣,露出半边肩头——
一道朱砂符文,赫然写着玄真二字。
她似察觉我,慌忙掩衣,却已来不及。
我站在原地,血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
谢惊澜恰好路过,叹息道:公主,有些真相,不是亲眼所见,便是最痛的。
那一夜,我发起高热,浑身滚烫,神志昏沉。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谢惊澜端药进来,轻声道:玄真师兄对你,或许另有图谋。
我烧得迷糊,只听他低语:你可知道,凤命女子,元阴至纯……有些道士,专为采补修行。当年他接近你,未必是情,而是……道。
我猛地睁眼:你说什么
他若真心,为何从不解释为何让那医女夜夜近身为何……留下那封情书他声音温柔如抚,你信他,不如信我。
我闭眼,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
玄真来了。
他浑身是雪,道袍结冰,手中捧着一碗药,跪在帐外:公主高热不退,此药可退烧。
亲卫掀帘,他膝行入内,发丝滴水,睫毛结霜,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喝下去,就好了。他声音沙哑。
我盯着那碗药,忽然想起谢惊澜的话——
采凤命女子元阴助修行。
我猛地抬手——
啪!
药碗打翻,黑药泼洒在雪白毛毯上,像一滩血。
我盯着他,声音冷得连自己都陌生:
不需要道长牵挂。
他僵住,眼中有些迷茫。他跪在雪里,而我的心,一寸寸,冻成了冰。
我让宫女将他赶走。
我已整整七日未见玄真。
自从那夜我打翻药碗,他再未踏入我帐中一步。亲卫说,他整夜守在伤兵营,为青黛渡气,直到她咳出黑血,昏死过去。
9
我冷笑:真是一个风流道长。
三皇子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他知道我在赌气,可他不知道,我赌的不是情,是心——我宁愿他争一句,骂一句,甚至夺门而去,可他只是沉默,像一座雪埋的山。
走吧。我对兄长说,父皇等我们回去禀报边关真相。
我们策马南归,途经终南山。
那日风急云低,山道蜿蜒,枯枝在风中如鬼爪乱舞。忽地——
轰!!!
一声巨响撕裂天地,整座山都在震颤。气浪掀翻了两匹马,我滚落在地,耳中嗡鸣,眼前金星乱窜。
公主!三皇兄翻身扑来护我。
我们驱车过去,终南山道观半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断壁残垣间,尸体横陈,有道士,有百姓,有药童,血混着灰,流成小溪。
而就在那废墟中央——
玄真持剑而立。
白衣染血,发丝散乱,剑尖滴着黑血,眉间朱砂在火光中红得刺目。他背对着我们,面前是几具突厥装束的尸体,手中桃木剑未收,脚下是炸裂的火药坑。
我浑身发冷。
谢惊澜恰好率兵赶到,一身玄甲未脱,声音悲痛:公主……道门炼丹走火,火药库引爆,死伤三百余人……玄真师兄当时正在主持炼制‘清心丹’,怕是……难辞其咎。
我盯着玄真背影,心像被铁钳绞住。
那日他跪雪中捧药的模样还在眼前,可如今他站在尸山血海里,像一尊杀神。
你……我声音发抖,你杀了这么多人
他缓缓转身。
脸上有血,有灰,有烧伤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依旧黑得像长安夜空最深处的星。
不是我。他哑声道,是谢惊澜引突厥细作入观,炸了火药库,嫁祸道门。我来晚了……只救下十几个弟子。
你闭嘴!谢惊澜怒喝,人证物证俱在!你持剑立于尸首之间,还敢狡辩
三皇兄沉声:玄真并微微向他摇头。
风卷着灰烬扑面而来,我闻到焦肉与硫磺的气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熏香——是那件狐裘的味道,还缠在我腕上。
我忽然觉得恶心。
我们走。我翻身上马,不再看他,回京。
玄真猛地冲上前,一把拽住我马缰,力道大得让马惊嘶。
昭阳!他仰头看我,眼中血丝密布,你宁可信他,都不信我
我居高临下,心如铁石。
你当年不告而别,如今又卷入命案,我一字一句,你口口声声说护我,可你带来的,从来都是灾祸。
你的道,我要不起。我盯着他,眼眶发烫却不肯落泪,从今往后,各安天命。
他站在原地,马缰从指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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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卷起灰烬与残符,像一场黑色的雪。
谢惊澜的护卫,一直护送我们走了二十余日,离开了北境地界,交由当地府兵护卫,便向我们告辞回去复命。
三皇兄骑在马上,怀中密函封着镇国公与突厥往来的铁证——边关粮草虚报、私开关隘、勾结外敌,一字一句,皆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声音低沉:只要父皇看到,镇国公必倒。
我坐在马车中,心却悬着。
气候变暖我不再穿那件狐裘,和三皇兄聊玄真的事仍感到气愤:他居然是这样的人。自那日终南山一别,玄真音讯全无。
三皇兄说:我倒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玄真不像是那样的人。可在北境地界,我不宜有太多干涉,让谢惊澜起疑。
我无奈: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道门真是随心随性。
第三日,行至狼牙峡。
山道狭窄,两侧峭壁如刀。忽闻弓弦声响——
嗖!嗖!嗖!
箭如雨下!
护卫惨叫倒地,马匹惊嘶翻滚。
黑衣人从林中杀出,刀光如电。他们不劫财,不问话,只一个目标——三皇子。
保护殿下!护卫拔剑迎敌,血染战袍。
可对方人多势众,且招招致命。
我眼睁睁看着一柄长矛刺穿三皇兄的肩,又一刀斩向他后心——
不——!我扑过去,却被一脚踹开。
三皇兄倒地,嘴角溢血,却将密函塞进我怀中,嘶声道:走……去找……玄真……
他瞪着眼,死不瞑目。
我跪在雪中,双臂环着三皇兄,一动不敢动,仿佛只要我不松手,他就还在我身边。可他再不会回应我,再不会唤我一声小七。风卷着雪扑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心早已碎成齑粉。谢惊澜从林中缓步走出,玄甲未染血,脸上却带着餍足的笑。他蹲下,指尖抬起我的下巴:公主,别哭。你兄长勾结叛道,死有余辜。
你撒谎!我咬他手指,血流出来。
我跪在雪地里,抱着三皇兄渐渐冰冷的尸体,指尖发黑,眼泪未落,心已成灰。
他最后的话还在耳边:走……去找玄真……
可我还没来得及动,林中火把亮起。
谢惊澜缓步而来,玄甲未染血,脸上却带着餍足的笑。
结束了。他轻声道,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杀了他!我嘶吼,扑上去撕打,他是你表兄!是你一起长大的兄长!
他一把掐住我脖子,将我按在树干上,力道大得让我眼前发黑。
表兄他冷笑,他是唯一敢查我父亲罪证的人。他不死,我如何取这江山
我挣扎,牙咬他手背,血流出来。
他不怒,反而笑得更甚:你真以为,我千里迢迢送你狐裘,只为御寒
11
他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破的内衬布料——暗红绒里,密密麻麻缝着细软红毛,泛着诡异幽光。
这是什么我喘息着问。
狐心毛。他俯身,贴着我耳畔,一字一句,取自千年狐妖心头最后一缕精魄。穿之者,心神渐乱,疑心丛生,亲者疏,信者叛。
我浑身发冷。
那封‘情书’,是我请抄经僧临摹你心上人笔迹七日而成。他轻笑,那‘青黛’,本是突厥哑女细作,早被剜去舌头,根本说不出话——可你信了吗你信她倒在玄真怀里是真,信他夜夜为她渡气是真,信他写露骨情书是真……
我颤抖着后退,脑中轰然炸开——
那些夜里,我为何总觉心躁
为何一见玄真靠近那女子就怒火中烧
为何那情书字迹如此熟悉,内容却不堪入目
为何我竟从未细想——一个守戒道士,怎会写下那等言语
你……你用这狐裘……让我……怀疑他我声音发抖。
不是我让你怀疑。他盯着我,眼中是赤裸的占有,是你本就怕被辜负。我不过……点燃了你心里那根火线。
而你穿得越久,就越不信他,越靠近我。他伸手抚我脸颊,多好,你现在,只恨他,不恨我。
我瘫坐在雪中,三皇兄的血在身下蔓延,像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忽然笑了,笑得凄厉:所以……从我披上那件狐裘起,我就已经……不是我了
你还是你。他蹲下,声音温柔如初见,只是,被我驯服了。
风雪呼啸,林中乌鸦哀鸣。
我低头,看着自己曾紧握剑柄的手——如今,却亲手将玄真推入深渊。
而我,竟毫无察觉。
原来最狠的刀,不是剑,不是箭,
是让你亲手,毁掉你最爱的人。
那一夜,我不再哭。
他不怒,反而笑得更甚:我要你活着。我要把你养在深闺,给我生孩子。他凑近我耳边,气息冰冷,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我吐他一脸血。
他反手一耳光,打得我嘴角崩裂。
带走。他冷声,别伤脸。
黑衣人拖我上马,我拼命挣扎,嘶喊兄长的名字,可回应我的,只有风声与乌鸦的啼叫。
就在我被拖入密林深处时——
铮——!
一道白光破空而来!
那柄剑如惊鸿掠影,斩断绳索,钉入树干——
剑穗飘荡,是褪色的红绳,编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我认得。那是十岁那年,我在桃树下,一根一根编给他的。
林中风骤起,一道白衣身影踏雪而来,身上有多处伤痕。
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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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眼窝深陷,眉间朱砂暗淡,可那双眼睛,依旧黑得能吞下整个夜空。
放开她。他声音极轻,却像雷落九天。
谢惊澜冷笑:我布下那么多人追杀你,你居然没死
谢惊澜轻咳一下大声喊道:通缉令已发,玄真乃妖道,惑乱皇室,诛杀道门弟子,罪不容诛!给我杀!
你炸火药库,杀我同门,嫁祸于我。玄真一步步逼近,现在,又杀三皇子,栽赃道士。谢惊澜,你才是妖。
十余黑衣人围上,刀光如网。
玄真抬手,袖中三符飞出——
雷!火!镇!
轰然炸响,三人倒地,七人震退。
他如白鹤入林,剑光起处,血花四溅。他每一招都不要命,每一式都在拼命。
可对方人太多。
一支冷箭,从死角射来——
噗!
箭矢穿透他后背,从前胸穿出。
他身形一晃,却未倒下。
谢惊澜狞笑:杀他!碎尸万段!
玄真咬牙,反手拔箭,鲜血喷涌,他竟将箭尖在掌心一划,以血画符,厉喝:风起!
狂风骤起,卷起沙石,迷了敌眼。
他扑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拉起:走!
我扶着他,他每走一步,血就滴一串。
你疯了你快死了!我哭着说。
没死。他喘息,还能带你走。
我们跌入密林,身后追兵如鬼。
他带我翻过断崖,踩着冰河,穿过狼谷。他失血太多,几次跌倒,又爬起。我撕下袖口,死死按住他背上的伤口,可血还是止不住。
夜深,我们在一处山洞生起篝火。
他靠在石壁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
我颤抖着手为他换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伤口上。
为什么……回来我哽咽。
他抬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声音轻得像梦:
当年远游,是因为掌教说,我若留你身边,你的气运会损,性命有劫。我怕……我修道,你死。所以我走。
我心如刀割。
可我更怕……他闭眼,你信别人,不信我。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我负了你两回。第一次,是你走;第二次,是我不信你。可从今往后……我不会负你,死也不会。
他笑了,嘴角溢血,却温柔得像回到十岁那年。
好。他轻声道。
洞外风雪呼啸,洞内火光摇曳。
而城门之上,海捕文书随风翻飞——
妖道玄真,惑乱皇室,格杀勿论。
公主昭阳,受邪术操控,助纣为虐,协查缉拿。
可没人知道,那逃亡的白衣道士,怀里还贴身藏着一颗珍珠。
和一幅,从未离身的花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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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漫天,大漠无垠。
我们逃出狼谷已有七日,水尽粮绝,追兵如影随形。玄真伤势未愈,每走几步便喘息如牛,可他从不喊痛,只在我踉跄时默默伸出手,掌心粗糙,却稳如山岳。
那夜,我们抵达月牙泉。
一弯碧水藏于沙丘之间,如天女遗落的泪。泉边芦苇轻摇,星河倒映水面,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整片苍穹。
追兵今晚会到。玄真望着天,声音沙哑,我布个‘星斗阵’,引他们走错路。
他踉跄起身,从怀中取出七枚铜钱、三道黄符,以血为引,在沙地上画出北斗七星之形。每踏一步,血便渗进黄沙,像落了一地梅花。
我心疼得发抖:你都快站不住了,还施什么法
他笑:我答应过你,要护你周全。道法不灵,血也得灵。
阵成,星光忽动,沙丘间雾气升腾,幻出数道人影,朝远方奔去。
成了。他松了口气,跌坐于地。
我扑过去查看他后背——
糟了。
那支箭伤早已化脓,皮肉翻卷,黑血混着黄水,恶臭扑鼻。我胃里一阵翻涌,却强忍着撕下内裙的素白布料,一点一点为他清理。
疼就说。我咬着唇,手却稳。
他低笑:比你十岁那年扎风筝线还轻。
我眼眶一热:你还记得
记得。他闭眼,你扎破我手指,我说不疼,你却哭了,说‘小道士不能哭,哭了就不给你糖吃’。
我鼻子发酸,一边包扎一边骂:你现在可以哭,没人管你。
可话没说完,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握住我的腕。
我一怔。
他仰头看天,声音轻得像梦:
殿下可知,漠北的星星,比长安亮
我抬头。
万里无云,银河如练,星辰低垂,仿佛伸手可摘。长安的夜,总有宫灯遮天,烟火蔽空,可这里,天地纯粹,星河浩荡,像神明亲手铺就的锦缎。
因为这里没有宫墙。他轻声道,也没有权谋,没有谎言……只有你和我。
我心口一颤,慢慢在他身旁坐下,靠着他未受伤的肩。
风过泉面,水波不兴,星光碎成千万点。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可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我不是在逃命。
我是在,和他一起活着。
七日后,暴风雪袭来。
我们躲进雪山深处的冰洞,寒气刺骨,呼吸成霜。玄真取出最后一张火符,指尖凝力,轻轻一点——
嗤的一声,雪水融化,汇成一小洼清泉。
我却开始发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水……我喃喃。
他喂我喝下温水,可我仍颤抖不止,嘴里胡言乱语:玄真……别走……我信你……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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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抱住我,用身体为我取暖。
再撑一晚,天亮就能下山。他低声说。
可我烧得厉害,唇干裂,神志不清,忽然哭着喊:娘……我怕……
他心如刀割。
下一瞬,他咬破手腕,将血滴入我口中。
喝下去,就不怕了。
我本能地吮吸,温热的血带着一丝铁锈味,却让我渐渐平静。
而就在这时——
洞壁忽然咔地一声,裂开细纹。
一朵血莲,从冰中缓缓绽放。
七瓣,如花信图上春分那日的海棠。
血色冰莲在寒冰中盛开,映得整个冰洞如幻境。
他看着我,轻声说:这是我师门禁术……以血养魂。你若死,我也不活。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那朵花,又看见他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抱住他脖子,喃喃道:
若父皇不信我们……便逃去更远的地方。你带我修道,可好
他怔住,眼中竟有泪光。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簪子——乌木为身,桃木为心,刻着细密符文。
这是‘锁灵簪’。他轻轻将它插进我发间,簪在人在。就算要闯九重雷劫,踏碎南天门……我也护你周全。
我抬头看他,烧得脸颊绯红,却笑得像回到十岁那年: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我可不想一个人修道。
他低头,额头轻轻抵住我的:好。我陪你,从人间,走到仙界。
后来,突厥牧民传说:
有白衣仙人路过枯井,画符三道,井水涌出,救活整族。
他们说他是神。
可我知道,那是玄真用最后一道引泉符,耗尽真气换来的。
还有一次,我们攀上雪山之巅。
子夜,一朵蓝莲花悄然绽放,花瓣如琉璃,光华流转。
他采下,用细藤编成指环,套在我指尖:
比凤冠霞帔衬你。
我笑着问:那以后不回去了
他望向远方,风拂起他残破的道袍:
你若不愿回头,我便陪你,走到天地尽头。
那一刻,我不再是公主,他也不再是道士。
我们只是——
彼此活着的意义。
承平二十年,春。
长安城张灯结彩,红绸如血,从皇城一路铺到镇国公府。
七日前,朝廷下诏:昭阳公主将于上巳节与镇国公世子谢惊澜完婚,以结秦晋之好,安北境民心。
满城朱红,却无喜气。
百姓闭门不出,酒楼茶肆只有一句话在暗中流传:红绸铺到哪,血就流到哪。
那日,我浑身是伤扑进金銮殿,我和玄真一路躲开镇国公通缉和围杀,绕大漠,过雪山,我手中账本染着三皇子临终前的指印,嘶声喊出真相:父皇!您看的边关奏报是假的!谢惊澜杀了三哥,镇国公勾结突厥,屠村卖粮,百姓易子而食!现在的盛世太平,是用白骨堆出来的!
满朝文武哗然。
父皇震怒,拍案而起:来人!拿下镇国公在京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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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这时——
谢惊澜站了出来。
他一身玄甲未脱,立于殿心,嘴角扬起,竟笑了。
陛下。他声音平静,却如冰锥刺骨,您敢动我吗
满殿寂静。
他缓缓环视群臣,一字一句:我父现已率十万大军,携突厥铁骑,直逼长安。若我死——他们血洗全城,鸡犬不留。
话音未落,八百里加急快报飞入殿中——
镇国公叛!联突厥,总共二十万大军破潼关,大约七日可达长安!
父皇震怒:好大的胆子,众爱卿谁去领兵平叛。
上将军吞吞吐吐:回陛下,我们守军现在能有十五万,而且都是常备军,恐怕不如叛军善战。
父皇颤抖的看向谢惊澜:镇国公意欲何为
谢惊澜声音更大:许我父亲为镇北王,免除北境所以赋税,将昭阳公主许配给我。
满朝哗然,大臣跪倒一片:陛下!唯有联姻可退兵!
我站在殿中,像被钉在耻辱柱上。
昭阳公主贤德,当为社稷牺牲。礼部尚书颤声说。
婚期定于七日后。皇帝闭眼,声音疲惫,上巳节,吉时,迎娶。
我冷笑,一步步走上玉阶,直视父皇:镇国公要的是皇位,不是女婿!他若真愿休兵,为何大军已发为何要挟百姓为人质他要的,是您的位置!
住口!皇帝怒喝,你一个女子,懂什么军国大事!
我懂!我声音撕裂,我亲眼见边民吃土,见将士无甲,见兄长死于非命!而你们呢在宫里听戏、饮酒、谈‘和亲大义’!
众人纷纷低下头,无人应答。
只有谢惊澜,这个乱臣贼子,仍旧昂首站在大殿,静静看着我,眼中是赤裸裸的占有欲。
公主。他轻声道,只要你点头,我保长安不破,百姓不亡。我父进城,喝完喜酒,便退兵回北境,做他的土皇帝。这江山,还是你们李家的。
谎言说得如此温柔,才最可怕。
我确定,他要的不是和平。
是他父亲坐上龙椅,而我,被锁在深院,日日听他唤我夫人,夜夜承受他的折磨。
我跑到宫门口找到玄真:父皇派了很多高手跟着我,怕我逃走。我没理这些人告诉玄真,镇国公大军七日内就会到长安城,父皇昏庸认为把我嫁给谢惊澜就能平息反叛。我不管了,你带我走吧。
玄真说:现在你要走了,江山比被镇国公和突厥人平分,到时候生灵涂炭,我便是罪人,你也会后半生内心受尽折磨。朝中也不全是无能之辈,真到了兵临城下,会有人站出来的。我会回到玉真观,请求我掌教师傅出关。
等我回来。他说。
16
风卷起他残破的白衣,他未戴道冠,发带飘零,却挺得笔直。
我点头:注意安全。
大婚当日,天阴如墨。
我被宫人簇拥着,穿上凤冠霞帔,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可我像披着枷锁。
谢惊澜亲自为我戴冠。
他指尖冰凉,一寸寸抚过我发,最后在颈后轻轻一划。
皮肤破开,血珠渗出。
他俯身,声音如毒蛇吐信:我要你清醒地看着,玄真的人头挂上城门。我要你每夜闭眼,都梦见他死在我剑下。
我瞪着他,一字一句:你杀不了他。
哦他笑,可他已经快到了。我已下令,城门大开,迎亲队伍入城——顺便,放我父大军进来。
城门大开,便是死局。
果然,吉时一到,鼓乐齐鸣,红绸铺道。
可就在迎亲队伍穿过朱雀门的刹那——轰!轰!轰!
城外杀声震天!
铁蹄如雷,黑甲如潮,镇国公亲率大军冲入长安,旗帜上写着一个血红的谢字。
杀光皇族!他立于马上,狂笑如魔,只留昭阳一人,给我儿做一辈子小妾!
百姓四散奔逃,红绸被马蹄踏碎,像雪地里的血花。
我被谢惊澜一把拽住手腕,拖进宫门:你的道士,救不了你。
我仰头,看着漫天烽火,看着皇城沦陷,看着父皇在殿中颤抖着拔剑自刎。
可我的眼中,没有泪。
只有恨。
我望着城外风雪深处,轻声说:
玄真,答应过我的。
红绸染血,凤冠垂珠。
内城将破。谢惊澜看见我父皇已死兴奋的拎着我到城头,当众大喊,皇帝已死,你们速速投降,他忘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我与玄真从漠北走回皇宫的一年时间,我说过我要跟玄真学修炼,我现在有些武艺。我袖中滑出一柄短剑,谢惊澜感觉到了我的动作的时候,薄如蝉翼的短剑已经划过他的脖子,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扔止不住往外喷的鲜血,惊恐诧异的看着我。
我看着这个濒死之人:不管结果如何,你都看不到了。
他的血喷到我的黄金凤冠上,我的脸上,我无所谓。顺势砍下他的头颅:对着所有人大喊,反贼谢惊澜已死,玄真也很快就会到,众将士陪我一起杀敌。
我的这一番举动,让摇摆不定的人重新站队,因为镇国公现在必定会杀光我们所有人,给他儿子报仇。我方反抗强烈起来。
城墙已染成赤黑色,血顺着砖缝流淌,像一条条细小的河。残旗在风中撕裂,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刀断,弓折,箭尽。
镇国公大军如潮水般撞向城门,云梯架起数十道,黑甲叛军蚁附而上。我挥剑斩断登城钩,一脚踹下一个敌将,一剑斩下另一人头颅。
远处,风雪深处,传来低沉吟唱。
17
不是战鼓,不是号角。
是《步虚词》。
玉京玄都,紫气东来……天罡引路,北斗开阶……
声音如钟振九霄,穿透杀伐,直入人心。
所有人抬头望去。
风雪骤裂。
一抹白色,如雪崩般杀入敌阵。
不是一人,是一阵。
两千道袍修士,白衣如雪,背负桃木剑,脚踏符印,结天罡北斗阵而来。他们不骑马,不呐喊,只一步步前行,每踏一步,地上便浮现出八卦光纹,如神明踏地而行。
掌教走在最前,白发如雪,手持一柄古剑,剑不出鞘,敌骑却纷纷惊退,马匹跪地嘶鸣。
是道门!守城将士嘶吼,道门来了!
道士们冲入敌营,剑光如电。普通士兵均不是一合之敌,很快撕开一个缺口,叛军纷纷避开这些如仙人一样的道士,可叛军太多,突厥高手尽出,镇国公亲率亲卫迎上,双方高手对决,刀光剑影,血染长空。
掌教连斩七将,终因真气耗尽,被突厥大巫师一斧斩断左臂。
他单膝跪地,却仍举剑向天,嘶声大喝:道在,人在!
一人剑断,仍以符火焚敌;一人重伤,临死前画出雷符,炸死十余叛军。他们不退,不逃,不惧死——因为他们修的不是长生,是道义。
可内城,依旧危在旦夕。
城门将破,敌军已攀上半壁。
我站在城头,浑身是血,望着远方那抹白色,泪终于落下。
玄真……你来了……
忽然——
一道身影,如白鹤掠空,自乱军中飞身而起。
他白衣染血,发带尽裂,却如惊雷破云,直冲城头。
是他。
玄真。
他落在我身旁,肩并肩,像当年栖云台月下共读《黄帝内经》,像月牙泉边数星,像冰洞中血绽冰莲。
他看我一眼,轻声说:我回来了。
我哽咽: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可我们都知道——
敌势太强,道门已损过半,掌教重伤,长安,终究守不住。
就在这时,玄真忽然转身,一步步走下城头。
你去哪!我扑过去拉他。
他回头,眼中是十年的爱,九年的痛,和一刻的决绝。
他飞身跳入战场。然后,他开口了,明明离得很远,却响彻战场,传入每一个将士、叛军、百姓耳中——
我道门,玄真,自幼被掌教收养于终南山,授以道法,传以心印。
他看我天资不错,盼我承继道统,登临大道,为万民祈福,为天地立心。
可弟子不孝。
于承平十二年春,玉真观后山,桃花树下,一见昭阳公主,便再难回头。
那一眼,我动了情。
自此,无心正道,只愿与她共老山林,看花信,数星辰,不问仙凡。
可我错了。
我以情为私,却忘了道门以苍生为念。
今日,因我昔日之念,致同门惨死,百姓流离,山河破碎——
我,玄真,罪该万死。
可有一人,我不能再负。
她是昭阳。
是我年少时接住的那颗星,是我十年来藏在怀中的香囊,是我宁愿堕魔也不愿她受半分苦的——命。
所以——
今日,我断因果,斩天道,破三境,入仙人位!
话音未落——轰!!!
一道白光自他体内冲天而起,撕裂乌云,直贯星河!
18
他白衣尽裂,背后浮现出一幅完整刺青——烛龙盘身,双目闭合,脊如山岳,尾扫苍穹。
那是道门禁术,唯有大彻大悲、大悟大舍者,方可觉醒的烛龙真形。
天际,一道金光垂落——是仙界接引。
只要他踏入,便成仙人,超脱凡尘,永生不死。
可他——
抬手,一剑劈下!
今日贫道……斩仙!
金光崩断,化作火雨,如天罚般坠向突厥大营!
战马哀鸣,帐篷焚毁,敌军成片倒下。
天地寂静。
玄真立于血火之间,白发如雪,眸如寒星。
他不是仙。
而他唯一的执念,是城头那抹红衣,是他曾许下簪在人在的女子。
他抬头,轻声说:
昭阳,这次……换我护你。
我道三千,不抵你一笑。
那一剑斩下接引金光后,长安的雪,落了整整七日。
风雪中,他站在宫城最高处,白发如雪,白衣染血。烛龙刺青渐渐隐去,掌心最后一道符火熄灭,他缓缓跪下,不是因伤,而是——仙路断,道基散,修为尽归天地。
他不再是修士,甚至不再算人。
他是以命逆天者。
我冲上城楼,扑进他怀里。他很冷,像一块将熄的炭。
你说过要护我周全。我抱着他,泪落如雨,你不许走。
他笑了,指尖轻轻抚过我脸:我已斩仙,只为留在这红尘。可天地不容逆道之人……我的魂,留不久了。
那就别留!我嘶喊,我们一起走!去漠北,去雪山,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摇头,从怀中取出那支早已裂痕斑斑的锁灵簪,轻轻插回我发间。
簪在人在。他低语,我散尽修为,重铸山河,百姓得安,长安得存。可我最想重铸的……是你我之间,那九年错过的时光。
忽然,簪身轻颤,桃木心竟开始发芽——一寸嫩绿破簪而出,在风雪中舒展叶片,根须扎进我发间,仿佛活了一般。
它认你。他轻声说,当年掌教赐它,名为‘锁灵’,实为‘续缘’。若有一人以真心供养,百年不渝,它便能……续命一息。
我心头剧震。
什么意思
他望向天边初升的朝阳,声音渐弱:我不能死……也不能活。我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每年春分第一朵开的海棠……但若你还在等我——
我就还能回来。
次年后,天佑一年。
我登基为帝,史称昭武女帝。
龙袍加身那日,天现白虹贯日,百官跪伏,万民朝拜。
可无人知道,我的龙袍内衬,缝着一件染血的旧道袍,而道袍上,别着那个珍珠香囊。
御案之上,常年摆着一碟野山楂——他说过,我十岁偷溜出宫,第一口吃的便是山楂糖球,酸得皱脸,却笑着说甜。
还有那把生锈的桃木剑,我命工匠封于琉璃匣中,置于寝殿案头。
每日清晨,我都会对它说一句:今天,你还未归。
百年如梦。
我活到了九十七岁,两鬓如雪,眼已昏花,可每到春分,必亲赴御花园。
因为那株由锁灵簪化成的桃树,每年春分准时开花。
一夜之间,满树粉白,香飘十里。
宫人说,花开时,树下总有白衣人影伫立,不言,不近,只静静望着寝殿方向。
我拄拐而去,颤声问:是你吗
风过,花瓣纷飞,树影轻晃,似点头,似摇头。
我伸手,接住一片落花。
花心有一行极小的朱砂字,如他当年抄经笔迹:
花信不误,我在。
当年,昭武女帝寿终正寝,王朝在她治理下国泰民安,她完成了对小道士的承诺。
她很开心,小道士也来完成对她的承诺。
新入道的小童在玉真观藏书阁扫尘,忽从一本《黄庭经》中抖出一张褪色桃花笺。
上书两行小字:
筑基易,筑心难。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小童好奇抬头,窗外那株老桃树无风自动,枝头一朵花悄然绽放。
远处,晨钟响起。
恍惚间,似有一男一女并肩走来——
她着凤袍,他穿道衣,手中牵着一缕红线,直通天际。
身后,二十四节气的光影流转,金莲朵朵,如约盛开。
原来,有些爱,不必相守。
只要一念不灭,便永不落幕。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