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夜如墨
北风嘶嚎,卷着漫天雪沫,将整片山林吞没成一片苍茫的白。古木枝桠在积雪的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断。
在这片死寂的荒寒之中,却有一抹刺目挣扎的鲜红,正缓慢地、绝望地在雪地中蠕动。
阿璃拖着被铁齿陷阱彻底咬穿的后腿,每向前挪动一寸,刺骨的剧痛就窜遍全身,几乎要撕碎她的神智。及膝的深雪死死缠绕着她的肢体,鲜红的血从她雪白的皮毛中不断渗出,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血痕,像是指引死亡的路标。
就快…就快到了……小狐妖喘着气,呼出的白雾瞬间被寒风撕碎。她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那个藏着母亲唯一遗物——一只旧铃铛——的小山洞,至少还在三里之外。以她如今失血殆尽的状况,这三里,无异于天涯海角。
意识开始涣散,沉重的眼皮不断向下耷拉。她听族里的婆婆说过,在雪地里冻死的人,最后都会感到异常的温暖,那是消亡的前兆。
不能…不能睡……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试图用尖锐的痛楚保持清醒。
然而,就在这一刻,另一种足以让她血液彻底冻结的声音穿透风雪,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是猎犬兴奋狂躁的吠叫,以及人类粗重冰冷的脚步声!
那畜生绝对跑不远!看这血!哈哈!
三个穿着臃肿皮袄的猎户粗暴地拨开枯枝,从林间钻出。他们手中冰冷的弓箭和长矛闪烁着寒光,身后两条壮硕的猎犬龇着獠牙,涎水直流,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雪地中那一团微弱起伏的白影。
为首的大胡子猎户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好家伙!这皮毛,竟是纯白的!完整剥下来,够咱们逍遥好一阵子了!
大哥,你…你看它的眼睛…旁边一个稍年轻的猎户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怪得很…像是…像是能听懂人话…
怕个球!不过是只畜牲!矮壮的猎户已经不耐烦地搭箭上弦,嘴角咧开残忍的弧度,解决了它,赶紧回去烫酒喝!这鬼天气!
阿璃绝望地蜷缩起来,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她闭上眼睛,等待那必然到来的、撕裂身体的终结。
咻——!
利箭破空的尖啸声刺耳无比。
可是,预想中穿透皮肉的剧痛并未降临。
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凝滞。那支致命的箭矢,竟诡异地悬停在了她眼前不到一尺的空中,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微微震颤了一下,便无力地坠落在洁白的雪地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道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矗立在苍茫雪地之中,仿佛他从亘古之初就站在那里。墨色的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领口暗金色的纹路流转着晦涩莫测的光华。所有飞雪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便悄然消融、蒸发,不敢玷污他半分衣角。
那是一个面容精致冰冷到了极致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比万载寒冰更令人窒息,漫天的风雪与之相比,都显得徒有虚表。
你…你是什么人!大胡子猎户强撑着胆子厉声问道,声音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少年甚至未曾转动一下眼珠。
滚。
一个字,音色清冷,却带着仿佛天威般的压迫感,重重砸在空旷的雪原上。
猎户们被这极致的轻蔑激怒了。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敢坏爷爷们的好事!
那矮壮猎户脸上横肉一抖,再次猛地搭箭,这一次,闪烁着寒光的箭镞径直对准了那玄衣少年:看你穿的人模狗样,把钱财留下,爷考虑饶你一条小命!
少年终于微微侧首,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淡漠地扫了过来。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极其轻微地,挥动了一下袖袍。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凛冽罡风凭空乍起,如同无形的巨掌悍然拍下!
猎户们惊恐的表情甚至来不及完全浮现,连同他们狂吠的猎犬,就在一瞬间——寸寸碎裂,化为齑粉,被骤然狂暴的寒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天地间重归死寂,唯有风雪依旧呜咽。
阿璃吓得连呼吸都已忘却,小小的身躯僵在原地。她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这世间竟存在如此恐怖、如此毫无波澜的力量。
少年静立片刻,冰冷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雪地上那团几乎与雪同色、微弱起伏的小东西,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他指尖随意一弹,一缕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纯阳灵气,如丝般飘向濒死的小狐妖。
这缕对他而言渺若尘埃的灵气,对于阿璃来说,却不啻于滔天洪流。一股无比温暖的力量猛地涌入她即将冰封撕裂的身体,强硬却温柔地护住了她即将溃散的心脉,暂时止住了生命力的流逝。
阿璃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恰好此时,凄冷的月光挣扎着穿透浓密的雪云,如水般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那个近在咫尺、拥有着绝世姿容却冰冷得不似生人的侧脸。
他始终,未曾低头看她一眼。
仿佛她比脚下被碾碎的雪沫还要渺不足道。
一丝清冽独特、带着淡淡冷香的气息,随风飘入她的鼻尖,深深地、刻骨地烙印进她懵懂初开的灵识最深处。
恩…公……
她微弱地吐出几乎不成调的两个字,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少年这时才低头,漠然瞥了一眼雪地中那团因为得了灵气而稍稍恢复一点生机的白色毛团,目光没有任何停留,旋即移开。
玄色的身影悄然变淡,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漫天风雪之中,来得突兀,去得无痕。
只留下空寂的雪地上,一只昏迷的小狐妖,和她心口处那颗被莫名种下、伴随着冰冷冷香悄然生根的——报恩种子。
2
百年惊鸿
百年光阴,弹指一瞬。
京华繁华,人声鼎沸。雅致茶楼里,茶香氤氲,两位锦衣富商正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夜又有不知死活的妖族想闯国师府。胖商人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瘦商人嗤笑一声,眼底带着讥讽:自寻死路。谁不知当朝国师容湛大人是妖族的克星百年来,死在他手上的妖魔,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是啊,胖商人凑近几分,声音更轻,但你说,国师为何如此憎恶妖族
瘦商人神色一凛,谨慎地环视四周:这等事,岂是你我能揣测的国师大人神通盖世,说不定你我此刻的谈话,已入他耳中。
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默契地噤声,不敢再深谈。
角落处,一袭白衣的女子静静独坐,面前清茶已半凉。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却暗藏波澜的眼眸。
当容湛二字随风飘入耳中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茶水漾开细微涟漪。
百年了。
昔日雪地里奄奄一息、几乎冻毙的小白狐,如今已修得人形,取名阿璃。
百年修行,岁月更迭,她却从未忘却那个玄衣墨发的少年,和他指尖传来的那一点温暖。那是足以燎原的星火,支撑她熬过无数艰难岁月,化作深入骨髓的执念。
她多方探寻,才知当年惊鸿一瞥的少年,已是权倾朝野、令天下妖魔闻风丧胆的大梁国师——容湛。
为接近他,她不惜逆转经脉,将天生温暖的狐火之精彻底内敛深藏,一身妖气洗练得纯净无垢。纵然是得道高人,也难以轻易窥破她的真身。
容湛……
她无声默念这个名字,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比谁都清楚,接近他意味着什么。于他而言,妖,皆当诛灭,从无例外。
可那是她的劫,也是她的念。
恩若不报,道心难安。
她放下茶钱,起身离去,素白的衣袂在风中轻扬,决绝得像是一只扑向火焰的蝶。
---
京城长街,人流如织。
阿璃随着人潮前行,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官兵开道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让开!速速让开!国师法驾将至,闲人避退!
人群迅速退向街道两侧,翘首张望。
姑娘是外乡人吧一旁的老妪见她面露疑惑,热心道,今日国师大人主持祭天大典,还要当众审判一只祸乱京城的大妖呢!
阿璃心中一凛,面上却只微微颔首:多谢婆婆告知。
人群涌向中心广场。汉白玉砌成的高耸法坛肃立,数百名白衣道士垂首分立四周,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国师到!
唱喝声落,万籁俱寂。
一道玄色身影御风而至,身姿挺拔如松,轻飘飘落于法坛之上,衣袂翻飞间,不带半分烟火气。
百年时光,竟未在他容颜上刻下半分痕迹,依旧是那张清冷绝尘、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的脸。唯有那双眸,比百年前更冷,更深,睥睨间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
阿璃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带妖物。容湛开口,声线清寒,如冰击玉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四名道士押着一个被符文铁链死死束缚的壮汉走上法坛。那汉子双目赤红,獠牙外突,周身翻涌着暴戾的妖气。
狼妖黑煞,食人精血,祸乱京城,害命十七条。容湛语调平稳,无波无澜,却字字如判,依律,当诛。
狼妖昂首发出凄厉狂笑:容湛!你屠戮同族,不得好死!我等着你遭天谴的那一日!
容湛眼底未见半分波动,只缓缓抬起右手,指尖金芒流转,凝聚成令人心悸的法则之力。
天地无极,万法归宗。灭。
金色符文如锁链骤然而出,缠绕上狼妖身躯。哀嚎声戛然而止,妖物在纯粹的金光中寸寸碎裂,化作飞灰,消散于风中。
寂静一瞬后,广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国师威武!
国师为民除害!
阿璃站在狂热的人群中,遍体生寒,仿佛独自置身于冰天雪地。
若他知晓,她也是他口中当诛的妖……
恐惧如藤蔓缠绕心脏,几乎令她窒息。
可那百年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成了她唯一的心劫。
恩,必须报。
路,已在脚下。
3
惊鸿一瞥
数日后,上元灯会。
京城十里长街灯火如昼,人潮涌动,笙歌不绝。万千明灯映亮夜空,恍若星河倾泻,却照不亮阿璃心头那份孤注一掷的紧张。
她一袭浅青衣裙,静立于拱桥之侧阴影处,如一抹悄无声息的月影。指尖冰凉,悄然掐诀,眸光微不可察地掠过桥头那几个正喝酒喧闹的地痞。
下一刻,那几人便莫名推搡叫骂起来,场面顿时混乱。
恰在此时,玄黑车驾仪仗缓缓行至桥头,威严沉肃,与周遭的喧闹浮华格格不入。
就是此刻。
阿璃眸光一凛,顺势被人群推出,惊呼声婉弱无助,恰到好处地跌倒在车驾正前方,云鬓散乱,裙袂委地,抬起的一双眸子水光潋滟,盛满了受惊与无措。
何人胆敢挡驾滚开!侍卫厉声呵斥,刀鞘半出。
大人恕罪…她声音微颤,似风中柔絮,小女子不慎被人推倒,脚踝疼痛难忍,实在…实在起不来身…
车帘纹丝不动,里面的人毫无声息。
空气凝滞,压迫得让人窒息。
良久,一道冰冷无波的声音自车内传出,穿透喧嚣,清晰落入她耳中。
近前。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她半搀半押地带至车前。
抬头。
她依言仰首,面纱被夜风轻柔拂动,露出光洁下颌与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烛火落于其中,碎成星星点点的惶然。
姓名籍贯为何在此容湛的问题简洁至极,不带丝毫情绪。
小女子名唤阿璃,自江南临安府钱塘县而来,本欲投亲,奈何亲人早已搬离…今日观灯,不意…
钱塘他打断她,声音倏然沉下几分,近日可有妖物作祟
阿璃心口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她力持镇定,面上唯余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惊诧:大人何出此言钱塘一向太平,民风淳朴,未曾听闻有妖物之事。
沉默再度降临,比上一次更为沉重压人。
忽然,一道细微金光自帘后疾射而出,直扑她面门!那光芒纯正凛冽,带着诛邪灭煞的威压,几乎是刻入妖族魂魄的恐惧。
不能躲!
阿璃硬生生压下所有本能,任由那缕锐利如刃的灵气扫过周身经脉,激得她体内深藏的狐火之精几欲沸腾反击!她死死压住,指甲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维持清醒。
百年修行,逆转经脉,洗练妖气…成败在此一举。
那缕金光在她周身流转一瞬,似有迟疑,终是缓缓散去。
大人她怯声疑问,眼中水光更盛,仿佛只因他莫名的举动而受惊。
车内寂然片刻。
带回府中。
侍卫长一怔,略显迟疑:大人,此女…
来历不明,行迹可疑。容湛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字字斩钉截铁,严加看管,详加盘查。
大人明鉴!阿璃立刻哀声祈求,演技逼真得连自己几乎都要信了,小女子确是清白人家,绝非歹人…
车帘微动,不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车驾缓缓起行,仿佛方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护送着她。阿璃低眉顺眼,跟着走向那座森严冰冷的府邸,背脊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第一步,成了。
国师府内亭台楼阁,暗合奇门,处处皆有隐晦的符文流光一闪而逝,肃杀之气弥漫其中。阿璃将气息收敛到极致,不敢有半分松懈。
她被安置在一处偏僻院落。
姑娘暂歇于此,明日会有人来问话。侍卫语气公事公办,眼神却带着审视。
多谢大人。她柔顺应下,状似不安地轻声探问,不知…国师大人会如何处置我
国师心意,岂是我等能揣度侍卫摇头,姑娘若真无问题,自会安然无恙。
房门合拢,隔绝外界。
阿璃缓缓靠在门扉上,长长舒出一口气,指尖仍在微微发颤。她行至窗边,望向府中最中央那座高耸的楼阁,窗棂透出通明灯火,如同冷冰冰的审视着眼睛。
百年前雪地一瞥,他未曾低头看她一眼。
百年后,他依旧视她如蝼蚁,如可疑的尘埃。
恩公…她无声呢喃,眼底却燃起一簇不肯熄灭的执火,阿璃该如何…才能靠近你
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容湛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周身气息比月色更冷。
暗影中,隐有声音恭敬回报:主上,已探查,那女子周身并无妖气,灵力纯净微弱,似是…寻常人类。
容湛目光幽深,落在那处偏僻院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枚冰冷玉佩。
那丝气息…他低语,似有些许困惑,旋即化为更深的冰寒,似曾相识。
主上是疑心她…
盯紧她。他声音陡然沉冷,不留半分余地,若有任何异动——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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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骤急,带来刺骨寒意。
院中的阿璃蓦地感到一阵莫名心悸,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
这场以报恩为名的豪赌,方才刚刚开始。前方似有万丈深渊,而她,已踏出第一步,再无退路。
4
烛影微暖
国师府西侧小院中,阿璃已住了半月有余。
每日清晨,她都会推开木窗,望向府中最高的那座楼阁。容湛就在那里处理朝务,修炼法术。
姑娘,该用早膳了。侍女小芸端着餐盘站在门外,带着几分拘谨。
阿璃开门:多谢小芸姐姐。
小芸摆好碗筷,犹豫片刻低声道:姑娘今日还是不要去书房那边了。王侍卫昨日已经发话,若再见您在那里徘徊,就要将您拘在院中,不得外出了。
阿璃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夜幕降临,书房外的回廊中,阿璃再次捧着参茶,静静等候。寒风刺骨,她单薄的衣衫难以抵御冬夜的冷意。
你又来了。王侍卫面无表情地出现。
阿璃低头轻声道:大人处理公务辛苦,小女子只是想尽一点心意。
国师不需你的心意。王侍卫冷硬道,请回吧。
书房门忽然打开。容湛一身玄衣,站在门内,目光冷冽地扫过廊下二人。
何事喧哗
王侍卫急忙躬身:回国师,这位姑娘又来送参茶,属下这就让她离开。
容湛的目光落在阿璃手中参茶上:不必再送。
大人日夜操劳,小女子只是...阿璃鼓起勇气抬头,却在接触到那双冰冷眼眸时,话语戛然而止。
容湛甚至没有听完她的话,转身欲回书房。
大人!阿璃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步,茶还温着,您...
无形的气墙骤然出现,将她轻轻推开。阿璃踉跄一步,手中残茶溅出几滴,落在她微红的手背上。
容湛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带走。他淡淡吩咐,随即关上书房门。
王侍卫面色不虞:姑娘也看到了,请回吧。下次莫要再让属下为难。
阿璃低头看着手中微凉的参茶,轻轻叹了口气。
---
三日后,阿璃向厨房管事妈妈软磨硬泡,获准使用小厨房片刻。她精心炖煮了一盅百合莲子羹,火候恰到好处,清甜不腻。
然而羹汤被送至书房后,不久原封不动地被撤下。
还是老样子管事妈妈问。
侍女点头:大人看都没看就说撤下。
管事妈妈转向阿璃,语气带着几分怜悯:早跟你说过了,何苦来哉
阿璃默然不语,只是次日又尝试做了江南特色的梅花糕,结果依旧。
---
又一夜,寒风凛冽,阿璃见容湛仍在书房忙碌,想起日间见他眉间似有一丝倦色,心中微动。
她回房取来自己唯一一件稍厚的斗篷,再次来到书房外。王侍卫已经懒得阻拦,只是摇头站在一旁。
容湛开门出来时,已是深夜。他似乎正要前往观星台,并未注意廊下守候的身影。
阿璃鼓起勇气上前:大人,夜深风寒,请加件衣裳...
她伸手想为他披上斗篷,指尖即将触及玄色衣袍的刹那,无形气墙再次出现,将她轻轻弹开。这次力道稍重,阿璃踉跄几步,指尖发麻。
容湛终于正眼看她,目光中带着不悦:你不该在这里。
我...我只是担心大人受寒...
容湛冷冷道:不必。他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停下,你屡次试图接近本座,究竟有何目的
阿璃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大人救小女子于危难,收留在府,阿璃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报答...
救你容湛挑眉,本座只是将可疑之人带回监管,何来相救之说
阿璃语塞,正不知如何回答,却见容湛目光转向远处。
一个被捆绑的仆役被押到院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人,此人已被证实是妖物眼线,暗中传递府中消息。暗卫恭敬禀报。
容湛目光冰冷:处理掉。
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仆役哭喊着求饶。
一道金光闪过,哭喊声戛然而止。那仆役如同从未存在过般消失无踪。
容湛转头看向阿璃,目光锐利如刀:这就是接近本座的下场。你好自为之。
阿璃脸色煞白,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
几日后,容湛在书房召见几位道长,商议要事。阿璃如常在廊下等候,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夜深露重,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书房门终于打开,容湛送客出来时,阿璃急忙上前,却因长时间站立,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她以为自己会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到一道柔和的微风轻轻托了她一下,让她得以稳住身形。
抬头时,正对上容湛微蹙的眉头。
脏了地方。他冷声道,随即转身离去。
阿璃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是百年来,他第一次接触到她,尽管可能只是无意之举。
回到房中,她反复回味那一刻的微风托拂,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
而远在观星台上的容湛,却对自己方才那未经思考的动作感到不解与懊恼。
为何要出手他自语道,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最终,他将这归因于不想让一个可疑之人在书房外出事,免得增添麻烦。
阿璃将那份微不足道的接触珍藏心底,如同雪地中觅得的一粒炭火,虽不足以温暖全身,却足以照亮前路。
容湛站在高处,望向阿璃院落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继续监视。他对暗处吩咐道。
是。黑暗中传来回音。
烛影摇曳,映照两人之间那越发明朗却又更加复杂的羁绊。
5
裂痕微光
国师府最深处的密室内,禁制重重。
容湛独自站在中央,面前悬浮着一件刚从北疆古墓中掘出的古法器。
法器通体乌黑,刻满诡异咒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已有三名道士因它受伤,此刻它正幽幽转动,仿佛有生命般与容湛对峙。
他指尖流转金色符文,缓缓探向法器——
就在触碰的刹那,法器猛地爆发出刺目乌光!
一股阴寒暴戾的能量顺着他指尖急速蔓延,肉眼可见的薄霜瞬间覆盖整条右臂,直逼肩头。
容湛脸色骤变,纯阳灵力汹涌而出,却与那阴寒之气僵持不下。
密室外,阿璃忽然心悸——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之气从门缝中渗出。
紧接着,她感知到容湛的灵力波动竟夹杂着一丝紊乱!
大人出事了!阿璃冲向密室,却被守卫拦下。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乌光暴涨!
阿璃假借被阴气冲击,踉跄间撞开了未锁死的门——
只见容湛跌坐在地,右臂至肩覆满冰霜,唇色发绀。
那件邪物高悬半空,乌光森然。
大人!阿璃扑跪在他身侧,暗中将掌心贴在他冰冷的手腕上。
一缕极细微却异常温暖的狐火之精,悄然渡入他体内。
——这是她百年修行的本源妖力,至纯至暖,恰能克制阴寒。
她将妖力波动隐藏在法器紊乱的气息中,心跳如擂鼓。
容湛正全力对抗反噬,忽觉一股暖流自手腕涌入,所到之处冰霜消融。
他猛地睁眼,目光如利刃般刺向近在咫尺的阿璃:你在做什么
阿慌忙缩手俯首:阿璃见大人不适,想搀扶您起身…惊扰大人,罪该万死!
容湛审视着她苍白的面容。那暖流来得蹊跷,此刻却无迹可寻。
他灵力周身探查,竟无丝毫妖气残留。
方才可感到异常他冷声问,目光未离她分毫。
只、只觉一股暖意…许是妾身佩戴的暖玉…她颤着手扯出衣襟里的普通暖玉佩。
容湛目光扫过暖玉,又落回她脸上。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望向已暂归平静的法器。
出去。
阿璃退出密室,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若被他察觉半分妖气——她闭上眼,不敢再想。
———
次日书房外,阿璃端着茶盏的手微颤。
出乎意料,王侍卫并未立刻阻拦,只淡淡颔首:大人正在忙,稍候。
一炷香后,她获准进入。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容湛处理政务之所。
书房宽敞却压抑,四壁古籍林立,中央星象图浩瀚如深渊。
容湛坐在紫檀木案后,执笔批阅文书,未抬一眼。
大人,请用茶。她轻声道,将茶盏搁在案角。
他嗯了一声,右手动作微滞——正是昨日被反噬的手臂。
阿璃垂眸欲退,却被他叫住:明日清晨,将北疆文书送至书房。
她怔了一瞬,低声应:是。
退出书房时,她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容湛的态度依旧冰冷,却不再如以往那般拒人千里。
此后数日,阿璃进出书房的次数渐增。
甚至偶尔,他会直接吩咐她取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王侍卫等人的目光虽仍警惕,却少了几分审视。
那日午后,她在回廊擦拭栏杆,无意听见两位道士低语:
…那日反噬凶险异常,若非国师修为深厚…
听说那女子当时在场
自那日后,大人对她似乎宽容了些…
阿璃低头,心中涟漪骤起。
——原来他允她靠近,是因那日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次
傍晚再送参茶时,容湛正立于星象图前蹙眉沉思。
她放下茶盏,目光掠过他修长的手指——寒气已散,仍有一丝微弱残留。
大人近日操劳,还请保重贵体。她终是忍不住轻声。
容湛转身,目光如炬:你很关心本座
国师安康关系天下苍生。她垂首避开他的注视。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日密室中,你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阿璃心头猛跳:只觉刺骨寒意,令人心悸…
是吗容湛目光微闪,不再追问,明日随本座去藏书阁整理古籍。
她骤然抬眸,几乎疑为幻听。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让她随行。
是。她压下心头悸动,恭敬应答。
退出书房时,夕阳斜照,廊间光影斑驳。
这一步靠近,竟筑于谎言之上——她心底泛起苦涩。
而书房内,容湛摩挲着手腕,那里仍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狐火之精…他低语,眼中掠过暗芒。
——那至纯至暖的气息,分明与古籍记载的狐族本源之力如出一辙。
6
情愫暗生
国师府的春日,梨花压枝,暗香簌簌落满回廊。
阿璃正低头擦拭栏杆,忽听前院一阵喧哗。抬头便见王侍卫引着一华服女子迤逦行来——那女子一身鹅黄锦缎,外罩绣金牡丹绯色斗篷,云鬓珠翠,眉目骄矜,身后跟着四名侍女并两位护卫,排场极盛。
郡主,大人正在处理要事,还请您偏厅稍候。王侍卫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
郡主却嫣然一笑,目光掠过满庭梨花:无妨,本郡主就在这儿等。早闻国师书房外梨花开得最好,今日一见,果真……
话音未落,她视线忽然钉在阿璃身上。
这婢女倒眼生得很。她声音凉了几分。
王侍卫简略道:是新来的。
郡主已款步走近。她上下打量着阿璃,见她虽一身素衣,却掩不住清丽容色,尤其那双眸子澄澈灵透,不像寻常侍女,心下顿生不快。
你,过来。
阿璃放下抹布,缓步上前行礼。
郡主却不说话,只围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如刀:国师府何时这般没规矩了一个粗使丫鬟,也配在书房外伺候
阿璃垂首不语。王侍卫方要解释,郡主忽地抬手——哗啦一声,栏杆上的水盆被她一把掀翻!
清水泼溅,湿了阿璃半幅裙摆,也污了郡主缀珠的绣鞋。
哎呀!郡主声调陡然拔高,你这奴婢好生笨拙!竟弄脏了本郡主的鞋!
阿璃看着明显被故意打翻的水盆,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却平静:阿璃这就为郡主擦拭。
擦拭郡主冷笑,你知道这鞋值多少金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恰在此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容湛负手立在门内,面沉如水:何事喧哗
郡主瞬间变了脸,笑吟吟迎上去:国师大人,您可出来了。您府上这奴婢实在无礼,竟故意泼湿我的鞋……
容湛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掠过阿璃湿透的裙角,眸底无波。
王侍卫近前低语几句。
容湛听完,视线转向郡主,声淡而威重:我国师府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教训。
郡主脸色霎时雪白,强笑道:国师误会了,我并非……
送客。容湛毫不留情打断,转身阖上门。
郡主僵在原地,脸上青红交错,最终狠狠剜了阿璃一眼,拂袖而去。
阿璃仍立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
——我国师府的人。
这句话反复敲打心弦。他语调依旧冷,可这却是头一回,他显出一分回护。
一股暖意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冲散先前屈辱,竟让她鼻尖微酸。
他是不是……也没那么厌弃她
———
书房内,容湛临窗而立,漠然望着郡主车驾远去。
主上,方才……暗处有人声响起。
无妨。容湛抬手,跳梁小丑罢了。
他转身走向书案,眼前却浮起阿璃那双清亮眼睛。这女子入府至今,行事无可指责,甚至屡次试图关切他的身体。
那日密室中的暖流,虽暂归为意外,可他从未真正放下疑心。他注意到她对他身体状况异样敏感,每有不适,她总是最先察觉,那份担忧不像假装。
一个念头渐次清晰。
傍晚,容湛罕见提早结束公务,召来阿璃。
明日我需闭关一日,修炼正值关键。他语气平淡,其间任何人不得扰,所有饮食由你亲送密室门外,不可经手他人。
阿璃微微一怔,随即垂首:是。
容湛目光掠过她脸:此次闭关事关重大,若有差池,恐损及根基。你须万分谨慎。
这话听似嘱咐,实却暗示自己明日虚弱。果见阿璃眼中忧色一闪,郑重道:阿璃定当竭尽全力,绝无疏失。
容湛颔首,令她退下。
人影方逝,暗处转出一黑袍道人:主上何故以此重任托她此女来历不明,若存异心……
正因来历不明,才需试探。容湛目色幽沉,若她真存异心,明日便是最好时机。
道人迟疑:主上欲以身作饵是否太过危险
容湛唇角牵起一抹冷意:你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地予她可乘之机
7
真心试探
次日天未亮,阿璃便起身了。
小厨房里暖雾氤氲,她仔细煨了参茶,又备好几样清淡膳食。修炼至关键时最耗心神,这些虽微不足道,或许能替他补上一二分。
至密室门外,她轻叩门扉:大人,膳食送到了。
里头传来容湛的声音,比平日低哑几分:放在门外。
阿璃心口一紧。这声气……分明透着虚弱。她小心将食盒置下,柔声道:阿璃就在外头守着,大人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内里再无回应。
一整日,阿璃寸步未离。每过两个时辰,便悄声换过热茶饭食,生怕他需要时入口已凉。
午后日斜,密室内陡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阿璃倏然起身,急叩门扉:大人您没事吧
里头寂然无声。
大人!她声线发紧,心往下沉。
正犹豫是否破门时,方听得容湛微弱的声音:无妨……只是脱了力……
阿璃心急如焚:可要阿璃帮忙
不必……他声气断断续续,修炼过急……歇片刻便好……
她在门外来回踱步,清晰感知到门内灵力流转混乱——确是修炼出了岔子。
至黄昏,里头蓦地传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之声!
大人!阿璃再顾不得什么禁令,推门直入。
只见容湛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额间冷汗密布,衣襟尽湿。他浑身微颤,似在极力忍受极大痛苦。
大人!阿璃扑跪在地欲扶他,触手一片冰寒。
容湛艰难睁眼,声音几不可闻:药……书案抽屉……
阿璃急奔向书案,果见一小玉瓶。她倒出丹药,又取水小心喂他服下。
服药后,他面色稍缓,喘息却仍急促。阿璃跪坐一旁,犹豫再三,终是伸出手去,欲替他拭去额上冷汗。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容湛倏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里哪有半分虚弱,只剩冰锥似的锐利与审度。
阿璃的手僵在半空,心头骤沉。
大……大人
容湛缓缓坐起身,先前脆弱情状荡然无存,唯余一身迫人威压。
你终究还是出手了。他语带薄讥,冷彻骨髓。
阿璃霎时明了:皆是试探,是陷阱。他根本未曾修炼出差,一切作态,只为试她反应。
她垂眸掩去眼底刺痛:阿璃只是忧心大人……
忧心容湛起身,居高临下看她,还是别有所图
阿璃抬首,直直望入他眼中:阿璃若存异心,方纔大人‘虚弱’之时,为何不下手
容湛目光微动,似未料她敢如此反问。
四目相对,一室寂静,暮色透过窗棂,将两人影子拉得颀长,仿佛无声交锋。
8
真相残酷
书房内阵法光芒大盛,将阿璃牢牢禁锢其中。
她蜷缩在地,浑身颤得不成样子,泪与汗交织着滑落。
不是…这样的……她艰难仰起脸,望向阵外长身玉立的容湛,声音碎得厉害,我是为报恩…百年前,雪夜里你……
阵法威压骤强,将她的话碾得支离破碎。金光如刃刺入经脉,妖力似洪流溃堤,疯狂倾泻。
容湛冷眼如霜,指间法诀不停:事到如今,还想用谎话蛊惑我
阿璃强忍剧痛,双手撑地想起身,却被无形巨力狠狠压回地面:是真的…那年寒冬,我还只是只受伤的小狐…你救了我,用披风为我取暖……
荒谬!容湛厉声截断她的话,眸中寒光凛冽,我自幼修行,从不与妖物为伍,何来救狐之说
阵法再亮,阿璃惨叫一声,只觉妖核寸寸碎裂。雪白狐耳与长尾再藏不住,在金光中无助瑟缩。
看,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容湛语中的厌弃几乎凝成实质,这些年来潜伏在我身边,所求究竟为何
阿璃望着这个她默默守了百年的人,心口如被刀绞:我从未害过你…只想报当年之恩……
报恩容湛嗤笑,妖物报恩,无非是吸人精气、夺人修为。若非我发现得早,早已成了你盘中餐罢
不是的!阿璃挣扎向前爬了半步,阵法霎时将她弹回,我若存歹心,何必等到今日你修炼突破、遇险化吉,难道次次都只是巧合
容湛眼神微动,似忆起什么,旋即又凝作冰霜:巧言令色!若非师尊提醒,我至今仍被你这副伪妆蒙在鼓里!
阿璃怔住:师尊玄清真人他为何……
住口!容湛骤然怒斥,不准直呼师尊名讳!
阵法威压再重,阿璃只觉五脏六腑似被撕扯。她呼吸艰难,视线渐模糊。
那夜雪好大…你才十五…偷下山历练…她声气微弱,断断续续,在山脚…发现一只被捕兽夹所伤的白狐…你为她包扎…还将她藏进山洞…日日送食……
容湛神情恍惚一霎,似记起遥远往事,可转眼又复冷厉:即便有此事,我救的也是寻常白狐,非你这妖孽。
泪水再次涌出,阿璃声音发颤:那时我修为浅薄,尚未化形…可你的恩,我记了百年……
所以便伪装成人,混入国师府容湛逼近一步,目光如刃,百年来多少无辜遭难,可都与你有关
阿璃猛一摇头,狐耳激动轻颤:我从未害过人!这些年来我暗中助你修行,为你挡劫,甚至在你走火入魔时…不惜耗本源妖力为你疏导……
她伸出已半现原形的手,指向他腰间玉佩:那里头…藏了我一缕本命妖元…若非如此,三年前你早已……
容湛下意识抚向玉佩,面色微变。三年前他确在修炼中险些殒命,后又奇迹痊愈,连师尊都称奇。
可下一刻,他眼神更厉:妖孽!你竟将污秽妖元藏于我贴身之物!
阿璃彻底绝望。原来无论如何辩解,在他眼中,妖永远是妖。
所以…这些年来…她声音抖得不成语句,你对我…从未有过一丝…
容湛斩断她的话,字字如冰:人妖殊途,我对你唯有诛灭之心。
话音未落,他指诀疾变,阵光凝作数道金色锁链,缠上阿璃身体。锁链所触,皮焦肉烂,妖气四溢。
啊——阿璃凄呼出声,浑身痉挛不止。
容湛面无表情地看着:今日便废你修为,永镇锁妖塔下。
容湛…阿璃艰难仰首,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你当真…狠心至此
四目相对,一双尽是枯寂,一双冷彻骨髓。
良久,容湛缓缓开口:妖孽,别再妄想留在我身边。
言罢,他猛加固最后一道封印,转身离去,未有半分迟疑。
阵光渐黯,只余阿璃蜷缩于地,妖力几近流尽。狐耳与长尾无力垂落,裸露出最不堪的原形。
石室重归黑暗死寂,唯闻断断续续的啜泣,证明着心已成灰的生命仍在呼吸。
百年恩情,一朝断尽。
阿璃缓缓合眼,脑海浮现百年前雪夜——少年容湛温柔抱起受伤小狐,轻声安抚:别怕,我会护着你。
谎,原来都是谎。
妖与人之间,从无恩义可言,唯有永世对立。
无尽痛苦与黑暗中,阿璃的心一寸寸死去。而某种从未有过的怨,悄然生根。
9
以命换命
地牢深处,黑暗如浓墨般化不开。
阿璃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妖力几乎枯竭。容湛那双充满厌恶的眼睛仍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每一次回想都让她的心撕裂一次。
妖孽,别再妄想在我身边。
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百年来的痴心一片凌迟处死。她闭上眼,任由绝望将自己吞噬。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某个深夜,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心悸猛地将她惊醒!
阿璃瞬间恢复人形,双手紧紧按住心口,额间渗出冷汗。
这是...她瞳孔收缩,感受着那熟悉而又可怕的联结,容湛!
百年前那个雪夜,少年容湛不仅救了她一命,更在无意间与她建立了灵魂连接。这份联结让阿璃能感知到他的安危,也是为何她总能在他遇险时及时出现。
而现在,她清晰地感知到容湛那原本磅礴的生命力正在急速衰减,如同风中残烛,濒临彻底熄灭!
不...不可能...阿璃踉跄起身,拖着虚弱的身躯扑到牢门边,来人!有没有人!
地牢外隐约传来慌乱脚步声和压抑的哭泣声,证实了她的恐惧。
听说了吗容湛师兄他...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哽咽。
别胡说!宗主已经带人前去救援了...年长些的声音制止道,但其中的颤抖出卖了他的恐惧。
可是边境战场那么远,等赶到恐怕...
阿璃的心沉入谷底。容湛出征了,并且出事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怨恨与绝望。报恩的本能、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驱使着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必须去救他...阿璃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哪怕他恨我,要杀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后退几步,凝视着囚禁她的结界。这是容湛亲手布下的降妖阵,对妖族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
阿璃深吸一口气,凝聚起体内所剩无几的妖力。
噗——刚触碰到结界,一股强大的反噬力就将她震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墙上。鲜血从嘴角溢出,皮肤上出现焦黑的灼伤痕迹。
剧痛几乎让她昏厥,但一想到容湛生命垂危,阿璃又挣扎着爬起来。
再来!她咬紧牙关,再次冲向结界。
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回,一次又一次地加重伤势。阿璃浑身是血,白衣已被染红大半,但她眼中只有救人的执念。
容湛...坚持住...她喃喃着,意识开始模糊,等我...
就在她即将力竭之际,脑海中忽然浮现百年前那个雪夜。少年容湛将她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她冻僵的身体。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记忆中温柔的声音与现实中冰冷的话语形成鲜明对比。
泪水混合着鲜血滑落,阿璃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将所有残存的力量凝聚于一点,做最后一搏!
为了容湛——破!
伴随着一声近乎自毁的冲击,结界短暂地出现了一道裂隙!阿璃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从裂隙中冲出地牢!
什么人!守牢弟子惊呼,但阿璃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拖着残破重伤的身躯,强忍着每一寸肌肤被撕裂的痛楚,朝着遥远的边境战场不顾一切地奔赴而去。
夜空中的星辰仿佛也在为她指引方向,阿璃燃烧着本命妖元,以超越极限的速度飞行着。
一定要等我...容湛...她在心中默念,速度又快了几分,这次,换我来救你。
身后,国师府的警钟长鸣,追兵已然出动。但阿璃眼中只有前方,只有那个生命正在流逝的人。
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此刻的她,只是一个不顾一切要去拯救所爱之人的痴儿。
夜色中,一道白光划破长空,向着边境战场疾驰而去。
10
丹心尽碎
死寂的山谷,风声呜咽,卷着沙尘与血腥气。
阿璃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踏入这片不祥之地。腐朽与绝望弥漫在空气中,可她敏锐的嗅觉,却从中捕捉到一丝熟悉至极、又微弱至极的气息——
容湛的气息。
心口猛地一跳,她再顾不得其他,发疯般向那气息源头奔去。
绕过嶙峋怪石,眼前景象让她呼吸骤停。
容湛静静躺在破碎战甲之中,银甲染血,裂痕遍布。他面色灰白,唇边血迹已干,那双总是凝着冰霜的眼紧闭着。周身再无一丝生机,只余死寂。
容…容湛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她扑倒在他身边,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直刺心腑。
不会的…颤抖的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你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的。
巨大的悲恸如潮水灭顶。她伏在他再无起伏的胸膛上,泪水无声滚落,浸湿他染血的衣襟。
你说人妖殊途,说我修行不易…她哽咽着,字字染泪带血,可你不知,没有你,这长生于我何用
绝望深处,一股炽热执念却猛地烧起——报恩的誓言,深埋心底的情意,在此刻尽数化作决绝的勇气。
她缓缓直起身,抹去脸上泪痕,眼神异常平静坚定。
你以命护我周全,今日我还你一生。
妖力疯狂涌向丹田,指尖化作利刃,她毫不犹豫,刺向自己!
呃啊——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咬紧牙关,血自唇角渗出,却硬生生将那枚凝了数百年修为的本命妖丹剜出!
妖丹离体刹那,她浑身剧颤,脸色透明般惨白。她用尽最后意念,引导那散发柔和光芒的妖丹,缓缓渡入容湛冰冷的心口。
活下去…她气若游丝,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
妖丹没入的瞬间,耀眼的光芒爆发出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强大的妖力与他体内残存的纯阳灵气剧烈冲撞,与他致命的伤势相互抗衡。金芒与粉光交织,发出不绝嗡鸣。
阿璃无力倒在一旁,气息奄奄,眼眸却紧紧凝着容湛。
终于,那磅礴生机硬生生压过了死气。容湛灰白的脸逐渐恢复一丝血色,微弱的心跳声开始响起,虽缓,却沉有力。
感知到他复苏的生机,阿璃眼底映出最后一点黯然微光。
真好…她几乎无声地呢喃,唇角微微上扬,凝成一抹凄美而满足的浅笑。
下一刻,那笑定格在苍白脸上,她彻底失了所有意识。周身光芒散尽,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静静卧在容湛身边,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容湛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他艰难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灰暗天空与嶙峋岩石。
他…还活着
意识慢慢回归,他记得自己陷入重围,身受致命重伤,力竭倒下…本该必死无疑,此刻却觉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修复着破损的经脉内腑。
他尝试动了下手臂,剧痛传来,却也证实这不是死后幻觉。
呃…他闷哼一声,勉强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战场遗迹,破碎战甲,还有…
他的目光猛地盯在身边那团雪白上。
一只小白狐静静卧在那儿,无声无息,毛发沾了些许尘土,却依旧洁白刺目。
容湛的心狠狠一抽。他认得这只小狐——阿璃。
阿璃他轻唤,声哑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小狐一动不动,仿若沉睡,可他感知不到半分生命气息。
不安迅速蔓延。他强忍剧痛,伸手轻抚小狐的毛发——冰冷,毫无温度。
与此同时,他察觉自己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正与自身纯阳灵气交融,修复伤势。那力量温暖而熟悉,带着某种他刻入骨髓的气息…
妖力而且是…阿璃的妖力
一个可怕的念头轰然击穿脑海,令他浑身血液冻结。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心口,一道淡淡的粉色印记正缓缓渗入皮肤,散发微光——那是本命妖丹融合的痕迹!
不…不可能…容湛声音颤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毫无生气的小狐。
他骤然明白自己为何死而复生。
阿璃…你做了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将小狐轻轻揽入怀中,试图用自己刚刚恢复的体温暖热她冰冷的身躯。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如何渡入微薄灵气,怀中的小狐都没有半分回应。
为何这样傻…容湛紧紧抱着阿璃原形的身躯,眼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泪,我护你周全,不是要你为我舍命…
山谷之中,刚刚苏醒的国师抱着为他献出所有的小狐,悲恸无声却震彻天地。
远天,一抹曙光悄然划破黑暗,昭示黎明将至——可这光于他而言,却比最深的夜还要冰冷。
11
长恨无期
黑暗,无边无际,吞噬一切。
容湛的意识在死寂中沉浮,忽然,一股陌生而汹涌的力量蛮横地将他拽回人世。心口处传来灼热而诡异的搏动——那是妖力的震颤,却纯净温暖,与他认知中所有妖力都截然不同。
他猛地睁开眼。
灰暗的天空,破碎的战甲,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可他竟活着。他艰难侧过头——
视线定格在身边那一团雪白上。
毛发沾血、冰冷僵硬的小白狐静静躺在那里,再无半分生机。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在他脑中串成刺目的血线:百年前雪地中微弱的生机,她笨拙的靠近,古法器反噬时那缕奇异的暖流……
不……阿璃!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捧起那冰冷的小身体,贴上心口。那颗天生冰冷、从未真正跳动过的心,此刻传来足以碾碎神魂的剧痛。
为什么…他将脸埋进她失去温度的绒毛,肩背难以抑制地颤抖,我护你百年…不是要你为我如此…
他疯狂运转刚复苏的灵力,不管不顾渡入她体内:醒来,阿璃!我命令你醒来!
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如何卑微乞求,怀中的小狐狸再无声息。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永远闭合,再不会对他眨动。
你说人妖殊途…他喃喃,字字浸着剜心之痛,那为何还要为我舍命为何要让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惊觉——那枚在他心口搏动的妖丹,正源源不断散发着属于阿璃的气息。她以最残酷的方式,成了他的一部分,再不能分离。
……
三月后,国师府。
大人,叛军已退至北境,但余孽未清,陛下望您…武将躬身禀报,话未毕便被冰冷截断。
全部清除,一个不留。容湛声无温度。他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却浸透寒意,降者充军,抗者——格杀勿论。
武将一颤:可国师,其中有些老弱…
容湛缓缓转身,眸中冷光如刃:需要我说第二遍
不、不敢!属下这就去办!武将仓皇退下,额生冷汗。
旁立的老管家轻声叹:大人,近来手段是否…过于酷烈
容湛目光扫过他,无波无澜:乱世用重典。无事便退下。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躬身退出。门合刹那,容湛才松开紧攥的拳,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痕。
你定会说我可怖了,是不是他对着空寂轻语,声线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没有你在耳边念叨慈悲,这世间于我…只剩该铲除的威胁,与该守护的江山。
他行至案前,拿起那根褪色的红绳,指腹反复摩挲。
……
十年弹指,新帝登基,江山易主。
朝堂上,年轻天子对容湛恭敬有加:国师辅佐两朝,功在社稷。朕欲为您加封九锡,以彰恩宠。
容湛微躬,声淡无波:陛下厚爱,臣心领。然国师之位已极,不必再加殊荣。
国师何必推辞您守护我朝数十载,容颜未老,神通非常人可及,实乃天佑我朝!新帝笑道。
容湛眼底掠过一丝无人察的痛楚:臣…不过是尽本分。
退朝后,几位大臣围上:国师大人,陛下赐宴,您是否…
不必。容湛径直走过,黑袍拂过宫阶,留一地冰冷。
啧,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有人低怨。
噤声!国师大人岂是你能妄议不过…听说他十年来从未展颜,亦不与人亲近,当真古怪…
容湛恍若未闻,径直出宫。这些喧嚣于他毫无意义。他的心早随那只小狐,死在十年前的山谷中。
……
又一年雪夜。
国师府摘星楼顶,容湛独坐。案上一盏孤灯,一根褪色红绳,窗外大雪纷飞,像极阿璃离去那夜。
老管家端茶上来:大人,雪大了,添件衣吧。
容湛未回头,只望着漫天雪幕:你说,妖若有情,可算修得正果
老管家一怔:这…老奴不知。但闻妖类修行,最忌动情,否则千年道行也可毁于一旦。
容湛唇角泛起苦涩:是啊…最忌动情。
静默良久,他轻声道:下去吧。今夜不必再上来。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躬身退下。至楼梯口回望——容湛的背影在孤灯下格外寂寥,似与这红尘隔了永难逾越之距。
雪愈大,容湛轻轻握住红绳,低吟起一首无人懂的曲调。旋律古远哀戚,似从遥远时光淌来,诉说着无尽情憾与长恨。
你曾问我,为何总独身一人…他的声融入风雪,几不可闻,如今我才懂,有些人一旦遇见,便是永恒。失去后,余生都成了漫长告别。
黎明时分,雪驻风停。
老管家再登楼时,见容湛静静倚在窗边,似只是熟睡。可他气息已绝,手中紧攥那根红绳,唇角却带着十年来第一抹浅笑。
案上留有一卷墨迹未干的竹简,唯书一行: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
自此,再无人见那位白发国师步下高楼。世间只余他的传说,与那首湮于风雪、无人听懂的长恨悲歌。
而他心口处,那枚妖丹最后搏动一次,终陷永寂